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上午,蓓雲陪同周至佳去拜訪著名的梁醫生。
她非常沉默。
梁醫生嚴肅地對周氏伉儷說:“你們考慮清楚了?這件事如逆風上山,異常艱苦,並不允許半途而廢。”
周至佳飛快答:“我明白。”
梁醫生又說:“即使想要孩子,也有其它選擇,譬如說領養。”
蓓雲看了看丈夫,他恐怕不會這樣偉大。
周至佳馬上有反應,“我絕對會善待人家的孩子,但是我只想孕育自己的骨肉。”
梁醫生又一次遺憾,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確是困難之事。
蓓雲好奇,“現在還有棄嬰?”
“比人們想象中的多,若干男女一時衝動,跑到醫院,要求製造愛情結晶,及至胚胎成形,他們已經改變主意,再不前來認領,”梁醫生苦笑,“只得由政府撫養,直至找到養父母。”
蓓雲皺起眉頭,這是法律上漏洞,要好好堵塞才是,起碼要仔細審核該對男女有無資格為人父母。
梁醫生取出一份文件,“你倆可以把文件帶返家中細閱,日後簽字未遲。”
周至佳繼續鎮靜地說:“我已詳細研究過細節。”
他取出筆,動手一揮,簽下字,把文件輕輕推到妻子面前,生怕蓓雲反悔,蓓雲不敢輕率,取過那份法律上有約束力的文字,移位到另一角,仔細地閱讀起來。
那一邊周至佳與醫生商談。
醫生說:“移植手術成功後生理會起翻天覆地變化,令不少事主震驚不安,我想推介一些讀物給你,有些由醫生撰寫,一些是當事人自傳,對你應該有幫助。”
周至掛心想事成,又恢復往日神采,他笑笑說:“如果你指腹大便便,許多男人腰間脂肪恆久厚得似懷胎十月似。”
蓓雲暗暗嘆氣,隨即又同自己說:莫愁莫愁,這是件喜事。
梁醫生小心翼翼接過文件,“我自會與周先生安排手術時間。”
蓓雲向他道謝。
兩人離開診所,周至佳說:“我希望你可以陪我入院。”
蓓雲看住他笑眯眯說:“本年度我假期已用罄,明年請早。”
周至佳一怔,“那我怎麼辦?”
巫蓓雲笑意更濃,“像我那樣辦呀,一邊做事,一邊勻時間出來做產前檢查,記得嗎,當年你被大學派往聯合國科技院做客座,一去三個月,我多怕你忘記有小云這個女兒,結果孑然一人還不是乖乖熬過去了?這段時期我至多拒絕外調,與你住在同一間公寓精神支持你,但要我無故告假被公司扣分,恕我不敢,別忘記,這個家的經濟現由我獨力負擔。”
一頓話把周至佳訓得做不得聲。
他嗒然低頭,蓓雲所講,句句屬實。
她拍拍丈夫背脊,“全職父親,做來不易,你太偉大了。”
蓓雲的輕鬆語氣不是裝出來的,世上沒有如同身受這回事,當事人或心如刀割或肉體受苦,至愛親友再同情瞭解,也幫不到事主。
凡事往好處想,再過十個月,蓓雲便可坐享其成,抱住家中小小新成員逗樂了。
蓓雲對丈夫說:“我要更加勤力工作,因為有新的責任新的開銷。”
周至佳抬起頭,本想說什麼,終於什麼都沒說。
蓓雲知道他內心感受,她是過來人,他剛剛開始發覺,沒有人會因為這件事對他另眼相看,他將相當寂寞地渡過這十個月。
是夜,失眠的是周至佳。
他在書房中自斟自飲,蓓雲聽見聲響起身,惺鬆地提醒他:“要喝趁現在多喝點,懷孕期間,任何刺激品均不可入口。”
她並非故意恫嚇,她所說的,均是事實。
周至佳卻覺索然無味,他放下酒杯。
兩天後的早上,蓓雲等著胡乃萱推門進來說:“周至佳回家了吧,我怎麼告訴你?凡事逃不過山人法眼,真想不到他是那樣一個人。”
蓓雲查電腦看該日有什麼重要會議。
電腦熒幕上忽然打出一行字:“巫小姐,你有沒有聽說本公司職員胡乃萱演出的鬧劇?”
蓓雲一怔,隨即嘆世風日下,電腦居然說起是非來,這當然是人類傑作,教會它們散播謠言。
她按鍵鈕:“不,我沒聽說過,我消息不靈通。”
誰知電腦竟然說:“唉呀,巫小組,你這樣木知木覺要吃虧的,這件事,說起來多多少少還與你有點關係。”
蓓雲失笑,懷疑電腦已經變成精,它深諳講是非之道:先不把真相道出,先賣個關子,又先表示,噫,此事閣下亦已受嫌疑,使聽者心癢難搔。
蓓雲問它:“是嗎,怎麼與我有關係,願聞其詳。”
“胡乃萱與你從前的手下曾倩文大鬧一場,你真不知道?”
呵東窗事發了。
她沒有再追問下去,誰知電腦忍不住,一五一十把該宗精彩的是非詳細在熒幕上打出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它實在與人類太過接近,染上陋習,不能自拔。
蓓雲讀過熒幕對該事的報導,問電腦:“你已對多少人複述過這件事?”
電腦:“哎唷,我只不過對你一個人這樣說罷了。”
蓓雲沒好氣:“我命令你洗脫記憶。”
“巫小姐——”
蓓雲老實不客氣接下“清洗”一鈕,強逼電腦忘記這段故事,電腦無奈,只得遵旨。
總有一日,電腦會先進得不受指揮,一張嘴學得同人類一樣壞。
據它繪形繪色的形容,昨天早上,胡乃萱像瘋狗似衝入訓練班課室,找到曾倩文,一手把她揪出來,就賞她兩巴掌,把其他同事嚇得目定口呆。
出醜了。
肯定電腦所述,經過藝術誇張,它又沒親眼目睹事情經過,不過是人云亦云。
但胡乃萱已經出醜。
巫蓓雲十分惆悵,如此能說會道能幹果斷的一個女子,沒把一件重要的意外好好處理。
說到曹操,曹操便到,胡乃萱進來了。
她沒精打采,雙目通紅,坐在蓓雲對面,嗒然說:“真沒想到,王日和是那樣一個人。”
蓓雲裝出一個純潔的樣子,表示她不明白她說些什麼。
老胡像是賺蓓雲笨,“我心情欠佳,無暇同你細說,改天再談。”
站起來就走,大概打算到別的較為精乖些同事處訴苦。
蓓雲捏一把汗。
幸虧馬上行動,把曾倩文調出去,否則今日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老胡必定在心急慌忙間找她來出氣,說不定對下屬管教不嚴就是個罪名。
對外,這樣精乖伶俐有什麼用,在家,巫蓓雲還不是要做忍讓專家。
中午,蓓雲利用午膳時間準備公務,偌大辦公室只剩她一個,獨享清靜。
忽然之間,她聽到一聲咳嗽。
抬起頭來,蓓雲看到那年輕人站在遠處角落,雙手插褲袋中,正笑眯眯看著她。
蓓雲又驚又喜,“你是怎麼過來的,本公司防衛森嚴,要經電腦核對過指紋才會放行。”
他笑,“更隱蔽的地方都難不倒我。”
蓓雲嘆息:“你來了也好,我悶得要命。”
“你的家務事不是已獲合理解決?”
“人家合理等於我的委屈。”
“那簡直是一定的,”年輕人感喟,“愚者老騎在聰明人背上發號施令,奈何。”
蓓雲不做聲。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老話?”
蓓雲苦笑,“我知道是哪一句: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年輕人忽然輕輕地笑起來,笑得不住咳嗽,笑聲漸轉為蒼涼,終於淚盈於睫。
蓓雲意外了,那麼年輕,那麼開朗,莫非他也有一段心酸往事。
他終於說:“我們都想得太多了。”
蓓雲接上:“卻放棄得太早。”她指放棄追求理想。
年輕人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站在角落,一直沒有走近,隔了一會兒,他說:“你的同事回來了。”
蓓雲說:“改天見。”
他不徐不疾往外走去。
相隔不到一分鐘,便有同事嘻嘻哈哈推門進來,顯然滿意地享用了一頓豐富的午餐。
蓓雲忍不住問:“你們出去的時候有沒有碰到人?”
同事們一怔,“沒有哇,我們應當碰見誰?”
蓓雲連忙說:“沒有誰。”
“對了,”同事打蛇隨棍上,“你聽到胡乃萱那件案沒有?”
蓓雲答:“早聽過了。”她不願多說。
同事們問蓓雲:“你說好笑不好笑。”
蓓雲忽然抬起頭來:“有什麼好笑,一點也不好笑。”
同事見這樣掃興,便散開不復談論他人是非。
他人的悲劇、不幸、煩惱,統統是笑話?何等奇突的心態。
回到家中,愛瑪與小云在下國際象棋,小云輸得一塌糊塗,鐵青著臉斥責機械人:“又不是來真的,手腕何必這般認真苛刻,弄得遊戲一點味道也無!”
愛瑪抗議:“但我手不由主,弈棋功能由人輸入,與我無尤。”
“那人也太無幽默感,”小云發牢騷,“既非正式比賽,松點何妨,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話似有弦外之音,值得咀嚼。
愛瑪見到女主人便說:“周先生出去了,希望你到梁醫生醫務所接他。”
蓓雲不假思索使說:“勞駕你撥個電話給他,巫蓓雲一天工作已經完畢,累得賊死,請周先生自行叫車返家。”
愛瑪答:“是。”
小云過來試探,“或者我們應當去接父親。”
蓓雲笑,“放心,在這個階段,他絕對可以照顧自己。”
“對,胡小萱今日缺課,家裡沒人接電話。”小云想起來。
“也許她們去探外婆。”
小云有點疑心,“可是胡小萱一貫對我無話不說。”
“每個人總有不願公開的私隱,千萬不要苦苦相逼。”
周至佳返來時,蓓雲在一邊喝熱可可,一邊在電腦熒幕上讀當天新聞。
他對妻子說:“第一次手術定在下星期五晚上,週末你不會有應酬吧?”
蓓雲放下杯子,“日子挑得不錯,我會陪你入院。”
周至佳說:“我有點緊張。”
“放鬆放鬆,”蓓雲抬起頭來,“科學昌明,不用擔心,你瞧瞧這還算什麼世界,竟有人建議兒童在家接受教育,我們做母親的還能鬆氣嗎?”
周至佳又說:“每一宗手術都有一定的風險。”
蓓雲十分訝異,“你害怕?”
周至佳逼不得已頷首。
蓓雲拍拍他肩膀,“這種手術哪個婦女不做過一次兩次?簡單得由機械人執行,一次生,兩次熟,把原先的疤痕剪掉,在原位再開一刀,事成後縫合,三兩天後同沒事人一樣,還可以落地帶孩子,做家務呢,不怕不怕,”她打一個呵欠,“總而言之,美蘇合作在金星建立太空基地,絕對是好消息。”
說罷她站起來走返臥室休息,不再與周至佳討論這個問題。
關上門,蓓雲收斂那滿不在乎的表情,五官掛下來,嘆口氣,開了催眠劑,不到五分鐘,在芬芳的麻醉藥中沉沉入睡。
週末確是個大日子,周至佳神色倉惶,如赴刑場,蓓雲看在眼內,既好氣又好笑,她若陪他緊張,他勢必更加慌亂,如不,又顯得冷血,小云在一旁助紂為虐,團團鑽,蓓雲不能不喝一聲,“再吵就不准你去醫院。”
母女倆在手術室外等了半小時,蓓雲這次的冷靜倒不是偽裝,她這個人,越碰到大事越像沒事人,這門功夫不知是什麼時候訓練出來。
小云忐忑不安,“爸爸不會有事吧?”
“天下沒有那麼巧的事,像我們這種普通平凡人,最有機會活到耄耋。”
小云接上去,“看我結婚生子。”
“是,”蓓雲無奈,“說不定還看你的兒子結婚生子。”
小云總算滿意了。
蓓雲走到窗前,打量園景,晃眼間看到花圃一個背影,像煞一個人,她一動心,梁醫生已經出來說:“手術十分成功。”
蓓雲不得不轉過頭來,“甦醒沒有?”
“已經醒了。”
接住看護士推出手術床,周至佳灰白著面孔頻頻呼痛,小云趨向前去安慰父親。
蓓雲冷眼看著他,周至佳把自己弄得這樣狼狽,蓓雲已無法尊重他,她骨子裡是個老式女人,男人若不能令她敬愛,就不能做她的丈夫。
她別轉面孔,去看花園裡那熟悉的人影,但轉眼間花圃裡已渺無人跡。
“媽媽,媽媽,爸爸叫你。”
蓓雲這才走到床榻旁,只聽周至佳說:“總算過了第一關。”
蓓雲順口應道:“恭喜你了。”自己都嚇一跳,那麼客氣冷淡,蠟一般的應對,虧她說得出口。
奇是奇在周至佳聽了挺受用,閉上雙目嘆口氣,“叫人替我注射止痛針。”
小云見母親待著一張臉,還以為她擔猶,忙說:“爸爸情況很好,明日便可出院。”
蓓雲說:“那你留下陪他。”
“媽媽你呢?”
“我回家打點打點。”她害怕與周至佳單對單相處。
梁醫生叫住巫蓓雲:“院方需要你簽字允許我們到市立醫院取你的卵子。”
蓓雲問:“這次需要幾顆?”
“大約四五顆,我們瞭解到這些卵子就快要過期,也許這是周先生心急的原因。”
蓓雲默默跟醫生到辦公室簽字。
梁醫生說:“我有種感覺,巫女士你好似不太喜歡周先生這個主意。”
蓓雲一怔,“梁醫生你明察秋毫。”
“周先生這種做法其實很偉大。”
“我情願他做一個普通人。”
“他只不過走先一步而且,不久將來,男方負責育兒事件將日益普遍,同婦女身居要職同樣平常。”
醫生一片好心,惜不能令蓓雲心情好轉。
“我覺得我失去了丈夫。”蓓雲第一次對外人說心事。
梁醫生答:“若干年前,女性剛開始出外工作,她們的丈夫亦有類此抱怨,認為有妻等於無妻,這個觀點會得轉變。”
蓓雲笑笑。
“巫女士,如果你覺得困擾,我建議你看心理醫生。”
蓓雲顧左右而言他,“產孿生兒的機會可高?”
梁醫生識趣地說:“那還真的得看造化。”
造化亦即是命運吧,醫學固然先進,命運大神仍然掌握一切。
蓓雲無言,獨自離開醫院。
回到家,她吩咐愛瑪收拾書房安頓周至佳,又替他準備流質食物。
愛瑪也會發牢騷,只聽得她喃喃抱怨:“這家人的功夫越來越多,怎麼應付得了。”
一言提醒蓓雲,第二個孩子出生之後,愛瑪縱有三頭六臂,不眠不休,怕也分身乏術,她得早做準備,替愛瑪找助手。
趁著空檔,蓓雲連忙與機械人代理公司洽商。
答案令人咋舌,新類型機械家務助理價格已貴不可言,具育嬰程序者更甚,代理說:“七七四型備有四隻機械手及動聽聲線,與母親一樣溫柔能幹。”
太滑稽了,巫蓓雲是一個母親,巫蓓雲可沒有四隻手及迷人聲線。
“一勞永逸,物有所值,巫小姐,請你考慮添置七七四型。”
“可否試用?”
“可供試用三小時,另外收費。”
“我想想再答覆你。”
“我們此刻只得兩具現貨,先到先得。”一貫生意手法。
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但也不必急在一時添置,至少還能拖半年。
周至佳不知有無考慮到收入少了一半,支出卻大了一倍這個事實。
愛瑪花了整個傍晚,才把書房清理出來,又急急鑽到廚房,它嘆息:“從前,還能抽空下一盤棋,聽聽音樂,唱只歌。”
蓓雲搶白它:“你的嘴巴又不是沒有空。”
隔沒多久,蓓雲聽得愛瑪在廚房哼一首老歌,先是笑,因是首情歌,聽仔細了,卻發呆,它竟然無比悠揚地唱:“若不是有情郎跟我要分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蓓雲發呆。
誰教它唱這樣的歌?
什麼年頭的事了,人們居然為感情神魂顛倒,名正言順編了首歌來唱,何等墮落,但卻何等令人神往。
不知誰將這首老得掉了牙的美麗情歌輸入愛瑪電腦,又替它安排了銀鈴似的嗓子,蓓雲頭一次聽到,不由得神為之奪。
可見編排電腦的人亦不是鐵石心腸。
蓓雲站起來,輕輕掩上廚房門。
這種靡靡情歌,不宜多聽,沉醉後如進入魔界,難以自拔。
巫蓓雲有太多正經事待辦,無暇縱容私慾。
她坐在私人電腦面前,把未來十二個月的家庭開銷預算做出來,答案是:巫小姐,你不能準備在二0九九年退休。
蓓雲急急問:“那麼,我何時方能兼休?”
“單人收入,四人開銷,延遲五年,在二一0四年方可退出辦公室。”
“不!”
“對不起,巫小姐,電腦不說謊。”
快了,已經會講是非,說謊之日還會遠嗎。
蓓雲氣餒到無邊,越發憎恨周至佳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才恨了一陣子,又覺得周至佳是周至佳,未生兒是未生兒,不可混為一談,只得長嘆一聲。
電腦繼續發表意見:“未來十年間請勿添置奢侈品,巫小云將進大學,所費至巨。”
蓓雲提醒電腦:“大學學費全免。”
電腦哼地冷笑一聲,“巫小姐,你自己是過來人,大學學費能花多少,您的跳舞裙,您的網球班,您的代步小跑車,缺一樣行嗎?父母略有一樣辦不到,立刻與他們有代溝,馬上變成一個不為人瞭解的孤苦少女。”
蓓雲掩住嘴,真的,原來最瞭解她的是電腦。
“我跟了你十六年,有什麼不知道。”電腦洋洋得意。
蓓雲黯然。
“苦中自有樂趣,苦樂參半,是你們的人生。”
蓓雲按熄電腦。
她如期接周至佳出院。
把他安頓好之後,吩咐愛瑪照顧他,自去更衣打扮。
周至佳十分震驚,“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去參加公司派對,總經理入董事局,普天同慶,我不到,行嗎?”
周至佳愣在那裡。
蓓雲攤攤手,“我不是不想時時刻刻以家庭為重,但生活是生活,理想是理想,盼你體諒。”
一邊努力往臉上刷粉,希望脂粉能增加顏色。
“老了。”是她的結論。
套上精緻晚服,老不過是巫蓓雲的謙虛語。
躺床上的周至佳真的大不如前,經過多日折騰,他瘦了一圈,剛做過手術,精神疲乏,比真正年紀起碼老了十年。
蓓雲說:“本來可以攜眷參加,不過你需要休息。
沒待周至佳回答,她便穿進鞋子出門去。
公司派了車子來接她,司機一早站在樓下等,看見她忙不迭拉開車門。
怪不得越來越多人盡忠職守,蓓雲感喟,為工作出力永遠獲得報酬,為一個人費心事則最最划不來。
車子駛到一半,忽然慢下來,在路邊停下。
蓓雲訝異問司機:“還要接人?”
司機反問:“不是巫小姐的吩咐嗎,今朝秘書叮囑我在此地停一停接人。”
蓓雲剛欲查根究底,車旁已經出現一個人,他敲敲車窗,蓓雲連忙推開車門。
是他,這個鬼精靈,真有一手,他彷彿對她的行蹤瞭如指掌。
每分鐘都找到她,截得到她。
他穿著整套黑色禮服,十分瀟灑,上車時,蓓雲看到他腳穿球鞋,不禁脫口問:“你的皮鞋呢?”
他笑笑:“拿去打掌了。
“只得一雙皮鞋?”
“你沒看出來?”他嘻嘻笑。
蓓雲只得笑,一路上維持這個笑容,沒有減褪。
抵達目的地,巫蓓雲偕年輕人入場,她有點寬慰,終於有其他人看見他了。
到指定位置坐下,胡乃萱找過來,“蓓雲,你居然坐第七號臺子,老闆真看重你。”
這時那年輕人又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老胡沮喪,“我只坐三十七號臺子。”
蓓雲說:“你坐我身邊好了。”
“真的?”老胡略為振作點,“那曾倩文倒坐四十二號。”
“老胡,”蓓雲誠懇地握住她的手,“不要去理別人。”
胡乃萱茫然看著天花板,隔一會兒說:“這道理我十分明白,但做起來並不容易。”
“越難越有挑戰性。”
胡乃萱疲倦之極,“我們幾時才能停止打仗?”
蓓雲不知哪裡來的幽默感,她答:“活到老打到老。”
這種政治飯十分乏味,朋友敵人被逼坐在同一桌上強顏歡笑,蓓雲一邊喝味道類似洗碗水那樣的雞湯,一邊用神留意胡乃萱動向,只怕她按捺不住去找曾倩文晦氣。
那邊的曾倩文亦看得出忐忑不安,打起來她未必輸,但當眾表演,到底出醜。
正在做優遊的觀光客,忽然眼光瞄到一個人,巫蓓雲呆住了,左碧顏!誰把她帶到這裡來?忽然由觀眾升為主角,蓓雲有點心慌。
她急忙把目光收斂,鎮靜一下,再抬起頭來。
胡乃萱在喝悶酒,蓓雲無法按得住她的酒杯。
她找來可靠的同事,囑他們稍後送老胡返家。
上過漿糊似的甜品,蓓雲也打算打道回府,一看錶,已經浪費了三個多小時,祝賀詞接祝賀辭,每人講十五分鐘,已經花去半日。
剛想站起來,有人搭住她肩膀,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說:“忙什麼,跳隻舞才走。”
蓓雲不禁用手按住那隻手。
這是她少女時期做慣做熟了的手勢,他的手搭在她赤裸的肩膀上,她的手又貼住他的手,幾重肌膚相親,又不礙觀瞻,實在是高手所為。
蓓雲輕輕說:“我不會跳舞。”
“沒有不會跳舞的人。”
他把她拉起來滑進舞池,那時穿亮片衣服的女歌手忽然唱:“你問我為什麼掉眼淚,難道你不明白是為了愛,要不是有情人要跟我說再會,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蓓雲腳步一軟,不知為什麼心酸,淚盈於睫。
年輕人沒有問為什麼,這並非問問題的好時光。
蓓雲踩到他足尖起碼三次,才跳完那半支音樂。
然後他陪她離去。
才走到門口,蓓雲看到左碧顏在一個白髮洋人陪同下等車。
兩個女人四目交投。
她們是晚的男伴均非周至佳,多麼諷刺。
不到三分鐘,四個人各自上車離去。
年輕人說:“我先下車。”
蓓雲看著他,“我真不知怎樣感激你才好。”
年輕人詫異,“你不曉得嗎,你是曉得的。”
蓓雲不知怎地訕訕的漲紅面孔。
待年輕人下了車,她同司機說:“你有沒有看清楚剛才那個人?”她想向他求證,年輕人並非她巫蓓雲的幻覺。
誰知那司機太會得做人,竟然說:“誰?巫小姐,我可是什麼都沒有看見。”
蓓云為之氣結。
周至佳要過兩個星期才活動自如。
他懇求蓓雲多在家陪他。
蓓雲脫下眼鏡揉揉眉心,好言勸慰:“做人呢,要自得其樂,你自己找節目呀,同至善建章他們通通消息,交換意見,出外逛逛,你們是同道中人應該談得來,又有大把空閒。”
電腦熒幕上綠光映到蓓雲臉頰上,在周至佳眼中,她好比陌生人般遙遠。
他不再求她。
蓓雲淡淡道:“現在就嚷悶?等正式懷著孩子,舉止不便,才叫苦未遲。”
周至佳沉默。
蓓雲冷眼看他,發覺他也懂得莊敬自強,周至佳訂閱大量書報雜誌,房間開著輕音樂調劑精神,最難堪的是他已失去昔日友好,那班朋友無法瞭解他目前選擇,他一時又沒找到新淘伴。
蓓雲不去理他,當年她經過同樣的苦處,每日週而復始照顧一個幼嬰,重複同樣沉悶而吃力的工作,累得腦袋打結,失去所有朋友,困在斗室,周至佳在大學忙得不亦樂乎,回到寓所,也想休息,蓓雲不敢對他訴苦,直到添置了第一具機械家務助理,她才鬆口氣,總算有個“人”可以談談天。
全職主婦是份沉悶的苦工,最慘之處是人人以為做主婦易做,輕鬆自在,無所事事,而且,嬰兒又不會挑剔保姆功夫不足,孩子們不懂投訴。
在家千日好,這活簡直不會錯,蓓雲恰恰告假三年。
周至佳一直認為蓓雲在家享福,現在他才知道謬誤。
眼看妻子每日穿戴整齊雄赳赳出門去,周至佳無言,他不是後悔,他只希望他可以兩者兼顧。
夫妻間的對話漸漸少至無可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