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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庭風託妹妹變賣產業。

    諾芹這樣忠告:“回來有個歇腳處也好,何用急急出售,放着做租屋亦不錯,反正不等錢用,將來滌滌回來工作,可有地方住。”

    庭風答:“守着不放,如何謀利?”

    諾芹説:“可以,看樣子,我亦不會發財。”

    “最近你靜好多,工作上可有荊棘?”

    “我又不是歌星明星。”

    “是嗎,我一向以為你是會寫字的明星。”

    也只有姐姐敢這樣嘲弄她。

    “一聽你聲音就知道李中孚已成過去。”

    “猜得不錯。”

    “三十年後你一定後悔。”

    岑諾芹微微笑,“可是,現在是現在。”

    寫到天亮,伏在桌子上盹着。

    電話鈐響,把她驚醒。

    “芹芹,有無把你吵醒?”

    咦,是姐夫高計梁。

    “已醒,不要緊,有什麼事?”

    “我回來了。”

    諾芹的心一沉,那豈不是成了四處流竄的遊民了。國

    可是他跟着説:“手頭略松,想還錢給你。”

    “呵,不急。”

    “順便來蒐購一些東方文物回去做店堂擺設,芹芹,可否賞面出來喝茶?”

    諾芹鬆口氣,“何用客氣?”

    “我們住在翡翠酒店。”他説出地址。

    諾芹從來沒聽説過有這樣一間酒店,她找上去,在附屬的小小咖啡室等他。

    這種酒店是東南亞旅行團員落腳之處,高計梁現在居然住了進來。

    他還沒有翻身。

    唉,東山冉起,拗腰重上,談何容易。

    有人叫她。

    她一抬眼,呆住,是他,是高君不錯,但體積大了一半不止,現在他是個胖子,紅光滿面,不是曬得太厲害,就是啤灑喝得太多,在街上碰見,真會不認得。

    外型方面,女性保養得較好,佔優勢。

    諾芹微笑。

    這才發覺,高君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呵,是個紅髮女子,身型比他更巨,一臉雀斑,可是笑得更燦爛。

    胖人多數和善,大抵是因為可以盡情大吃,故此心情開朗。

    高計梁介紹:“瑪挑達,這是我常常提及可愛的芹芹,芹芹,來見過我的妻子及夥伴。”

    諾芹靜靜坐着。

    人家一條大腿比她腰粗,她不敢輕舉妄動。

    問候過後,看得出高計梁是衷心對目前生活覺得滿意,他説:“芹芹,幾時來探訪我們。”絕處逢生,已沒有其它要求。

    絕不留戀從前的絲襯衫及花領帶,也是好事。

    人的一生,變化轉折竟可以那麼大。

    這時瑪挑達問她:“你可有到過澳洲?”

    諾芹搖搖頭,南半球,她只對南極洲有興趣,要不,便是阿根廷最南尖端的火地島。

    “幾時容許我做主人招呼你。”

    “是是,”芹芹説:“大堡礁最吸引人。”

    真出乎意料之外,這次見面十分偷快,到了最後,高計梁還是提到了前妻。

    “庭風還好吧。”

    諾芹守口如瓶,“托賴,不錯。”

    “滌滌呢?”

    “滌滌一向懂事。”

    “可有照片?”

    諾芹不覺殘忍,她淡淡説:“沒帶出來。”

    “瑪挑達已經懷孕。”

    諾芹只點點頭。

    “庭風,她還一個人嗎?”

    這倒可以透露,“是,她不是一個隨便的人。”

    “她的生意如何?”

    “庭風已經退休。”

    “急流勇退,她比我聰明。”

    諾芹忽然説:“你也很勇敢。”

    他第一次露出欷虛的樣子來:“人總得活下去。”對自己那麼適應環境,也驚訝不已。

    “我還有其它約會。”

    高計梁取出一張支票還給諾芹。

    諾芹按住他的手,“姐夫,當我送給你的結婚禮物。”

    高計梁訕訕地説:“芹芹……”

    諾芹點點頭。

    那瑪挑遠聽懂了,也十分感動,擁抱諾芹。

    她身上有強烈的汗騷味,非常刺鼻。

    諾芹告辭。

    走到門口,還聽見高計梁對瑪挑達説:“芹芹是一名作家……”

    她大學畢業那年,高君出手闊綽,送一隻純金勞力士,那隻表,如今還在保險箱裏,簇新,諾芹嫌俗,無論如何不肯戴。

    他對她慷慨,她也知道回報。

    她只想回家把南半球的汗騷沖洗掉。

    正走向停車場,忽然聽得有人叫她。

    “可逮住了。”

    是林立虹。

    她打扮過了,剛健中帶婀娜,諾芹從未自這個角度欣賞過她。

    “來,一齊去晚會。”

    “我有事。”

    “人是羣居動物,也別太離羣才好,來。”

    諾芹説:“我沒打扮。”

    “天生優質,不用脂粉。”

    “你看我白襯衫牛仔褲──”

    林立虹已經把她拉上車。

    到底是她的編輯,也就是諾芹口中的二層主子,平日接觸的是他們,有什麼要求,他們説放行,事情方便得多,否則,吵到老闆面前,只有兩敗俱傷,總得給些面子。

    諾芹在車上補了口紅。

    林立虹看她一眼,“行內數你最漂亮。”

    “是正式投票選舉結果?”

    林立虹笑笑。

    “今日晚會有梅雁嬋。”

    “呵,高手也賞面?”

    “全部雜牌軍如何打仗?”

    “她好似不大理睬我們。”

    “人家很大方,既然出來了,定談笑甚歡。”

    “那叫涵養工夫。”

    許多行家已先到,看到諾芹,都迎上來。

    諾芹看到遠處一張笑臉,連忙走過去招呼。

    “梅小姐。”

    “請坐。”

    前輩到底是前輩,氣定神閒。

    諾芹衝口而出:“有人不公平批評我,我應怎麼辦?”

    梅雁嬋一怔,隨即笑道:“首先,必需聲明一件事:我們的文字統統是全世界最好的,如不能傳世,只是天無眼,所以,一切批評,均屬惡意中傷。”

    諾芹沒想到她會那麼幽默,笑得眼淚幾乎都流出來。

    “是,是,”諾芹説:“我的看法也一模一樣。”

    梅雁嬋説下去:“他由他批評,我由我寫,廿餘三十年過去,依然故我,只覺毫無新意,什麼媚俗啦,空洞啦,早已見慣見熟,到某日作品不再流行暢銷,也就失去被批評的榮幸。”

    “啊。”

    “日子久了,你會習慣。”

    “可是,我不認識那些人。”

    “出了名,已成公眾人物,名為公用,人家毋需認識你。”

    “譁。”

    梅雁嬋笑吟吟,“你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岑諾芹不住説:“為我所殷切盼望。”

    “我可有解答你的問題?”

    “如醍醐灌頊,茅塞頓開,我受用不盡。”

    兩個人哈哈地笑起來。

    大家連忙問:“什麼事那樣高興?”

    梅雁嬋立即顧左右言他。

    諾芹暗暗佩服,將來,她做了前輩,也要這樣落落大方,言無不盡。

    林立虹説得對,是有必要出來走走,從別人身上,總可學習,像通行都知道的一個笑話:某人所作所為,我們統統不做,已經成功大半。

    諾芹還有問題,她輕輕對梅女士説:“我害怕天天交稿的專欄生涯。”

    “是怕辛苦的緣故?”

    “不,日日急就章,片刻編輯部催稿電話又來了,必需寫滿字數交功課,不能好好思想,妥善組織文字,寫一些比較有意思的文字,時間、精力,就這樣被一個個專欄蠶食掉,匆匆忙忙,應付了差使,已無喘息機會。”

    前輩微笑,不發表意見。

    “很多時,慌忙間找不到題材,專欄便如寫日記,一點尊嚴也無。”

    梅女士籲出一口氣,算是答覆。

    稍後,她們改變了話題。

    交際完畢,回到家中,發覺白襯衫有點點紅酒跡子,由此可知剛才十分盡興。

    公寓內靜默一片,諾芹甚覺寂寥。

    唉,小妹虛度了廿餘個春天,至今芳心悽寂……

    諾芹趁着酒意,哈哈大笑起來。

    笑得彎腰,笑得流淚,最後,蓬的一聲倒在沙發上睡着。

    第二天起來,發覺左邊身子緊緊壓着手臂,痠麻不堪,不能動彈,她怪叫一聲,連忙使勁搓揉。

    不得了,一臉皺紋,都是沙發布料印上去的凹紋,她呻吟幾聲,一晚應酬,倦足三天,交際花不易為,若要專心工作,以為還是少出去為妙,精力如彈藥,得儲備用來作正經用途。

    天氣轉冷了,遍街女士都穿出冬裝,從前買十件,現在也總得添一件應景,都選了鑲毛毛領子的上衣,諾芹一點也不喜歡,索性省下置裝費。

    秋去冬來,份外蕭殺,雖然是亞熱帶城市,冬季大衣可也不能少。

    每次整理衣櫃,諾芹都想搬到新加坡,多麼簡約,一年四季恆温。

    舊衣並不算舊,頂多穿過三五七回,可是自己先看膩了,一件件摺好,打包送往救世軍。

    將來子女問:“媽,你的收入全去了何處?”

    都穿光了。

    廿多歲了,也不小了,該有打算計劃。

    岑諾芹打了一個寒顫,真不願意想下去。

    不如找文思聊天。

    “為什麼人生每一個階段都充滿了惶恐?”

    文思答:“釋加在菩提樹下思想的也是這個問題,叫我如何回答。”

    諾芹被他引笑。

    他又問:“你喜歡大自然嗎。”

    “什麼叫大自然?”

    “大海、森林、深山。”

    “我們這裏很難接觸到,你們呢?”

    “花六十五加元,可乘船到託芬諾島附近去看鯨魚噴水。”

    “孩子們真幸運。”

    “接近大自然,你會對生命減少恐懼,在城市生活,一切彷佛人定勝大,漸漸將上天的工作攪在肉身上,當然吃苦。”

    “文思,你越來越有意思。”

    “從前,我們痛恨對方。”

    “是,一度我以為你是清教徒老太太。”

    “哈哈哈哈哈。”

    諾芹問:“文思,可願聽聽我聲音?”

    “我肯定你聲線如銀鈴。”

    “可以通電話嗎?”諾芹懇求。

    “何必太接近呢?”他温言拒絕。

    “來不及了,你我已經成為好友。”

    “是,你攻擊性甚強,不知不覺,已經侵略到我私人感覺範圍。”

    “投降吧。”

    “永不。”

    “我不留俘虜。”

    “啊,居然格殺不論。”

    諾芹渾忘人生苦楚,接着打蛇隨棍上,“你已婚還是獨身?”她真想知道多一點。

    “未婚。”

    到這個時候,聰敏如列文思,應該猜到岑諾芹已知他真實性別。

    但他仍然不提。

    諾芹也不説。

    她繼續問談:“你可有寵物?”

    “我有一隻十二歲大的金毛尋回犬。”

    “自小養大?”是老狗了。

    “不,去年才自防止虐畜會領養。”

    “犬隻壽命頂多只得十六七歲。”

    “是呀,所以沒有人要它。”

    “可見是人舍你取專家。”

    “不,挑選伴侶,決不會如此善心,要求非常苛克。”

    諾芹又笑了。

    第二天,打開報紙,頭條是“若干大機構已決定不分發年底雙薪”。

    林立虹撥電話來發表意見:“逢商必奸,頭一件事就是想到扣剋夥計,有些公司仍有盈餘,但卻也把握好機會刻薄員工,所以這些老闆子孫不昌。”

    “宇宙機構呢?”

    “當然不甘後人:若要發,眾人頭上刮。”

    “環境好轉,明後年會加上去。”

    “工字不出頭。”

    “所以當時得令之際,需狠狠要價。”

    “你説得對,何用不好意思。”

    岑諾芹大笑,“付不出房租才臉紅耳赤呢。”

    “這個農曆年真不知怎樣過。”

    諾芹想起羅國珠,伍思本與關朝欽三人,他們的春節又該怎樣過?

    她笑答:“咬緊牙關過。”

    林立虹悶得大叫:“我受不了啦,心情走到谷底,感覺是那樣傍徨。”

    “寫信到寂寞的心俱樂部來訴衷情吧。”

    “説到俱樂部,有正經事找你商量。”

    編輯部一提到正經事,即不是好事。

    “不能在電話裏説?”

    “你親自來一趟可好。”

    “您老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諾芹真不想去。

    談判、交涉、商議……真傷害細胞,可是,不去也不行,一人做事一人當。

    岑諾芹面對現實。

    會議室仍然簇新,空調冰冷,奇怪,都冬季了,仍然開着冷氣。

    從前斟茶的林小姐今日坐在重要的位了上,有話要説,一闊臉就變,他們的樣子都差不多。

    林立虹走進來。

    “諾芹,你真好,從不遲到。”

    “得了,有話直説吧。”

    “諾芹,同你講話真舒服,不必轉彎抹角。”

    “開槍吧。”

    “諾芹,近日,寂寞的心信箱兩個主持人已沒有火花。”

    “可是要取消?”

    真是好捎息,終於甩難了。

    編輯部叫你寫,你不寫,那是不識抬舉,不給面子,故此不得不寫,有一日又下命令,説不用再寫,那多開心。

    那麼多形式的專欄中,岑諾芹最怕做信箱主持,最愛寫長篇小説。

    好極了,從此以後,哪個讀者的女友不再愛他,同岑諾芹無關矣。

    林立虹大表訝異,“你看你,高興得那個樣子,為什麼?”

    “立虹,是該換班子輪到新血上場了,你挑兩個牙尖嘴利,意見多多的新人頂上,仍然用文思與文筆這兩個名字,做接力賽,一定有新意。”

    “呃──”

    “文筆與文思只不過是筆名,誰化入都一樣,這叫做慣性閲讀,制度取勝。”

    林立虹靜下來。

    “這鬼靈精永遠有好主意。

    過片刻她問:“讀者不會發覺嗎?”

    “寫得更好便不會計較。”諾芹的答案有點狡滑。

    “有一度你們寫得十分轟動。”

    “吵架而已,人人都會。”

    “咦,找幾個人來罵街,豈非更加精采。”

    “所以有打筆仗這回事呀。”

    “諾芹,這回是把你換下來,為什麼這樣高興?”

    “終於可以靜心創作了。”

    “不擔心收入來源?”

    “做了這一行,早作最壞打算。”

    “這樣豪氣,一定有人支持你。”

    “是,實不相瞞,那是我天生豁達的性格。”

    “羨煞旁人。”

    “那麼,我請辭了。”

    “慢着,首先,我得同上頭開會,冉者,我還得去找適當人選。”

    諾芹微笑,“不難不難,很多人願做作家,在你英明的領導下,才華很容易被髮掘認同。”

    好話人人要聽,林立虹心裏想:岑諾芹真不愧是有名作家,觀察入微,恰到好處。

    “這幾期,還是由你主持。”

    “那當然,義不容辭。”

    岑諾芹這才明白什麼叫做如釋重負。

    回到家中,覺得應該向夥伴交待下。

    “文思,功成身退,我已辭去信箱主持一職,特此通知。”

    訝異的回覆很快來到:“這樣重要的決定,為什麼沒有提早告訴我?”

    “我也是倉卒間決定。”諾芹把經過説一次。”

    “是。也只能那樣做。”

    “我的底線早已超過,真的不想再玩新把戲了。”

    “那麼,我也跟你走。”

    “不不,你不需要與我共進退。”

    “我完全自願。”

    “真不好意思,連累了你。”

    “言重了,這一年我跟你學習良多。”

    “對,我做的錯事,你不做,已經成功一半。”

    “你真詼諧。”

    諾芹沉默了。

    “我佩服你的機智。”

    “不過是街頭智能,人家叫你走,高高興興也是走,怨氣沖天也是走,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不如恭敬從命,欣然引退,免得惹人憎厭。”

    “這道理我也懂,只是實踐起來比較困難。”

    “別人也許做不到,文思,我對你有信心。”

    “我得向編輯部請辭。”

    “文思,我們再聯絡。”

    “一定。”

    “文思。”諾芹戀戀不捨,她怕沒有公事,列文思就終止二人關係。

    “還有什麼事?”

    諾芹不出聲。

    列文思忽然説:“岑諾芹,我會每天向你問好。”

    諾芹微笑,關掉電腦。

    她伏在寫字枱上,一分惆悵,兩分無奈。

    裝得瀟灑是一回事,心裏當然不捨得。

    忽然,她想到了一件事。

    諾芹跳起來,把剛才的電子郵件印出來再看一次。

    “岑諾芹,我會每天向你問好。”

    他早已知道她是誰。

    唏,兩個人你虞我詐了這些時候,簡直多餘。

    諾芹哈哈大笑。

    讀音來信:“我的女友變了心,我該怎麼辦?”

    文筆這樣答:“趕快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對方要變心,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千萬不要嘗試任何不自愛的行為,稍後,你一定會找到更好的伴侶。”

    這標準答案同三十年前的信箱忠告一模一樣,應該有人為都會的信箱文化做一個簡介,寫一本書,藉此反映出社會民生心態。

    信箱主持人到底拯救了多少痴男怨女?又有幾個讀者真正接納了主持人的忠告?還有,答案刊出來,起碼已是個多月之後,又能否真正幫得上忙?

    全是謎團。

    “諾芹,我們這裏下雪了。”

    諾芹以為是姐姐,卻是列文思。

    “文思,你還未回答讀者信。”

    “失戀慢慢會好,不勞你我操心。”

    “也許他傷心欲絕。”

    “要自殺的話早就成仁。”

    “過份理智有點殘酷。”

    “你可要問候庭風?第一個雪季,她也許會害怕。”

    什麼,連她有個姐姐叫岑庭風移了民都知道,這人不簡單。

    “諾芹,讓我公開疑團,伍思本找我做主持人的時候,已經陸陸續續將你的來龍去脈對我講清楚。”

    伍思本是隻狐狸。

    “你如果小器,一定生氣。”

    “我也知道你是誰,列文思教授。”

    “那多好,我毋需再自我介紹。”

    “文思,現在可以聽聽你的聲音了吧?”

    列文思説:“我立到打電話給你。”

    諾芹有點緊張。

    電話鈴沒有立刻響,有三分鐘時間叫岑諾芹手心冒汗。

    “終於來了,諾芹輕輕接過。”

    “對方問:“諾芹?”

    竟是女人聲音。

    諾芹譁一聲叫出來。

    原來列文思真是女人,她驚惶得一顆心似自喉頭躍出。

    “諾芹,諾芹,什麼事,為何鬼叫?”

    啊,是庭風,諾芹喘息,是姐姐。

    “姐姐,是你!”

    “可不就是我,你在等誰的電話?”

    “沒有沒有,對不起,剛才似看到有一隻老鼠溜過。”

    “今日下雪了。”

    “啊,是嗎,雪景可美?”

    “滌滌趕着出去玩,摔了一跤,我替她拍了許多照片,唉,電影裏也看過下雪,真沒想到實境如此美麗,大開眼界。”

    “誰替你剷雪?”諾芹立刻想到現實問題。

    “呵,車道有自動融雪裝置,電費稍貴就是了。”

    諾芹不禁笑出來,看,什麼都不用擔心,連庭風的同鄉列文思都過慮了。

    “學校可因天氣惡劣放假?”

    “照樣上學,我聽老華僑叮囑,買了一輛路華四驅車,似坦克車一般,處處去得。”

    諾芹笑,“你絕對有前途。”

    “可是,真正寂寞呀,辛苦了半生,倘若身邊有個人作伴,多好,”庭風語氣沮喪,“三點天黑也不怕,融融爐火,閒話家常……諾芹,這可不是寡婦思春,你且別誤會。”

    諾芹連忙安慰:“八十歲老人也怕孤寂。”

    “前日與房屋經紀吃午餐商量一點小事,他忽然夾一塊雞腿給我,我感動得幾乎落淚,多久沒有人關心我。”

    “是個怎麼樣的人?你要格外小心,千萬不要相信陌生人,錢需抓緊緊。”

    “這是我一向教你的話呀。”庭風訝異。”

    “共勉之。”諾芹笑了。

    “我還有選擇,你放心。”

    “而且,要非常謹慎,我看過報道,説中老年婦女得傳染病比率突然增加。”

    “我明白。”

    “這種話,只得姐妹才敢説。”

    “有姐妹的人都受上帝特別眷顧。”

    “諾芹問:“過來看你,廿四小時通知來得及嗎?”

    “隨時按鈴都可以。”

    庭風掛斷電話。

    真不巧,被姐姐佔了線,説了幾分鐘,諾芹的電話並無插線裝置,她認為那樣做沒有禮貌,並且,平時一天也不用一次電話。

    列文思會努力地打來嗎。

    才擔心,電話鈴響了。

    “列文思找岑諾芹。”聲音低沉,相當動聽。

    “我就是。”諾芹心花怒放。

    “你好,夥伴。”

    “大家好。”諾芹咕咕地笑。

    他很爽快,“想約會你,你來我家,還是我到你家?”

    “就是你家好了。”

    “春假可有空?”

    “我隨時可以動身,這是自由職業唯一優點。”

    “給我廿四小時通知即可。”

    “文思,這幾日內我會作出重要決定:我想辭去瑣事,專心創作,彌補過去幾年懶散。”

    “那是好消息,不過,以往你也還算用功。”

    “你看過拙作?”

    “最近補讀了。”即從前沒看過。

    諾芹笑嘻嘻,也不打算問他意見。”

    他卻這樣説:“專心寫作,即暫時退出競爭,待你精心泡製的傑作面世,會不會已與讀者羣生疏?”

    “咦,我倒沒想過。”

    “都會流行作品的年輕讀者五年一代,三年沒有作品出版,就差不多完全脱節,後果自負。”

    諾芹愕然,沒想到他對市場這樣瞭解。

    “我一年寫兩本可以嗎?”

    “三兩本作品只可守,不可攻,造成讀者閲讀習慣,至少要雙月刊。”

    “有這樣的規矩?”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呀。”

    “我會詳加考慮。”

    千萬別像那種胸懷大志的歌星,最最紅的時候一定要去升學,三年後學成歸來,仍然唱歌,卻退至三線,一臉無奈。

    不如先寫一百本,然後退休,正式寫嚴肅的題材?

    “你在想什麼?”

    “前途。”

    列文思笑,“有人一想數十載。”

    再聊了幾句,他們掛上電話。

    諾芹讀報,看到政府高層調動消息,李中孚的照片放在顯著的位置上。

    照片中的他相貌端正,笑容可掬,記者的評語無比推崇,説他是難得的才俊,前途無量,深得上司賞識,還有,他是那一個階層唯一的獨身男子。

    記者多嘴問一句未婚的原因,他笑答:“高不成低不就,不擅討好異性。”

    諾芹微笑。

    但願她所有的朋友都像李中孚那樣步步高昇,榮華富貴,萬事順景,五世其昌。

    那樣,她與有榮焉,將來,同孫女兒説:“這個大人物,可是祖母以前的男朋友呢。”

    “發生什麼事?”

    “呵,祖母認為性格不合,與他分手。”

    哈哈哈哈哈;多神氣,一點也不妥協,一點也不虛榮。

    岑諾芹笑吟吟合上報紙。

    林立虹來電。

    “諾芹,編輯部已找到信箱接班人。”

    “這麼快?可見誰沒有誰不行呢。

    “她想見一見你,請你指教一下。”

    諾芹忙不迭推辭:“人家一定聰明伶俐,何用我多嘴。”

    “不要吝嗇。”

    “我怕出醜,惹人恥笑。”

    “當幫我一個忙,稍後我們會來看你,請準備茶點。”

    “這叫做淫威。”

    “謝謝你。”

    信箱裏有銀行存結單,咦,稿費又存進去了,岑諾芹幾乎感激流涕,但願股市日日向上,否則全城人下一頓飯不知在什麼地方。

    她鬆出一口氣。

    只有她這種神經兮兮的人才會從事文藝工作吧。

    諾芹趕到附近的茶餐廳去買剛出爐的波蘿及雞尾麪包。

    諾芹從來沒有在外國看見過這兩款麪包,只有在唐人街才能找到。

    蒜茸麪包不是不好吃,但總之不及波蘿牛油。

    她會做大牌檔絲襪紅茶:連茶帶壺在爐上猛火滾三分鐘,濾去荼渣,加三花淡奶。

    剛做好,貴客來了。

    林立虹又飢又渴,一進門便説:“香死了,把靈魂換這頓茶也值得。”

    “你還有靈魂?別臭美了。”

    同行的女孩子聽見她們這樣互損,不禁駭笑。

    諾芹打量她,只見接班人眉目清秀,似剛剛大專畢業初初入行,聰明但尚無鋒芒,有點矜持,不過卻不做作,還算可愛。

    不過別擔心,社會是個大染缸,不消三五載,她説變就變,保不定就裝模作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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