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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定  約

    原來屏後尚有通路,略一曲折,便是一間精緻臥房。

    房中榻上,和衣躺著一位年約三十出頭的俊品書生。

    這書生貌相,尚稱俊美,但從俊美中,流露出一股陰鷙之氣,雙眉並太黑太濃,若照相書說來,似主貪淫好色。

    臉上並未顯甚病容,只是雙目神光萎頓,好像是受了什麼內傷情狀。

    卓軼倫在醫家“望聞問切”四訣之中,僅僅用了一個“望”字,業已看出了大半病情。

    他把“聞問”二訣,暫置一旁,先請蘇建祥以軟枕替榻上所躺的黃衣書生,墊起右腕,以便診脈。

    蘇建祥一面如言用軟枕替黃衣書生,墊起左腕,一面低聲說道:“啟稟三莊主,這位卓先生就是最近譽騰眾口的聖手神醫,蘇建祥特意請來,為三莊主試行診治。”

    那位被稱為“三莊主”的黃衣書生,向卓軼倫看了一眼,大邁邁地,略微點了點頭,神態彷彿極傲。

    卓軼倫深知病人心情,多半煩躁,自然不會計較,遂伸出三指,搭向對方左腕寸關尺上。

    他略診脈象之下,心中便暗吃一驚。

    因為察出這黃衣書生不僅有一身極好內功,並果系受了一種奇異內傷。

    這只是初步感覺,等到卓軼倫眼觀鼻,鼻觀心,凝神一思,細診脈象以後,不禁心頭微跳。

    他忽然心跳之故,是暗喜自己與週三畏不曾走錯路線,極可能會在前途,發現那位直率豪爽,而又美絕天人,牽若自己為她旦夕相思的“咆哮紅顏”夏侯娟的蹤跡。

    原來,當代武林中,除了“三奇二帝,一絕六殘”等十二位出群好手以外,還有一位曠代高人。

    “光復島主”衛三民,“天山”醉頭陀,“哀牢山歸雲堡主”彭五先生,合稱“三奇”。

    “四眼神君”胡遇奇,“三蛇魔君”卜玉峰,合稱“二帝”。

    “一絕”就是曾對卓軼倫傳授岐黃妙技的“一帖神醫”葉天仕。

    “六殘”則系獨孤智、濮陽勇、何撐天、雲千里、司馬聰、司馬明等六人。

    至於那位曠代高人,倘若單以武功而論,卻又比“三奇二帝、一絕六殘”中,任何一人,還要高出一等半籌以上。

    她就是“小寒山般若庵”庵主,“百忍神尼”悔大師。

    卓軼倫恩師之一的“天山”醉頭陀,與“百忍神尼”悔大師,淵源甚深,故而深知悔大師精擅一種玄妙莫測,曠世無雙的“般若掌力”。

    如今,榻上黃衣書生病象,正是受了“般若掌”傷,但發掌人總算仁慈,對他只加懲戒,保留了三成以上功力,未下殺手。

    “百忍神尼”悔大師深隱“小寒山”,從不出世,則運用“般若掌力”之人,不是夏侯娟還有哪個?

    他這裡心中闇跳,對那位“咆哮虹顏”,動了相思,卻害得榻上黃衣書生,與蘇建祥也自心中狂跳。

    因為醫生診脈以後,如此沉吟,豈非症狀沉重,顯然不妙。

    黃衣書生將口微張,似欲問話,但卻喉音喑啞,一字不出。

    卓軼倫心中雪亮,知道這種暫失喉音,也是受了“般若掌”傷的特殊症狀之一。

    蘇建祥忍不住地,向卓軼倫抱拳一揖,低聲問道:“請問卓先生,我家三莊主所患的是何病症?可……可礙事麼?”

    卓軼倫業已看透端倪,自然胸有成竹地,應聲答道:“據我看來,三莊主是傷非病,可能系受了陰人之害。”

    診出“是傷非病”不難,但那“陰人之害”四字,卻把黃衣書生和蘇建祥,聽得均從雙目中流霹出驚佩神色。

    卓軼倫目注黃衣書生,緩緩說道:“三莊主此傷症狀,是不是喉間失音,全身忽冷忽熱,並奇酸難耐,四肢關節等處,也極為脹痛?”

    黃衣書生在枕上連連點頭,表示承認卓軼倫說得絲毫不錯,他神色間已無適才的傲慢之狀。

    這時,蘇建祥又向卓軼倫表示欽佩地,抱拳問道:“先生真是神醫,但不知對於我家三莊主的這種傷勢,應該怎樣加以療治?”

    卓軼倫落得故作神奇地,微一沉吟,緩緩答道:“想救這種傷勢,必須先問清當時的一樁情況,故而我打算先用‘金針度穴’之法,使三莊主恢復喉音,能夠說話。”

    蘇建祥聽得唯唯稱是,卓軼倫遂向週三畏含笑說道:“老人家,請把針筒取來一用。”

    週三畏這些日來,替他收拾藥箱,手腳已甚嫻熟,聞言之下,立即取了一枚針筒遞過。

    卓軼倫從筒中抽了其細如髮的三根銀色長針,先以其中一根,插進那位三莊主的咽喉之內。

    蘇建祥委實看得有點膽戰心驚,但見三莊主的咽喉要害之上,被插進一根銀色長針之後,不僅毫無痛苦神色,目光中反有高興之狀,也就欽佩萬分,心神略定。

    卓軼倫也不替那三莊主寬除所著衣裳,竟隔衣認穴地,把其餘兩根銀針,插入他胸膛之內。

    三根銀針插好,卓軼倫便微凝功力,伸指點住針尾,使銀針針身.起了一種有韻致的顫抖。

    他指下銀針在抖,那位三莊主的身軀,也隨之在抖。

    蘇建祥的一顆心兒,亦自忐忑失寧地,抖跳得好不厲害。

    片刻過後,卓軼倫五指一揚,三縷銀光,隨身而起。

    那位三莊主,則“哎呀”一聲,叫出口來,果然氣血流通,喉音已復。

    卓軼倫問道:“三莊主,你在受傷之時,是覺得全身一冷?還是全身一熱?”

    榻上黃衣書生應聲答道:“我是覺得全身一冷,隨即氣血被制。”

    卓軼倫正色說道:“三莊主請想得清楚一些,我要根據你的話兒,對症下藥,稍有謬誤,便將遺恨終身,你當時真是覺得冷,而未覺得熱麼?”

    黃衣書生點頭說道:“我記得不錯,是全身一冷,如墜寒冰,毫無什麼火辣辣地,炙熱感覺。”

    卓軼倫點頭一笑,遂從藥箱中取了兩粒白色的丹丸命黃衣書生服下,然後再替他於“黑甜穴”上,略作推拿,便使黃衣書生面帶笑容地,人了沉酣夢境。

    蘇建祥悄悄問道: “我家三莊主的傷勢,就此無礙了麼?要不要另外服藥?”

    卓軼倫笑道:“蘇兄定必也是武林好手,應該知道你們這位三莊主內傷甚重,若非對方手下留情,早已魂遊墟墓,續命無方,這等傷勢,倘服對方獨門解藥,自然較易痊癒,但像如今這般治療,雖保活命,卻最少也要調理上十天半月。”

    蘇建祥聽得連連點頭,卓軼倫又自笑道:“病人剛剛服我靈丹,最好讓他熟睡一覺,方易行散藥力,我們不宜在此打擾,且到廳上去開藥方吧!”

    語畢,起身迴轉大廳,一面執筆沉吟,準備開方,一面目注蘇建祥,正色發話問道:“蘇兄,醫家講究‘望聞問切’,故而請你從實告我,你家三莊主究竟是怎樣受傷?”

    蘇建祥自然不敢對醫生隱瞞,遂應聲答道: “先生醫道,委實通神,你所說‘陰人所害’之語,半點不錯,我家三莊主昨日偶遇一絕美紅衣少女,雙方言語不合,竟起衝突,三莊主因對方是女流,一時大意輕敵,遂被那紅衣少女,在後背上拍了一掌。”

    卓軼倫心中微跳地,接口問道:“這紅衣少女,傷了你家三莊主後,還說了些什麼話兒?”

    蘇建祥答道:“她聲稱半月以內,人在‘黃山’,倘若我家三莊主能夠僥倖不變成一個啞子,便不妨趕去尋她報復。”

    卓軼倫點頭說道:“這紅衣少女說得不錯,慢說蘇兄遇不上我,便算再遲上半日工夫,你家三莊主的喉音,便將永遠喑啞,無法恢復的了。”

    蘇建祥聞言嘆道:“倘真如此,則這‘紅葉山莊’,便應改稱為‘三殘山莊’了。”

    卓軼倫目光一亮,揚眉問道:“蘇兄此話怎講?”

    蘇建祥嘴皮微動,似乎有所礙難地,欲言又止,設法岔開話頭,向卓軼倫稱謝笑道:“此次禍變,多蒙卓先生妙手回春,請在這‘紅葉山莊’小住數日,等三莊主病癒,或大莊主二莊主轉來,定然不吝千金重謝。”

    卓軼倫已在無意中探出夏侯娟的蹤跡,哪裡肯再覆在此逗留,遂搖頭笑道:“在下有事,無法久留,也不敢妄求什麼千金重謝。”

    說到此處,目注週三畏,含笑問道:“老人家,我們一向是病由我診,價由你開,你且向蘇兄索些公平脈敬,我們便該上路了。”

    週三畏怪笑說道:“蘇兄,我們這位卓先生的所定脈敬是‘貧苦施醫,富貴加潤’,像‘紅葉山莊’這等氣派,似乎應該略微多收一些。”

    蘇建祥點頭笑道:“應該,應該,老人家儘管吩咐就是。”

    週三畏屈指計道:“診脈費十兩,金針度穴的手續費二十兩,兩粒秘製靈丹,每粒二十兩,開方費十兩,總共整整百兩紋銀,聽來彷彿甚貴,但你家三莊主卻可保全性命,不變啞巴,又只合到蘇兄所謂千金重謝的十分之一,算起來還是便宜透頂的呢!”

    卓軼倫見週三畏竟敲了對方這大一筆竹槓,不禁劍眉微蹙,正待發話,蘇建祥業已含笑說道:“便宜,著實便宜,若非兩位急於啟程,我家三莊主定不止贈送此數。”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命人取來百兩紋銀,週三畏也毫不客氣,眉開眼笑地,伸手接了過去。

    卓軼倫此時已把藥方開好,遞與蘇建樣道:“蘇兄照此藥方,每日早晚各煎一服,給你家三莊主服用,必須連服七日,方可停止。”

    蘇建祥目注藥方,卓軼倫繼續說道:“方上藥物,均易購辦,惟每次服藥以後,尚須再給三莊主喝上一大碗魚湯。”

    蘇建祥問道:“魚湯?是蒸?是煮?要用什麼魚兒?”

    卓軼倫笑道:“除了‘黑魚’萬不能用外,任何魚兒均可,斤半左右的金色鯉魚尤佳,至於烹湯方式,倒是蒸煮不拘,但蒸的滋味,或許會比較鮮美一些。”

    蘇建樣把卓軼倫所囑咐的話兒,一一記注,便吩咐莊丁,備轎送客。

    卓軼倫等知道推辭不脫,只好由他送到店中,取了行囊,立往“黃山”進發。

    週三畏邊行邊自得意笑道: “卓老弟,這次‘紅葉山莊’之行的彩頭不錯,像這種主顧,若能多多遇上幾個,我老人家後半輩子,便可終日醉飽,不會慨嘆什麼‘酒債尋常行處有’,和‘解饞難覓杖頭錢’了。”

    卓軼倫失笑說道: “老人家還好意思呢!區區一診之勞,竟敲了人家百兩紋銀竹槓,你未免太以心狠手辣。”

    話方至此,週三畏便自怪叫說道: “卓老弟,你說錯了,心狠手辣的不是我們,而是‘紅葉山莊’的那群人物。”

    卓軼倫揚眉問道:“老人家怎麼這樣說法?”

    週三畏狂笑叫道:“卓老弟,你裝甚糊塗?我不信你就覺不出對方屬於江湖人物,從那三莊主和蘇建祥的氣質方面看來,陰鷙有餘,爽朗不足,分明不是正派豪俠,而是坐地分贓的綠林盜數。”

    卓軼倫笑道:“我當時專心診病,不曾注意這些,並連那三莊主的姓名,也未一問,否則便可知道對方究竟是何許人了。”

    話方至此,身後蹄聲大作,分明有騎快馬,疾馳而來。

    卓軼倫回頭看去,一匹毫無雜色的雪白龍駒,業已潑風般地,捲到面前,馬上人勒韁停蹄,飄然縱落,向卓、週二人,恭身為禮。

    這人正是“紅葉山莊”中的蘇建祥,卓軼倫一見之下,不禁心內微驚,皺眉問道:“蘇兄趕來則甚?難道三莊主的傷勢,有了惡化跡象?”

    蘇建祥搖頭笑道:“先生醫術通神,我家三莊主一覺醒來,業已痛苦若失,問起脈敬,責我百兩之贈,過於菲薄,遵命蘇建祥飛騎趕來,再呈微禮。”

    說完.便把鞍後所繫的一具包裹解下,雙手捧過。

    對方如此作法,顯出真情,卓軼倫倒不好意思加以拒絕,只得接過展開,包裹中竟是一件極好貂裘,價值足在千金以上。

    蘇建祥笑道:“卓先生,我家三莊主,尚有一事請教。”

    卓軼倫如今倒覺得那位“紅葉山莊”的三莊主,縱系綠林巨寇,倒也不失為性情中人,遂點頭笑道:“蘇兄請代我向你家三莊主,致謝貂裘之贈,他有甚話兒問我?”

    蘇建樣道:“我家三莊主因見卓先生醫道之精,無殊扁鵲再世,遂想請教一聲,對於聾盲殘疾,有無療治之法?”

    卓軼倫應聲答道:“這要看症狀如何?才可定論,譬如眼珠已失,或受傷碎裂,自然無法復明,若是翳障等因,便又可加療治,一般說來,愈盲較難,愈聾便容易一些。”

    蘇建祥恭身笑道:“三莊主言道,本莊紅葉如霜,秋景絕美,莊旁溪蟹尤肥,擬請卓先生與周老人家,於重陽前後,命駕光臨,共謀一醉。”

    卓軼倫聞言,更覺對方不俗,遂自豪情勃發地,點頭笑道:“既承三莊主如此盛情,便請蘇兄歸報,在下與周老人家,準於九九重陽,前來叨擾。”

    蘇建祥喜形於色,恭身一禮,方欲上馬別去,卓軼倫又復笑道:“蘇兄暫留貴步,你家三莊主的尊名上姓,能否賜告?”

    蘇建祥略一遲疑,終於答道: “我家三莊主,複姓司馬,單名一個豪字。”

    說完抱拳一禮,便上馬疾馳而去。

    週三畏從懷中摸出酒瓶,喝了幾口,怪笑說道:“卓老弟,你這‘重陽’之約,定得似嫌匆迫一些,如今已是八月初三,我們還不知在‘黃山’有多久耽擱?”

    卓軼倫揚眉笑道: “我已略加算計, ‘懷玉山’距離‘黃山’不遠,無論有多大耽擱,也可於重陽節前,趕到‘紅葉山莊’,因為對方既提出這項邀請,似乎不便辜負那位司馬豪三莊主的……”

    話猶未了,忽然“哎呀”一聲,揚眉叫道: “我明白了,這‘紅葉山莊’.果然大有來歷。”

    週三畏皺眉問道:“卓老弟,你獲得了什麼靈感?竟從恍然之中,鑽出一個大悟來?”

    卓軼倫得意笑道:“第一個靈感是‘三莊主’,第二個靈感是適才蘇建祥問我能不能療治盲聾殘疾,第三個靈感是對方名叫‘司馬豪’。”

    週三畏被他說得暈頭轉向地,苦笑說道:“我大概感覺麻木,竟不知道老弟所提出這三件事兒,蘊藏著什麼妙諦?”

    卓軼倫微笑說道:“這三件事兒,倘系分而觀測,似乎毫無妙諦,但若合而推敲,卻有點妙不可言!我認為司馬豪的兩位哥哥,也就是‘紅葉山莊’的大莊主和二莊主,一個叫司馬聰,一個叫司馬明,名列‘宇宙六殘’,老人家是否同意?”

    週三畏怔了一怔,拊掌狂笑說道:“老弟這真叫‘一言驚醒夢中人’,你猜得絕對不會有錯,我們在‘紅葉山莊’之際,蘇建祥不是還說過: ‘倘若三莊主失音成啞,這紅葉山莊便應該改稱三殘山莊’之語麼?足見司馬豪的兩位哥哥,全都身患殘疾。”

    卓軼倫微笑說道:“我對‘宇宙六殘’,聞名已久,但除了在‘埋龍坳’中,接過何撐天兩隻飛環之外,與他們尚屑緣慳一面。重陽佳節,來此重遊,賞紅葉,訪奇人,不也相當有趣的麼?”

    週三畏一面前行,一面笑道:“有趣雖然有趣,但司馬豪分明是想請老弟施展妙手,替那聾大哥,瞎二哥,療治殘疾。”

    卓軼倫道;“這事非等實地觀察診斷以後,才知有無希望?只要卓軼倫力之能及,我是絕不辭難。”

    週三畏“哦”丁一聲,目注卓軼倫道:“卓老弟,你知不知道‘宇宙六殘’,全都偏狹狠辣,並非良善之輩?”

    卓軼倫滿面神光,點頭笑道:“我知道,但醫家有割股之心,無偏視之念,縱遇神奸巨寇,因病求醫,我也先加診治,次加勸化,寧可在勸化無效,怙惡不悛後,再費些心力,予以殲除。”

    週三畏嘆道:“老弟見識正大,胸襟如海,對於‘聖手仁心’四字,確實當之無愧的了。”

    兩人一番談笑,到了“黃山”,便邊自遊覽那些奇秀無倫的奧景靈區,邊自留心探聽夏侯娟、何撐天等有關之事。

    萬般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他們漫遊到“天都峰”時,居然在一株古樹之上,有所發現。

    這株古樹的樹皮,被人削掉了好大一片,並以尖銳之物,在樹杆上歪歪斜斜地,劃出幾行字跡。

    週三畏首先發現,走過一看,只見那些字跡,雖頗潦草凌亂,但仍可辨出寫的是

    “埋龍坳,埋龍坳,

    一龍已埋一龍傲,

    若說是對他有情,

    為何一別匆匆?

    若說是對他無情,

    又為何在旦夕,在花裡,在山頭,在水隈,都不能夠把

    他忘掉?

    週三畏靜靜辨清字跡,走到正自負手崖邊,縱觀雲海的卓軼倫身前,向他拱手笑道:“卓老弟,恭喜你了。”

    卓軼倫被他弄得一頭霧水地,惑然問道:“老人家怎麼尋起我的開心,卓軼倫何喜之有?”

    週三畏並不答話,只是取出酒瓶,喝了一口,眯縫著兩隻鎮日都含有酒意的醺醺醉眼,向卓軼倫全身上下,不住打量。

    卓軼倫苦笑叫道:“老人家,你是否新學會了什麼‘麻衣相法’?要在我身上,施展施展。”

    週三畏點頭晃腦地,怪笑說道: “相君之貌,英俊無倫;相君之心,悲天憫人;相君之學,深邃通神;相君之壽,萬載長春。”

    卓軼倫聽得忍俊不禁地,失笑說道:“周老人家,你真所謂善頌善禱,倘若再加上點江湖相士之語,大概要說我的生辰八字,貴不可言,應該贈送你千金厚禮。”

    週三畏不加理會,依舊怪笑說道:“明珠仙霹,威風祥麟,此人不嫁,更嫁何人?”

    卓軼倫瞠目叫道:“老人家,你說的是些什麼話兒?這是誰……”

    週三畏怪眼一翻,接口狂笑說道:“這是準?這是夏侯娟,這是你送她外號的‘咆哮紅顏’,這是我在代表她向你吐露芳心隱事。我的聰明卓老弟,糊塗卓大俠,你、你明白了麼?”

    卓軼倫俊臉微紅地,皺眉說道: “老人家莫要亂開玩笑,那位夏侯姑娘,性情暴躁坦率,脾氣並不太好。”

    週三畏笑道:“我知道她脾氣不好,否則你怎會稱她‘咆哮紅顏’?但我卻覺得我是在替她吐露心聲,夏侯娟姑娘,縱然親耳所聞.也不會對我大肆‘咆哮’。”

    卓軼倫苦笑說道:“周老人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那位夏侯姑娘,風萍初識,根本未通數語,便告分別,哪裡會……”

    週三畏搖頭笑道:“卓老弟,我不是信口胡言,我有真憑實據。”

    卓軼倫心中一跳,目注週三畏,揚眉問道:“老人家,在這‘天都峰’上,除了青松,便是白雲,你卻哪裡來的什麼憑證?”

    週三畏狂笑答道:“青松為憑,千秋不滅,白雲作證,萬古長新,豈不是你們這一對俠女英雄,良緣當合的絕佳兆頭?來來來,卓老弟,我且讓你看看你那位‘咆哮紅顏’,為你所留的相思手澤。”

    話完,便把卓軼倫引到那株古松之旁,叫他細看樹杆字跡。

    卓軼倫看清字跡,心頭微醉,臉上微紅,但口卻仍辯白說道:“這些字跡,並未留名,老人家怎可遽加認定,是夏侯娟的手筆?更是為我而書的呢?”

    週三畏哈哈笑道: “卓老弟,英雄愛俠女,俠女慕英雄,這是天經地義之事,何必對此矯情?‘埋龍坳’三字,難道還不足證明一切?‘一龍已埋’是指我‘天龍八掌’郭大哥,‘一龍傲’是指你這‘聖手仁心’卓軼倫。”

    卓軼倫因話兒已被週三畏叫穿,遂不再掩飾地,苦笑說道:“她真是冤枉我了,為何平平白白地,替我加上一個‘傲’字?”

    週三畏搖頭笑道:“老弟莫要叫屈,依我看來,是一點都不冤枉。”

    卓軼倫不服氣地叫道: “老人家請講,我的‘傲’在何處?”

    週三畏看他一眼,冷然答道:“傲在何處?‘傲’在你的骨子裡。”

    卓軼倫劍眉方蹙,週三畏繼續說道:“夏侯姑娘向你道別之時,老弟應該加以挽留,約她和你一同並轡江湖,尋找獨孤智與何撐天,你不曾這樣示意,便是面嫩骨傲,夏侯娟無論如何豪邁坦率,總是個臉皮子較薄的女孩兒家,她好意思主動遷就你麼?”

    卓軼倫心中暗悔,知道週三畏所說有理。

    週三畏哈哈一笑,忽然舉掌凝勁,向那株古松斫去。

    他不是想斫倒古松,只是借掌代刀,又削下了一片樹皮。

    卓軼倫駭然問道:“老人家,你這是何意?”

    週三畏指著夏侯娟所留字跡,含笑說道:“夏侯姑娘絕想不到我們也來‘黃山’,更絕想不到老弟會天緣湊巧地,在這‘天都峰’頭,看見她松身留字。故而,這是她惆悵以下的遣愁之作,自然毫無掩飾,充分吐露真情,我老人家即景動興,也要來湊上幾句。”

    他一面說話,一面果以指甲在松杆之上,不住亂劃。

    卓軼倫等他住手以後,頗為好奇地,注目細看。

    哪知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竟看得他深皺雙眉。

    原來,週三畏所劃字跡,只是寥寥四語,辨出是:

    “愛海如仇海.情場比戰場。

    你若要想打勝仗,最好是先投降。”

    卓軼倫搖頭叫道:“老人家,你所劃的這四句話兒,不倫不類,算是什麼東西?”

    週三畏瞪眼佯怒答道:“什麼不倫不類?這是我老人家根據生平見聞經驗,所創造的至理名言,也可以說是愛海南針,情場寶典。”

    卓軼倫道:“老人家可不可以把你這充滿奧秘的名言寶典,解釋一下?”

    週三畏冷哼一聲說道:“這樣淺顯的字面,哪裡還需要解釋?就是告訴沉迷在愛誨情天中的男男女女,若想天從人願,美夢得諧,便不可過於驕傲自大,縱然把‘勝利’業已握在自己手中,最好也不著痕跡地,分給對方一半。”

    卓軼倫聽到此處,失驚說道:“呀!我明白了,老人家深入淺出,確是至理名言,但……”

    週三畏怪笑問道:“但些什麼?卓老弟莫非還有所不服?”

    卓軼倫搖頭笑道:“我對老人家敬佩萬分,哪裡有甚不服?只是覺得老人家既然能作愛海名言,情場寶典,怎麼到如今仍是一條光桿,缺少個老伴兒呢?”

    這幾句話兒,把位“天琴醉叟”週三畏,問得既似窘愧難答,又似觸緒傷懷,竟呆立不動地,從一雙老眼之中,慢慢而慢慢地,垂落了兩行珠淚。

    卓軼倫見狀.知道自己出語不慎,必是觸動了週三畏的什麼傷心隱事,不禁惶然叫道: “周老人家,你怎麼這樣傷感?請恕卓軼倫無知。”

    週三畏舉起破袖,略拭淚痕,搖頭苦笑說道: “卓老弟,我怎麼會怪你,我只有怪我自己年輕時,心性太傲,又不懂得這‘最好是先投降’的情場妙諦,才辜負了大好青春,成了個老光桿,慢說享受家室之樂,連兒子孫子,也一齊耽誤。”

    卓軼倫問道:“老人家當初的投降對象是誰?”

    週三畏雙眼中,精光一亮答道: “她的名氣不小,是叫……”

    話猶未了,忽又搖頭長嘆地,斷然說道:“彼此紅顏已逝,綠鬢全皤,何必再去提她?我還是把那情場妙諦,向卓老弟說得清楚一些,因為……”

    卓軼倫笑道:“多謝老人家指教,對於這句‘最好是先投降’,我已牢牢記住。”

    週三畏瞪眼叫道:“光記住不夠.還要懂得其中精義。”

    卓軼倫苦笑說道:“乖乖,‘投降’還有精義?”

    週三畏道: “當然有, ‘投降’的精義,就是‘適時’二字,你若不懂得選擇適當時機,來個胡亂‘投降’,對方又會看不起你,認為你是軟骨鬼,大膿包,慢說讓你稱心如願地,打場‘情場勝仗’,甚至於拂袖而去,以後連看都不屑向你看上一眼。”

    卓軼倫越聽越覺服貼,也越聽越覺好奇地,向週三畏揚眉笑道:“老人家,你說得對,我如今才發覺你這些聽來似是嘻笑怒罵的話兒之中,含蘊著高深哲理。”

    週三畏點頭嘆道:“高深哲理,雖不敢當,但卻是我一生中見聞累積,和本身經驗所得的知識結晶。”

    卓軼倫抱拳為禮,深深一揖笑道:“在下恭請老人家加以指教,什麼才是向對方‘投降’的適當機會?”

    週三畏目閃精芒,應聲答道:“老弟應該注意這句‘最好是先投降’話兒中的那個‘先’字。”

    卓軼倫聞言,方在思忖,週三畏又復笑道:“老弟,我先問你,武林內家高手,對於‘以靜制動’的‘靜’字訣,是怎樣註解?”

    卓軼倫順口答道:“敵不動,我不動,敵欲動,我先動。”

    週三畏撫掌笑道:“對了,‘投降’之道,亦復如此,在對方尚未對你完全傾心以前,若是推出一副‘投降’姿態,簡直等於公狗向母狗搖尾乞憐般,令人厭惡,反會僨事,必須等待對方對於你的品貌風神,學識技藝,完全垂青,已想委身相事,而又基於女孩兒家一生驕縱怕羞本質,不好意思主動表示之際,來個趁其所願的先行‘投降’,則在這場戰爭中,你所獲得的勝利成果,必然豐碩絕倫,會使你從故意送給對方一半勝利,所受的這點委屈之內,贏取百倍補償。”

    這一席話,把卓軼倫聽得失神呆立,但在感覺上卻宛若醍醐灌頂,有種說不出來的美妙受用。

    週三畏目光一注,怪笑叫道:“卓老弟。”

    三字才出,峰下幽壑之中,突然有“噓、噓、噓”的幾聲淒厲怪嘯,隱隱傳上。

    卓軼倫驀然驚覺,揚眉問道:“老人家聽見沒有?這是禽鳴,還是獸嘯?”

    週三畏軒眉答道:“老弟為何只猜禽鳴獸嘯?不猜人嚎?”

    卓軼倫皺眉說道:“人嚎也不無可能,但若是人嚎,則這壑下定必有特殊花樣。”

    週三畏怪笑說道:“卓老弟認為有些什麼花樣?”

    卓較倫答道:“不是有人在壑下調教什麼奇異蛇蟲?就是有人在壑下鍛鍊什麼奇異功力?”

    週三畏點頭笑道:“老弟的看法,與我差不許多,我們下壑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作怪?”

    話完也不等卓軼倫表示意見,便身形電閃地,當先向壑下馳去。

    卓軼倫怔了一怔,旋即猜出這位“天琴醉叟”周老人家,定因提起昔年的情場舊恨,勾起愁思,才想趕緊找件事兒,排遣排遣。

    他想得雖對,但就這一怔之間,週三畏業已先行下降了二三丈,隱沒於一片雲霧以內。

    卓軼倫生恐壑下有甚兇險,遂也趕步提氣飛身,施展出上乘輕功,跟蹤縱落。

    說也奇怪,就這略一怔神的先後之差,卻已失去了週三畏的蹤跡。

    卓軼倫穿越那片雲霧之後,便已到了壑底。

    壑底是一片不甚平坦的石坪,毫無異狀,不僅未見週三畏的人影.連先前所聞怪聲,也未再聽得響起。

    卓軼倫見狀,暗暗驚奇,心想週三畏的蹤跡,怎會突然消失?

    他人去何處,已頗難猜,但更難猜的是為何連招呼都不向自己打上一個?

    除非……

    卓軼倫想到此處,便不禁眉頭深皺。

    因為除非週三畏是遭人毒手,並系一擊立斃,或一擊立昏之外.絕不會半聲不出。

    他越想越覺驚奇,心中充滿戒意地,功力暗貫周身,把十來丈方圓的這片壑底,仔細搜索一遍。

    有草、有樹、有苔、有石,也有一些細細泉水。

    無人、無獸、無洞、無跡,也聽不見絲毫聲息。

    怪了,到底是週三畏會飛、會化,還是這壑上有妖有鬼?

    “唉……”

    這是一聲不知來自何處,聲音細微得似有似無的悽然嘆息,把卓軼倫聽得委實毛骨悚然。

    但他身上雖毛骨悚然,心中卻靈光微現。

    因為自壑上下望,目光被那片雲帶所遮,無法見底,會不會所謂“花樣”,不在壑底,而在那段雲氣所罩的峭壁之間?

    卓軼倫暗忖至此,耳中又復聽得一聲飄渺如絲的奇異嘆息。

    這次,他不再猶疑,提氣縱身,往頭上雲霧之中趕去。

    “噓!噓!噓……”

    他尚未進入霧影,霧影便傳出了一連串的怪聲。

    這種“噓噓”怪聲,正是先前壑上所聽到的聲音,有些相同,可算獲得端倪,可以察看一個水落石出。

    原來他方才一心往下急趕,不曾注意這段為雲氣所罩的峭壁之間.有一黑洞穴。

    但如今卓軼倫留神注意之下,雖然發現洞穴,卻又未敢遽然入內。

    因為洞口爬伏著一隻壁虎,兩度所聞的“噓噓”怪聲,便是從這怪物的口中發出。

    這怪物四足長尾,身軀扁平.形相絕似一隻壁虎,但卻大得嚇人,約莫有五尺左右長短。

    身軀寬度,也近兩尺,通體暗紅,似乎滿沾血漬,看去好不怕人。

    卓軼倫雖然滿腹詩書,文通武達,江湖經驗,亦不算淺,卻仍認不出這隻大壁虎形的長尾扁身怪物,叫做什麼名稱,有何來歷?

    但僅憑直覺看來,這怪物定具奇毒,行動間也必快速絕倫,不可輕加招惹。

    卓軼倫方在皺眉思計,那怪物“噓”的一聲,長尾掉處,果然捷如電掣地,隱入洞穴深處。

    這一來,卓軼倫可為了難,有些躊躇發悶。

    因為怪物爬在洞口,自然不易人洞,如今怪物已去,難道還不敢進入?

    若不進洞.週三畏蹤跡難尋,吉凶難料,令人太以懸心,若是進洞,那怪物倘來個暗中襲擊,卻又如何應付?

    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週三畏的禍福,重於本身安危,遂先行噙了幾粒秘煉解毒靈丹,再復閃身入洞。

    入洞丈許,洞徑便有轉折,卓軼倫三轉兩轉,推開一扇門戶,忽然眼前大放光明,業已到了一間寬大石室之內。

    室中,藥爐丹鼎,几榻等物,倒頗齊備,卻就是無人。

    沒有周三畏,也設有那隻壁虎形的怪物。

    卓軼倫劍眉雙軒,提足真氣,施展“傳音人密”神功,抱拳發話叫道:“石室主人何在,請出一見。”

    話音才落,壁中果有回聲,一陣隆隆聲息,顯出一扇石門,那隻壁虎形的怪物,從石門中緩緩爬出。

    怪物背上,坐得有人,是位白髮披肩,面容奇瘦,狀若幽靈的白衣老婦。

    卓軼倫一見對方神采,便知這老婦不俗,遂一抱拳,恭身說道:“在下卓軼倫,冒昧干謁,尚祈老人家海量相寬,並請教老人家的尊名上姓,以免有失禮數。”

    常言道得好:“有手難打笑臉人”,卓軼倫神情語氣,如此謙恭,自然不會使那白衣老婦,對他起甚惡感。

    他語音一了,白衣老婦便微嘆答道:“我老婆子隱跡多年,‘吳沅’二字,恐怕不復為世所曉?”

    卓軼倫聞得“吳沅”二字.不禁微吃一驚,恭身問道:“吳老人家莫非在三十年前,便名滿江湖,先稱‘傲骨玉女’,後稱‘恨海幽靈’的武林前輩?”

    吳沅點頭嘆道:“不錯,我因傲生恨,中年白髮,凋盡紅顏,哪裡還好意思再稱什麼‘傲骨玉女’,遂改號‘恨海幽靈’,最後更索性潛居避世,卓老弟既能知我來歷,必非庸俗,令師是哪位高手?”

    卓軼倫肅立恭身,應聲答道:“家師共有兩位,是‘哀牢山歸雲堡’堡主彭五先生,和‘天山醉頭陀’。”

    吳沅“哦”了一聲,面色更轉和緩地,微笑說道:“原來老弟竟獲得這兩位絕世奇人真傳,難怪如此英年,即能三花聚頂,五氣朝元,把內家功行,練得極有成就。”

    卓軼倫見對方不過在目光微注之下,便看透了自己功行深淺,不禁好生欽佩。

    吳沅從那怪物背上跳下,改坐石椅,並伸手肅容地,含笑說道:“卓老弟請坐,你怎會無端尋到我這從未為世曉得的洞府之內?”

    卓軼倫道謝就座,陪笑答道:“在下哪敢無故驚擾,只因有位同行前輩,突然失蹤……”

    話猶未了,吳沅便接口問道:“卓老弟是不是與周玉龍同行?”

    卓軼倫搖頭答道: “不是周玉龍,是‘天琴醉叟’週三畏。”

    吳沅愕然問道:“天琴醉叟週三畏?此人穿的是什麼衣服,長的是什麼模樣?”

    卓軼倫剛把週三畏的衣著形相說出,吳沅便“哦”了一聲,恍然笑道:“卓老弟,你所說的‘天琴醉叟’週三畏,就是我所說的周玉龍,大概他也和我一樣,由於又老又醜,無顏再稱‘玉龍’,遂改名‘三畏’。”

    卓軼倫對於週三畏的改名之事,並不在意,只是對於他的安危情況,極為關心,遂急急問道:“吳老人家,那位周老人家怎會突然失蹤,如今在不在此?”

    吳沅嘆道: “這壑中牆上,有朵毒花,剛剛長成,周玉……週三畏下壑之時,經過花旁,無心折來一嗅,遂中奇毒,人立暈死,幸而我恰在洞口,將他接住,如今正於後洞昏臥。”

    卓軼倫聽到此處,失聲叫道:“這樣厲害的毒花,大概不是‘蛇涎蓮’,便是‘醉神菊’了?”

    吳沅點頭說道:“老弟的見識方面,相當豐富,週三畏所中的是‘醉神菊’的癱人奇毒。”

    卓軼倫“哎呀”一聲,皺眉說道:“這可怎好,周老人家既然誤中‘醉神菊’的毒力,除了昏睡三日以外,並難免變作終身癱瘓。”

    吳沅聞言,向他看了一眼,揚眉問道: “卓老弟,你除了武達文通,似乎還深明醫理。”

    卓軼倫答道:“吳老人家猜得不錯,卓軼倫曾蒙我恩師彭五先生的至交好友, ‘一帖神醫’葉天仕,青眼相垂,略加傳授,學得了一些岐黃薄技。”

    吳沅笑道:“老弟太謙,葉天仕的一張單方,已為杏林奇寶,老弟得他真傳,足稱神醫,你說薄技,但你既深明醫道,便可不必再替週三畏耽憂,只要讓他留在我洞中,小住百日,即告無恙。”

    卓軼倫目光一亮,揚眉問道: “吳老人家既然如此說法,莫非這洞中竟生得有罕世難覓,專醫風溼癱瘓的聖藥‘烏風藤’麼?”

    吳沅頡首笑道:“造物奇巧,妙不可言,天生一物,必有一克,老弟不妨記住,凡屬生長‘醉神菊’毒花的十丈周圍以內,便定有‘烏風藤’存在?”

    卓軼倫心中一動,又復問道:“吳老人家,‘烏風藤’每簇必生九莖……”

    吳沅察言知意,接口笑道:“卓老弟問話之意,是否想要上兩莖,藉以行醫濟世?”

    卓軼倫搖了搖頭,赧然答道:“烏風藤太以難得,在下不敢妄求,何況此藤每次切忌連取兩莖,否則藤根即萎,不再生長,吳老人家只取上一莖,為周老人家療毒便了。”

    吳沅嘆道:“卓老弟委實博識多才,但你卻不知‘醉神菊’與‘烏風藤’,這一種毒花,一種聖藥的氣機居然相通,洞外的‘醉神菊’既被週三畏折斷,洞中的‘烏風藤’,也告整盤墜落,我且送你三莖.留待救人濟世。”

    卓軼倫自然大喜稱謝,並向吳沅問道:“吳老人家,我想看看周老人家,不知有無不便?”

    吳沅微笑起身,領他走到後洞,果見週三畏臉色慘白地,在張石榻之上,入睡沉沉。

    卓軼倫見狀,為週三畏略一診察,知道吳沅所言不謬,只要有“烏風藤”配藥療治,確實在百日之後,便可痊癒。

    這時,吳沅已取來一支玉瓶,遞與卓軼倫,含笑說道:“卓老弟,這瓶中是以極好的‘紅花油’,浸泡三莖‘烏風藤’,敬以贈送老弟。”

    卓軼倫也不再客氣,伸手接過,仔細收好,向吳沅恭身一禮,稱謝說道:“多謝吳老人家,在下因急欲尋人,就此告辭,並請老人家,代我向周老人家,轉致數語。”

    吳沅點頭笑道:“卓老弟有何話說?”

    卓軼倫劍眉微挑,目交神光說道:“請周老人家安心靜養,那件事兒,由卓軼倫獨自承當,倘若早有佳音,我並會來此向他報告。”

    吳沅聞言,微笑說道:“老弟古道熱腸,真不愧為醉頭陀、彭五先生等兩位曠代奇俠的及門弟子,這些話兒,定必代為傳達,讓週三畏靜心養病,不再牽掛就是。”

    卓軼倫站起身形,深深一揖,吳沅又復笑道:“卓老弟要走了麼,我吳沅可有什麼能為你效勞處?”

    卓軼倫靈機一動,遂先把夏侯娟暨何撐天的形貌,說了一遍,然後向吳沅問道:“吳老人家你長居‘黃山’,不知最近可曾見過這樣一位絕代紅妝和一位畸形殘廢的兩人蹤跡?”

    吳沅笑道:“老弟所說的夏侯姑娘,我未見過,至於那位雙手俱折的何撐天,倒是常在‘西海門’茫茫雲海之中,暨‘天門石徑’等極端險峭之處.鍛鍊輕功身法。”

    卓軼倫聞言暗喜,因自己隨口一問,果獲端倪,有了“西海門”, “天門石徑”等兩處地點,總比盲目亂撞,要省力得多。

    他見已無事,遂向吳沅告辭,吳沅不再挽留,送到洞口,彼此含笑為別。

    卓軼倫離開吳沅所居幽洞,便即趕赴“西海門”,試探是否能有所巧合,尋得何撐天,或是夏侯娟的蹤跡。

    由“平天崗”向右方轉去,便是“黃山”的望雲勝地“西海門”。

    卓軼倫來得極巧,雲海四合,一望茫茫,幾乎連數丈以外的路徑樹石,均不易看清。

    他見了這種情況,不禁劍眉微蹙,心中暗忖:除非天緣巧合,否則要想從如此茫茫浩浩的雲氣霧雲以內,尋得心目中人,簡直可稱奇蹟。

    想到此處,念頭又轉,暗歎難怪何撐天以一個殘廢之人,具有那等絕世輕功,原來他是選擇這等雲影迷濛,峰削壁峭的奇險所在,經常苦苦鍛鍊。

    峰高飛鳥絕,除了天風松濤以外,幾乎萬籟皆靜,一片天機幽趣。

    卓軼倫是位文武兼資,才華如海的風流人物,他到了這等所在,自然難免要好好地徘徊領略一番。

    但正在他心曠神怡地,領略這無邊妙景之際,忽然微有所聞,神色立變。

    他從“天籟”之中,聽見“人籟”。

    所謂“天籟”,就是天風松濤,所謂“人籟”,則是叱喝聲息。

    因為吳沅曾說,何撐天經常在此練功,卓軼倫自然一聞人聲,便特別注意。

    他根據聲息方向,慢慢行去,並凝目細看。

    有所見了,從橫側方,迅疾如電地,飛馳過一條黃色人影。

    霧影之中,黃色最顯,故而卓軼倫一眼便即看出那條黃衣人影,雙袖郎當,正是兩臂俱失的何撐天,“宇宙六殘”之一。

    卓軼倫揚眉叫道:“何朋友留步,卓某有事請教。”

    何撐天毫不理他,足下縱躍如飛,展眼間便成了茫茫雲霧之中的一點淡淡黃影。

    卓軼倫正待追蹤,“刷”的一聲,又是一條紅衣人影,掠空而過,窮追前逃黃影。

    卓軼倫看出這條紅衣人影,正是自己贈她外號,並惹起相思的“咆哮紅顏”夏侯娟。

    他驚喜萬分之下,一面提足輕功,急急趕去,一面高聲叫道:“夏侯姑娘留步,我是卓軼倫,特地前來找你。”

    夏侯娟也與何撐天一樣,不肯停步,但卻邊自疾馳,邊自答道:“我知道你是卓軼倫,也知道你定會前來找我,但我如今無法和你多談,我非把那何撐天捉到不可,絕不使一個殘廢人能逃出我的手掌。”

    這時卓軼倫因系提足真氣,以全力飛馳,業已追得與夏侯娟先後僅距數尺,

    霧影之中看去,夏侯娟衣袂飄飄,宛若凌虛仙姬,風神更美。

    卓軼倫心中微醉,含笑說道:“夏侯姑娘,我陪你一同追他。”

    夏侯娟毫不回頭,只把螓首微搖,應聲答道:“這廝輕功太好,心思又刁,一發現鬥我不過,拔腳就跑,並倚仗地熟腿快,不肯跑出霧影,只在‘西海門’一帶,來回亂轉,我只得半步不予放鬆地,和他硬耗,耗到雲海散後,倒看他怎樣逃出我的手掌?”

    卓軼倫點頭笑道:“對!夏侯姑娘的這種想法極對,何撐天想仗雲霧隱身,不肯跑離‘西誨門’,但茫茫霧影,總會消散,我陪你和他對耗,等把這殘廢兇人擒住,彼此再作暢敘。”

    夏侯娟搖頭說道:“謝謝,但你不必陪我和他對耗,最好我們另訂後約。”

    卓軼倫對於夏侯娟的英姿俠骨.絕代風華,委實心醉神迷,越看越愛,哪裡捨得離開遂含笑說道:“沒有關係。”

    夏侯娟似乎已知卓軼倫要堅持陪她,遂接口笑道:“不是什麼有關係或沒有關係,是恐怕你的腳程方面,跟我不上。”

    這幾句話兒,若是出自別人口中,定會激得卓軼倫勃然震怒,但出自坦率豪邁的“咆哮紅顏”夏侯娟口中,卓軼倫也只有深皺劍眉,發出幾聲苦笑而已。

    夏侯娟揚眉叫道:“你莫要苦笑,我這人心直口快,不會故意奉承人,也不是故意刺激你,休看你如今勉強可以和我跑成一肩之隨,但最多支持一個時辰左右,便將漸漸落後,因為何撐天是雙手俱廢,逼得在雙腿上,下了專門性的特殊苦功,我則曾服‘雪鱔精血’,具有特殊耐力,你卻只是一個武功甚好的尋常人,論持久耐力,你不如我,論特殊苦功,你不如他,何必跑得滿身大汗,白費力氣,乾脆另外定個時地,和我見面多好。”

    卓軼倫心知夏侯娟說的均是實情,但仍苦笑說道:“夏侯姑娘,你讓我盡力一試好麼,萬一真不行,再遵從你的吩咐。”

    夏侯娟忽然雙眉一揚,嬌笑說道:“你自己願意白吃苦頭,當然可以,不過……”

    卓軼倫見她語未盡意,接口問道:“不過什麼,夏侯姑娘怎麼不說下去?”

    夏侯娟畢竟豪爽大方,一面疾馳,一面點頭笑道: “好,我告訴你,我覺得你這種行為太笨,起初我認為我對你有點傻里傻氣,如今我又認為你對我有點痴頭痴腦。”

    休看這“傻里傻氣”和“痴頭痴腦”二語,不是什麼好字眼。

    但在男女關係之上,卻遠比那些卿卿我我,誓海盟山,來得真,來得甜,來得親切有味。

    卓軼倫聽得心中好不受用,精神大振,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奇異力量,竟追得與夏侯娟並肩同馳。

    但這種精神作用,僅能振奮一時,無法持久,只可使卓軼倫多看夏侯娟幾眼,把情根種得更深而已。

    約莫半個多時辰過後,果然追不上那位對輕功下了特殊苦功的何撐天,只見那條黃衣人影,在霧影中,旋迴盤繞,而云海也不但沒有消散之意,反倒因風捲聚地,越來越厚,越來越密。

    卓軼倫頗識時務,廢然一嘆叫道:“夏侯姑娘,請你指定時地,再為暢敘衷情,我服從你的話了。”

    夏侯娟“噗哧”一笑,揚眉答道:“早點聽話多好,我們於九九重陽,在長江江心的‘小孤山’見。”

    卓軼倫方答了一個“好”字,忽又想起自己與司馬豪所定的“紅葉山莊”之約,遂急忙叫道:“夏侯姑娘,九九重陽不行,那天我在‘懷玉山’中,另有約會,請你把時間往後推延……”

    話猶未了,夏侯娟便冷然說道: “誰叫你要我指定時地,夏侯娟一語既出,從不更改,我於九九重陽在‘小孤山’江岸,由凌晨等起,一直到黃昏,只要紅日沉山以後,你仍不來,這一輩子便休想我再見你。”

    卓軼倫聽了這些話兒,不禁腳下一停,愕然發怔。

    就這一怔之間,娟娟紅影,疾馳如風,業已消失在濃密雲海之內。

    “百忍神尼”悔大師是比“三奇二帝一絕六殘”等當代一流高手,還要高明的曠代空門奇俠,她這位女弟子“咆哮紅顏”夏侯娟的功力,果然也似要比一身兼得醉頭陀,及彭五先生兩家真傳的“聖手仁心”卓軼倫,強上一些。

    卓軼倫敞一怔神之下,夏侯娟電掣星弛,芳蹤已杳。

    她不是白白走的,她是有所收穫而走,帶走了卓軼倫的一顆心。

    她越是豪邁,越是率直,越是咆哮,越是刁蠻,卓軼倫便越是覺得她脫俗出塵,特別可愛。

    夏侯娟的人,走了,卓軼倫的心,也走了,所剩下在雲霧影中的,只是卓軼倫的軀殼。

    大概是“百忍神尼”悔大師的傳授太高,夏侯娟的輕功太快,連卓軼倫的飄蕩心魂,亦無法追及,只好茫茫然,痴痴然地,轉回軀殼內。

    軀殼中有了心魂,才有動作,卓軼倫播了搖頭,失聲一嘆。

    但卓軼倫雖已有了動作,卻並未悵然離去,他仍然直眉瞪眼地,痴立在雲霧之中。

    因為他記得何撐天的逃遁方法,是在這“西海門”一帶濃密雲海中,不住旋迴盤繞。

    於是卓軼倫便有了一種想法,他認為何撐天與夏侯娟,在旋迴盤繞之下,極可能舊地重經。

    自己追雖追不上,等總等得著,何不來個痴痴的等?

    等!等夏侯娟,和她商量商量,把九九重陽的“小孤山”之約,往後略為推延,免得自己不失約於彼,便失約於此,陷入無法兩全的困窘之境。

    常言道得好:“不如意事常八九”,“緣木求魚”,固然毫無希望,“守株待兔”,卻也希望缺缺。

    等……等呀等……痴痴的等……

    卓軼倫等得好苦,等得好急,等得好慘……

    他心中自語自問:“會不會她再來,要不要我再等?”

    答案是“或許會再來?應該要痴等。”

    濃密的雲海,淡了。

    淡的雲海,散了。

    朦朧有朦朧的美,清朗有清朗的美,如今呈現在卓軼倫眼前的,便是一片清朗的美。

    近山兀兀,美得像夏侯娟的骨。

    遠山淡淡,美得像夏侯娟的眉。

    咆哮的風,美得像夏侯娟的脾氣。

    廣闊的天,美得像夏侯娟的心胸。

    但那集眾美之大成的夏侯娟呢?她卻像雲霧般地消散,像虹霞般地幻失,恍疑姑射仙人,隨風而逝,不知飄向天涯,飄向海角?

    卓軼倫痴等成空,茫茫若失。

    惆悵和回憶,是一種悲哀,但也是一種享受。

    不過現實總還是現實,卓軼倫絕不能永遠惆悵於回憶之中,不回到現實中來。

    鐺……鐺……鐺……

    這呈遠遠傳來的山寺晚鐘,鐘聲夠幽,夠美,也告訴人黃昏了,不論成敗利鈍,今天已成過去,你應該好好休息,打點精神,再為那充滿希望的明天,準備一切。

    卓軼倫果然被鐘聲驚醒,他看了看滿天晚霞,四山暮色,搖頭長嘆地,尋道清冷山泉,暢飲一番,並弄溼絲巾,覆在額上。

    他這種動作,是需要清涼冷靜,把充滿心中剪不斷,理還亂的別緒雜念,暫時撇開,好好“盤算正事”。

    所謂“正事”,便是“九九重陽之約”。

    所謂“盤算”,便是自己無法分身,到時究竟是對“紅葉山莊”的司馬豪食言,還是對“小孤山”的夏侯娟失約?

    盤算的結果,使卓軼倫頭疼腦脹。

    因為佳人之約,固然不容辜負,但大丈夫一諾千言,“紅葉山莊”之約,也絕不能食言不踐。

    難,真是難,但俗語云:“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卓軼倫用心苦思之下,終於被他想出辦法。

    照夏侯娟的脾氣看來,縱然等到了她,也可能是白碰釘子,絕無商量餘地。

    故而,從這一方面看來,是下策,從另一方面著手,是上策。

    自己應該前往“紅葉山莊”,把與司馬豪所訂的“重陽之約”,提早履行,或是延緩再踐。

    卓軼倫想通了,不再愁了,遂精神煥發地,先行暢遊“黃山”勝境。

    因為時間還早,卓軼倫久慕“黃山”盛名,既已身人其中,怎肯不盡情領略?

    何況他總以為夏侯娟不至於遠離,可能還在“黃山”之內,猛追何撐天,卓軼倫雖不打算再向她商量改約之事,但多對這位“咆哮紅顏”,看上幾眼,也是墜入相思苦海中人的莫大安慰。

    由於這兩種原因,卓軼倫自然窮幽探勝地,踏遍“黃山”峰塑。

    看不完的嵐光山色,怪石奇松,真使卓軼倫為之眼花繚亂,但那比任何好看東西,都更要好看三分的夏侯娟,卻仍冥冥鴻飛,泯然無跡。

    卓軼倫不敢過分久留,他既從失望中帶有滿足,也從滿足中帶著失望地,離開“黃山”,奔向“紅葉山莊”。

    等他趕到地頭,恰好是八月十五。

    三莊主司馬豪正在莊前閒步,看見卓軼倫匆匆趕來,不覺一怔。

    一來,當日司馬豪在病中,匆匆一面,對卓軼倫認得並未十分真切。

    二來,彼此所定約期,是九九重陽,司馬豪想不到對方竟會提前於八月中秋,便即趕到。

    就在司馬豪微微一怔之間,卓軼倫已先抱拳笑道:“在下卓軼倫,三莊主大概不認識我了?”

    司馬豪聽對方一報姓名,這才恍然大悟,驚喜萬分地,趕緊抱拳還禮,向卓軼倫含笑問道: “司馬豪正渴盼卓兄風采,想不到竟會提前先降,那位周老人家,怎未一同……”

    卓軼倫接口答道:“週三畏老人家,因另有要事,不克分身,遂命卓軼倫單獨晉謁,並向三莊主駕前,代為致意。”

    司馬豪“呀”了一聲,失驚問道:“那位周老人家,就是名滿江湖的‘天琴醉叟’麼?”

    卓軼倫點了點頭,司馬豪愧然嘆道:“當日小弟人在病中,喉音又啞,委實簡慢失禮,卓兄見著周老人家時,請代司馬豪敬致歉意。”

    卓軼倫一面與司馬豪並肩緩步,走向“虹葉山莊”,一面含笑說道:“三莊主命蘇建祥兄,厚贈貂裘,又復訂後約,必然有甚賜教?”

    司馬豪揚眉笑道: “不瞞卓兄,小弟因見卓兄技精廬扁,醫道通神,遂想請你對我兩位兄長,也略施迴天妙手。”

    卓軼倫明知故問,向司馬豪注目說道:“三莊主的兩位令兄,是傷是病?”

    司馬豪道:“小弟在當世武林中,雖無籍籍之名,但我兩位哥哥的名頭,卻不甚小,卓兄聽說過司馬聰和司馬明麼?”

    卓軼倫故作失驚說道:“原來大莊主二莊主,便是‘宇宙六……’”

    說到“六”字,語音遂頓,因為下面一個“殘”字,似乎有點礙口,未便率直說出。

    司馬豪倒不加顧忌地,點頭笑道: “對了,我兩位哥哥,就是‘宇宙六殘’之二,也就是為了那個‘殘’字,小弟才斗膽奉邀卓兄,重遊‘紅葉山莊’,卓兄仁心聖手,濟世活人,想必不吝……”

    卓軼倫不等對方話完,便自接口笑道:“三莊主,小弟對你兩位兄長,欽慕已久,自願效勞,但話要說在前面,關於盲聾殘疾,有可治,有不可治,我必須先行察看,才……”

    司馬豪點頭笑道:“那是自然,卓兄放心,司馬豪雖是江湖粗人,尚知禮義,只有恭求診治,絕無強迫施醫之理。”

    這時,兩人業已回到“紅葉山莊”,卓軼倫便含笑說道:“既然如此,便請大莊主二莊主與小弟一見,俾……”

    司馬豪陪笑說道:“我大哥二哥,出莊有事,約在‘重陽’方歸,故而小弟才請卓兄屆時,把酒登高,共渡佳節。”

    卓軼倫聞言,不禁雙眉微蹙。

    司馬豪見狀問道:“卓兄有甚礙難,儘管請講。”

    卓軼倫道:“小弟於‘九九重陽’,另有無法推託之約,才提早前來‘紅葉山莊’,誰知事不湊巧……”

    語音微頓,略一思忖之後,又復揚眉道:“這樣好了,小弟在貴莊叨擾半月,等到八月底時,倘若兩位令兄,仍未歸莊,卓軼倫便暫且告別,俟臘盡年終之際,再來拜謁就是。”

    司馬豪自然不得不同意地,拱手笑道: “多謝卓兄美意,司馬豪敬遵臺命,‘重陽’雖尚未屆,此間溪蟹已肥,我們今夜便持蟹賞月,共渡中秋佳節。”

    話完,立即命人整頓杯盤,設席園林,與卓軼倫開懷暢飲。

    這時,一輪皓魄,剛出東山,素彩流輝之下,黃花漲蕾,老桂飄香,景色自然清絕。

    卓軼倫正在含笑舉杯,陡然精神一愕,目注園牆,雙眉微剔。

    司馬豪也有所聞,隨著卓軼倫的目光,凝視園牆,揚聲喝道:“牆外何人,請報尊名,否則休怪司馬豪慢客無……”

    “慢客無禮”的“禮”字尚未出口,牆外怪笑起處,一條矯捷無倫的灰衣人影,業已飄落席前。

    來者是個約莫四十剛剛出頭的清癯中年人,身穿一件灰色長衫,手中拄著一根純碧竹杖,臉上則戴著一副墨黑晶鏡。 

    卓軼倫心中一動,暗想竹杖墨鏡均是盲者常用之物,莫非這灰衣人,就是“紅葉山莊”的二莊主司馬明麼?

    他正在思忖,司馬豪業已起立笑道:“二哥怎會提前回莊?大哥未與你一同……”

    司馬明接口笑道:“大哥的事未辦完,要過了‘重陽’,方能回莊,我則因為事頗順手,遂早些趕回,與三弟共度中秋佳節。”

    說到此處,忽然向卓軼倫所坐之處,略有偏頭,揚眉笑道:“三弟園中賞月,座有佳賓,居然頗不寂寞,但這位貴客是誰,應該替我引介引介。”

    卓軼倫聞言,心中好不欽佩,暗想自己坐在一旁,根本毫未發話,司馬明卻已知曉,足見盲人聽覺特聰,一方面有了缺陷,另一方面便會產生特別力量。

    對方既已提到自己,遂索性先行報名,拱手笑道:“在下卓軼倫,久仰二莊主英名,今日可稱幸會。”

    司馬明放下竹杖,入席就座,並向卓軼倫抱拳還禮,微笑說道:“好說,好說,司馬明名雖為明,眼卻失明,只是個殘廢之人,哪裡會有什麼……”

    司馬豪不等司馬明語畢,便接口笑道: “二哥有所不知,自你與大哥走後,小弟身負重傷,生死呼吸,並失音成啞……”

    司馬明聽得臉色一變,沉聲問道:“三弟,你是怎樣受傷,傷在何人手內?”

    司馬豪俊臉微紅,赧然答道:“此事說來話長,並咎在小弟,不在對方,等以後再慢慢稟告二哥。”

    司馬明又復同道:“三弟,你既受重傷,怎樣痊癒,既已失音,如何不啞?”

    司馬豪笑道: “多虧了這位精通醫道的卓軼倫兄,巧過‘紅葉山莊’,慨施妙手,才解除了小弟大厄,幸告康復無恙。”

    司馬明立向卓軼倫拱手笑道: “卓兄此德,司馬明兄弟,永不相忘,我先敬你一杯。”

    說完,端起面前酒杯,向卓軼倫微微舉手,一傾而盡。

    卓軼倫自然隨同傾杯,連稱“不敢”,但對於司馬明下手取杯的既準且快,絲毫不像失明盲人,又復暗暗驚異。

    司馬豪等他們互相干了一杯以後,含笑叫道:“二哥,卓兄這次是應我之邀前來,再訪‘紅葉山莊’。”

    司馬明聽到此處,神情一震,忙自接口問道:“三弟既邀卓兄前來,必有深意,莫非你的傷勢,尚未完全痊癒麼?”

    司馬豪搖頭笑道:“卓兄神醫妙技,小弟早告復原,我邀他重來‘紅葉山莊’之故,是為了大哥二哥……”

    司馬明搖了搖手,截斷司馬豪的話頭,並從懷中取出一盒小小金針,向卓軼倫含笑說道:“卓兄,請你數一數這盒內的金針,共有多少?”

    卓軼倫雖然莫名其妙,但也只好如言照辦地,在數完以後,朗聲答道:“盒內金針,共是一百整數。”

    司馬明又向司馬豪問道: “三弟,你是不是在‘天香軒’中設席?”

    司馬豪點頭笑道: “正是,二哥莫非要顯示你的天賦絕技?”

    司馬明雙眉微挑,偏過臉來,向卓軼倫含笑說道:“卓兄,請你在盒內隨意取上一把金針,投入這‘天香軒’前的‘魚樂池’內。”

    卓軼倫頗為好奇地,遵從司馬明之言,隨意抓了一把金針,脫手拋出,化成一蓬金線,投入軒前池中。

    針落波翻,水面一陣碎響。

    司馬明凝神側耳,直等金針沉水以後,方對卓軼倫揚眉笑道:“據司馬明聽來,卓兄所投入池中的金針,似系三十七根,如今請你再數數盒內針數,是否還剩六十三枚?”

    卓軼倫不信對方的耳力之聰,竟能達到如此地步,遂抱著滿腹懷疑,細數盒內金針。

    但數來數去,不多不少,果是六十三枚,卓軼倫不禁目瞪口呆,失聲嘆道:“二莊主這種神技,恐怕是曠古絕今,卓軼倫欽服萬分,歎為觀止。”

    司馬明搖頭說道:“這種出奇聽力,是為了彌補天生缺陷,拼命練而得,假如我與常人一般,雙目可以視物,就絕難把雙耳之聰,練到無微弗悉地步。”

    說到此處,拿起盤中巨蟹,折下兩隻蟹螯,自取一隻,把另一隻蟹螯,暨蟹身,一齊遞與卓軼倫,微笑又道: “卓兄,請你把這蟹螯蟹身,分向不同方位,高高拋起。”

    卓軼倫此時已對這位身帶殘疾的武林奇人.好不驚佩,遂照他所說地,把蟹螯蟹身,一東一西,分別拋起。

    司馬明雙目雖盲,但雙耳的聽音辨位能力,著實靈敏無比,他右手甩處,先把蟹螯發出,擊中空中蟹螯,然後趨勢把盒內金針,抓了一些,化成大蓬金線,向那蟹身打去。

    不單如此,司馬明除了這擲螯髮針的動作,並隨在那大蓬金線之後,提氣飄身縱起。

    金針才一打中蟹身,人也跟蹤飛到,伸手把這隻雙螯俱失,但卻添了一身金刺的怪蟹,凌空抓住。

    司馬明再一吸氣仰身,半空中來了式“細胸巧翻雲”,雙臂微分,腰間一屈,腿兒一伸,轉化為“野鶴孤飛”,穿進“天香軒”,仍然準確無比地,落在原處。

    卓軼倫剛待撫掌稱讚,司馬明已把那隻長滿“金毛”的蟹身遞過,含笑說道:“卓兄再數數看,這蟹身上所中金針之數,大概與你投落水中之數,完全相同,也是三十七根。”

    卓軼倫知道不必再數,定然絕無謬錯,遂好生歎服地,失聲讚道:“二莊主絕藝神功。”

    司馬明不等他往下再說,便即搖手笑道:“卓兄,你對我三弟有療疾救命之恩,司馬明絕不敢狂妄炫技,何況我聞其聲,知其人,業已識得卓兄也是一位內功極為精純的武林好手。”

    卓軼倫見對方竟能從語音上聽出自己的功力程度,不禁越發吃驚。

    司馬明坐回原位,繼續笑道:“故而,司馬明一再不揣鄙陋,弄斧班門,用意只在證明我尚可稱得上是‘殘而不廢’。”

    卓軼倫點頭笑道:“慢說‘殘而不廢’,就把那些雙目可以見物的江湖豪傑算上,又有幾人能及得二莊主的矯捷精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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