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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忽然覺得寂寥,那雨天出生的田雨呢。

    他一個人在大同,還是也調了職位?

    身邊每個人都忙著各管各去了。

    感恩節假期,圖書館不開門,可恩在書店閒逛,有一個寫作人在一角朗誦小說精采部分,可恩靠在書架上聽了一會。

    有年輕男子同她搭訕:“是個兒童故事,一人得道,幾百人模仿抄襲。”

    可恩不出聲。

    “你讀哲學系吧,跟羅令教授?”

    可恩低下頭,看到好男生不穿著一雙涼鞋,赤著足趾,這麼冷了,連襪子都沒有,自己還沒照顧好,有能力保護婦孺嗎。

    “喝杯咖啡如何?”

    可恩答:“改天吧。”

    她到糖果店買了一大盒巧克力,專程到錦川飯店去。

    學校假期,生意比較清淡,推開玻璃門,看到空座位。

    可恩坐下,老闆娘立刻滿面笑容過來招呼,遞上熱茶。

    “天氣冷了,吃碗肉絲麵可好?”

    可恩點點頭,看到老闆娘十隻手指紅咚咚,象是剛泡完梘水,這份工作頂辛苦。

    “咦,你是那個遇襲的小姐。”

    可恩點點頭,“我姓李。”她雙手捧上糖果。

    老闆娘坐下陪她說幾句:“何用這麼客氣,你沒事了吧。”

    “皮外傷,都痊癒了。”

    “唉,做女人真要小心。”

    “老闆娘貴姓?”

    “我姓楊。”

    明明是楊威,可是,她不再認得李可恩,即使可恩報上名字,她仍然想不起來。

    大同一役,已是前塵往事,不復記憶。

    她親切地問:“李小姐一個人在這裡讀書?”

    可恩點點頭,“老闆娘你呢,你可是本地人?”

    楊威很爽快,“我本在美國生活,有點不如意,想轉變生活方式,有朋友介紹吳錦川認識,他說:‘如果你能吃苦,跟我回家,我有一家小飯店,需要幫手’,我想一想,便跟了來。”

    可恩聽得呆了。誰是吳錦川,他才是錦川飯店的主人?

    這時大塊頭廚子親自把面端出來,另加兩款小吃。

    他憨厚地笑。

    楊威說:“這就是吳錦川,人笨,手鈍,但是心地很好,我們下個月結婚了。”

    可恩一直不停點頭。

    “李小姐。你用飯。”

    她走開去招呼別的客人。

    可恩緩緩吃完麵,悄悄付賬離去。

    楊威終於答允與田雨離婚,並且毅然開始新生活。

    可恩真正替她高興,她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不計較往日損失,從頭開始。

    這個女子曾經做兩份辛苦工來支撐一個男人追求大學學位,他找到的理想,但同時,她在他眼中變得庸俗不堪,她失去了他。

    可恩竟變得這樣懂事世故。難怪楊威不再認識她。

    手提電話響起來:“可恩,我是爸爸,我在飛機場,你方便來接嗎?”

    “三十分鐘就到。”

    可恩立刻駕車趕去。

    她的車子轉出停車場,忽然有人衝出來按住車頭。可恩大驚,本能反應踏剎車掣。

    一個人撲在車頭向她猙獰地笑。

    可恩全身發冷,那人是馬利奧。

    他走過來,敲敲車窗,可恩見他離開車身,立刻踩油門,車子飛馳而去。

    他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出沒,在段時間,他們每星期見面,她有什麼要求,他一定做到,現在,他一樣找得到她。

    可恩把車子駛往飛機場,一路上精神恍惚,衝了黃燈不自覺。

    本來想接到父親時好好說幾句話,可是他的手臂上鉤著另一隻玉手。

    他有女伴。

    可恩生氣:為什麼不能撥一點有質素的時間給女兒呢,已經長年累月不見面,偶然探訪,還得帶著女伴,不如不來。

    但是可恩已經比從前懂得控制情緒,經得起嚴峻考驗。

    她想一想,迎上去:“去哪一家酒店?”

    李志明說:“我來介紹,這是高一德,這漂亮少女是我女兒可恩。”

    他隨即又說:“可恩,我們回家去。”

    可恩僵住。

    那是他母親的家,媽媽隨時會得回來,即使不,她是女兒,有義務誓死保衛母親小小地盤,與些微尊嚴。

    她垂頭想一想,坐到駕駛位,機伶地把車往小公寓駛去。

    一路上李志明興高采烈,向女伴介紹風景。

    車子停下,李志明一愕。

    “咦,怎麼來了這裡?”

    可恩打開車尾箱,拎出行李,“公寓近市區方便,同酒店一般舒適。”

    李志明還想說什麼,他女伴拉他的衣角,他不出聲。

    可恩看在眼內,覺得那女子還算懂事,一人讓一步,大家好做人。

    他們把行李搬上樓去。

    可恩輕輕問:“逗留多久?”

    李志明疑惑:“張丹不是住這裡嗎?”

    “張丹旅行去了,不妨。”

    李志明不悅。

    可恩籲出一口氣,“我還有點事,你們玩高興點。”

    “可恩,一起吃晚飯。”

    可恩如坐針氈。

    李志明說:“爸爸又不是時常來。”

    可恩只得說:“我們去吃龍蝦。”

    她父親這才露絲笑容,“我去梳洗,歲月不饒人,至怕乘長途飛機。”

    高一德反衣物自行李取出掛好,去廚房做熱茶。

    他開口說:“可恩你真人比照片好看。”

    可恩轉過頭來。

    “本來近一點去東京度假,是他一定要來看女兒。”

    可恩不出聲。

    高一德微笑著坐下,“他也需要你的認同,他只有一個女兒,無論如何想留住你。”

    可恩感慨。

    “他盡他所能做到最好,或許還不夠好,但是,他只知道那麼多,愛他的人應當明白。”

    這位高小姐聲音十分溫婉,態度大方,言語有理,年紀不小,約莫三十出頭,五官端正,卻不算是美女。

    看樣子父親這次找對了伴侶。

    高小姐站起來,走到露臺,“公寓位置很好,你爸說這是你的嫁妝,免你樣樣向婆家開口,你看,爸爸多體貼。”

    可恩仍然沉默,內心漸漸軟化。

    “兩個人相處不來,有許多理由,不代表他是壞人,或者她不是好人,兩人都有犧牲,都有不是。”

    可恩呷口熱茶。

    “這是我自己帶來的茉莉香片,你試試如何。”

    “我哪裡懂這些。”可恩陪笑。

    “聽說你在大同教了一學期英文,真難得,你爸為你驕傲。”

    “只是暑期班。”

    “有這樣的心思就很好,一般少女淨掛著穿衣戴首飾找男朋友,那也是應該的,不做人總是有理想好。”

    “我一味誤打誤撞。”

    誰不愛聽好話,可恩的父母已經許久沒有稱讚她,沒想到這位陌生女士說話叫她那樣舒服。

    對高一德好感,是否等於背叛生母?

    “我也是家中唯一女兒。”

    可恩好奇:“可覺得孤單?”

    高一德答:“我與家母親厚,她對我無微不至,我上了大學她還幫我溫習功課,一起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她辭世後我才覺寂寞。”

    “呵。”

    “咦,你爸去了何處?”

    真是,怎麼不見主角動靜,一看,他已在房裡睡著,輕微打鼾,顯然賓至如歸。

    高一德輕輕說:“他後天五十大壽。”

    這話提醒了可恩,又是“啊”一聲。

    高一德掩上房門。

    可恩問她:“你們打算結婚?”

    高一德搖搖頭,“沒想過。”

    可恩意外,“你對他那麼好,卻沒想過結婚?”

    “我們不過想找個伴,辛勞工作之餘,結伴旅遊,看看世界,尋找美食,談天說地。”

    可恩一聽就知道高一德有點家底,否則怎能這樣自由自在。

    “你有職業?”

    “我是一名執業心理醫生,在警署任職。”

    可恩意外,“我爸怎麼認識你?”

    “由一位律師朋友介紹。”

    可恩由衷說:“他同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我也覺得奇怪:一般中年以上的生意人,身邊總喜歡帶年輕講普通話女子,李志明例外。”

    可恩微笑,“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對父親仍有深厚感情。

    “我肚子餓了,可要把他叫醒?”

    可恩說:“我做泡麵你吃。”

    高一德連忙說:“我自己動手好了,這裡果然比酒店方便。”

    可恩說:“我先回去,你有事叫我。”

    高一德點點頭。

    可恩鬆口氣,離開公寓,一下樓,便看到日-與張丹下計程車,鳥倦自巴黎返來。

    可恩笑:“回來了?我送你到大屋去,我爸同女伴在樓上。”

    張丹意外,“李先生來了?”

    日-連忙說:“張丹,你也可以到我處暫住。”

    可恩推他一下,“你倒想。”

    日-留意可恩面色,“你與父親終於找到共識?”

    可恩點頭,“真不知以前水火不容是為著什麼。”

    日-搔頭,“有一段日子,我只記得無論他們說什麼,你都說不。”

    “是,穗姨說我家充滿火藥味,客人坐立不安:一家才三個人,可是唇槍舌箭,叫人擔心。”

    張丹眼睛帶詢問神情。

    日-解釋:“父母離婚,可恩接受得不大好。”

    可恩本來想找藉口分辯:“他們天天吵”、“我覺得他們醜陋”、“他倆從不為我著想”、“我對這世界失望”……

    可是張大嘴,又合攏。

    這一切,也不是不真,不過歸根究底,是她自己放肆。

    可恩最終沒有分辯,確是一項進步。

    張丹拍拍她肩膀。

    父親那一覺不知要睡到什麼時候。

    他們回到大宅休息。

    可恩對張丹說:“我有事出去一趟,我父若找我,說我明晨有課早睡。”

    張丹從書本抬起頭,“你要去什麼地方?”

    “去了結一些事。”

    “我陪你去。”

    “不,這是我私事。”

    張丹說:“我倆之間,沒有私事。”

    她已經取過外套。

    “張丹,你不方便去那種地方。”

    “李可恩,你去得,我也去得。”

    張丹無論如何不讓可恩一個人晚上出門。

    可恩想一想,點頭,“你跟我身後,不要出聲。”

    “可恩,有危險也許可以報警。”

    可成苦笑。

    她低下頭,撥了幾個電話。

    其中一個有電話錄音這樣說:“南大街美味凍食舊廠今晚舉行神秘聚會,火熱音樂,各式享受,萬勿錯過。”

    張丹變色。

    “張丹,你現在留家中還來得及。”

    張丹定定神,“你同我說話?”

    可恩見她已經染上西方青年豁達神氣,不禁笑起來。

    張丹追問:“可恩,你為什麼還去那種地方?”

    可恩不出聲。

    “可是尚有心癮?”張丹極之擔心。

    可恩轉過頭來,“我也來問你:巴黎之行是否開心,兩人會否有進一步發展?”

    一言提醒張丹,她不動聲色,“我去洗手。”

    也到浴室悄悄撥電話給日-,無人接聽,她留下南大街那個地址。

    張丹叮囑:“請速來會合。”

    張丹沒看見可恩進廚房挑了一把鋒利的牛肉刀,插進靴統裡。

    張丹出來。

    可恩同她說:“換上膠靴,天雨泥濘。”

    兩人上車。

    “那地方極之偏僻吧。”

    “非法聚會,當然不能在大街大巷舉行。”

    在車上,張丹暗暗留神,可恩神色鎮定。

    張丹又問:“你去找誰?”

    沒想到這次順利得到答案。

    “一個叫馬利奧的男子。”

    張丹一驚,“同你什麼關係?”

    “他曾經向我提供非法藥物。”

    張丹問:“只是這樣?”

    可恩苦笑,“你別小覷這件事,我欠他債。”

    “欠債還錢。”張丹理直氣壯。

    “還了許多,還欠許多。”

    張丹問:“他要人?”

    “不,他要人無用,他追債。”

    “總有一個數目,問清楚了,數給他,總不能一輩子避債。”

    “你說得對,張丹,我這就去見他。”

    車內靜默。

    “可恩,回頭是岸。”

    可恩說:“現在我什麼都明白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西方都會富庶家庭子女什麼都有:衣食住行教育全部垂手可得,毋需掙扎,稍有不滿,父母師長會動輒懺罪,身體發育得大人般高大,腦筋仍似幼童,完全沒有責任感,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

    可恩汗顏,她背脊溼透。

    “一定寵壞了,這樣嬌縱。”

    “有時心裡苦悶?”

    張丹嘆氣,“我也悶呀,我還得張羅明年學費呢。”

    可恩簡直開不了口。

    她把車子轉入小路。

    這一帶是有待開發的舊貨倉,已全部搬清棄置,黑暗中一幢幢怪獸般房子十分陰森。

    張丹勸說:“不如回去,白天再來。”

    在車頭燈照射下,她們看到鮮紅色美味凍食四個中文大字。

    可恩下車。

    這時張丹發覺可恩天生大膽,所以才引致妄為。

    張丹比可恩大幾歲,覺得有義務保護她。

    可恩取出筆芯電筒照明,走到貨倉前敲門。

    小小格子打開,她們看到一隻眼睛。

    “找誰?”

    “馬利奧。”

    “幾個人?”

    “兩個女孩。”

    一扇小小金屬門打開,放她們入內。

    音樂十分幽怨纏綿,張丹聽不出是哪種樂器,可恩認得是印度釋他。

    牆壁上放映七彩轉動迷幻電影,年輕男女用身體說話,緊緊摟在一起。

    張丹發呆,半晌她說:“我們也有這種地方,這叫地下舞會。”

    時間還早,人群尚未聚攏,可是即時有人上前兜售各種顏色糖果。

    可恩說:“我想見一見馬利奧。”

    背後有聲音:“是你,可可,你終於回心轉意。”

    客人回頭,叫他心花怒放,她還帶著朋友來呢。

    可恩轉過身子,“馬利奧,你是精明的生意人,我欠你多少,你說吧。”

    那馬利奧看著客人陸續進來,大海中不知有多少魚,何必難為這一條,他的氣漸漸平了。

    張丹這時也明白可恩黑夜找到貨倉來談判的原因:人多,這隻老鼠也懂得顧全大局。

    只聽得他問可恩:“一筆勾銷?”

    “是。”

    “可可,我們是老朋友——”

    “你有你的誠信,以後永不見面。”

    那馬利奧看著可恩不出聲,隔一會說:“為什麼不去報警?”

    “我的確欠債,這是事實。”

    “三千。”

    對學生來說,這不是小數目。

    可恩自口袋中取出一疊鈔票,輕輕放在地上。

    “再見。”

    她拉著張丹的手,一步步走開。

    張丹送口氣,啊,任務完畢,她們可以走了。

    貨倉中年輕人越來越多,如撲向燈光的飛蛾,鬧哄哄。

    張丹看到那馬利奧俯身拾起鈔票放進袋中。

    這時,她們離開貨倉大門口只有幾步距離。

    就在該剎那,一個影子向馬利奧撲過去,二人貼住幾秒鐘,迅速分開,在他身邊的人尖叫起來。

    馬利奧緩緩倒下,他胸前插著一把尖刀。

    兇手是一個少女,幽靈似呆站一旁。

    張丹顫抖,手足無措。

    可恩拉著朋友的手往大門奔去。

    守門人大聲問:“什麼事?”

    可恩回答:“叫你過去幫忙。”

    他一走開,可恩拉開門,她已聽到警車嗚嗚駛近。

    可恩立刻想到張丹沒有護照,不能連累她。

    可恩對張丹說:“快,從小路步行出市區,我們稍後會合。”

    “你又怎樣?”

    “快,走。”

    這時警車刺耳號角越來越近,大光燈射過來,警員用喇叭喊:“任何車輛,不準離開現場。”

    可恩把張丹推進樹叢,慢慢走回車旁。

    留下車子,一查便知她在現場,離去反而不美。

    警察下車走近。

    有人倒抽一口冷氣,“又是你,我見你還多於未婚妻。”

    原來他是布朗督察。

    可恩明知故問:“什麼事,我出來透口氣,剛想走。”

    警員奔進貨倉去辦事。

    接著,救護車駛到,把傷者抬出來。

    馬利奧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

    兇手由女警帶走。

    布朗督察撐著手嘆著氣看牢可恩,“你打算怎麼樣?”

    可恩微笑,“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我不介意碰到你,李小姐,但希望是較愉快的場合,你父母呢?”

    “遠遊,照例把我撇下。”可恩博同情。

    “你看到什麼?”

    “零。”

    布朗登記她姓名地址,“回家去,李可恩,我不想再見到你。”

    可恩連忙上車。

    她的電話響了。

    “可恩,是日-,可方便說話。”

    “日-,我安全,我正想打電話給張丹。”

    “我在十五路與基福路交界找到張丹。”

    “你們在那處快餐店等我,我立刻前來會合。”

    “謝天謝地。”

    可恩把車駛到該處停下,奔出去與張丹緊緊擁抱。

    日-用手捧著頭,“你們兩人的所作所為,吾不敢恭維。”

    可恩黯然,“是我不好,我對張丹有不良影響。”

    張丹搶著說:“是我沒好好看顧可恩,有負李先生所託。”

    日-啼笑皆非,“啊,肝膽相照。”

    可恩說:“我很累。”

    張丹說:“我也是。”

    日-說:“我嚇得膽都破:我趕到大南街時,警車、救護車,全疾駛而過,幸虧張丹的電話到了,無線電話萬歲,她在小路上躑躅,我找到了她,拉她上車。”

    回到家,可恩淋浴睡覺。

    躲在電毯子底下,她仍然發抖,噩夢連連,老是怕再也見不到母親。

    一隻腳,踩進泥沼是這麼容易痛苦,要拔足卻是這樣困難。

    醒來,她在床上發呆,可恩忽然聞到咖啡香。

    原來張丹一早已經起來,她倆不由得又緊緊擁抱。

    “好了好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日-聲音傳來。

    他昨夜就在沙發上睡。

    打開電視看新聞,記者正報道昨夜之事:“——傷者名馬利奧普昔尼,是警方熟悉人物,傷勢嚴重,但無生命危險,此人面對警方七項起訴,包括……”

    可恩靜下來。

    毫無疑問,馬利奧是隻老鼠,但是聽到他可以存活,仍代他慶幸。

    新聞繼續下去:“疑兇是他前任女友珊蒂湯默斯,年廿一,任職酒吧侍應——”

    可恩熄掉電視。

    她一額都是冷汗。

    昨夜,她的水靴內也藏有一把尖刀,但是冷靜的頭腦救了她。

    這時電話響起來,是李志明的聲音:“可恩,我是爸爸,唉,為什麼不叫醒我?”

    他一無所知,睡得異常香甜。

    是否應該把每件事都告訴父母?

    看是什麼事吧,看父母有無能力援手,還有,子女有多大年紀。

    可恩自覺這次是做對了。

    “爸,睡得還好吧。”

    “對,我失去一張環宇信用卡,請代我報失。”

    “呃,爸,在我這裡。”

    “什麼?”李志明吃一驚。

    “昨天你早睡,我又等錢用,我不問自取,借你信用卡到機器提款。”

    “你要用錢為什麼不出聲。”

    “對不起,不想吵醒你。”

    “提了多少,還需要嗎?”

    “拿了三千,夠用了。”

    就是她還給馬利奧那筆錢。

    “我這裡還有,你過來拿。”

    “日-與張丹也在我處。”

    “叫他們一起來,歡迎之至,只怕請不到。”

    說完電話,日-搖搖頭,“慈父多敗兒。”他都聽見了。

    張丹問可恩:“你會對子女那樣容忍嗎?”

    可恩想一想:“我不會,我會大聲叱責。”

    日-說:“我會好好打一頓:棒頭出孝子。”

    可恩看著他倆,“一個打,一個罵,都是為著我好。”

    “你明白了。”

    張丹說:“可恩,日-與我都自幼失父,十分吃苦,你要珍惜父親。”

    可恩這才想到他倆的共同點,難怪,日-來自地北,張丹來自天南,兩人仍然如此投機。

    他們梳洗後出門。

    李志明一眼看到三個年輕人,心底不禁喝聲採,只見他們簡簡單單白襯衫卡其褲加雙球鞋,精神奕奕,男的俊朗,女生秀麗,叫中年人自慚形穢。

    高一德斟出咖啡來。

    張丹本是李志明屬下職員,早已見過高一德,她連忙上前:“高小姐,我來。”

    李志明先寫支票給女兒:“你招呼朋友少不了這個。”

    然後朝女兒訴苦:“你看,爸的皺紋眼袋,這些鬆了的皮不知從何而來。”

    可恩過去端詳父親。

    許久沒有這樣近距離與父親相處,小時就有,常常伸手搓揉他臉上與身上的大痣。

    “爸,你看上去還不錯。”

    “老了,老父,老人,老伯,老傢伙,老東西。”

    三個年輕人駭笑。

    高一德在旁邊笑說:“你佔了上位,那七老八十的人又怎樣呢?”

    “我不知道,”他忽然對女伴使小性子,“我不管,我氣餒沮喪。”

    這一切,可恩都看在眼內,他的確需要高一德這樣的伴侶,她原諒了老父。

    五人結伴去吃午餐,他們四個都叫涼拌蔬菜,李志明偏不肯,“又不是羊,我是人,夥計,來一客十二安士免翁牛肉加龍蝦尾,配牛油醬。”

    高一德連忙吩咐夥計:“單是龍蝦就夠了,”又對李志明說:“李先生,閣下血壓高,少吃紅肉。”

    “太沒意思了。”

    年輕人暗暗好笑。

    忽然他又擺出長輩的樣子來,“你們讀書成績,感情生活,生活狀況如何?”

    日-答:“均甲等。”

    張丹說:“我也是。”

    “你呢,可恩?”

    “我?我是永恆丙級生,同他們不能比,我再努力,最多是乙等,天資有限,無可奈何。”

    張丹說:“可恩不可小覷了自己。”

    日-也搶著說:“可恩進步迅速。”

    可恩黯然。

    陽光下她看到父親頭頂頭髮稀疏,真的不比當年,不由得想念母親,媽媽近年染髮勤頻。

    “仍然沒有你媽的影蹤?”

    “日-知道,穗姨與他有聯絡。”

    可恩把熱氣球之旅的照片取出來。

    李志明說:“你看,如此風流快活,我卻在內地拼命吃苦,錢眼裡骯髒的鑽進鑽出。”

    高一德笑,“你是男人,應當如此。”

    大家又笑。

    高一德說:“可恩,你媽媽是美人。”

    到底是女人,那樣智慧大方,仍然關注先前那位的容貌舉止。

    可恩答:“家母是美媽,可惜沒生美女,我且自幼遲鈍,五歲未懂講話,叫她擔足心事。”

    日-先反對,“沒有的事,可恩在我眼中一向最好看。”

    李志明笑,“她是你妹妹,你當然那樣說。”

    張丹聽了,更加放心,這話由李志明說出,百份百可信,可見可恩與日-之間一點糾葛也無,她真好運氣。

    李志明說:“今日我五十大壽。”

    “爸我們都知道。”

    可恩送上禮物。

    那是她首次期考成績,李志明一看,老懷大慰,“嗯,不錯,但是有進步餘地,你媽知道嗎?”

    可恩黯然,“她已放棄我。”

    日-說:“怎麼會,我幫你電傳給她。”

    李志明說:“明日我們飛往東岸觀光,可恩,你當心自己,記得日-與張丹是你的好朋友。”

    第二天可恩送父親到飛機場。

    李志明唏噓,“當年可恩來的時候九個月大,手抱。”

    高一德問:“乖嗎?”

    “不乖,一直哭鬧要吃夜奶,直到三歲。”

    “什麼?”高一德駭笑。

    “真是個可怕的嬰兒,她的刁鑽直接影響弟妹不能出生。”

    “噓。”

    可恩不出聲。

    他倆走了。

    可恩回家與張丹合作收拾屋子。

    可恩把洗淨乾衣取出摺好,“張丹,要是心中真正懷念一個人,應該怎樣做?”

    張丹正在吸塵,聞言關掉機器。

    她取過軟布抹塵,窗外園子裡日-正在幫忙倒垃圾,她輕輕坐下來。

    “誰?”她低聲問。

    “在大同認識的一個朋友。”

    張丹狐疑,“你在大同一共只逗留兩個月,那人是誰,我卻沒有印象,讓我想一想,那裡有一對年輕夫婦,他們不是本地人,還有誰?”

    “一個叫田雨的人。”

    “你們一直保持聯絡?”

    可恩搖搖頭,“石氏夫婦已經調走,此刻聽說在長安,通訊不便,我至今不知田雨下落,也許他留在大同。”

    “這是個怎麼樣的人?”

    張丹面色凝重,可恩彷彿是她的責任,她有衣物看顧她,只怕可恩自火坑出來,又跳進油鍋。

    她搜索記憶,就是想不起有田雨這個人。

    忽然之間,思維似油絲般鑽出,張丹衝口而出:“那個長得像鍾馗的年輕人。”

    “咦,都說他像鍾馗,你們見過鍾馗?”

    “不,是形容他外型威猛。”

    “他心細如塵。”

    “可恩,日出日落,忽明忽滅,人來人往,世事變遷,一站一站,像乘車一般,不停有人上車下車,到什麼地方去找先前的乘客?”

    可恩發呆。

    “他曾經坐在你身邊,你們曾經談得十分愉快,可是,你到了站下車,他在列車裡轟轟開出,你得去轉搭另一輛車或是另一艘船,他還留在你的記憶中,很好,那已經足夠。”

    “張丹,我們是現代人,通訊方便。”

    “不是找不找得到的問題,而是有無必要去找這個人,我也懷念小學同學楊儀與羅瑩,閒時想想兒時趣事,十分神往,尋人,大可不必。”

    可恩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這各西方都會的時髦女,立地生根,錯不了,那些短暫會晤,叫邂逅,過去了算數。”

    “叫什麼?”

    “邂逅,即偶遇,不經意未有計劃的碰面。”

    可恩還想說什麼,忽然看到窗外的日-手舞足蹈,揮手叫她們出去。

    定睛一看,原來是下雪了。

    鵝毛般雪花緩緩自天空飄下,日-奔著伸手去接,一邊叫張丹及可恩。

    張丹立刻開門去與男友會合,兩人在園子裡追逐,接著,鄰家幼童也跑出來看新雪,張丹著他們伸出舌尖黏雪。

    大同也下雪了吧。

    可恩沒有跟他們瘋,她靜靜坐下來。

    就這樣,呆在沙發上好久,直到張丹喘氣紅臉回來。

    “喲,還有家務要做。”

    可恩跳起來吸塵,張丹去開洗碗機。

    日-開著四驅車過來,“出去吃火鍋。”

    張丹說:“我買了作料,我們在家吃。”

    “你看可恩一副納悶樣,我們出去兜兜風。”

    她倆穿上大衣。

    這時地上已有薄薄一層積雪,車子駛過,留下輪胎印子。

    張丹輕輕說:“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日-笑,“這兩句又出自何經何典?”

    張丹答:“我慢慢說給你聽。”

    可恩往窗外看,大同下雪沒有?

    應該,緯度差不多的地方氣候也相仿,內陸只有更冷,孩子們面孔凍得紅紅,穿著臃腫的棉襖,可愛如年畫裡幼兒造型。

    他們有想念李老師嗎。

    還記得李老師用英文教的三小豬寓言嗎。

    “——可恩,到了。”

    “可恩,在想什麼?”

    他們一起吃意大利菜,可恩吃了很多。

    半夜,胃氣脹,不舒服,起來找藥,書房有光,她走近。

    聽見兩把聲音輕輕說話。

    “出門一里,不如家裡。”

    “回到家,感覺不同。”

    “往日只覺困家裡又悶又呆,今日才知家好。”

    兩個人嘻笑。

    可恩淚盈於睫,做夢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竟然聽見母親與穗姨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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