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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車子緩緩停下來。

    一下車,就有一陣雷雨風撲上來,招蓮娜連忙伸手去按頭髮。

    守丹梳着一條馬尾巴,一無所懼,任由勁風撲面。

    招蓮娜似笑非笑同洛君説:“你今夜不用迴避?”

    羅倫斯很有自信:“老闆談生意時,總讓我坐一旁。”

    這次守丹想笑而沒笑。

    這次守丹覺得悲哀。

    做傍友就是做傍友,也是一種營生,但何必為主人賞一個笑臉而雀躍如此,奴性太重了。

    他的老闆可能沒叫他那麼忠心耿耿,一切都是他自發自願。

    更加叫人難堪。

    “心扉,是什麼叫一個人變得那麼卑下呢?他為何不少吃一點少穿一點,搬到較小的地方去住?”

    “守丹,他沒看到自己可悲的樣子,或是,他不願意看見,人們的眼睛有時最會欺騙自己,他們永遠只看到他們要看的東西。”

    大門打開了,寬敞的大理石大堂並沒有像電影佈景那樣垂着大水晶燈。

    守丹看不到燈光來源,天花板上沒有頂燈,光線不知從何而來,柔和地灑遍地板,連招蓮娜臉上那刻板濃妝都變得輕軟,效果奇佳。

    陳設非常簡單,同金壁輝煌扯不上關係,招蓮娜詫異道:“奇怪,沙發椅子全不配對,何故?”

    羅倫斯洛答:“這是最新的名家設計,每種只做一件,全部手工。”

    招蓮娜慨嘆:“錢作怪。”

    “噓。”

    於是大家都噤聲。

    守丹好奇,主人家為什麼還不出來迎接?

    守丹認得那名管家先生,看樣子倒是蠻辛苦的,需來回地跑,一個人理好幾頭家。

    只見他同羅倫斯洛説:“侯先生就回來。”

    這個時候,守丹才知道,洛某的老闆,姓侯。

    管家這時向守丹點點頭,守丹也禮貌地向他笑笑,那管家有點受寵若驚。

    洛某問:“趕得及回來嗎?”

    管家答:“還未到八點半,侯先生説回得來便一定回來。”

    招蓮娜問:“他自什麼地方回來?”

    管家答:“紐約。”

    守丹沒想到那麼遠,有點意外。

    正在這時候,管家如一隻獵犬似豎起耳朵,“到了。”

    守丹什麼都沒聽到,那管家已匆匆迎出去。

    這些時候,守丹一直站着,雙手結在背後,看牆上掛的幾幅版畫。

    她認得是畢加索的和平鴿與鬥牛圖。

    有人進來了。

    羅倫斯洛“霍”一聲筆挺站起,畢恭畢敬,猶如朝見皇上,就差沒半跪在地。守丹不禁輕輕搖頭。

    只見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匆匆入內,管家亦步亦趨尾隨身後。

    守丹沒想到侯老闆那麼年輕,她滿以為他有五六十歲,可是眼前出現的人只有三十餘。

    他有點憔悴有點倦,示意羅倫斯洛上前聽令,他在他耳畔吩咐幾句,匆匆朝招蓮娜頜首,接着抬頭張望,似在找人,一眼看到守丹,腳步停留一下,隨即上樓去了。

    羅倫斯洛便對她們母女説:“他上去更衣,略作梳洗,請你們稍等。”

    招蓮娜心甘情願,喃喃道:“沒想到他那麼年輕,那麼英俊。”

    羅倫斯洛有點不安。

    守丹把各人動靜都一一細心看在眼內。

    “心扉,人生百態,真正奇怪,各有不同,百看不厭。我想,人之所以醜態畢露,乃是因為慾望無窮,有所企圖,無意中露出貪婪之相,垂涎三尺,不惜代價,都要達到目的,好不醜陋。”

    不一會兒,管家來請客人入座。

    那位侯先生,坐在長桌的主人席。

    羅倫斯洛介紹道:“侯書苓先生,招昭明女士,粱守丹小姐。”

    守丹十分感慨,居然還有人記得招蓮娜那樣娟秀的原名。

    吃的是西餐,食物很新鮮,味道卻不算十分特別,這是法國菜的通病,但守丹卻吃得很多。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侯書苓對面,隔着張三公尺的長餐桌。

    招蓮娜坐他左邊,洛某則在右邊。

    一隻長管杯子裏的冒氣泡飲料,守丹開頭以為是汽水,甘香美味,她喝了很多,後來侍者取瓶子來替她斟滿,才知道是香檳酒。

    侯書苓沒有講話,也沒有吃東西,菜上來,又撤下,他只喝酒,一邊聽羅倫斯洛絮絮向他報告,他的態度十分好,絲毫沒有囂張,對一個傍友亦似洗耳恭聽,似一個真正有教養的人。

    他的倦意更濃,但努力支撐,早上剃過的鬍鬚此刻又長出青色影子。

    羅倫斯洛努力發言,侯書苓唯唯諾諾,不明就裏的有,極容易把他倆賓主身份調轉。

    守丹根本不去理會他們説些什麼。

    她吃完一客奶油,真想要多一份,侍者經過,她輕聲提出要求,侍者答應到廚房去看看。

    抬起眼,看到侯書苓笑。

    他看到她看他,連忙垂下眼。

    守丹越來越納悶。

    終於她聽到母親比較尖的聲音:“先夫去世有些日子,本來是個教書先生,收入有限,我有女兒要照顧,開銷大,阿洛是知道的,我一向把最好的都奉獻給女兒。”停一停,“自己嘛,無所謂。”

    守丹不理,自顧自吃銀盆上的巧克力,母親越來越像個九流戲子,對白表情誇張得同劇情脱節,什麼時侯演變成這樣,叫人傷心。

    小小鑲金邊的白瓷杯裏裝着咖啡遞上來,只有兩口容量,守丹只覺排場有趣。

    侯書苓非常有耐心地聽招蓮娜發表偉論。

    守丹驀然發覺母親是在與人討價還價。

    為什麼要開價?當然是做生意買賣,她有什麼東西出售?守丹發呆,除了她自己,招蓮娜還有什麼?

    “心扉,照説我是應該臉紅的,但是我沒有,吃太多苦,對一切已經麻木,恬不知恥,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原諒我,我先原諒了自己。心扉,我發覺生活真是不簡單的一回事,而母親,真是很可憐的一個人。”

    “守丹,從現在開始,你要小心看住你的腳步,很抱歉,我只是你的紙上朋友,不能予你實際上的幫助,愧甚,你要照顧自己,心扉。”

    侯書苓聽完招蓮娜訴苦,在羅倫斯洛身邊説了幾句,洛君又轉告招蓮娜。

    招蓮娜不覺異樣,守丹已看出苗頭不對,侯書苓有話為什麼不直接對招蓮娜説?

    招蓮娜不顧三七二十一,已講出條件來:“我當然希望有一幢完全屬於自己的,比較寬大點的公寓,裝修傢俱齊備,以便我們母女安居樂業。”

    只見侯書苓點點頭。

    招蓮娜簡直不相信自己的運氣,卻不忘得寸進尺,“守丹需要一筆學費。”

    侯書苓牽牽嘴角。

    他傍友連忙對漫天討價的女人説:“沒問題,沒問題。”

    這回子連招蓮娜都詫異了。

    運道轉了嗎,怎麼會好到這種地步?

    她試探着問:“每個月的開銷……”

    羅倫斯洛在她耳畔説了一個數目。

    自她驚喜的眼神,可知侯氏出手實在豐厚。

    招蓮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女傭,司機,當然要有車子,缺一不可。”

    羅倫斯洛這番自作主張,“當然,不能叫守丹乘公路車。”

    招蓮娜發愣,像是一下子中了七次頭獎,要伸手擰一擰面頰,才知道不是做夢。

    守丹在餐桌的另一頭,也實實在在的意外了,母親這些年來,即使偶有約會,也白賠時間精力衣服鞋襪首飾,這位侯先生待她恁地闊綽。

    招蓮娜一時間再也想不出她需要些什麼,到底是好出身的女人,至今不禁背脊爬滿冷汗,茫然不知剛才是怎麼開口的。

    只聽得羅倫斯洛説:“你放心,你所説的,侯先生全部會替你做到。”

    招蓮娜點點頭。

    侯書苓實在累了,站起來,朝守丹欠一欠身,便轉身離席。

    從頭到尾,守丹沒有聽他出過聲。

    他一走,羅倫斯洛便抱怨:“我的姐姐,你口氣怎麼似討債。”

    招蓮娜賠笑:“我一時忘形,只怕不提出來會忘記,不如先小人後君子。”

    洛君揶揄她:“你真打算做君子?那你得謝謝我這個中間人。”

    招蓮娜嘆口氣,“阿洛,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我自會記在心裏,這上下,你的場面也做大了,送你一輛汽車,你還要看是什麼牌子,是不是?獻醜不如藏拙,我還是省省吧。”

    這番話似説到他心坎裏去,他俯首不語。

    招蓮娜一時沒站起來,她像是累得渾身關節散開,癱着四肢不願動,一邊在心裏盤算剛才可有漏了提什麼,結果滿意地笑了。

    羅倫斯洛説:“過兩日我把合同送上來。”

    招蓮娜一怔,“什麼?”

    羅倫斯洛笑,“侯家無論做什麼,都喜歡一清二楚。”

    招蓮娜大奇,“合同上怎麼説法?”

    “你看到了自然明白,大概説侯氏投資一筆資金,分期付款,依時分攤之類。”

    招蓮娜呆呆地説:“厲害。”

    羅倫斯洛嘆口氣:“自然比我們精明萬倍,不然人家怎麼會比我們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

    過半晌,招蓮娜説:“走吧。”

    這時才想起守丹,“守丹,守丹呢?”

    守丹見他倆講個沒完沒了,再盪到大堂另一邊,發覺門內是間跳舞廳,木條子地板,長窗外是游泳池,波光粼粼,映上樹梢。

    正站着看風景,忽聽到身後有人説:“你來了。”

    守丹一怔,這聲音她聽過,這是上次在閣樓作客時聽到的同一種聲音。

    她轉過頭來,“你已知道我是誰,但,你又是哪一位呢?”

    那人不知站在什麼地方,守丹看不見他。

    到底是孩子,守丹笑説:“你可是躲在幔子後邊?”

    她走過去,輕輕掀開絲絨幔子,裏面空無一物。

    “守丹,守丹。”羅倫斯洛一路喚過來。

    “我在這裏。”

    守丹連忙出去與母親會合。

    一整夜,招蓮娜對着女兒,滔滔不絕談她的計劃,忽然之間,她有了將來,乾澀的雙目有了神采,枯燥臉容重新發亮,守丹累極入睡,她把她推醒,一直講到天亮。

    “你必須進國際學校!”

    “就算三分鐘路程也叫司機接送!”

    “我倆可有機會穿最好的時裝了!”

    每一句話後邊都是驚歎號。

    守丹終於歪在一角沉沉睡去。

    過一天就由羅倫斯洛把她們帶到新家去。

    一切都是現成的,什麼都像酒店似式式俱備,女傭、司機管招蓬娜叫小姐,看見守丹,也叫小姐。

    “心扉,你不知道那種感覺有多怪,午夜夢迴,真想回到從前那捉襟見肘的世界裏去,但是一想,貧窮也是可怕的,真不知何去何從,況且,要回也回不去了,除非,我毅然出走,但,誰替我交學費呢,我是一隻不能自立的寄生蟲。”

    “守丹,你自此要步步為營,認真小心做人,除了你自己,沒有人可以幫助你,我為你目前處境擔心。”

    守丹看完了信,悶悶不樂。

    招蓮娜奇道:“你還在與同一個筆友通信?奇怪,同樣的信封信紙筆跡,你們見過面沒有?”

    “沒有。”

    “好幾年了吧?為什麼不約她見面,請她到此地來,喝下午茶,邀她參觀我們的新家。”

    招蓮娜攤開雙臂,在富麗堂皇的客堂中央打幾個轉。

    傢俱都鑲着金邊,仿法國宮庭式樣,假壁爐、鋼琴,統是招蓮娜最喜歡的擺設。還有,小茶几上鋪一塊碎花台布,一隻水晶花瓶裏插滿乾花,乳白色地毯,灰紫窗簾,很像電影佈景。

    招蓮娜對一切滿意得不能再滿意。

    “合同為什麼還不送來?”

    她願意籤這張合同,最好為期十年,二十年,不不不,最好連下半生都籤死給侯書苓。

    不止一次,她同守丹説:“他真是個英俊的年輕人。”

    但是她們只見過他一次。

    守丹同於新生説:“我們已搬到比較好的地段去住。”

    於新生看她一眼,“可是你更不快樂了。”

    用到這個更字,可見在同學眼中,她鬱鬱寡歡形象深入民間。

    於新生説:“或許可以上你家去吃茶。”

    隔一會兒,守丹答:“家母脾性很怪。”

    於新生便不作聲,他們那一幫十多歲的人已經十分懂事,立即聞絃歌而知雅意,知道梁家不好客。

    沒有人去過樑守丹的家。

    於新生問:“那麼,要不要到我家來?”

    “心扉,他終於單獨約會我了,我當時立刻答應下來,事後又後悔,現在我不乏可穿的衣裳,但是,我仍然膽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守丹,大方一點,自然一點,不會説話不要緊,不要講太多,記往時刻維持微笑。”

    於新生問:“你還在與那位作家通信嗎?”

    守丹點點頭。

    於新生詫異:“作家們那麼有空?”

    “那是她的工作,她主持一個讀者信箱。”

    “每個讀者的信都答覆?那是艱鉅的工程。”

    “她很盡責。”

    “我覺得她簡直偉大。”

    “也許,”守丹想一想,“她特別喜歡我。”

    於新生心中仍有疑點,但已不便多問。

    “心扉,於家真是可愛,那種老房子已經絕無僅有,於伯母把地方收拾得一塵不染,窗明几淨,牆壁上掛着字畫,天花板高高,我沒有説什麼話,只是坐着微笑。”

    於伯母的法眼上下打量跟前這位少女,她只有新生這個兒子,不能叫人帶壞了他。他是她半夜起來喂三頓奶養大的寶寶,即使已是少年,到目前為止,仍然屬於母親。

    她是一個精明的女子,女性到了中年,一般都十分精刮,因為在這個年紀,實在不容吃虧。

    少女出奇地文靜秀美,真是少有,雖然在笑,卻沒有歡容,她十分拘謹,有點心事重重,於伯母的結論: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子。

    於伯母比較喜歡單純開朗,功課十分好,相貌忠厚的女孩,梁守丹不合標準,可是年輕人總愛美少女,做母親的有什麼辦法。

    一時各人都有心事。

    於伯母感喟做人母親不容易,一輩子擔心事,這麼大了,又怕他結交損友,選錯對象。

    守丹總算見過伯母,且不論將來發展如何,於新生目前對她是認真的,他不見得把所有的女同學往家裏帶。

    臨走的時候,於先生下班回來,親切地問好,留小客人吃飯,守丹眼都紅了,有父親多好,凡事有人作主,有個靠山。

    她當然知道不是每個人的父親像於伯伯,但她相信如果她的父親在生,必不比於伯伯差。

    離開於家的時候,她又接受了現實,畢竟父親過世已經良久,而且,她也活下來了。

    於新生笑笑對她説:“你想得比別人多。”

    守丹也笑:“其實我什麼都沒想過,我這人是聰明面孔笨肚腸。”

    “真的?”

    “別人可以不相信,你非相信我不可。”守丹十分認真。

    於新生有點慌,連忙説:“我相信你。”

    他從沒見過氣質那麼特別,容貌那麼美的女孩子,在電影與畫報中也找不到,他願意把她寵壞,只怕她不接受。

    守丹苦苦地笑了。

    在家,羅倫斯洛成為常客,不知恁地,守丹不討厭他,他其實是個很能幹的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懂得一點,人情世故,尤其精通,辦事能力強,也許在這年頭,做傍友也需要才華,奴才奴才,也是個才,同人才不過一字之隔。

    羅倫斯洛無形中成為她們的跑腿。

    連招蓮娜也尊重他,沒有他做中間人,她到不了今天,做了六年的公司給她兩個選擇:辭職,或是被辭,她選擇前者。

    當年梁百思的舊友做保人薦她進那間公司去當差,五年人事幾番新,那些好心人移民的移民,轉職的轉職,退休的退休。人一走,茶就涼,連帶招蓮娜也站不住腳。這些年來她並沒有充實自己,公司想叫她走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且不論工作成績,這個打扮濃豔的中年婦人實在不合公司形象,外頭有大批眉清目秀的大學生待聘,換血是當務之急。

    況且招蓮娜辦事的能力有限,人緣欠佳,這些缺點,如果有一個能幹的男人包庇,根本不算缺點,可是出來做事,這些缺點便是死罪。

    招蓮娜終於被判死刑,失了業。

    是羅倫斯洛救了她。

    他叫她不要再顧臉皮。

    招蓮娜淒厲地笑,比哭還要難聽:“阿洛,我早已是光棍,還顧面子裏子?”

    於是她跟他出來跑。

    守丹不知道怎麼稱呼他,他説:“叫我羅倫斯。”

    這倒也好,他叫她守丹。

    “我管侯書苓叫什麼?”

    “大家都叫他侯先生。”

    招蓮娜興致勃勃:“我呢,我叫他什麼?”

    守丹有時覺得母親就是這點天真。

    果然,羅倫斯揶揄,“叫他小寶貝吧。”

    招蓮娜變色。

    過半晌,她又問:“合同呢,為什麼拖那麼久?”

    “原來是三五天可以做出來的事,”羅倫斯似笑非笑,“拖了一個多月,大概是侯先生想你們先習慣了排場享受,屆時非簽下名字不可。”

    招蓮娜悻悻然,“我馬上可以籤給他。”

    “心扉,相信我,招昭明與招蓮娜已完全是兩個人,她忽然之間胖了起來,那三兩公斤的脂肪分佈在下巴,腰圍及臂上,現在還不十分顯眼,相信她會繼續努力,我預測她在六個月之內會成為一個胖婦人。”

    “守丹,那是很壞的發泄途徑,請勿繼續下去,你轉了校沒有,對前途有什麼打算?”

    “心扉,我將在下個月轉入國際學校讀書,一切已替我安排妥當,那是一所美國人主辦,與眾不同的中學,學習方式自由,不用穿校服。至於將來,我實在不敢想太多,中學畢業,僅算識字。於新生預備讀到博士,還有十年學校生活等着他,至於我,即使我願苦苦攻讀,環境也未必允許。你的朋友,守丹。”

    那張合同終於來了。

    招蓮娜歡天喜地自羅倫斯洛手中接過,雙手幾乎有點顫抖。

    羅倫斯洛帶着一名律師同來。

    他們坐在書房裏,守丹走過房門口,被洛君叫住,“守丹,你請進來。”

    招蓮娜説:“不用守丹了吧。”

    洛君説:“不,守丹必須在場。”

    守丹只得靜靜走進書房,站在一旁。

    合同被攤開來,律師説:“招女士,請你讀清楚。”

    招蓮娜一看,合同以欠單形式出現,只有十行八行字,仔細一讀,條款同她提出的一模一樣,另附公寓租約與車子執照各一份,她頓時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心花怒放,拿起筆,預備簽下去。

    忽然之間,她看到合約上的附註。

    “甲方侯書苓,乙方梁守丹,因乙方未滿二十一歲,故由家長(母親)招蓮娜代簽。”

    招蓮娜耳畔“轟”的一聲,手一鬆,金筆摔落在地。

    一剎那她什麼都明白了。

    她雙手撐着書桌,臉上變得刷白,看着羅倫斯洛:“你騙我!”

    羅倫斯洛冷冷地説:“沒有人騙過你,有,是你自己騙自己。”

    招蓮娜渾身顫抖起來。

    律師立刻按住合同,“或許招女士需考慮,我先走一步。”

    羅倫斯洛揚一揚手,“且慢,侯先生吩咐過,要不今日簽名,要不不算數,他沒有時間等候。”

    律師説:“那麼,梁小姐,你過來讀讀合同。”

    守丹驀然抬頭,電光石火之間,她也明白了,退後一步。

    羅倫斯洛看在眼內,知道這個女兒比母親聰明百倍。

    守丹終於輕輕走到書桌前,俯首閲讀合同。

    “心扉,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合同,侯氏自認欠我家一筆款子,願意按月償還,為期一年,沒有任何附帶條件,因此合約在法律上絕對生效,具約束能力,但,一年之內,如果他得不到他所要的東西,下一年,就沒有人按月還債給我們了,屆時,我們生活怎麼辦?所以,縛住我們的,並非合約,而是我們對物質的貪婪。”

    守丹看清楚合約之後,“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冷冷地看了母親一眼,在招蓮娜眼中,等於是説,是你嗎,人家看中的可不是你,枉你這些日子自作多情。

    但實際上,守丹並不是這個意思,她要在該剎那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因此心情悲愴,神色冷漠。

    律師又想再催,被羅倫斯洛用目光阻住。

    守丹心裏迅速打着算盤,不籤這張合同,明天就得搬到街上去,打回原形?她們母女倆沒有原形,一失策,只怕要煙飛灰滅。

    簽下去,至少有一年時間可供利用,一年説長不長,説短不短,可以做許多事,也可以什麼都不做,至少有個機會。

    這時,律師已拾起地上的金筆,筆頭已經跌壞,墨水漏了一手,守丹順手揀起一支廉價圓珠筆,簽下梁守丹三個字,然後把筆放在她母親手中。

    守丹轉身離開書房。

    羅倫斯洛跟在她身後出去。

    守丹淡淡問他:“你是一直都知道的吧。”

    羅倫斯洛很坦白:“記得我們到閣樓去那一趟嗎?那時我還不知道,第二次侯先生指明要你去,我才明白過來。”

    守丹像是在談別人的事:“那次我也覺得有點異樣。”

    羅倫斯訕笑,“只有你母親信心十足。”

    守丹説:“她快活了很久。”

    隔一會兒羅倫斯才説:“唯一使我慶幸的是,你一直是個小大人。”

    “小!”守丹笑笑,“我不小了,明年中學已可畢業,許多歌星與明星,在我這個歲數,已經成名。”

    羅倫斯洛惻着頭,“同你打賭,我賭你母親會簽名。”

    守丹説:“我也押她會簽名。”

    羅倫斯訕笑:“難以置信,是不是?”

    守丹看着他:“別取笑她,她已走投無路。”

    羅倫斯洛説:“我只同情你,我不同情她,那麼大一個人,什麼不好做,她不肯吃苦罷了。”

    守丹在剎那間長大,温和地同羅倫斯説:“你呢,你是堂堂管理科碩士,什麼不好做,要跟着侯老闆?”

    羅倫斯頓時語塞,過些時又不服氣:“是,我與她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但,我只出賣自己,沒有出賣別人。”

    守丹馬上答:“我是自願的。”

    羅倫斯洛臉上現出非常悲哀的神色來。

    守丹再輕輕加一句:“生活逼人。”

    這個時候,律師匆匆自書房出來,向羅倫斯洛説:“我要向侯先生彙報,失陪。”

    羅倫斯問:“簽了?”

    “簽了。”

    羅倫斯説:“我與你一起走。”

    守丹忽然説:“羅倫斯,請留步,我不想與她獨處一室。”

    羅倫斯馬上向律師説:“你先走。”

    律師離去。

    羅倫斯陪着守丹,向書房呶呶嘴,“你怕你會殺了她?”

    守丹靜靜説:“不,我怕她會殺了我。”

    羅倫斯要想一想才明白,是,招蓮娜的自尊心己受到重創,她不知會做出什麼樣失常的事來。

    梁守丹太瞭解她母親。

    果然,他們聽到書房內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招蓮娜推門出來,臉色鐵青,往卧室走去。

    守丹叫住她,“慢着。”

    招蓮娜一震,不由自主站住腳,向守丹看去。

    守丹並沒有提高聲線,她輕輕説:“你從此生活無憂了,想住在這裏呢,不如高高興,不想住這裏呢,大可以走。”

    招蓮娜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兒,沒想到一夜之間,形勢大轉,現在變成她要看守丹的臉色了。

    以往她把守丹呼來喝去,看她手足無措,難為她,使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差遣她,叫她累,斥責她,叫她知道母親的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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