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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如心黯然,不知那個他將是誰,如心一向是個小大人,換一個比較天真的女孩,也許會以為將來的人必定更好,不,如心卻知道不一定。

    她對許仲智已相當滿意,如果是他,順理成章,再好沒有,大可發展下去……

    如心籲出一口氣,睡著了。

    翌日,她通知那位胡先生,願意出售緣緣齋鋪位。

    剛巧有位老主顧上門,知道消息,遺憾不已。

    “真沒想到一家家老店會像老人那樣相偕壽終正寢。”

    如心甚為歉意。

    “你很不捨得吧?”

    “無可奈何。”

    “周小姐,請幫個忙,看看這隻碟子。”

    如心嗯了一聲,“葉太太,這是英國十八世紀邁臣磁器廠出品,背後有著名雙劍標誌。”

    “什麼,是英國貨?”

    “正是,你看,碟上月季花由手繪而成。”

    “崩口可以修補嗎?”

    “我儘量試一試。”

    “是英國貨,不值什麼錢吧。”

    如心笑,“錯了,葉太太,此碟若無暇疵,可值五千餘英鎊,即使有缺點,也還是收集者的寵物,可拍賣至三千鎊,用來送禮,十分體面。”

    “謝謝你,周小姐。”

    “葉太太,你下星期三來取吧。”

    客人告辭。

    如心端來椅子,站上去,摘下天花板上一盞古董水晶燈,它在搖晃之際發出細碎叮叮聲。

    她用許多層報紙包好,用紙箱把它裝好,將來,她會把它吊在工作間,伴著她。

    姑婆置這盞燈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買回來時纓絡掉了一半,水晶上全是灰塵,得一顆顆洗淨抹乾重新用銅線串好。

    老傭人一見,立刻板面孔,“我不理這個,我沒空。”

    如心卻不怕,她把水晶浸在肥皂水中,逐粒洗刷,逐顆拼串還原,所缺部分到處去找來補回,不過也花了三四個月,才能將燈掛上天花板。

    這時,每個人都噴噴稱奇,“好漂亮的燈,從何處買來,歐洲嗎?”

    在舊貨店花三十大元買來。

    今日,它己可以退休。

    姑婆問:“你喜歡水晶吧?”

    如心意外,“我花了百多小時修理它是因為我以為你喜歡它。”

    “不!我以為你喜歡它。”

    婆孫二人大笑。

    若沒有姑婆收留她,她那略為孤僻的性格一定不為家人所喜,誰有那麼多的工夫來試圖瞭解她,她的青少年期必定寂寞不堪。

    可幸遇見姑婆。

    稍後,胡先生帶著見證律師到緣緣齋來。

    如心意外,“我可以到你寫字樓。”

    “怎麼好勞駕閣下呢。”

    這樣精明能幹的年輕人在都會中是很多的吧。

    如心簽好文件。

    他鬆出一口氣,“我們應該慶祝。”

    如心看在眼內,笑笑說:“你原先以為我這裡會有阻撓吧。”

    “實不相瞞,周小姐比我想象中年輕及合理。”

    “恭祝你大功告成。”

    小胡剛想說話,玻璃門被推開,進來的是許仲智,如心為他們介紹。

    “一起吃午飯可好?”

    如心婉拒,“你們去吧,我還要寫一段結業啟事貼在門口。”

    小胡不假思索,“等你好了。”

    他不見得對每個小業主都那麼體貼。

    許仲智心中有數。

    如心坐下來,寫了一段啟事。

    兩個年輕人一個站東一個站西,並無交談,各管各看著街外風景。

    小胡說:“我來幫你抄一遍。”

    如心意外,“你擅長書法?”

    “過得去,臨過字,會寫。”

    他立刻用毛筆把啟事抄好,楷字寫得甚為端正,然後貼在玻璃上。

    如心隨手把聘人啟事撕下。

    “這一行很難請得到人。”

    如心點點頭。

    許仲智吃虧了,他完全看不懂中文,對內容一無所知,可是他懂得不動聲色。

    “來,走吧。”

    如心帶著兩個男生到附近相熟的館子去。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少年的她來見姑婆,就在這間飯店吃早點。

    “愛喝豆漿嗎?”

    “還可以。”

    “願意跟姑婆住嗎?”

    “願意。”

    那時真有點害怕,覺得姑婆高深莫測,光是年齡,已經是個謎。

    真沒想到以後會與姑婆那麼投契。

    老師問:“是你媽媽嗎?”

    “不,是我姑婆。”

    “呵,那麼年輕?”

    是,她看上去的確年輕,可是一顆心洞悉世情,無比智慧。

    一頓飯時間,如心都在懷念姑婆,腦海裡都是溫馨回憶,三個人都沒說話。

    飯後如心回家,叫在她家作客的許仲智不要打擾她。

    她覺得這是把結尾寫出來的時候了,她走到書桌前坐下動筆。

    苗紅已經病重,可是醫生給她注射麻醉劑,她不覺痛苦,如常生活,下午睡醒,喜歡玩撲克牌。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異常鎮定。

    母親節,女兒在身邊,難得的是黎旭芝也來送上康乃馨。

    趁碧珊走開,旭芝輕輕說:“爸爸讓我問你,可要我伯父前來看你?”

    苗紅抬起頭。

    旭芝怕她聽不清楚,重複說:“爸是指黎子中。”

    苗紅點點頭,“我知道。”

    旭芝靜候答案。

    苗紅籲一口氣,“不,不用了。”

    旭芝大為失望,“為什麼?”

    苗紅看著窗外,“我與他無話可說。”

    “不必故意講什麼。”

    “黎子中可是想見我最後一面?”

    “他沒有提出來。”

    苗紅微笑頷首,“你爸太好心了,不,我們不想見面。”

    “你肯定嗎,阿姨?”

    “我當然肯定。”苗紅神色不變。

    “多可惜。”

    苗紅笑了,“要見早就可以見面,何必等到今日老弱殘兵模樣方找機會訴衷情。”

    黎旭芝不語,黯然神傷。

    崔碧珊返來見此情況大為詫異,“旭芝你同我母親說過些什麼?”

    苗紅抬起頭,“旭芝問我尚有什麼心願。”

    碧珊一聽,紅了雙眼,“旭芝誰要你做好人。”

    苗紅若無其事說:“未嘗心願甚多,要待來世方能逐一完成,一生像似太長,卻又太短,待搞清楚有何心願,二十一年已經過去,那麼四十歲之前若不匆匆把所有該做或不該做之事做妥,之後也無甚作為,所以人人不夠時間,既然如此,有未了心願也稀鬆平常。”

    “有無比較簡單,我們又可以做到的事呢?”

    苗紅想了一想,“有。”

    “請說。”

    “我想把骨灰寄放在衣露申島。”

    碧珊那時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個島名,“什麼,什麼地方?”她異常詫異。

    旭芝朝她使一個眼色,“一會兒我同你說。”

    碧珊垂頭不語。

    原來旭芝卻知道其中因由,有時自己人反而矇在鼓裡。

    旭芝回去見伯父,說了苗紅的最後願望。

    “不,”她對黎子中說,“她覺得沒有見面的必要。”

    黎子中點點頭。

    半晌他問:“她仍然漂亮嗎?”

    旭芝據實答:“病人相貌不好看。”

    黎子中又點頭。

    然後他長長嘆口氣,“她就得那個願望?”

    “是。”

    “我可以做到。”

    旭芝剛想說什麼,書房門一開,有一個年輕漂亮女郎走進來:“子中,我——”一眼看到旭芝,“啊,對不起,我不知你有客。”知趣欲退出去。

    黎子中卻喚住她,“來,莉花,來見過我侄女旭芝。”

    旭芝寒暄幾句,便站起告辭。

    才走到大門口,眼淚便落下來。

    她躲進車子,捂著臉,好好地哭了一場。

    年輕的她哭所有不能成為眷屬的有情人,又哭所有原本相愛卻又錯失時機的情侶。

    終於住了聲,已近黃昏,她紅腫雙目駕車離去。

    第二天,旭芝對碧珊說:“告訴你母親,一切沒有問題。”

    碧珊說:“你們好像都比我知道得多。”

    旭芝答:“你所不知的不會傷害你。”

    “說得也是,我何必追究。”

    旭芝笑說:“我是那種若不知親生父母是誰也決不會去查訪的人。”

    碧珊也說:“對,既遭遺棄,不如努力新生活,何苦追溯往事。”

    “真做得到?”

    “做不到也得做到。”

    苗紅在彌留時十分平靜。

    碧珊一直守在母親身邊。

    她父親已自外國趕返,一有時間即到醫院。

    旭芝比誰都傷心,神色呆木。

    苗紅在最後關頭神智有點模糊,她弄不清時間空間,笑著對碧珊說:“囡囡快去衛生間,莫惹人討厭。”

    碧珊當然知道她要到好幾歲才學會自動上洗手間,甚叫母親煩惱,一聽此言,不禁淚如雨下。

    苗紅的臉容忽然之間起了極大變化,剎那間她恢復了年輕時的神采,輕輕說:“碧珊,用功讀書,碧珊——”她籲出最後一口氣。

    旭芝握緊碧珊的手。

    在那間醫院裡,每日有十多病人逝世,每日亦有十多名嬰兒出世。

    生與死都是尋常之事。

    如心寫完全篇,只覺臉頰涼溼,伸手一摸,卻是眼淚。

    她隨即訕笑,這樣自我陶醉倒也少有,作者先對故事感動起來,誠屬罕見。

    她放下筆,走出客廳,發覺許仲智正在看電視。

    他轉過頭來問:“寫完了?”

    如心仰起頭,“可以那樣說。”

    許仲智笑說:“你不肯定結尾到底如何?”

    “不,碧珊與旭芝已經告訴我,他們並沒有見最後一面。”

    “給我們這些讀者一個驚喜怎麼樣?”

    如心問:“你的意思是,讓他們見一個面?”

    “為什麼不呢?”

    “可是他們之間有解不開的結,她一直有自卑感,他偏偏想控制她。”

    “可是我肯定他們是相愛的。”

    如心搖搖頭,慢慢坐下來。

    許仲智反客為主,替她泡了杯熱可可。

    “謝謝你。”

    “每個作家都需要有人照顧生活起居。”

    “我不是作家!”

    “嗨,誰一開始動筆就成了名呢,慢慢來嘛。”

    如心又一次被他惹得笑起來。

    他為她荒廢工作跑了地球半圈,她很明白他的意思。

    第二天,許仲智跑到大學去見一位心理學教授。

    “呂教授,司徒介紹我來。”

    “請坐請坐。”

    “我已經把個案在電話裡講過一次。”

    “嗯,”呂教授說,“那是很特別的一個例子。”

    “我的朋友說,她肯定不是做夢,她的確接觸過兩名事主。”

    呂教授沉吟一下,且不去回答客人提出來的問題,他只是說:“據美國統計,許多寡婦都見過她們配偶的靈魂,現象相當普遍。”

    許仲智把身體趨近一點,“見到伴侶又是另外一回事。”

    呂教授笑笑,“是,真誠之至,金石為開。”他停一停,“但是,也有人的確比較容易接收另一個世界的訊息。”

    小許十分困惑,“可能嗎?”

    “我不會說全無可能。”

    “可是也不能肯定。”

    “有若干靈學專家十分肯定。”

    “這好似不大科學。”

    呂教授說:“地球繞著太陽轉是事實,可是當初公佈這個理論的哥白尼卻因此被當作巫師那樣燒死。”

    許仲智不出聲。

    “至少我們現在已經學會對一切現象存疑,然後求證,絕不固執。”

    小許說:“你講得很對。”

    呂教授笑,“當然,可能你的朋友只是名愛幻想的少女,將來有機會成為大作家。”

    小許也笑。

    呂教授相當年輕,虛懷若谷,舉出幾個人與靈魂溝通的例子,“資料由一位靈學專家轉交給我”,與許仲智討論起來。

    一個下午在茶點中愉快度過。

    小許最愛聽的話是“別擔心,即使是靈媒,不在工作的時候也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

    小許比較放心。

    “她也不見得可以接收所有訊息,每一個型號的收音機只能接收某些波段。”

    小許告辭。

    “有空帶她到我們這裡來聊天。”

    “好的。”

    或許,周如心只是一個愛幻想的少女。

    過兩天,許仲智又去拜訪一間中文出版社的主持人。

    “真冒昧,劉先生,多謝你撥冗見我。”

    “不客氣,你把原稿帶來了嗎?”

    “呃,還沒有,仍在整理中。”

    那位劉先生笑,“整理完畢交我們閱讀吧。”

    “出版費用是否昂貴?”

    “成本由我們負責計算。”

    “劉先生,實不相瞞,我有一個朋友喜愛寫作,我想幫她把原稿印成冊子,留作紀念。”

    劉先生說:“你的意思是自費印書。”

    “對,對。”

    他笑了,“許先生,敝出版社只印制發行有市場的書,請把原稿帶來一看,假使有條件吸引讀者,印刷費用全部由我們負責,並且支付版稅予原著人。”

    “呵,是這樣的啊。”

    “不錯。”

    “那我下星期再來,打擾了。”

    “不送不送。”

    如果是一本好書,出版社付作者酬勞,如果是一本壞書,給他們錢也不印,當然,怕弄壞招牌嘛。

    什麼叫好書?在商業社會中,你總不能把乏人問津的書叫好書吧。

    許仲智幫如心整理原稿。

    如心說:“算了,仲智,你速速回到地產管理公司去賺取佣金吧,這疊原稿,隨它去。”

    “寫得那麼辛苦,不交出去,多不值。”

    如心悠然,“寫的時候那麼開心,已經是最佳酬勞。”

    “人人像你那樣想,天下太平。”

    “唏,不是每個人像我那麼幸運,得到那麼多。”

    如心心平氣和。

    “別趕我走,我知道幾時回家。”

    他把原稿一股腦兒影印一份交到出版社。

    那位劉先生一看,嚇一跳,“譁,相當厚,怕有二十萬字,”又說,“不怕不怕,我們會盡快答覆你。”

    許仲智真不該有此問:“多人應徵嗎?”

    劉先生手指隨便一指。

    小許目光跟過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天,整個文件櫃上一包一包均是投稿,怕有百多兩百本未面世之佳作。

    “要輪候多久?”

    “我們會盡量做,三個月內必有答覆。”

    那也不算久等了。

    “今日出版業蓬勃,大家都樂意發掘新作家,早些日子,名家都得捧著稿件沿門兜售。”

    “是是是。”

    許仲智退出去。

    他打道一間小小咖啡室坐下。

    是該走了,這兩個月來,他已耗盡僅有儲蓄以及五年來積聚的事假與例假,再不走,無以為繼。

    所有可以做的都已做妥,現在,要看周如心的反應了。

    不過,即使沒有結果,他也不後悔,正是如心所說,過程那麼愉快,已經足夠報酬。

    他順道到航空公司去劃了飛機票。

    如心做了一鍋肉醬意粉等他。

    “來試試味道,看做得好不好。”

    小許不假思索,“肯定是我吃過最好的肉醬意粉。”

    如心訝異,“為何如此武斷?”

    小許坐下來即說:“一定如此,事到如今,如何還能客觀?”

    如心見他激動得雙眼紅紅,便顧左右而言他。

    “如心,我後天回去。”

    如心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

    “在那邊我有五年工作基礎,我不想重新從第一步開始,我有我的親人與交際網,他們都在等我。”

    理智是應該的。

    動輒放棄一切,將來那龐大的犧牲必定帶給對方無限壓力。

    如心說:“我最遲在年底也會過去看看妹妹。”她最多隻能作出這樣的應允。

    “我幫你辦入學手續。”

    “最要緊是找個地方住,離妹妹最近,可是又得有個距離,你明白嗎?”

    “我一向最瞭解顧客的需要。”

    如心微笑。

    他了解她已經足夠。

    那肉醬意粉並不如想象中好吃,兩個人胃口都不好,只吃一點點。

    離別情緒總是有的。

    兩個人都有所保留。

    飯後二人談了一些細節,很晚才休息。

    第二天小許一早出去替朋友買雜物,他手上有張頗為複雜的清單,像三十八號三宅一生的女裝豹紋牛仔褲之類,不一定買得到,真得花時間去找。

    晚上拎著大包小包回來,如心偏偏又出去了。

    他把握時間收拾行李。

    有人打電話來,傭人去接,小許聽見她說:“胡先生?周小姐不在,出去一整天了,可能在父母處,是,她回來我告訴她,再見。”

    小許微笑。

    那胡先生終於會找到她,將是他強勁對手。

    這個都會拜金,周如心繼承了兩筆價值不少的資產,她的身份一定大大提升,對她有興趣的男士想必比從前她做小店員的時期多。

    他們也不一定是覬覦她的錢,但他們就是不高興約會窮家女。

    以後怎麼樣,就得看緣分了。

    許仲智心安理得,把行李放在門口,站到露臺看風景。

    如心回來了。

    看到小許,向他招手。

    小許靠在欄杆上,覺得如心身形益發飄逸,她是註定不必與生活瑣事打交道的一個人,誰同她在一起,大抵得有個心理準備,她恐怕不懂洗熨打掃。

    他開了門等她。

    如心向他報告:“我去探訪父母。”

    “談得還愉快嗎?”

    如心有點遺憾,“他們對我越來越客氣,十分感激我對妹妹那麼好,完全把我當外人。”

    “這其實是十分理想的一種關係。”

    “真的,你若不是真關心一個人,你就不會為他拼命。”

    “不要說是動氣,眉毛也不會抬一下。”

    如心忽然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希望他留下來,不為什麼,就是因為可以在傍晚交換幾句有關人情世故的意見。

    他與她都是凡人,真有什麼大事,他救不了她,她也無力揹他,不過這還是太平盛世,她只想在忙碌一整天之後好好淋個浴,坐在沙發上,一搭沒一搭地與他閒話家常。

    沒有熱戀就沒有熱戀好了。

    但是如心終於說:“明早送你到飛機場去。”

    “是。”他無異議。

    那一個晚上,如心隱約像是聽到海浪沙沙捲上淺灘。

    還有,輕輕率率的音樂傳入耳中,她又回到衣露申島去了。

    “如心,下來,如心,下來。”

    如心不得不承認,“我全然不會跳舞。”

    “怎麼不早說,”他們取笑她,“我們好教你呀。”

    她想看清楚那堆年輕人中有無苗紅與黎子中,可是沒有用,她的雙目老是睜不開來,耀眼金光叫她揉著眼睛。

    “如心,你還在等什麼?”

    如心笑了,“先教我跳探戈。”

    “一定,包你一曲學會。”

    慢著,那是什麼聲音?

    下雨了,雨打在樹葉上,滴滴嗒嗒,眾人一鬨而散,去找避雨的地方。

    連如心的臉上都感覺到涼意,不,這些都不是夢,如心開始瞭解到,她的精神的確可以去到多年前的衣島,“子中,苗紅——”她尋找他們,可幸她所見到的,都是較愉快的場面。

    雨越下越大,雷聲隆隆,如心終於睜開雙眼,看清楚了。

    糟,露臺門沒有關上,雨一定灑進來。

    她立刻起身去關窗。

    都立秋了,還下這麼大的雨。

    反正醒了,如心撥電話給妹妹。

    妹妹有點訝異,隨即問:“許大哥在你處?”

    “他明日回來。”

    “你跟他一起回來?”

    如心清清喉嚨,“不,他歸他,我歸我。”

    妹妹甚覺惋惜,“同許大哥一起回來吧,他是好人。”

    如心欷-,“也許我沒有福氣。”

    妹妹意外,“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心搖搖頭,“將來你會明白——”

    “姐姐你說話怎麼似老前輩,你才比我大三歲。”

    如心不語。

    “過來與我們一起入學吧。”

    “我已經超齡了。”

    “再躊躇下去,更加超齡。”

    “我——”

    “周如心,過來呀,還在等什麼?”

    如心愣住,這話好熟,在何處聽過?

    周如心,快來玩,快來玩,我們教你。

    “姐姐,過來嘛。”

    周如心,我們教你跳舞,你還在等什麼?

    “姑婆已經去世,爸媽又不需要你照顧,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

    真的,周如心也可以出來玩?

    “你服侍姑婆那麼多年,爸媽常說後悔當年讓你跟著老人家學得暮氣沉沉,現在你的責任已經完畢,你已自由。”

    “什麼,”如心摸不著頭腦,“不是姑婆照顧我嗎?”

    妹妹笑,“你又不是三歲孩兒,何勞人照顧,明明是你朝朝暮暮與姑婆作伴,陪她消遣寂寞時光,只有你心靜才做得到,所以你應該繼承她全部遺產。”

    如心到這時候才知道她也曾有付出。

    “過來吧,姐姐,以後再蹉跎,就是你的錯了。”

    就這樣過去?

    “我搬到書房,你來往主臥室,不愛考試,大可遊學,來來來,快點來。”

    “我還沒買飛機票。”

    “這好算藉口?總有一家航空公司有頭等票尚未售完,打一個電話到旅行社即可。”

    “我試試吧。”

    “不要試,要著實去做。”

    “妹妹你怎麼處處逼人。”

    “唉,你不爭取誰幫你,必然輸定。”

    如心莞爾,妹妹是應該這麼想。

    “不說了,有車子來接我。”

    妹妹掛上電話,約會去了。

    如心獨自坐在客廳裡,忽然有意外喜悅。

    第二天到了時候,她叫醒許仲智。

    小許揉揉雙目,“呵,該走了。”

    “可不是。”如心微笑。

    “千里搭長棚,無不散之筵席。”

    如心大為意外,“你自何處學得這兩句話?”

    “一位老華僑教我的。”

    “來,我們去飛機場。”

    計程車在門外等。

    許仲智說:“你不必送了,我自己去即可。”

    如心笑,“真的?可別假客氣。”

    “你叫了計程車,可見不是真心想送我。”

    “這回子你多什麼心。”

    “你想送我?”

    如心拉開計程車門,“上車吧,真不想我去,我也不與你爭。”

    許仲智頷首,“你也不用跑這一趟了。”

    “再見。”

    許仲智朝她擺手。

    他一個人伴著行李到了飛機場,買了一疊報紙,呆呆地在候機室翻閱。

    此行一無所得嗎?又不是,大有收穫?又說不上來。

    人累了,思想不能集中,乾脆休息。

    上了機艙,他閉上雙目,聽著耳筒中音樂,打算睡一覺。

    飛機穩健地飛上空中。

    有人俯首低聲對他說:“借過。”

    他應“是,是。”

    張開眼,看到一張秀麗白皙的面孔。

    這不是周如心嗎?

    小許悲哀地想,糟了,真在戀愛了,眼睛看出去,所有的星都是花朵,所有的女性都是周如心。

    他問:“小姐,你需要幫忙?”

    對方奇怪的問:“你叫我小姐?”

    許仲智發愣,“你真是周如心?”

    “我當然是周如心。”

    “你怎麼會在飛機上?”

    “因為我買了飛機票。”

    “我怎麼不知道?”

    “想給你一個驚喜呀。”

    “我不要這種驚喜!”

    不知怎地,許仲智抽噎起來。

    周圍的乘客卻鼓起掌來,他們都聽見了。

    服務生遞過兩杯香檳。

    許仲智覺得自己實在需要這杯酒,一飲而盡,破涕為笑。

    真沒想到如心肯花那樣的心思來討他歡喜。

    周如心並沒有升學。

    她在華人集中的商場找到一個鋪位,開了一家古玩修理店,仍叫緣緣齋,英文叫衣露申。

    居然有熟客路過笑道:“呵,搬到溫埠了。”

    可不是都來了。

    如心的工作量不輕不重,還真有得做的——

    “在外國出生的孫兒又同外國孩子一樣頑皮,全部古董缸瓦都摔破為止。”

    “寄運時還是遭損傷,雖有保險,還是心痛。”

    “來時走得匆忙,沒時間修補,周小姐也移民過來了最好。”

    如心不是沒事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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