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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紫衣官驗色

    司馬明轉面向司馬豪含笑叫道: “三弟,你雖一片好心,請來卓兄,欲為我療治盲疾,但我卻不想勞費卓兄心神,因為一來我目盲已久,未必能療。二來這‘雙眼失明’缺陷,似乎並不對我構成累贅。三來有此特點,反易成名。我若有如常人,不過與三弟一樣,是位‘紅葉山莊’的二莊主,哪裡能夠名列‘宇宙六殘’,被四海八荒之間,目為第一流的武林奇客?”

    這番話兒,雖然不無憤激意味,卻也言之有理,卓軼倫聽得心中暗想,司馬豪恐怕不易說服他這二哥,接受自己療治。

    司馬豪與司馬明是同胞手足,自然深知自己這位二哥的怪僻情性,遂不再勉強勸說,只向卓軼倫舉杯笑道:“卓兄莫要客氣,請用酒菜,你看山圍四面,月照當頭,耿耿銀河,疏疏列宿,我這小園之中,所能見到的中秋月色,倒也頗稱幽美的呢!”

    卓軼倫一面點頭,一面卻聽出司馬豪這誇讚秋色之語,似乎在旁敲側擊,對司馬明暗加諷勸。

    司馬明也有所覺,雙眉一挑,哈哈大笑說道:“三弟,你何必如此用心良苦,我雖看不見‘秋色’,卻嗅得見殘荷猶綽約,老桂自婆娑的‘秋香’,聽得見笛弄三更月,砧敲萬里衣的‘秋聲’,也一樣可以領略自然妙趣,並不見得對這美景良辰,過於辜負。”

    司馬豪被自己這位倔強二哥,頂駁得俊臉微紅,雙剔劍眉,欲言又止。

    司馬明的心思,真夠靈敏,竟宛如目睹地,向司馬豪笑道:“三弟,你有何話兒,儘管直講,我生來好辯,決不怕人把我問倒。”

    司馬豪嘆息一聲,把語音放得極為柔和平淡,彷彿竭力避免使司馬明過分刺激地,緩緩問道:“二哥,今天是八月中秋,你記不記得再過十一天是什麼日子?”

    司馬明應聲答道:“我怎麼不記得,八月廿六日,是你秋表姊的生日。”

    司馬豪悲聲嘆道: “自古美人多不壽,埋香墳樹已成林,我秋表姊去世至今,好像不少年了?”

    司馬明答道:“整整二……二十年了,三弟,你……你忽然提起這……這……令我傷……心……腸斷之事則甚?”

    說話之間,業已傷感難禁,從臉上所帶的墨色晶鏡後面,垂落了英雄珠淚。

    卓軼倫看得暗暗點頭,心想大英雄多半均具真性情,雖然出身不一,交遊不慎,有些人難免入了歧途,但若能固勢利導,設法誘發良知,定可使其泯除惡跡,改正錯誤,照此看來,遊俠江湖之人,與其刀光劍影中,誅惡鋤強,倒不如苦口婆心地,化惡勸善。

    他方想到此處,司馬豪又復說道:“二哥既然記得秋表姊的生日,到時是否要去她的墳前,祭奠祭奠?”

    司馬明舉袖拭淚,長嘆一聲答道:“我不懂三弟為何這樣問話,你難道不記得我這二十年來,每逢你秋表姊的生辰,以及她逝世之日,不論雨雪風晴,都要親去祭奠,並在她墳前,陪她一夜?”

    司馬豪的目中也微現淚光,悄悄拭去,繼續問道:“二哥每次前去,是以何物對我秋表姊祭奠?”

    司馬明悽然答道: “她生前最愛吃的飲食,是‘葡萄酒’和‘玫瑰鵝掌’,我每次往祭,都是用這兩樣東西,再加上香花鮮果。”

    司馬豪雙眉一挑,悲聲叫道:“‘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二哥雖然深情款款,二十年如一日,但秋表姊的泉下芳魂,真能享受得到你所供奉她的‘玫瑰鵝掌,和‘葡萄酒’麼?”

    司馬明又自淚珠泉落地,悽然嘆道:“人天路遠,幽明永隔,她是否享受得到,如何能知,我只是聊盡我心……”

    司馬豪不等司馬明話完,忽然把桌兒一拍,怒聲叫道:“二哥,你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不應該作矯情之語,違心之論。”

    這兩句突如其來的話兒,以及司馬豪的憤怒語氣,真把卓軼倫看得發呆,聽得發怔。

    司馬明更是莫名其妙地,愕然問道:“三弟,你……這是什麼話?”

    司馬豪冷笑說道:“二哥分明有最珍貴的祭禮,不肯拿去,只拿些‘玫瑰鵝掌’和‘葡萄酒’等俗物,假作多情,卻叫我表姊的泉下芳魂,如何瞑目?”

    司馬明駭然問道:“三弟,你所謂‘最珍貴的祭禮’,卻是何物?”

    司馬豪搖頭說道:“二哥,你且慢問我,我先問你,你記不記得我秋表姊是因何而死?”

    司馬明嘆道:“這等令人腸斷心碎之事,怎會忘記,她是因為服侍我的重病,衣不解帶,過於勞瘁,更見我病後雙目生翳,成了殘廢,遂悲哀太甚,一慟而逝。”

    司馬豪點頭說道:“二哥記得不錯,我再問你,為什麼要‘忠臣永紀凌煙閣,烈婦長留貞節旌’?”

    司馬明應聲答道:“這個道理簡單,就是‘以慰逝者,以勵後人’。”

    司馬豪繼續問道: “假如奸臣死了,也讓他人祀‘凌煙閣’,蕩婦死了,也替她立上‘貞節牌坊’,則他們在九泉之下,是否覺得安慰?”

    司馬明道:“文不對題,便無價值,他們非但不會有甚安慰,反會有若芒刺在背。”

    司馬豪點頭說道: “二哥,請你記住你這兩句正確答案‘文不對題,便無價值’。”

    司馬明眉頭雙蹙,接口道:“三弟今日怎麼盡說這些不著邊際怪話?”

    司馬豪冷笑說道:“從正面看來,雖然胡扯亂道,彷彿不著邊際,從後面來看,卻鞭闢人裡,句句都是名言。”

    司馬明“哦”了一聲,揚眉叫道:“三弟請講,我願意聽聽你從反面著眼的至理名言。”

    司馬豪毫不遲疑地,應聲答道:“既然‘文不對題,便無價值’,則從反面來說, ‘吻合題目的作品,便是好文章’,再若換句話說.‘符合期望的東西,便是最好祭禮’,二哥,你能否聽明這幾句話呢?”

    司馬明聽得一愕,司馬豪又叫道: “二哥,你捫心自問,仔細想想,二十年前,秋表姊衣不解帶地,為你侍疾,是否僅僅期望你能對她供奉一些‘葡萄酒’和‘玫瑰鵝掌’?”

    司馬明被問得滿臉通紅,淚如雨落,嘴唇連連翕動,卻答不出話。

    司馬豪語音漸厲說道:“二哥,你再想想,二十年前你的大病雖愈,秋表姊卻疲累得瘦骨支離,人如秋葉,但她哪裡以她本身為念,只為了你幸告無恙,高興得滿面笑容,直等發現你雙目已盲,才禁不起心中劇痛地萎然而逝。”

    司馬豪不對他矜惜,反而加厲語言說道:“不錯,二哥痛下苦功,以人力勝天,不單‘殘而不廢’,併成為一流高手,名震武林,但你卻必須知道,你在秋表姊泉下芳魂的意識之中,卻只是一個可憐的瞎子。”

    司馬明鋼牙一咬,右掌猛落,竟把面前的大理石桌,劈碎一角。

    司馬豪不去理他,繼續說道:“二哥,請你平心靜氣,仔細想想,今年是來不及了,倘你能於明年秋表姊的逝世之日,或是她的生辰,雙眼復明地,站在她的墳前,顧盼生姿,展目一笑,她的泉下芳魂,會獲得多大安慰,否則,你縱準備上一千斤‘葡萄美酒’,殺上一萬隻肥鵝,又……”

    司馬豪話猶未了,司馬明業已轉過頭來,語音發顫地,向卓軼倫問道:“卓兄,我的眼睛,能……能不能治?”

    卓軼倫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地,立即答道:“能治,我擔保二莊主於明年此日,除了秋香秋聲之外,並能領略秋色,一奠秋魂。”

    司馬明“哦”了一聲,高興得語音發抖地,又復問道:“卓兄,你……你……你未經診斷,怎……怎麼有這……這等把握?”

    卓軼倫微笑答道:“死別廿年,深懷未渝,二莊主真是至性至情,令人欽佩,你胸前衣裳,全為淚溼,顯見眼苗未枯,只不過生了一層白膜,障蔽視覺而已。”

    司馬豪揚眉叫道:“卓兄,我二哥的眼上白膜,是否可以立即除掉?”

    卓軼倫搖頭笑道:“這種白膜,是起自睛珠以內,井非沾在睛珠以外,故而只能使其慢慢化消,不能立即除掉。”

    司馬明點頭說道:“我不太急,只要能於明年此日……”

    卓軼倫接口笑道:“二莊主放心,我先為你配置一種藥丸,一種藥水,每日服食洗滌,約莫半年以後,必有相當成效,到了那時,小弟再為二莊主換用猛藥,便將霍然痊癒,決不致錯。”

    司馬明大喜稱謝,卓軼倫又自笑道:“但有一件,二莊主必須切記,眼為心苗,傷損目力之事,莫過於時常憤怒,尤其在這段服藥時間以內,務宜平心靜氣,善養天和,並儘量少食辛辣刺激之物,方能與藥力配合,收效宏速。”

    司馬明點頭說道: “卓兄所言極是,司馬明自當謹遵臺命。”

    卓軼倫懂得這位武林奇客的焦急情懷,遂立即索筆開方,請司馬豪命莊丁購備一切應用藥物。

    俟藥物購齊,卓軼倫並親臨爐火,和藥為丸,熬藥為汁,更把有關服食洗滌等各種應注意的細節,向司馬豪兄弟,一一詳加講解。

    司馬明等唯唯受命,卓軼倫因配藥熬藥,業已耽延多日,深恐誤了自己那重要無比的“小孤山”重陽之約,遂向他們昆仲二人,告別說道:“二莊主,三莊主,卓軼倫有事在身,無法久留,只好暫時告別,但一有閒暇,便會再來‘紅葉山莊’為大莊主勉效綿薄。”

    司馬明兄弟,對卓軼倫業已感激萬分,聽說他身有要事,自然不好意思堅留,遂取出極豐盛的酬贈。

    卓軼倫劍眉雙揚,搖手笑道:“兩位莊主倘真把我當做賣藥餬口的江湖郎中,未免走眼,上次週三畏老人家,遊戲風塵,已取重酬,並更荷三莊主的貂裘厚贈,衷心感激,惴惴難安,如今賢昆仲再若這種相惠,便系見絕於卓軼倫,我下次還敢來麼?”

    司馬明哈哈笑道: “我雖因疾成盲,無法得瞻卓兄丰采,但稍接清談之下,已知必系曠代英雄,以卓兄與‘天琴醉叟’週三畏那等人物,行醫江湖,定有深意,未識卓兄能否交淺言深,為司馬明兄弟一告?”

    卓軼倫本因弄不清楚“宇宙六殘”間的關係如何,未曾向司馬明、司馬豪兄弟探問,此刻既聽對方提起,遂不再隱瞞地,應聲答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卓軼倫與週三畏老人家,江湖行醫之故,是為了便於探查兩位武林人物下落,有事須加拜訪。”

    司馬明揚眉笑道:“卓兄要找何人,或許司馬明兄弟,可以略效綿薄。”

    卓軼倫仍未吐露有關“天龍八掌”郭南天之事,只是含笑說道: “小弟要找之人,是與二莊主齊名,並列‘宇宙六殘’中的何撐天,和獨孤智。”

    司馬明聽得皺眉苦笑說道:“卓兄,‘宇宙六殘’之中,除了我司馬聰、司馬明兄弟,居有定所以外,其他均行蹤飄忽,隱秘異常,但獨孤智似乎是住在湖北‘桐柏山’一帶,何撐天的蹤跡,則常於‘黃山’出現。”

    卓軼倫對於司馬明所告之語,雖然早就有聞,卻仍滿口稱謝。

    司馬明忽然神色一正,又復說道:“卓兄萬一尋找兩人時,有兩件事兒,必須嚴密注意。”

    卓軼倫笑道:“二莊主請加指教,卓軼倫恭聆高論。”

    司馬明道:“第一,卓兄莫要輕視何撐天是無手之人,他雙腿、雙膝、足尖、足跟,以及頸後,共裝置有九種奇毒暗器。”

    卓軼倫雖已知道何撐天會由腿上發出飛環,但聽得一個無手之人,竟有這多暗器,也不禁嚇了一跳,並替那位窮追何撐天的“咆哮紅顏”夏侯娟,暗耽憂慮,生恐她萬一不慎,受了算計。

    司馬明繼續說道:“第二,獨孤智體己半僵,終年坐在一輛特製輪車之上,但此車不僅下水能浮,上山能登,遇壑能度之外,並有多種殺人妙用,尤其獨孤智常年持在手中的一柄羽扇,更是厲害無比, ‘宇宙六殘’之中,數此人機智最深,也數此人心腸最狠,他因中風之故,嘴巴略向左歪,每逢左邊嘴角,一再掀動,即系毒心大起,要想殺人,卓兄萬一發現獨孤智流露出這種特殊習性時,務宜趕緊遠離,或是留心防範,免遭不測。”

    卓軼倫抱拳笑道:“多謝,多謝,二莊主這一席教言,簡直重逾萬金之贈。”

    司馬明聞言,知他不肯收受所贈禮物,遂從身邊取出一粒紅色的徑寸明珠,雙手捧過,含笑說道:“卓兄既不肯旋受俗禮,則這粒‘天蜈珠’可避一切蛇蟲,或對江湖遊俠,略有助益。”

    卓軼倫深明醫道,自然知道這種“天蜈珠”的來歷,及其珍奇妙用,遂不等司馬明話完,便趕緊遜謝說道:“這粒‘天蜈珠’,徑已逾寸,色澤又呈火紅,分明是得自罕世難睹的‘百足天蜈’體中,如此異寶,卓軼倫怎敢收受,何況二莊主出外遊俠時……”

    話方至此,司馬明業已接口笑道:“卓兄,你要我勿動肝火,善養天和,司馬明敬遵臺命,在服藥療疾期間,哪裡會再涉江湖鋒鏑,加上昔年在苗疆巧斬‘百足天蜈’,我弟兄每人分得一珠,即令有事外出,也可輪流配用。”

    卓軼倫仍待謙辭,司馬明便傲含不悅之色地,皺眉說道:“卓兄若是執意不收此珠,便系看不起司馬明兄弟,則我也不敢仰承妙手仁術,只好把你苦心配製的藥丸藥汁,一概璧還的了。”

    卓軼倫聽他這樣說法,知道無法再推,只好稱謝收下,並向司馬明、司馬豪兄弟告別。

    司馬明等依依不捨地,一直送出十來裡外,方堅訂後約,灑淚分手。

    卓軼倫獨踏風塵,胸中不禁好生感慨,暗忖世間事真難定論,往往耳聞是虛,目睹才實。

    若照江湖傳說,所謂“宇宙六殘”,似乎個個均是旁門左道,兇惡無倫,但以司馬明而論,武功固屬上上之選,品格也是性情篤厚之人,即或生平行徑,偶涉怪僻,也決非無法勸導歸正,不可救藥。

    自己藝成出道之際,兩位恩師均一再叮嚀,教以遊俠江湖,切勿倚仗武功,一味誅戮,凡遇惡人,務須儘量勸化,誘入正途,除非怙惡不悛,動人共憤之鉅奸大惡者外,不計妄開殺戒。

    由此足證,“仁、俠”兩字,實不可分,自己既負“聖手仁心”之名,今後行道濟世,實應謹遵師訓,處處以仁恕為重。

    卓軼倫急於與夏侯娟相會,一路上決不想再作耽延,但走到“祁門”“浮梁”之間,偏又遇見怪事。

    當地是座小山腳下,有一軀體特殊雄偉的衣衫檻樓大漢,彷彿業已飲醉,酒氣薰人,在石上呼呼大睡。

    另外有一約莫二十三的年輕黃衣道士,站在大漢身畔,從袖中取出一條小小青蛇,向大漢胸前擲去。

    卓軼倫本已走過,因覺得那年輕道士,神情陰惡,目光兇獰,似非善良之輩,遂自然而然地,回頭多看一眼。

    這一眼不僅無巧不巧地,看見年輕道士向大漢擲蛇,並看出那條青蛇雖小,卻是有名的“竹葉青”,齧人難救,毒性頗重。

    卓軼倫義膽仁心,天生俠骨,既然發現此事,怎肯聽任那酒醉大漢,慘遭蛇齧,遂隨意拾了一塊小石,脫手飛出。

    那條“竹葉青”蛇,方在半空,卓軼倫所發飛石已至,只聽“噗”地一聲,蛇頭立被擊碎,蛇屍也飛出數尺,頹然落向空處。

    黃衣道士回過頭來,向卓軼倫微一注目,身形略閃,便奇快異常地,到了他的面前。

    卓軼倫微吃一驚,暗忖這小道士趁人酒醉,放蛇相害,行為分明極為下流無恥,怎又武功不弱,精擅“移形換影”的上乘輕功身法?

    他的驚疑未定,那黃衣道士,業已冷然問道:“你不好好走你的路,卻多管閒事則甚,打死我的蛇兒,賠得起麼?”

    卓軼倫見這黃衣道士,有點蠻不講理,不禁微生厭惡地,揚眉答道:“我雖打死一條蛇命,卻救了一條人命,互相比較起來,人命總會比蛇命值錢一些。”

    黃衣道士聞言,發出了一陣森森冷笑。

    卓軼倫愕然問道:“你笑些什麼,我的話兒有何錯誤?”

    黃衣道士“哼”了一聲,哂然說道:“你的話倒不錯,可惜眼睛瞎了,那大傻瓜長得夠多結實,豈是一條小蛇,所能咬死?”

    卓軼倫揚眉說道:“尋常蛇兒,自然無妨,但那條小小青蛇,竟是毒性頗強的‘竹葉青’呢!”

    黃衣道士哂然笑道: “你真是少見多怪,一條‘竹葉青’蛇,哪裡算得上是毒性頗強,我且再給你一條蛇兒看看。”

    話音甫落,把右手伸人道袍左袖之中,果又取出一條青灰色的蛇兒。

    卓軼倫注目一看,只見這條蛇兒,長約五尺,粗約徑寸,鼻端極尖,頭呈三角,不禁越發驚奇,猜不透這黃衣道士,是何來歷,竟弄些惡毒蛇兒,帶在身上則甚?

    黃衣道士神情不屑地,斜睨著卓軼倫,冷然問道:“你大概就認得‘竹葉青’,還認得這條蛇麼?” 

    卓軼倫答道:“這蛇有何難認,是產自閩粵山區的‘百步青蛇’。”

    黃衣道士“咦”了一聲說道:“看你不出,居然還有點見識,這‘百步青蛇’,比那‘竹葉青’的毒力強弱如何?”

    卓軼倫毫不遲疑地,應聲答道: “自然是這‘百步青蛇’的毒比較強烈。”

    黃衣道士獰笑說道: “好,我試給你看,連這‘百步青蛇’,也咬那大傻瓜不傷,慢說咬得他死。”

    一面說話,一面果然又把手中“百步青蛇”,向那醉酒大漢拋去。

    卓軼倫哪裡肯容他縱蛇害人,身形微俯,右手疾揚,又復拾起一塊山石,覷準蛇頭拋出。

    但這次黃衣道士業已有備,蛇雖拋出,手仍握著蛇尾。

    他見卓軼倫又加攔阻,手略一抖,蛇便捲回,目閃兇芒地,厲聲叫道:“你真要多管閒事?”

    卓軼倫點頭答道:“我不能見死不救,聽憑你逞兇害人。”

    黃衣道士冷笑說道: “你倒真會以義俠自居,我來問你,倘若那大傻瓜甘心自願地,被這‘百步青蛇’齧咬,並毫無所懼,齧不傷,咬不死呢?”

    卓軼倫搖頭答道:“誰會甘心喂蛇,天下絕無此事。”

    黃衣道士陰森森地,怪笑說道:“若無此事,算我存心害人,若有此事,則是你少見多怪,便應該賠我的‘竹葉青’了。”

    卓軼倫點頭說道: “好,就是這麼說法,倒看你怎樣求證?”

    黃衣道士笑道:“求證還不容易,只消一罈冷水,便可使這睡得像只死豬的大傻瓜,夢中驚醒。”

    說完,將“百步青蛇”,收入袖中,取起石邊一隻酒罈,在壁間盛接了大半壇冰冷山泉,向大漢兜頭澆下。大漢被冷泉一澆,果然酒意稍退地,醒了過來,慢慢站起身形,抓抓頭皮,向黃衣道士問道:“小道士,你為什麼用水澆我?”

    黃衣道士指著卓軼倫,怪笑答道:“大傻瓜,這人看不起你,他說你怕蛇。”

    大漢怒道:“我連龍都不怕,怎會怕蛇?小道士,快把你的蛇兒,放一條來,讓我表演給他看看。”

    黃衣道士微微一笑,又把那條“百步青蛇”,揚手拋出。

    這回因那大漢業已清醒,又是自動要求黃衣道士放蛇,卓軼倫自然不便再加攔阻。

    “百步青蛇”凌空飛到,大漢伸手接著,把蛇頭送往頸間,讓蛇兒血口箕張,鉤牙如刃地,咬住他咽喉要害。

    卓軼倫看得心頭一陣狂跳,以為這大漢大概有甚癲癇之疾,定然應齧立斃,一命嗚呼。

    因為即令這大漢練有“金鐘罩”、“鐵布衫”等硬功,但咽喉要害,功力難達,哪裡禁得起如此毒蛇齧咬?

    誰知眼看“百步青蛇”的森森鉤牙,業已咬中大漢咽喉,那大漢卻仍若無其事地,走了過來,向卓軼倫怪笑說道:“你看清了麼?是我怕這蛇兒,還是這蛇兒怕我?”

    語音一了,雙臂微分,竟把那條其粗逾寸的“百步青蛇”,連皮連骨連鱗甲地,活活扯成兩截。

    這種神力,委實驚人,看得卓軼倫一身冷汗。

    因為蛇類的生命持續力量,異樣堅強,被扯成兩截以後,至少是有頭的一段.未曾死去。

    蛇雖未死,但被人生生拉斷,其痛可知,自然也就拼命報復,把大漢的咽喉,咬得更緊。

    蛇身越短,扯斷必越艱難,但大漢彷彿神力無窮,一拉便斷,看來毫不費力。

    直等他把一條長約五尺大蛇,扯得只剩下釘在咽喉上的一枚蛇頭,方伸手抓入蛇口,左右一分,將蛇頭撕成兩片。

    卓軼倫看得呆了,心想江湖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今日這樁怪事,若非親眼得見,定會斥為妄言,絕不相信。

    黃衣道士伸手招過大漢,指著他毫無傷痕血漬的咽喉部位,向卓軼倫充滿揶揄意味地,怪笑說道:“你這位愛管閒事,但又缺乏見識的朋友,如今大概看清了吧?你該賠我的‘竹葉青’了。”

    卓軼倫窘得俊臉通紅,點頭說道:“我既答應你,便一定賠,但我身邊現無蛇兒,一時又無法立即去尋捉,卻是怎樣辦呢?”

    黃衣道士獰笑說道:“不難,不難.這種荒山野地,哪裡沒有蛇兒,我幫你找,你去捉來賠我。”

    卓軼倫一來有話在先,無法反悔,二來也不信對方輕輕易易地,便能尋得蛇兒,遂只好應聲答道:“好,請你幫我去找,由我來捉,不過話要先行說明,找到‘竹葉青’便捉‘竹葉青’,萬一所找到的,是條別的蛇兒,卻也只好請你包涵一些的了。”

    黃衣道士聽得雙眉略挑,向卓軼倫盯了兩眼問道:“聽你這樣說法,你好像是個捉蛇專家?”

    卓軼倫搖頭答道:“我對蛇兒極為厭惡,怎會是什麼捉蛇專家,只不過多管閒事,惹下麻煩,不得不遵守我自己所作諾言,試上一試而已。”

    黃衣道士怪笑說道:“蛇兒只有可愛,哪有可厭之理,你身上倘若帶了幾條毒蛇,既可作為兵刃,又可作為暗器,即令到了毫無利用價值之時,剝去蛇皮,吞了蛇膽,把蛇肉往鍋中一放,更是絕佳美食。”

    卓軼倫見自己與黃衣道士答話之時,那大漢卻痴呆呆地,站在一旁,不言不動,宛若泥塑木雕,不禁看得好生詫異。

    直等黃衣道士話完,卓軼倫方皺眉說道:“我們不必對蛇兒的可愛或可厭問題,反覆辯淪,還是捉蛇要緊。”

    黃衣道士獰笑說道:“好,我且替你找蛇,倒看你是怎樣捉法?”

    說到此處,便臉色一怔,邊自緩步而行,邊自用鼻向四外連嗅。

    嗅了片刻,似有所得,毫不彷惶地,走向小山腳際的一面石壁之下。

    到得壁下,見壁間有個人拳大小石洞,黃衣道士又復接連幾嗅,指著洞穴,向卓軼倫怪笑問道:“愛管閒事的朋友,你的運氣似不太好,這洞裡所藏的是條‘五環蛇’,比‘竹葉青’厲害得多,你敢捉麼?”

    武林人物,最怕的便是一個“激”字,何況卓軼倫素重然諾,有約在先,怎能不踐?遂揚眉答道:“慢說洞中藏的是條蛇兒,便是條巨蟒,我也要擒來賠你。”

    黃衣道士陰惻惻地笑了一聲,說道:“請動手吧,我好開開眼界。”

    說完.便拉著那狀若痴呆的魁偉大漢,走向一旁。

    卓軼倫起初認為憑自己一身功力,要想擒條蛇兒,總不太難,誰知如今到了即將實施之際,卻一籌莫展,不知道怎樣下手?

    因為第一道難關是蛇在洞中,人在洞外,卻怎樣使蛇出洞,難道把整片石壁,都一齊毀去?

    黃衣道士見他呆立洞口.毫無動作,不禁冷笑叫道:“愛管閒事的朋友,你怎麼不捉蛇啊?是不是在誦唸什麼降蛇咒語?”

    卓軼倫臉上發熱地,赧然說道:“我是看洞中究竟有沒有蛇?以及設想怎樣使蛇出洞?”

    黃衣道士聞言之下,一陣縱聲狂笑。

    卓軼倫俊臉更紅地,怫然問道:“你這樣發笑則甚?”

    黃衣道士答道: “我是笑你連洞中有沒有蛇,都不知道,怎樣使蛇出洞,都不懂得,居然自命不凡地,要做擒蛇勇士。”

    卓軼倫慚怒交迭,但卻還不上口。

    黃衣道士怪笑說道:“這樣好了,我再幫你一個忙兒,替你把那條‘五環蛇’,叫出洞來好麼?”

    卓軼倫揚眉笑道:“這不算是幫我的忙,因為你負責尋蛇,我負責捉蛇,故而把蛇弄出洞來,是你份內應為之事。”

    黃衣道士怪笑說道:“算你能言善辯,但你要多加小心了,這洞中所藏的‘五環蛇’,不是好惹的呢!”

    語音方落,一絲吹竹似的奇異尖銳音響,已從他兩唇之間,緩緩吹出。

    說也奇怪,黃衣道士所作吹竹之聲,響起不久,洞中便悉悉索索地,鑽出一條蛇來。

    這條蛇兒長度僅約三尺有餘,四尺不到,身軀雪白,由五圈墨環,把整條蛇兒,分成七個等分。

    卓軼倫從未見過這等異蛇,遂不敢怠慢地,先取了兩粒祛毒靈丹,含在口中。

    黃衣道士突然吹出一聲高昂短促尖音,那條“五環蛇”,便像根銀箭般地,向卓軼倫飛穿而至。

    卓軼倫雖未見,也未聽說過這種“五環蛇”,但僅僅根據目力,也可看得出此蛇毒性甚重。

    蛇既厲害,便不應輕視其鋒,但卓軼倫卻偏偏不閃不避,伸手向飛來蛇影的七寸捏去。

    卓軼倫的這種犯險動作,有其不得已的苦衷。

    一來.自己業已被黃衣道士屢加訕笑,如今蛇已進攻,人若再逃,豈非必招譏嘲,大不好看。

    二來,口中已含極好祛毒靈丹,減了不少顧慮。

    三來,自己伸手以前,已曾凝足真氣,化指成鋼,蛇身縱有奇毒,也不易受其侵襲。

    黃衣道士站在一旁,見卓軼倫如此擒蛇,不由雙眉高挑,失聲狂笑說道:“這種‘五環蛇’,能如此用手捉麼?你簡直是自己找……”

    “自己找死”一語中的最後那個“死”字還未說出,黃衣道士便愕然住口。

    因為話方至此,那條“五環蛇”,已被卓軼倫準確無比的捏住七寸,擒在手內,頭尾雙垂,軟綿綿地,似乎毫無生氣。

    卓軼倫也想不到會手到擒來,只覺得那“五環蛇”,飛近身前之際,突然把勢一緩,遂被自己捏個正著。

    他無暇參究原因,只把手中那條奄奄待斃的“五環蛇”,遞向黃衣道士,並揚眉說道:“這條蛇兒賠你,我們之間,業告了斷的了。”

    黃衣道土不願伸手接蛇,向卓軼倫說道:“你把蛇兒扔在地上。”

    卓軼倫如言照做,黃衣道士又向他看了兩跟,以一種極為奇詫的神色問道:“你捏蛇的那隻手兒,不覺得癢麼?”

    卓軼倫本來不癢,但被道士這樣一問,倒從心理上發生作用,覺得有點異樣感覺。

    他見那條“五環蛇”被拋在地上以後,仍自蔫耷聾地,神氣索然,遂忽告恍然,知道定是司馬明贈送自己的那位“天蜈珠”,發生了剋制蛇蟲的妙用。

    卓軼倫既覺出捏蛇右手,有點不大舒服,又想起“天蜈珠”,遂把這粒寶珠取出,合在掌中,一陣揉滾,以祛除可能沾染手指的蛇身毒質。

    黃衣道士看得雙眼發直地,失聲問道: “難怪你能擒蛇,並使厲害無比的‘五環蛇’,變成麵條兒一般,這粒珠兒,大概是專克蛇蟲的‘天蜈珠’吧?”

    卓軼倫不慣謊言,點頭答道:“正是。”

    黃衣道士目光微轉,伸手笑道:“天蜈珠是罕世異寶,請你借我看看。”

    卓軼倫聞言,未加深思,便伸手將珠遞過。

    但他既伸手遞珠,目光遂自然而然地,注向黃衣道土,竟發現對方臉上神情.極為詭譎。

    卓軼倫有些發現,自不肯把至寶輕易交人,遂中途縮手,未將“天蜈珠”繼續遞去。

    黃衣道士見狀,臉色立變,由詭譎變為兇獰地,厲聲喝道:“你這是做甚?怕我搶了你的珠兒,不還你麼?”

    卓軼倫不便明言,支吾答道: “你誤會了,我因怕你身上還帶有其他蛇兒,此珠又專克蛇蟲,威力強大,萬一有甚影響,未免又生事端。”

    黃衣道土獰笑說道:“沒有關係,便害死了我的蛇兒,我也不怪你就是。”

    卓軼倫見他堅持要借珠一觀,不禁皺眉說道:“你何必定要拿過去看,由我持在手中,給你賞鑑,不也一樣?”

    一面說話,一面便持著“天蜈珠”,遞近黃衣道士,讓他可以細看。

    黃衣道士早就存心奪取寶珠,潛聚功力,如今既見卓軼倫手兒伸近,遂掌出如風,疾向對方的“脈門”扣去。

    卓軼倫怎會讓他輕易扣住,縮手閃身,避開了對方的一招“金絲纏腕”,並向黃衣道土,沉聲叱道: “你身在‘三清教’下,已然跳出紅塵,怎麼還這等貪鄙無恥地,想出手奪人之物?”

    黃衣道士獰笑說道:“不要嚕嗦,常言道:‘識時務者,方為俊傑’,你趕緊把那粒‘天蜈珠’兒送我,否則便敬酒不吃吃罰酒,難免連條小命,也一齊送掉的了。”

    卓軼倫聽得雙眉一跳,索性把“天蜈珠”揣向懷內。

    這種動作,等於接受了黃衣道士的挑戰之語。

    黃衣道士見狀,目光如電地,不再發話,欺身進步,踏中宮,搶洪門,向卓軼倫宛若暴風疾雨般,接連攻出三掌。

    卓軼倫對這黃衣道士,只是心存懲戒之意,遂閃過了第一第二兩掌,等第三掌打向自己時,方凝聚功力,硬碰硬地,接了一記。

    黃衣道士藝出名門,功力不俗,但比起卓軼倫來,卻仍差了兩籌。

    故而,雙掌一接之下,卓軼倫紋絲不動,穩立如山,黃衣道士卻被震得右臂微酸,向後退去半步。

    魁偉大漢本是呆立一旁觀戰,如今見黃衣道士略受小挫,便咧開大嘴,嘻嘻笑了一笑。

    黃衣道士向大漢瞪了一眼,以為自己輕敵之過,不曾凝運全力,遂厲吼一聲,舉掌再發。

    這一掌所挾威勢,與適才大不相同,黃衣道士是以十一成內力發掌,掌風呼呼作嘯,極為強烈。

    卓軼倫此時已知這黃衣道士,絕非自己之敵,遂以九成半左右的內力,又復硬接一掌。

    其實以九成力對十一成力,卓軼倫已可佔得上風,如今他多用了半成內力,遂把黃衣道士,震得氣血翻騰,蹌踉連退。

    魁偉大漢這次卻看得“哈哈,哈哈”地,笑出聲來。

    黃衣道士接連受挫,方知不敵,遂向魁偉大漢,嗔目怒聲喝道:“大傻瓜,你笑些什麼?快點幫我打架。”

    魁偉大漢搖了搖頭答道:“我吃飽了,也喝醉了,只想睡覺,不想打架。”

    黃衣道士叫道:“你今天雖已吃飽,明天有得吃麼?你一頓飯兒,要吃十斤牛肉,十斤美酒,誰能養得起你?若不幫我打架,我就不管你了。”

    魁偉大漢伸手抓抓頭皮,好似無可奈何地,向黃衣道士點頭說道:“好,小道士,我幫你打!但在把這人打跑以後,你卻要讓我好好睡覺,不許再用冷水澆我。”

    一面說話,一面舉起他那如蒲扇的手掌,便向卓軼倫疾撲而至。

    換了旁人,一定輕視這蠢漢無能,但卓軼倫卻知這大漢若無過人之長,黃衣道士怎會苦苦請他助陣?

    他既未輕視對方,遂身形微閃,避開來勢,立向那魁偉大漢,含笑問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話猶未了,大漢便連搖雙手,傻笑說道:“你是不是聾子?沒聽見那小道士叫我‘大傻瓜’麼?”

    語音方落,右掌又揚,向卓軼倫的胸前拍去。

    卓軼倫仍不接架,施展輕靈身法,一面飄然閃避,一面失笑說道:“朋友何必深藏不露?這‘大傻瓜’三字,哪裡像是什麼名號稱謂?”

    大漢怪笑說道:“怎麼不像?我把姓名早已忘掉,倒蠻喜歡這‘大傻瓜’三字,叫起來既順口,聽起來也順耳呢!”

    邊自發話,邊自追向卓軼倫,揚眉叫道:“你方才把小道士打得呲牙咧嘴,顯然力氣不小,怎麼如此竟不敢接我幾掌?我生平有幾樁苦事,就是飯不容易吃飽,酒不容易喝足,架不容易打得過癮,這兩天運氣甚好,碰上個小道土,讓我吃得飽飽,喝得足足,你能不能莫要膽小得像只老鼠,拿出點英雄氣概,彼此硬接幾招,讓我也把這場架兒,打得過癮一些呢?”

    卓軼倫越聽越覺驚奇,他發現這魁偉大漢,雖然是個渾人,但與一般白痴不同,彷彿在渾噩之中,還藏有一種特殊靈秀,只可惜這種特殊靈秀,尚未成熟,也未經人加以誘導開發。

    既已好奇,卓軼倫便想試試對方到底是什麼姿質地,點了點頭,含笑答道:“好,我接你三掌,你儘管全力施為,過過打架癮兒,莫要客氣就是。”

    大漢叫道:“客氣?我對你客氣則甚?我記得有兩句蠻順口的話兒,叫做‘當場不讓父,舉手不留情’呢!”

    話音方了,右手疾推,這一招居然用的是“力士開山”的內家重手。

    卓軼倫心知尺有所長,寸有所短,遂並不因對方之渾噩呆傻,而加輕視,竟以十成半的內力,予以接架,比適才對付黃衣道士,又加了一成功力。

    誰料雙掌一接,卓軼倫方知對方的內力之強,大得嚇人,自己不單右半身整個痠麻,井腳下拿樁不穩地,“騰騰騰”連退三步。

    卓軼倫正在驚愕萬分,目注這魁偉大漢,大漢又復笑叫道:“小於,你真不錯,但既夠英雄,便要說話算數,最少接完三掌,才許逃走。”

    招隨聲發,原式未變,仍是一招“力士開山”,猛推而出。

    卓軼倫吃了苦頭之後,已知這魁偉大漢的內力太強,不宜硬加接架。

    但偏偏自己一時失言,說過接他三掌之語,怎好意思對這渾濁之人,有所背諾?

    故而,他只好咬緊牙關,一式“拒虎當門”,飛迎而出。

    這次卓軼倫絲毫不敢懈怠,是以十二成的真力,全神應付。

    雙掌一交,卓軼倫表面上雖只退了兩步,彷彿比上次情況略好,但卻暗叫不妙,知道自己這種太好面子,以弱敵強的舉措,終於吃了大虧,內外傷勢,均極嚴重。

    外傷是整隻右臂,疼痛欲折,已無力再復提起。

    內傷是胸中血氣狂騰,雙眼金花亂轉,耳內也隱隱雷鳴,更嗓口發甜地,似乎即將嗆血。

    魁偉大漢則高興萬分地,一陣縱聲狂笑,向卓軼倫豎起拇指讚道: “好小子!你真夠勁,也真夠種!來來來,再接一掌。”

    卓軼倫聽到此處,不禁黯然一嘆,知道自己業已傷勢太重,無法支撐,慢說禁不起這大漢的罕世神力,便換了那黃衣道士,再加上輕輕一掌,也足以把自己送到“枉死城”內。

    常言道得好: “天無絕人之路”,又道是: “吉人自有天相”,就在那大漢業已緩緩舉掌的千鈞一髮之間,突然救星天降。

    所謂“救星”,真是一顆星。

    但不是什麼“太白星”、“天狼星”,只是一點大如蠶豆的紫色小星。

    這點紫星,電閃飛來,打在大漢身旁的山壁之上,立即化為一蓬精芒電閃的紫色火焰,粘在壁上燃燒,把山石燒得畢剝作響。

    說也奇怪,那魁偉大漢一見了這片紫色火焰,竟嚇得全身發抖,亡魂直冒地,掉頭便跑。

    大漢一跑,小道士也隨同飛奔,連對卓軼倫奪取“天蜈珠”的慾望,也完全放棄。

    卓軼倫好不驚奇,他想看看這發出紫色火星,救了自己性命之人,到底是誰?

    但他傷勢太重,人已難支,勉強睜開眼皮,看見從小山腳下,轉出一位窈窕紫衣美婦以後,便嗆出了一大口鮮血,天旋地轉,頹然暈厥過去。

    這一暈,也不知暈了多久,直等漸漸恢復知覺以後,方發現業已換了環境,並非荒山野地。

    不單身下所臥身上所覆,是又軟又滑的錦衾繡褥,鼻觀中,又充滿了一片幽雅淡香。

    卓軼倫大吃一驚,暗想這是什麼所在?難道自己是睡在女兒閨閣之中?

    他要想起身,但全身骨節,好像全都散了一般,又酸又疼,用不上絲毫力氣。

    卓軼倫無可奈何,只得呻吟一聲,緩緩睜開雙目。

    果然,這是一間華麗臥室,並可從陳設裝飾之上,看出是間女兒繡閣。

    床前坐著一個紫衣少婦,本在背面看書,因聽得卓軼倫的呻吟聲息,遂轉過身來,含笑問道:“你傷勢如何?大概除了全身痠疼,一時尚難復原以外,內傷已告痊癒,因為我餵你服一枝極為難遇的上佳‘何首烏’呢!”

    這紫衣少婦,年約二十八九,容貌生得極美,只可惜雙眼太媚,以致充滿蕩逸之氣。

    卓軼倫回憶前情,知道這紫衣少婦,便是從神力怪漢手下,救了自己性命之人,不禁好生感激說道:“在下既承姑娘援手,又蒙賜服靈藥,此恩此德,委實報答不盡。”

    紫衣少婦嫣然笑道:“彼此都是武林一脈,何必說甚報答之話,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卓軼倫雖然覺得這“小兄弟”三字,有點刺耳,但人家對自己救命恩深,怎好挑剔,遂應聲答道:“我叫卓軼倫,姑娘怎樣稱謂?”

    紫衣少婦笑道:“我叫崔鳳芸。”

    “崔鳳芸”三字才出,卓軼倫便“哎呀”一聲,失驚叫道:“崔姑娘,你……你……你就是名滿江湖的‘鬼火仙容,紫衣宮主’麼?”

    紫衣少婦嘴角微掀,咯咯藹笑答道:“我的‘紫星鬼火’,你已見過, ‘仙容’二字,卻屬過譽。至於‘宮主’之稱,更復愧不敢當.崔鳳芸生性爽直,不愛虛言,我只是‘四眼神君’胡遇奇的外室,也是一名為人不齒的江湖蕩婦。”

    卓軼倫聽得心中一寒,暗暗叫苦。

    因為這位“鬼火仙容,紫衣宮主”崔鳳芸,是當代武林中,最負豔名的妖姬蕩婦,想不到自己竟落在她的手中,並承受了她的一番救命深思。

    卓軼倫念猶未了,崔鳳芸便似看透他心思地,柳眉雙揚,嬌笑叫道:“小兄弟,你不要皺眉,也不要害怕,崔鳳芸雖負淫蕩之名,閱人無數,但因生性高傲,除非對方被我姿色引誘,慾火難禁,甘心拜倒裙下,我還絕不肯投懷送抱,輕易佈施,你只要能勘得破色界,跳得出情天,我們也未嘗不可以作個乾乾淨淨的朋友呢!”

    卓軼倫聽她這樣說法,方心中稍安,揚眉問道:“崔姑娘,此處是什麼所在?如今是什麼時日?”

    崔鳳芸笑道:“你問這兩個問題則甚?我要先行知道原因,然後才肯答覆。”

    卓軼倫無可奈何,只好從實答道:“我於九九重陽,約了一位好友,在‘小孤山’的江岸相見。”

    崔鳳芸瞟他一眼,微笑說道:“小兄弟,像在重傷未愈之下,仍如此關懷約會,倒真誠篤可敬,但不知與你約在‘小孤山’江岸見面的,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呢?”

    卓軼倫一來不善謊言,二來也想對崔鳳芸暗示拒意,遂照實答道:“是女朋友。”

    崔鳳芸“哦”了一聲,含笑說道:“你這女朋友美不美呢,比我如何?”

    卓軼倫毫不遲疑地,應聲答道:“崔姑娘是‘芙蓉如面柳如眉’,我那位朋友則是‘秋水為神玉為骨’。”

    崔風芸雙眉微挑,目中一亮地,嬌笑說道: “這麼說來,雅俗有別,高低迥判,她比我美得多了。”

    卓軼倫因深知女孩兒家,無不好勝,尤其是越具姿色之人,好勝之心,也就越切。崔鳳芸畢竟對自己救命恩深,怎好過分使她不悅,遂趕緊陪笑說道:“崔姑娘莫要誤會,我絕無高下軒輊之意,只是說你們宛如春花秋月,各擅勝場。”

    崔鳳芸不等卓軼倫話完,便自搖手笑道:“算了,小兄弟,你何必加甚掩飾?照你所作‘她是秋水為神玉為骨’,‘我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評論看來,定然我是‘春花’,她是‘秋月’的了。”

    卓軼倫點了點頭,崔鳳芸微笑又道:“既然我是‘春花’,她是‘秋月’,怎說無分軒輊? ‘春花’是散色飄香,瞬間即萎,‘秋月’是蠟光素彩,萬古常新。”

    卓軼倫聽她說到此處,遂接口笑道:“崔姑娘,你既知繁華轉眼,凋謝無常,卻為何不高謝風塵,效法……”

    崔鳳芸搖手笑道:“小兄弟,你且慢向我說教,你倘若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大概會急死的呢!”

    卓軼倫大吃一驚問道:“難道今日是九月初九?”

    崔鳳芸向窗外明豔已極的滿天晚霞,看了一眼,揚眉笑道:“還沒到九月初九,今天是九月初八,但夕陽匿彩,天已黃昏,距離重陽佳節,也不過只有一夜光陰了。”

    卓軼倫聽得焦急萬分,一聲長嘆,暗想自己雖已煞費苦心,卻仍將對夏侯娟負約。

    念猶未了,崔鳳芸卻已咯咯笑道: “小兄弟,你不要急,時間雖已不多,路途卻是不遠,此處離‘小孤山’甚近,你雖全身乏力,無法赴約,我卻可以去把你那位女朋友,請來和你相見。”

    卓軼倫聽得又驚又喜地,目注崔鳳芸問道:“崔姑娘,你……你真肯這樣做麼?”

    崔鳳芸媚眼如絲地,蕩聲笑道:“這事不要問我,只要問你自己,你若能在今夜把我伺候得高高興興,我明天就替你到‘小孤山’去,跑一趟腿。”

    卓軼倫見對方話涉淫邪,業已開始佈置風流陣仗,不禁劍眉深蹙,俊臉飛紅,心頭突突亂跳。

    崔鳳芸向他瞟了一眼,失笑說道:“小兄弟,你的臉皮兒,怎麼這樣嫩法?莫非你和你那女朋友,尚是清清白白,未度巫山十二峰麼?”

    卓軼倫臉上更紅地,皺眉說道:“崔姑娘莫要胡猜,我與那位姑娘只是風萍初識,相交不久。”

    崔鳳芸銀牙微咬下唇,媚笑問道:“她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來歷?”

    卓軼倫答覆一半,隱瞞一半地說道:“她複姓夏侯,單名一個娟字,至於是什來歷?則尚未問過,不太清楚。”

    崔風芸媚笑連聲,點頭說道:“其實,我應該可以從你對夏侯娟如此著迷的情況之上.猜出你對她尚不十分清楚,因為,一個女孩子倘若被一個男孩子,瞭解得太以透徹,並闖過了最後一關,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後,那男孩子便會對她興趣減低,難以把迷戀保持在濃密程度。”

    崔鳳芸在說話,卓軼倫在想事。

    他是在想自己四肢無力地,睡在這麼一位著名蕩婦的繡閣之中,加上又受了對方的救命深思,不便過分使對方難堪,則這一夜光陰,真不知要如何設法,方能安然度過。

    想來想去,毫無良策,只有儘量利用一個“拖”字,拖得一刻是一刻,拖得一分是一分。

    等到真正“拖”不過去之時.再採取其他不得已的手段。

    卓軼倫主意既然打定,便立向崔鳳芸問道:“崔姑娘,你認不認識那與我動手的神力漢?”

    崔風芸搖頭笑道:“我雖不知道他的姓名來歷,但他卻業已嘗我‘紫星鬼火’厲害,不然怎會一見火燒石壁,便嚇得那樣亡魂俱冒地,匆匆逸去?”

    卓軼倫嘆道: “可惜!可惜!我雖然被他打得身負重傷,卻仍頗歡喜他那種心智未開,可以任人雕琢的渾金璞玉。”

    崔風芸笑道: “小兄弟不要急,我雖不認識那神力怪漢,卻認識那個使他與你動手的黃衣小道士,故而,等你傷愈以後,不愁找不著他們,但你應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地,深知教訓,千萬莫像個小傻瓜般,再和那大傻瓜,硬碰硬的比力氣了。”

    卓軼倫赧然問道:“那黃衣道士是誰?”

    崔鳳芸答道: “他叫卜允文,道號‘清風’,是‘三蛇魔君’卜玉峰的侄子。”

    卓軼倫“哦”了一聲,恍然說道:“原來那清風小道,竟與‘三蛇魔君’ 卜玉峰是叔侄關係,難怪他身上帶有不少惡毒蛇兒。”

    崔鳳芸坐在卓軼倫的床邊,微笑說道:“那小道士本也不知曉我的身份,因曾與我同在一家小村店飲酒,見我略施手段,警戒神力怪漢,才認出我所用的‘紫星鬼火’來歷。”

    卓軼倫因崔鳳芸業已坐在床邊,幾乎靠著自己,體香微聞之下,心中越發不安,遂拼命找話地,又復問道:“那神力怪漢,不知是不是‘三蛇魔君’ 卜玉峰的門下?”

    崔鳳芸搖了搖頭笑道:“他和那清風小道士的關係,恰好與你和夏侯娟的關係完全一樣,可以說是初識未久。”

    卓較倫詫然問道:“既然初識未久,那神力怪漢的一身功力,更不知比清風小道士高出若干倍數,卻怎麼競肯聽從清風小道的呼喚差遣?”

    崔鳳芸笑道:“這段故事,頗有趣味,我願意說給你聽。”

    卓軼倫一來好奇,二來巴不得趁此拖延時間,遂趕緊含笑叫道:“崔姑娘快講,並請講得詳細一點。”

    崔鳳芸向卓軼倫看了一眼,微笑說道:“我進入那家村店飲酒之時,清風小道業已先在,但神力怪漢卻尚未到來與他結識。”

    卓軼倫揚眉問道:“這事距離我受傷之日,約莫多久?”

    崔鳳芸道:“就在你受傷的不久之前,你問得這般仔細則甚?”

    卓軼倫笑道:“既然是聽,我就希望能聽得詳細一點。”

    崔鳳芸螓首微點,含笑說道:“好,我一定儘量說得詳細、你先把這盅參湯喝掉。”

    話完,伸手輕輕扶起卓軼倫的上半身,先替他墊好軟枕,然後再取過幾上參湯,向他口邊送去。

    卓軼倫情知不論如何,今夜總有番極難消受的風流罪過,遂乾脆不再推讓地,就在崔鳳芸手中,把那一盅對傷病以後,恢復元氣,助益頗大的上好參湯,慢慢飲盡。

    崔鳳芸放下蓋盅,微笑說道:“我飲酒片刻以後,那神力怪漢便自經過村店,想是被酒肉香氣所誘,站在店前,哇哇大叫。”

    卓軼倫愕然問道:“他叫些什麼?”

    崔鳳芸笑道:“他是問店中有沒有好心人,肯請他喝一頓酒,吃一頓飯。”

    卓軼倫聞言之下,失笑說道:“那怪漢倒傻得可愛,崔姑娘何不請他吃上一頓。”

    崔鳳芸軒眉答道:“我正想請他人座同飲,但因清風小道的坐位接近店口,他遂先行答話,問那神力怪漢憑什麼要人請客,別人請他吃喝一頓,又會有什麼好處?”

    卓軼倫哂然笑道:“這清風小道,未免太以小氣,請人吃喝一頓,原極平常,何必還要先談談交換條件。”

    崔鳳芸笑道:“小兄弟,你不要感慨,江湖中,像清風小道那等人物,多得很呢!”

    卓軼倫道:“那神力怪漢,是怎樣答覆?”

    崔風芸含笑說道:“那怪漢答得也妙,他說他共有兩種特長,第一種是身體結實,可以捱打,第二種是力氣甚大,可以打人,假如有人願意請他吃喝,他願意當場表演表演,任憑怎樣毆打,絕不哼哼半句。”

    卓軟倫揚眉問道:“清風小道接受這種條件了麼?”

    崔風芸點頭笑道:“他不單接受,並先後用了三種惡毒手段,向那神力怪漢肆虐,這三種手段是先用掌擊,再用刀砍,後用蛇咬。”

    卓軼倫被他吊起心火,急急問道:“結果怎樣?”

    崔鳳芸道: “結果是把清風小道的手兒打痛,刀兒砍鈍,蛇兒咬斷了兩枚大牙,那神力怪漢,仍告毫髮未傷,若無其事。”

    卓軼倫聽得心中又驚又愛地,點頭說道:“原來那神力怪漢,除了神力驚人以外,並練有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等護身功力。”

    崔鳳芸繼續說道:“清風小道試出神力怪漢果然身負絕世武學以後,又看出其人心智未開,極為愚傻,似可籠絡利用,遂不惜大破慳囊,讓那怪漢盡興吃喝一頓。”

    卓軼倫問道:“崔姑娘,他們既已結交,你又如何與他們爭吵起來?而對那神力怪漢,加以懲戒的呢?”

    崔鳳芸道:“我從清風小道放蛇咬人的動作之上,已看出他就是‘三蛇魔君’ 卜玉峰的侄兒,生性極為陰毒,加上又頗愛惜那神力怪漢的一身罕見武功,遂暗以‘蟻語傳聲’,向他耳邊說明清風小道身份,叫他特別小心,莫要為了幾頓吃喝,上人惡當。”

    卓軼倫故意加以讚美地,含笑說道:“崔姑娘此舉,純係一片仁俠之心,那神力怪漢定必對於你的暗加點醒之舉,大為感激的了。”

    崔風芸“哼”了一聲,搖手叫道:“不然,不然,那神力怪漢聽完我向他所作耳邊密語以後,竟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地,又復哇哇大叫起來,說是他天不怕,地不怕,宛如鋼澆鐵鑄,無物能傷,哪裡會遭人暗算,要我莫管閒事。”

    卓軼倫嘆息說道:“那廝竟這等不識好歹,難怪崔姑娘要怒不可遏地給他一些懲戒。”

    崔鳳芸苦笑說道:“我當時真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遂起身走過,取出一粒‘紫星鬼火’,問他敢不敢握在掌內?”

    卓軼倫笑道:“那神力怪漢,正在得意洋洋,對於崔姑娘的這種挑戰問話,必然毫不考慮地,便自接受。”

    崔鳳芸微笑說道:“小兄弟,你猜得不錯,那粒‘紫星鬼火’,終於在神力怪漢的掌中爆發。”

    卓軼倫恍然有悟地,揚眉說道:“大概那神力怪漢,雖然不怕掌擊,不怕刀砍,不怕蛇咬,卻怕火燒。”

    崔鳳芸點頭笑道:“當然怕燒,尤其我那‘紫星鬼火’,硫質特重,水澆難滅,簡直粘之不脫,金石皆溶。”

    卓軼倫聽到此處.失聲叫道:“若照崔姑娘這樣說法,那神力怪漢的一隻手掌,豈非要被你燒爛了麼?”

    崔鳳芸嫣然一笑說道:“那廝看來渾濁無比,但到了危急關頭,卻又頗為聰明,他猛然一掌,深深擊入地中,掌上鬼火,遂告熄滅。”

    卓軼倫“呀”了一聲說道:“這倒真是個聰明辦法,足見那神力怪漢的心竅尚未完全蔽塞,只要慢慢服藥,細細開導,仍有望恢復常態。”

    崔鳳芸取起几上香茗,呷了兩口,繼續說道:“那神力怪漢雖已把火弄滅,不曾受甚嚴重傷損,但已對我畏如蛇蠍,清風小道也可能看出我的來歷,不敢招惹,兩人遂結伴逃走。”

    卓軼倫苦笑一聲,正待發話,崔鳳芸又復說道:“我飲完酒後,一時興起,遂尾隨他們所去方向,悄悄追蹤,誰知竟發現了第二個大傻瓜。”

    卓軼倫愕然問道:“哪裡有這多傻瓜?第二個大傻瓜,卻是準呢?”

    崔鳳芸向他瞟了一眼,掩口笑道:“是你,你最多與那怪漢交上一掌,便該知道他神勇絕倫,不可力敵,怎麼竟不顧一切,掌掌硬拼,幾乎把條小命兒,平白送掉,豈不是第二個大傻瓜麼?”

    卓軼倫俊臉微紅,赧然說道:“我因事先承諾與他硬接三掌,遂不好意思對於那神力怪漢,食言背信。”

    崔鳳芸笑道:“不輕然諾,言出必行,雖是江湖守則,但‘事急從權’,以及‘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之語,卻也含有相當至理,不可忽略的呢!”

    卓軼倫對於這樁經過,雖已知悉,但眉頭仍自愁皺,心頭仍自愁急。

    因為他如今傷勢雖愈,性命已保,卻仍有兩道難關,橫亙當前。

    第一道難關,自然是這位“鬼火仙容,紫衣宮主”崔鳳芸所施展勾魂攝魄的風流陣仗。

    第二道難關,則是如今業已九月初八,明日便屬重陽,自己元氣未復,無法踐約,若使那位“咆哮紅顏”夏侯娟,在“小孤山”江岸,空候鎮日,立盡黃昏,她必咆哮如雷,這樁誤會,永將無法解釋。

    崔鳳芸見了他這副愁眉苦臉之狀,不禁媚笑說道:“小兄弟,你既不要急,也不必怕,只要曙色一透,我便前去‘小孤山’江岸,替你把那夏侯娟接來見你。至於我們今夜……”

    說到“我們今夜……”之際,崔鳳芸語音忽頓,風情萬種地,向卓軼倫瞟了一眼。

    這一瞟,又把卓軼倫瞟得心中突突亂跳。

    崔鳳芸銀牙微咬下唇,咯咯笑道:“不要怕,小兄弟,我因自視高尚,對於男人遂一不強逼,二不用任何媚藥,只要他們能過得‘五關’,便不僅彼此清清白白,不再糾纏,並把這位過關英雄,視作生平畏友。”

    卓軼倫蹙眉問道:“什麼叫做‘五關’?怎樣過法?”

    崔鳳芸連連媚笑,起身微一回旋,所披紫衣忽落,嬌軀之上,便告裸無寸縷。

    這一來.粉乳雪股,妙相畢呈,使卓軼倫趕緊合上眼皮,垂簾攝慮地,不敢仰視。

    崔鳳芸嬌笑叫道:“小兄弟,你且聽著,所謂‘五關’,就是‘五更’,我和你裸裎同衾,但卻絕不主動相擾,只要你能剋制情慾,不起絲毫綺念,則天色一明, ‘五關’遂過,我從此便把你當做生平畏友,並替你前往‘小孤山’,去接夏侯娟了。”

    卓軼倫聽到此處,雙目忽睜,神光湛然,凝視著床前裸無寸縷的崔鳳芸,點頭微笑說道:“好,崔姊姊,我願意接受這樁考驗。”

    崔鳳芸真對他的語氣神情,頗感驚奇地,詫然叫道:“小兄弟,你倒真有一套,既敢睜開眼睛,又改口叫我‘姊姊’.更願意接受考驗,只怕你在‘五關’之中,連‘一關’都過不去呢!”

    卓軼倫如今靈明已朗,含笑答道:“崔姊姊,小弟改口之意,是感謝你對我的救命深恩,今後願終生奉若長姊,至於睜眼之故,則目中有色,心中五色,又復何懼?”

    崔鳳芸媚笑揚眉叫道:“好一個‘目中有色,心中無色’,我倒要領教領教小兄弟是否真能做一位當代柳下惠呢?”

    話音才落,繡衾已揭,競把條赤裸裸,軟綿綿,香馥馥的嬌軀,偎到卓軼倫身側。

    天光直到初更,卓軼倫不言不動,宛若木雕古佛。

    二更,三更,仍復如此。

    三更一過.卓軼倫不再緘默,和崔鳳芸有說有笑起來。

    四更梆鼓才敲,卓軼倫攘臂輕伸,竟把崔鳳芸的嬌軀,輕輕摟住。

    崔鳳芸以為已動情,吃吃低聲笑道:“小兄弟,你畢竟仍是個銀樣蠟槍頭,但在‘五關’之中,能過‘四關’,業已大不易了。”

    卓軼倫搖頭笑道:“崔姊姊,你是聰明人,怎麼說出糊塗話來,應該體會出小弟於三更以前,尚系以一點靈明,強制慾火,隨時都在危險之中,如今則已入了無我無相境界,一塵不染,萬色皆空,慢說‘五關’,便有千關萬關,也對我絲毫不生作用的了。”

    崔鳳芸被他一言提醒,頓覺如醒醐灌頂,冷水澆頭,心中似乎又覺明白,又覺羞慚,又覺高興地,情緒十分複雜,竟蜷伏在卓軼倫的懷中,嚶嚶啜泣起來。

    卓軼倫知她已生了道心,才會心中難過,遂乘機再加規勸地,低聲叫道;“崔嬸姊,你聽我說,‘欲’字轉瞬即滅,‘情’字萬古常新……”

    話方至此,突然“噹噹噹當……”地,連響起七聲鍾韻。

    鐘聲本就清脆,在這靜夜中,聽來更覺悅耳,只嫌敲得太急,似乎失了節奏。

    崔風芸一聞鐘聲,便惶然失色地,推衾而起。

    卓軼倫莫名其妙問道: “崔姊姊,這鐘聲代表什麼意義,為何深夜大鳴?”

    崔風芸道:“我的老公來了,這是‘四眼神君’胡遇奇的回宮訊號。”

    卓軼倫頓時“哎呀”一聲,滿臉燒紅地,皺眉說道:“這……這……這便如何是好?”

    他所以惶急之故,是因自己與崔鳳芸赤裸同衾的這副清白荒唐景象,見得了天,見得了地,但卻見不了人。

    不單見不了人,尤其見不得特別的兩個人,一個是崔鳳芸夫“四眼神君”胡遇奇,一個是自己所渴欲追求的“咆哮紅顏”夏侯娟。

    如今,胡遇奇業已回宮,倘若一頭撞進房來,看見自己這副逾其宮牆,摟其外室的風流姿態,定然以為頭巾變綠,大興問罪之師,自己卻如何交代?真所謂“跳在黃河洗不清”了。

    崔鳳芸大概是老吃老做,比較鎮定,一面趕緊穿衣,一面仍自風情萬種地,向卓軼倫搖手笑道: “小兄弟,不要害怕,你既無竊玉偷香膽,存甚藏頭露尾心?胡遇奇雖然回宮,卻有強敵同來,此時正互相死拼,哪裡有工夫再管他小老婆的風流帳呢?”

    “叮叮叮”三聲脆響起處,壁間突然開了一扇暗門,有個十六七歲的青衣侍婢走出,向崔鳳芸恭身問道:“宮主有何交派?”

    崔鳳芸指著卓軼倫,向那青衣侍婢說道:“小琳,你把我這卓小兄弟,送到‘秘香閣’中養病,在未奉我命前,連半步都不許擅自離開。”

    小琳恭身領命,崔鳳芸回過身來,又向卓軼倫嬌笑說道:“小兄弟,我們尚有一個更天的緣份未了,但因事變突生,只好俟諸異日再續,你且隨小琳前去,我且幫助胡遇奇禦敵,並把他打發走後,再來陪你。”

    卓軼倫苦笑叫道:“崔姊姊,你……你不要忘了我,我的重陽之期,孤山之約。”

    崔風芸點頭笑道:“你儘管放心.我不會忘,縱令胡遇奇遭人毒手,這座宮闕成灰,我也必走趟‘小孤山’,瞻仰瞻仰那位夏侯娟姑娘,是什麼樣的天姿國色?”

    語音方落,金鐘又自連鳴,崔鳳芸知道情勢緊急,遂向卓軼倫,暨小琳微一揮手,便閃身出室,雲飄電掣般,向宮前馳去。

    才出宮門不遠,崔鳳芸即見“四眼神君”胡遇奇,與一怪人,在牌坊以外,鬥得好不激烈。

    胡遇奇身高六尺有餘,已不算矮,但與他相鬥的那條黑影,卻比他還要高出兩尺六七。

    因雙方距離太遠,崔鳳芸看不真切,心中暗忖這人高達八九尺光景,豈非成了山精海怪。

    但這種想法,轉眼間便告消除,崔鳳芸走近以後,業已看出對方所以身量特高之故,是兩人合在一起。

    下面一人,雙臂早斷,只有雙腿,但卻騰躍如風,極為靈活敏捷。

    上面一人,則雙腿齊膝斷去,但雙臂極長,一隻手掌,也特別巨大,尤其揮舞翻飛之際,所發出的掌風罡氣,虎虎生威,竟使“四眼神君”胡遇奇,有點相形見絀。

    照理說來,下面那人既無雙手,自然不便扶持,上面那人既無雙足,自然不便跨夾,應該搖搖欲墜,騎得不穩。

    但事實不然,他們配合得太以巧妙熟練,下面那人無論怎樣閃展騰挪,身形始終平穩如舟。上面那人也坐得紋風不動,巍如山嶽。

    崔鳳芸看清對方形相,心中明白,知道這是“宇宙六殘”中,殘手的何撐天,和殘足的雲千里,聯袂來尋“四眼神君”胡遇奇,尋仇報復。

    胡遇奇昔年曾與雲千里結過深仇,並也知道對方因雙足早殘,雙手遂特別發達,更把各種掌力指力,練得奇強無比。

    雙方結仇以後,胡遇奇雖知厲害.但覺對方終是殘廢之人,行動不便,除非是狹路相逢,大概尚不致主動來尋自己。

    誰知雲千里雖屬殘廢之人,記仇之念卻切,居然約了個也與胡遇奇有過樑子的何撐天。兩人合作,以彼之長,補己之短地,尋上門來,

    崔鳳芸看出對方身份以後,知道確是勁敵,遂腳下加快地,打算趕到當場,替“四眼神君”胡遇奇,助上一臂之力。

    但她正行之際,路旁暗影中,卻發出了“嗤”地一聲冷笑。

    崔鳳芸微吃一驚,先行駐足卓立,雙掌護胸,然後循聲注目。

    只見約在兩丈來外的巨樹下,站著一個黑袍之人。

    此人本是倚樹而立,天黑,衣黑,樹影更黑,若非他發聲冷笑,一時真不易看出他的所在。

    崔鳳芸這一注目,那人遂陰側惻,叫道:“來人是‘紫衣宮主’崔鳳芸麼?在下欽候已久,今夜幸會。”

    崔鳳芸因對方已向自己指名發話,不能不答,只好一面閃身馳過,一面揚眉問道:“尊駕是何方神聖?夤夜光降‘紫衣宮’,致使崔鳳芸,有失禮數,疏於接待。”

    這幾句話兒,明確客套,實卻罵人,是責詢對方不應該夤夜偷襲。

    如今,她語音了處,已距那黑影近僅八尺,看出對方是個五十歲的清癯老者,形相陌生,但雙眼中所蘊精芒,卻有些與眾不同的特殊光彩。

    那黑衣老者,目注崔鳳芸,等她語音一了,立即怪笑答道:“在下司馬聰,不敢當崔宮主接待,只求你把你的‘飛花掌’法,賜教幾招。”

    崔鳳芸聞言之下,又是一驚,暗想今夜不妙,“宇宙六殘”無一好鬥,居然來了三個,卻應如何打發?

    念方至此,疑心忽生,目注司馬聰,揚眉問道:“尊駕說什麼?你就是‘懷玉山’中‘紅葉山莊’的司馬大莊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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