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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他做得像是沒有看到她一樣]

    我又有件事兒求你。楊曉遠說。

    之後的一個週末,他們兩個在西餐廳裡吃中午飯,慧慧抬起頭,你請說。

    我想給一個客戶的太太送一份禮物,請你陪我去珠寶店挑一挑。

    什麼客戶啊?你賺了他多少錢,要送珠寶給他太太?慧慧看看他。

    嗯,反正特別重要的一位,你照漂亮的選,別替我心疼錢。楊曉遠說。

    行啊,等會兒就去?

    等會兒就去。

    進了卡地亞的店,倆人從頭看到尾,楊曉遠一句重要的信息都沒給,收禮人的年齡、頭髮、皮膚的顏色,他也一概不知,只跟慧慧說:你找漂亮的就行了。

    她嘴上說你這人送禮送得糊塗,心裡小心翼翼地替他比較算計,款式要經典,不能太貴太離譜,但是也要拿得出手,小碎碎的鑽石很漂亮,但是不那麼高貴,圓圓的一顆價格一下子就飆了上去。選來選去,慧慧還是挑中了一對耳環,圓形的立體包金,藕荷色的三顆寶石拼成幸運草的形狀,八千多歐元,估計還在曉遠哥的預算裡。

    這個好看。她對楊曉遠說。

    放在裡面看不出來啊。楊曉遠說,你試戴一下?

    好啊。慧慧攏一下頭髮,對服務員說,請把這個拿出來讓我試戴。

    那服務員剛要從打開的玻璃箱裡把耳環取出來,經歷從辦公室裡出來,對她說:您有電話。然後那經理親自為他們服務,他笑著對慧慧和楊曉遠說:夫人和先生是要看這副耳環?

    慧慧看了看這個人,馬上又看了看楊曉遠,那一刻她心跳得厲害。卡地亞的這位經理從前與她再熟悉不過,他原來在另一家珠寶老號,慧慧從他的手裡不知道買了多少亮晶晶的東西。

    她這邊還惴惴不安呢,可是幹這行的都是機靈鬼,經理一張再熱忱不過的臉,但是待她就像新主顧,毫不露馬腳。

    慧慧戴上了那對耳環,轉過身問楊曉遠:你看看怎麼樣?

    嗯,他點點頭,就是它了。

    楊曉遠籤支票付錢的當兒,慧慧要把那耳環摘下來,他說:哎哎,你幹什麼?

    包起來啊。

    他笑起來,它已經在它應該待的位置上了。

    平白無故送我禮物幹什麼?慧慧看著他。

    那天說好的,賺了錢要送一份好禮物給你,除非,他站起來,離她很近,鼻尖幾乎觸到她額前的劉海兒。楊曉遠撥一撥她耳朵邊的頭髮,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除非,除非你覺得這件禮物太輕了,或者鑽石不夠亮,配不上姑娘你美麗的臉。

    她慢慢笑起來:說什麼呢?這可是卡地亞,有一條小鏈子我就心花怒放了。

    他也笑起來,把她抱住了:要替我省錢啊?以後吧。

    之後小多看著那耳環說:所以,進展得還不錯?

    慧慧老實地回答:還不錯。

    楊曉遠為人怎樣?我這裡的小留學生一天到晚地八卦他,你也跟我爆一爆料,我也八之一卦。小多眉開眼笑。

    楊曉遠啊,慧慧喝了一口冰紅茶,說:特別快活、聰明,也知道努力,會賺錢,但是還有點兒孩子氣,我覺得啊,從心理年齡上講,他比我年輕。

    小多哈哈地笑起來:這個不用說,連我都比你心理年齡小,你從小的愛好不就是假深沉嗎?

    慧慧氣得那一口紅茶差點兒沒嗆出來,撅了撅嘴巴:我招你了,是吧?

    你沒招我,你就跟我照實招了你對這個楊曉遠是怎麼打算的吧。

    我打算過了,慧慧說,認真相處一下,你都有孩子了,我也不能落下太遠,不是嗎?你原來跟我說找個人,收拾收拾把自己嫁了,我覺得這話對。

    小多握著她的手,半天才說:怎麼忽然就覺悟了?

    我成熟得就是這麼快。

    她是認真地跟楊曉遠相處的,如果楊曉遠不忙不開會,他們幾乎每天都會見面,一起吃晚飯,看電影,或者在酒吧裡坐一坐。他的飛鏢射得非常好,瞄準的時候上齒咬著下嘴唇,認真極了,他有一回五支飛鏢射出來49環,贏了一個大鬍子老外兩大杯啤酒,慧慧給他鼓掌,他搓著鼻子小聲跟她說:我告訴你你別告訴別人啊,曉遠哥原來在馬賽上大學的時候是校隊的,現在的水平早就不能跟當年同日而語了。

    加油吹啊,慧慧笑著說。

    那天曉遠哥兩大杯啤酒下肚,出了酒吧一見路口埋伏著不少憲兵和警察,明明就是要逮酒鬼的陣勢,楊曉遠當時就不敢開車了,是慧慧把他送回家的。

    這天晚上還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

    她送他回了家,然後在他的冰箱裡找果汁,翻到一小桶芒果汁,剛站起來,大俠曉遠哥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在她後面了。這小白臉眯著眼睛笑裡藏奸地看了她半天,一手握著她下巴上的小渦,下一秒鐘就把嘴巴印在了她的嘴唇上。

    什麼都很好,他帶著麥芽味道的呼吸,他厚實而柔軟的嘴巴,他那個靈活又霸道的舌頭,還有他幾乎搔到她臉頰的長長的睫毛。慧慧一邊跟他親吻一邊想,時間太久了,她都不記得自己上一次被男人親密碰觸是什麼時候了。

    她的回應鼓勵了這個傢伙,他那捧著她臉龐的手開始摸摸索索地穿過頭髮,找她的小耳朵,玩了半天又沿著脖子向下,一路來到慧慧的胸部上,他一邊撫摸著她一邊帶著她往房間裡走。倆人忽的一下倒在客廳的地毯上了。楊曉遠伸手就解她的扣子,那專注的樣子好像那將是他今生此後唯一的事業一樣。

    慧慧被他壓在下面,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把他給按住了。

    楊曉遠。她說。

    他低著頭,也不看她,全神貫注地就想怎麼把手掙脫出來好繼續解她的扣子。

    楊曉遠。她又喊。

    他稍稍抬頭。

    你別跟我裝啊,兩杯啤酒就把你給弄醉了?剛才在車上你還幫我看紅燈呢。慧慧說,你想接著酒勁幹壞事兒,是不是?

    他看看她的眼睛,剛才那股色勁頭一下子沒有了,慢慢倒下來,臉還是貼在慧慧的胸部上,翁聲甕氣地說:什麼世道啊,怎麼現在想耍個流氓這麼難啊?

    他說得她笑起來,伸手撥一撥他的頭髮。等我準備好了,行嗎?

    他滑到她旁邊,一手支著頭,緊緊盯著她,行啊,不過你告訴我得等到什麼時候?正常男女咱倆這個情況,早就圈圈叉叉了,你是不是心裡有別人?他不壓在她身上了,慧慧得以稍稍抬起上半身。她看著他的眼睛,很肯定地說:我沒別人,如果我有別人也不能總是跟你約會。但是現在你能不能把你這隻手從我胸部上拿下去?

    楊曉遠訕訕地挪開自己那隻不死心仍想佔便宜的手,然後一下子趴在地上:太晚了,你開我的車回家吧,明天上午再來接我啊,咱倆一起出去玩去。

    慧慧哭笑不得,於是開著楊曉遠的車子回了自己家,洗漱,更衣,睡覺之前又站在鏡子前面仔細地照,她摸了摸自己剛被親吻過的臉頰和耳朵,又摸了摸嘴巴和胸部,覺得自己好像忽然之間老掉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到下午才去找楊曉遠,曉遠哥在一分鐘之內就穿戴整齊打扮漂亮了,一邊擁著她出門一邊數落,我這餓得啊,就差沒餓死了。不是讓你上午來嗎,你怎麼才到?

    在電梯裡,他指著她的眼睛說:發生了什麼事?怎麼變成熊貓眼了?

    慧慧把他那根手指頭挪開:我昨天沒睡好,要不然也不能才來找你。

    楊曉遠說:早跟你說留在我這裡了,你看,昨天晚上天人交戰,想我來著吧?

    他說到這裡,她就真生氣了,你這個京片子,再不閉嘴,我發誓今天以後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她話音沒落,他就賠笑了:我這不關心你嗎?再說過了時間飯店都關門了,咱去哪兒吃飯啊?哎哎,我認識一個館子,人夠多,營業時間夠長,咱這時候去,正好不用等位子。

    倆人都餓,中午飯就沒少吃,天開始暖和了,從西海岸來的海鮮很不錯,慧慧吃了一大份海鮮飯,吃完了,楊曉遠說:咱去哪裡玩啊?

    她說:一路開車兜風吧。

    她其實是有點累,昨天晚上睡得不好,這時候吃得多了,在車上晃晃悠悠地就睡著了。其實她睡得也不踏實,模模糊糊地好像看見道路兩旁的槐樹,村莊的紅房頂,還有阿爾卑斯一座座連綿不絕的山峰。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在車上睡覺的慧慧出了不少汗,擦一把額頭,睜開眼睛,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色那樣熟悉。她從車上下來,之間巍峨青翠的小貓牙山挺立在眼前,四月的山頂仍舊被厚厚的白雪覆蓋,山下是貝爾熱湖,在晴天裡顏色鮮豔,碧藍碧藍的。湖面上有帆船划艇,還有白色的大天鵝順風飛行。

    時隔三年,她居然又回到了香貝里。

    慧慧站在那裡好半天沒說話。

    你沒來過這裡嗎?楊曉遠在後面說,怎麼像從來沒到過這裡的觀光客一樣?

    慧慧回頭,皺著眉頭看著他,你,你怎麼大老遠把我帶到這裡來了?

    我想帶你划船。楊曉遠說,我們銀行在這裡有腳踏船的招待券,你不想試一試嗎?

    她的頭上都是汗,用袖子擦了一把。楊曉遠過來摟住她的肩膀,都來了,玩一會兒就回里昂,好嗎?還是,你怕水?

    她搖搖頭:不是。

    他親親她的額頭,走吧,咱划船去。

    這是個四月的星期日的下午,貝爾熱湖畔熱熱鬧鬧的,有人帶著小孩子和寵物在白色的石灘上散步,有人在打排球,有人在港口維修自己的船,也有人在嫩綠的梧桐樹下面叫賣著薄煎餅。慧慧跟著楊曉遠上了一艘黃色的腳踏船,心裡面多少有一絲僥倖這麼多人,她怎麼就一定會遇見丹尼海格呢?他可能在某地開會,忙著他的生意,或者他在某地約會,忙著照顧他的情人,就算他眼下在香貝里,這麼多人,這麼多船,她怎麼就一定會遇見他呢?

    她微微低下頭,靠在楊曉遠的肩膀上,說:曉遠哥,我來過這裡的。

    他摟著她,溫柔地說:什麼時候。

    上大學的時候,跟同學們來過。

    是同學,不是男朋友?他故意誇張地說。

    是同學,不是男朋友。她說。

    他笑起來,剛才在車上你說夢話了。

    哦?她坐起來,看了看他。

    你說,去湖上划船啊。你用法語說的。

    他們在湖上玩了四十多分鐘,一直行到湖中心,陽光一斜,水面上吹起了冷風,慧慧縮一縮脖子,楊曉遠說:我們回去吧?

    她點點頭,直到這時,她仍是有點慶幸沒有碰上丹尼海格。

    但是他們踩著腳踏船快回到岸邊時,遇見了他的船。

    先看見丹尼海格的是楊曉遠,他們踩著腳踏船過來,丹尼海格正站在船舷上,手裡拿著扳手。他身上是一件白毛衣和一條短褲,他的臉是朝向這邊的,但是他戴著黑色的眼鏡。

    楊曉遠說:那個是丹尼海格!

    她沒說話,感覺到後背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我得去打個招呼。楊曉遠說。

    哎,別,慧慧不蹬她的踏板了,小船在離港口和丹尼海格的船不遠的地方晃悠,打什麼招呼啊?我們又不認識他。

    楊曉遠說:我們做過他的業務。上次的酒會上,行長想要介紹尤爾根跟他認識,但是這人剛來就走了,這麼巧遇到他不容易,我得過去打個招呼。

    慧慧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離得太近了,幾重往岸邊走的小浪就把他們送到了丹尼海格的船旁邊。楊曉遠站起來,又是那個可愛又誠懇的笑容,海格先生。

    丹尼海格看看他,你好。

    楊曉遠伸出手:我是雷米,瑞銀集團的,幾個星期前我在瑞銀的慶典晚會上見過您。

    兩隻船幾乎捱到一起了,丹尼海格沒有馬上跟楊曉遠握手,他像是從太陽鏡後面仔細地打量楊曉遠,然後才緩緩握住他的手,同時笑起來,你好,喜歡帆船嗎?來,到我的船上來。

    他做得像是沒有看到慧慧一樣。

    慧慧從來沒有跟楊曉遠發過脾氣,但是那天晚上,從香貝里回里昂的路上,她就再也沒跟楊曉遠說過一句話。

    他一路上都在解釋,丹尼海格要我上他的帆船,你知道他是什麼人物?他只跟我們總裁說話,他連我們分理處的行長都不甚搭理,他要我上他的船,慧慧,我怎麼拒絕?我是做銀行業務的,每天打交道的就是這種人,這是財神爺,求都求不來,我怎麼拒絕?我很抱歉,但是,他去握她的手,被她一下子躲開,但是,丹尼海格也不是魔鬼對不對?他也沒吃掉我們倆,我不明白,慧慧,你怎麼生這麼大的氣?哎,我求求你了,你理我一下,你說句話,大姐。

    上船之前我就跟你說了,我說我冷了,我要馬上會里昂,你呢?跟著他坐著那個帆船在湖上繞了一大圈不算,你不應該答應又去他的家。

    [不巧,我等了你三個小時]

    在船上沒玩多久,丹尼海格跟楊曉遠忽然間變得那般熟絡了,兩個人從帆船維護說到美國大選,從中國南方的魚鷹說到最近北非百年一遇的大旱。丹尼海格跟楊曉遠說:你知道嗎?普羅旺斯和南方各省今年的沙塵特別嚴重,撒哈拉的沙子跨過地中海過來了。

    楊曉遠說:您太誇張了,哪有那麼厲害?

    他這人才會聊天呢,偶爾的驚訝與微妙的不信任,激發了對方更強烈的傾訴和解釋慾望,對話被有力地維持下去,越來越投機。

    丹尼海格非常認真:我跟你講

    雷米。楊曉遠提醒他自己的名字。

    我跟你講,雷米,昨天我從普羅旺斯回來,車子停在外面,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車身上都是黃色的泥沙。說著他哈哈笑起來,你真該看看我的司機第戎先生的表情。

    楊曉遠也笑起來,您從普羅旺斯回來?

    是啊,他說,等一下去我家吃飯吧,我帶了好酒回來。你和你的女朋友她今天不太高興,對不對?她說法語嗎?

    慧慧一直看著湖面,他的話她都能聽見,當她聽見他在後面跟楊曉遠打趣她,當楊曉遠同意去香貝里杜露大街十五號那臨湖的別墅吃飯的時候,慧慧問自己怎麼從來都沒有發覺丹尼海格可以做個惡棍。

    下船的時候,她拽住楊曉遠,固執地說:我累了,想要回去。

    楊曉遠看看船上的丹尼海格,又轉頭對她說:我保證,我們待一會兒就走,行嗎?求你了,大姐。

    丹尼海格繫好了船也走過來,看看這兩個低聲商量的年輕人,忽然笑了。那種笑容寬容裡有種挑釁,彷彿在說,不去也沒有關係的,我知道你害怕。

    慧慧明白,他在看她的好戲,他想要她侷促不安。

    她緊緊攥住楊曉遠的手。

    過了整整三年,那座房子連一絲一毫都沒有改變,地毯,壁爐旁邊的畫案,小天使的雕像,還有種滿鮮花的陽臺。從那個陽臺下去,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直通到湖畔,小徑上鋪著白色的石子並被無數蔓生的綠色植物包圍著,它們非常茂密,看似有種野生的情趣,實則被精心地修飾整理過,四季都有各色的玫瑰花開放。他們站在客廳裡看暮色中這一隅美麗的景緻,楊曉遠嘖嘖讚歎。慧慧想:你還不知道呢,這個房間的下面是他做木工的工房,終年堆積的水曲柳的木屑像是白雪一樣;這個房間的上面,是丹尼海格的臥室,在我之後,又曾經有多少個女人得到過他的照顧和寵愛呢?

    丹尼海格說:從這裡下去,有一個堤壩,那裡住著十隻水獺。

    他手裡拿著酒給楊曉遠倒上:我喜歡水獺,因為它們勤勞。我也喜歡聰明勤奮的年輕人。

    水獺不僅勤勞,而且風流。慧慧心裡想。她在這裡的時候,那裡只有三隻,這個家庭擴張得有多麼迅速!她想到這裡無聲地笑起來,丹尼海格和楊曉遠同時回頭看看他。

    晚餐的頭盤是鮮蝦沙拉和黑松露小羊肩。

    楊曉遠突然有電話打來,他去陽臺上接電話,整晚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喋喋不休卻一直把慧慧當作是透明人的丹尼海格對她說了唯一的一句話,他說:鮮蝦沙拉,黑松露小羊肩,我記得對不對?

    她抬頭看他。

    她什麼都沒有說。

    她在回去的路上覺得這個星期日過得像做夢一樣,直到現在腦袋裡都轉不過來彎,她怎麼來到香貝里了?她怎麼會又回到杜露大街十五號了?她怎麼又跟丹尼海格乘坐一條船,跟他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

    她想起了自己做的那個坐在火車上的夢,忽然發覺,那些你想飛速躲開的,你想忘記的風景,不會因為你的不願回首而被抹殺掉,它們總是在那裡的,一旦這列火車倒回去,所有的情節又歷歷在目。

    她的頭很疼。

    楊曉遠送她到家門口,慧慧就要開門下車,他握住她的手,怎麼?怎麼就走了?還生氣啊?

    沒事,我就是累了。我早就跟你說了,你知道的。慧慧說。

    哎,你回頭看看我,他說,我有那麼大的錯嗎?我就是想努力賺點兒錢,丹尼海格這種人說些什麼話,做些什麼事兒,對我們的影響有多大,你不知道。

    她回頭看看他,看他微蹙著眉毛,他說的也是實話,慧慧搖搖頭,我說了沒有了,我就是有點兒累,你也是,玩了一天了,回去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楊曉遠說:謝謝你今天一直陪著我,我認識丹尼海格太重要了,他的生意,我一定要拿下來做。

    慧慧這時候有點兒精神了:他做的什麼生意?

    他要收購怡雲,成了的話要融資重組或者啟動新項目,不成也會有大筆的閒置資金撤出,放到哪裡去?一樣得找銀行暫時經營,所以無論海格能否成功收購怡雲,我都有文章可做。楊曉遠說。

    那麼,慧慧問道,你覺得,他能夠成功收購怡雲嗎?

    楊曉遠略沉吟一下,不能,他做不到。

    為什麼?

    你可能不瞭解,除了眼下他要運作的怡雲和他自己的海格之外,丹尼海格在幾年之間幾乎成為所有大型礦泉水生產企業的大股東,這些企業包括巴鐸、維希還有意大利的聖佩裡諾

    你是說,丹尼海格他幾乎擁有

    是的,西歐所有的優質礦泉,楊曉遠說,而怡雲是最後一個政府控制的堡壘。

    所以,他是在跟政府鬥,對嗎?

    對,楊曉遠說,慧慧,如果有人能為石油打仗,那麼就會有人為水源付出十倍的代價。你覺得政府會讓丹尼海格壟斷水源嗎?

    壟斷,有時壟斷,monopoliser,這是一個可以被治重罪的行為。

    所以,他不可能成功,所以,我等著,他說,我等著他不得不把錢從怡雲的收購案中撤出來,暫轉給我們運營,哪怕短期的也好。

    當然了,曉遠說,這是我個人的分析,但我不是丹尼海格,他能做到什麼,誰也不知道。

    慧慧說,祝你好運氣,不過曉遠,他看看她,一不要違法,而不要害人。

    你在說什麼啊?他笑了,這是銀行的生意,我的工作而已,不過,慧慧,他又叫她,糾正她說的話,你要祝我們好運氣。等我賺夠了錢,我要買一座島,種滿玫瑰花,我也一天到晚開帆船、養水獺什麼的。當然了,一定是跟你在一起。

    車子裡的燈是溫暖的黃色,他說話的時候深情地看著她,她傾身向前,緊緊地抱了他一下,好的,祝我們好運氣。

    四月末的時候,重感冒中的楊曉遠被派到美國出差一個星期。他們之間有了時差,法國的傍晚,美國的早晨,他總是這個時間打來電話。他還沒上班,她店裡也不忙的時候,兩個人就聊上幾句。她問他:你吃什麼藥呢?

    他說:吃什麼藥啊?年輕力壯的,喝白開水來著。

    所以一切都解釋了為什麼他的鼻音越來越重,嗓子越來越啞。原來曉遠哥一粒藥片都沒動,就拿白開水頂。一個人的養生習慣像信仰一樣很難撼動,慧慧也沒轍,他願意怎樣就怎樣吧。

    信仰白開水的還大有人在。那天她店裡來了一個阿拉伯男孩兒,二十多歲的樣子,身上穿著件白色的袍子,戴著白頭巾和黑色頭箍。

    慧慧站起來,對他說:您好。

    男孩對她微微施禮,看看牆壁四周琳琅滿目的商品,這是您的店?

    慧慧說:是的,我賣蜂蜜、蜂王漿,還有蜂膠。

    這些不同顏色的都是蜂蜜嗎?

    沒錯,不同的花,生產了不一樣風味和不同營養價值的蜂蜜。慧慧說。

    她用塑料小勺子舀了些樣品給他,請嘗一嘗,這是玫瑰花蜜。

    他用手指蘸起勺子上的蜂蜜,放在嘴巴里,點點頭,對慧慧說:味道很好。

    她給他倒了一杯水,想讓他清一下嘴巴再嚐嚐別的花蜜。他雙手把水杯接過來,飲了一大口。他喝水的樣子讓她覺得很有趣,雙手相握,眼睛還看著杯子裡的水,像捧著件聖物一樣。

    這個阿拉伯男孩兒沒有再品嚐別的蜂蜜,他買了一瓶剛才嘗過的玫瑰花蜜後就走了,走之前把慧慧給他倒的水喝乾淨了。

    男孩兒黑頭髮黑眼睛,臉頰上有絡腮鬍的青碴兒。她覺得這張臉有點面熟,可是又實在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裡見過,她跟自己說,可能是因為所有的阿拉伯人都長得很像的緣故。

    因此,小多總說這個女人有個不切實際的壞習慣,她看不到自己身邊平凡穩定的風景,她留意的總是那些稀奇的人物和事情。

    喝水還像捧著聖物一樣,大姐你怎麼想得出來?你要作詩啊?小多說。

    慧慧從來不會鬥嘴,就是看了看秦多方,心裡說:這人素質低,我以後再也不跟她講我看到的那些有意思的事兒了。

    按照老習慣,她從小多的店裡離開的時候,老闆娘又給她大包小裹裝了不少吃的,一邊裝一邊囑咐道:這個牛肉吧,我煨好了的,你連油都不用放,下鍋一扒拉就好。這個咖喱哈,我跟你講,一家印度餐館的大廚認識小裴,今天中午來我們店裡做客,順便給我帶來的,我沒捨得都吃了,給你留了一點還有,你怎麼給我買了這麼多野草莓啊?怪貴的,而且根本放不住,明天就得壞不少,你再帶半盒回去。

    到了家門口,慧慧得把手裡大包小裹都放在地上才能找鑰匙開門,她想起小多那個羅嗦勁兒就笑起來小多越來越像事兒媽了。

    走廊裡的燈都滅了,心不在焉的慧慧還沒有從手袋裡翻到自己的鑰匙,她伸手再去按電燈的開關,還沒觸到,燈就亮了,原來有人幫她把燈打開了。

    慧慧回過頭來,只見丹尼海格站在後面。

    是你?她捋了一下頭髮,舔一舔發乾的嘴巴,忽然覺得自己像不會說法語一樣。

    丹尼海格身上是一件白色的絲質襯衫和一條藍色的長褲,他走過來,幫她拿起地上的東西,說:對啊,是我。

    這麼巧

    她這一句蠢話惹得丹尼海格笑起來,不巧,我等了你三個小時。

    你不請我去裡面坐一坐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轉過身去開門。腦袋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是跟自己說,這是丹尼海格,這是丹尼海格,這是丹尼,在她的家門口等她三個小時的丹尼。走廊的小空間裡隱隱有他身上的薄荷味道,薄得像一層霧和一個夢一樣,薄得她都不敢去呼吸,她怕這個夢碎了或者突然結束。

    他們進了屋子,慧慧指了指廚房裡冰箱下面的位置,你可以把這些東西放在那裡。

    丹尼海格依言走過去把東西放好,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子倒了,他把它扶起來,看了看:你還是喝這個水?

    她點點頭,喝別的不習慣不過你的水賣得太貴了。

    他沒說話。

    慧慧說:我只有一雙拖鞋,但是地板擦得很乾淨,你可以把鞋子脫下來。

    好的。丹尼海格說著就把自己的鞋子脫掉,在她的鞋旁邊放好。

    這裡太小了,其實沒有什麼可看的,慧慧說,這是廚房,這是客廳,房子原來是空的,我自己舔的傢俱,那個沙發和電視都是在網上買的二手的,冰箱和洗衣機都是新的。

    嗯,丹尼海格點點頭,很划算。

    這邊的房間是我的書房和辦公室,呵呵,其實除了電腦和桌子還有那把椅子,什麼都沒有,哦,壁櫥是原來就有的。

    這套桌椅,你在宜家買的?

    嗯。

    你自己安上的?

    對啊。

    他笑起來,厲害厲害。

    有說明圖,我照著說明圖做,不是很難。慧慧說。

    這裡是我的臥室了。慧慧說。臥室的門是開著的,她就站在門口讓他看了看,你看,能從這裡看到羅納河,還不錯,對不對?

    丹尼海格讚賞地說:非常非常好,這是個舒服的地方。

    然後他看看她,我渴了。

    哦,好的,你要喝什麼?慧慧問,你自己的礦泉水,還是果汁或者茶?我有一些不影響睡眠的茶?我有一些不影響睡眠的茶。

    丹尼海格說:好啊,就這個吧。

    她去廚房給他燒水沏茶,看著水在小壺裡漸漸沸騰的時候想,已經快十點了,他要耽擱到什麼時候呢?

    她是個厚道孩子,眼下碰到的又是這個人,很多疑問和詰責在心裡面,問不出口,比如我困了,你要什麼時候走?比如你為什麼來我這裡?你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嗎?還有,你沒有別的女人陪著你打發時間嗎?你為什麼來打擾我?

    她其實連一句厲害話都不大會說,自己跟自己較勁也沒有用,只把安神的茶葉放在水杯裡,端到客廳裡去。

    是他要喝水的,但是他睡著了,頭枕著一個沙發墊子,身體躺平了,睡得很熟,呼吸聲輕輕的,慧慧端著茶杯,站在那裡半天沒動,這算是怎麼回事兒?

    她把水放下來,想去把他推醒,手伸過去,硬是沒敢動他。她坐在長沙發旁邊的地板上,看著那張睡得酣甜的臉想了半天。他在她家門口等了三個小時,那好,我就讓他在這裡待一宿吧。

    她把客廳的燈關掉,然後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去浴室洗漱,她把那把刻著她名字的木梳藏好,然後換上睡衣,從門口的小籃子裡拿了今天的報紙回了自己的臥室。她把門關上,上了床,扭亮了床頭的小燈,把報紙打開,只見頭版頭天的位置上寫著:海格收購怡雲失敗,歐盟貿易委員會或將對其展開壟斷調查。

    慧慧一下子愣在那裡,果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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