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司機赫辛回來說:“太太要毛巾浴衣。”
璜妮達立刻去拿。
英到蜜蜜家去。
已全盤西化的她卻在房中點檀香。
那股異香有寧神功效。
漸漸小英眼皮沉重。
蜜蜜把新寫的功課讀給她聽,英無心裝載,盹著了。
蜜蜜在一角靜靜與男友通電話。
英在夢中彷彿聽見有人對話。
“我已不再愛你,為著雙方前途,最好分手,各走各路。”
“我已懷孕三月。”
“有許多解決方法,你可自由斷定,再見。”
“我們可以一起克服。”
“你知我從未打算與你結婚。”
這時蜜蜜忽然叫她:“英,司機來接你。”
英睜開雙眼,發呆,不出聲。
清晨璜妮達起來做早餐,三人都故意表現得輕鬆,食不下咽也把煎蛋肉腸塞下,像石頭似坐在胃裡。
出發往醫院時也都若無其事。
林茜看到他們,“哎,都來了,家裡誰看門?”
“司機赫辛。”
米醫生來做最後準備。
家屬吻別二人。
璜妮達不住禱告:“耶穌與你們一起。”
他們到會客室靜心等候,一邊玩撲克牌。
璜妮達牌術奇精,殺得兩兄妹片甲不留,她一邊贏,一邊擔心東家頻抹眼淚。
三人都極其耐心等候,一時手牽手禱告。
一小時後看護出來,“安德信家?向你們彙報手術情況:已成功採取彼得半葉肝臟,預備移植。”
大家鬆口氣。
“正替彼得縫合。”
“謝謝你。”
“應該的。”
“妥善的開始,已是成功的一半。”
大家精神為之一振。
手術下半場亦進行得非常順利,米醫生親自出來說:“新鮮肝臟即時開始運作,一年後兩人的肝臟都會長到原先大小,一物二用。”
璜妮達滿面眼淚。
她說:“我回家去替你們準備晚飯,赫辛在樓下等消息呢。”
她匆匆忙忙離去。
米醫生說:“你們可跟我來看父母,請換上袍子。”
英一站起,才發覺已坐得腿部麻痺,希望下一次到醫院來是為著生孿生兒。
呵,生兒育女。
只聽得醫生說:“這邊。”
兄妹穿上消毒罩衫。
彼得與林茜兩張床並排一起。
彼得先醒,已睜開眼睛,看到子女,向他們微笑。
醫生看看林茜,“喂,醒醒,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
林茜喃喃答:“林茜安德信,今年廿八歲。”
英與揚笑得擠出眼淚。
米醫生也笑,“手術成功。”
他們脫下袍子回家去。
在車上揚說:“老媽今年五十一歲了。”
“她是一顆鑽石,哪分年歲。”
“講得好,鑽石只講顏色重量切割,哪計年份。”
“掘出打磨之前都億萬年了。”
“媽在三十二歲領養我,那時她已名成利就。”
揚讚道:“她真正能幹,我到了三十,恐怕還會住家中。”
英微笑,“我恐怕會把丈夫子女也帶回家中吃白飯。”
“我們這一代是怎麼了?”
“也許,人浮於事,競爭太過激烈。”
“不,英,幾十年前,女性連職位都沒有,需要她們自創,重視工作者時時被揶揄是女強人。”
英說:“聽媽講,那時,最反對女性能力獨立的人,是上一輩家禽般生活的女性,她們害怕比較,故此描黑事業女性,把她們當成洪水猛獸:不羈、荒唐、妄想同男人平起平坐,專勾引人家丈夫……”
“媽沒同我說起這些。”
“你是兒子,這些與你不相干。”
“這樣說來,她一層層打上去的江山,直至今日。”
“彼時,職業女性亦是少數族裔。”
到了家,兄妹取出啤酒對喝。
“敬爸媽。”
“祝他們起碼看到我女兒生女兒。”
“講得好。”
兩人一口氣喝光半打啤酒。
璜妮達捧出墨西哥海龍皇湯。
揚說:“一起坐下,你也喝一杯。”
璜妮達問:“你說,他倆可會複合?”
揚搖頭。
“經過這樣大事,還不能彼此諒解?”
英說:“他們互相關懷,是最好朋友。”
璜妮達急問:“夫妻不就是良朋知己嗎?”
揚說:“我吃飽了,我要上樓工作。”
英微笑,“璜,別急。”
璜妮達嘆口氣,默默收拾桌子。
英回到樓上,累極倒床上入睡。
第二早上學前,璜妮達對她說:“首府華盛頓有一位區醫生找你。”
咦,米醫生沒同他朋友聯絡?
“我先去看爸媽,再到學校。”
“揚半夜出去了,有女友接他。”
英微笑,“什麼膚色?”
“白人,我並不樂觀。”
璜是最佳時事評論員。
“許多黑人一旦成功便努力學做白人:娶白女,住白區,搽白麵孔,拉直頭髮,希望揚不要那樣笨。”
“璜你太擔憂了。”
英笑著出門,一向以來,兄妹交友完全自由,可是也沒有學壞,兩人都不煙不酒,英從不在外過夜,事實上她根本不愛外孵,在校人稱Alfa
geek,即頭號書呆子。
這樣脾性,是像生母嗎?
沒有時間細想了,她到醫院換上袍子走進病房。
真是奇妙,彼得與林茜兩人經過那樣開膛大手術,不但生還而且談笑自若。
米醫生妙手回春。
林茜說:“從此欠彼得一個人情債。”
彼得說:“我的細胞不知會否影響你性情。”
林茜笑,“必然是壞影響,越來越疲懶。”
“或者你會減緩腳步。”
“電視臺問我幾時可出發與約旦王談談。”
“年輕的約旦王鴨都拉有一半法國血統,他有一雙藍眼,講純正英語。”
“約旦地位尷尬……”
英放心了。
他倆已完全安全。
英回學校上課。
璜妮達找她:“美國區醫生急找,囑你覆電。”
“明白。”
正在上課,怎樣覆電?
等到放學,她撥到區醫生號碼,看護一聽到她名字,立刻說:“我立刻替你接區醫生。”。
區醫生的聲音馬上傳來:“英安德信?”
英笑,“區醫生,家母已成功做妥移植手術。”
“英,我已經知道好消息。”
“那你找我有何貴幹?”
“英,我昨日翻閱你的檢驗報告,覺得異樣,把你上次血液樣本再測試了一次。”
英問:“發現什麼?”
“英,你患急性血癌,因遺傳因子不能生產正常紅白血球數字,成年病發,叫做法孔尼症。”
英一時領悟不過來,“什麼?”
“英,儘速聯絡專科醫生,這次你好心有好報,若非救母心切,你不會無故捐樣本做測試,即時就醫,一定來得及。”
英對這個訊息仍然不予接收,覺得電話那一邊的區醫生似撥錯號碼。
“區醫生,我是加拿大多倫多的英安德信。”
“英,我請米醫生立刻與你聯絡,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學校。”
“請即時回家。”
這個時候,英忽然掛斷電話。
的確是找她。
英撥電話找赫辛,“請載我返家,我身體不舒服。”
赫辛答:“十分鐘到,小英,你先到圖書館坐下。”
片刻,揚的電話也到了,“英,什麼事?”
英臉上已無血色,“女性週期病。”
“你自己當心。”
那麼多人關心她,死不了。
小英深深吸口氣。
區醫生,沒有找錯人,她身上有著嚴重遺傳病。
她還年輕,揹著病軀,永遠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了。
赫辛將車駛到,小英上車。
司機把英帶回家中。
米醫生比她先到,已在會客室等她。
他一步趨前,握住英的手,反客為主,“坐下慢慢說,喝杯水。”
英坐下不出聲。
區醫生要找的人真是她。
“英,我認為暫時毋需把這件事告訴你父母,你說呢?”
英點點頭。
“待他們出院再說可好?”
英又點頭。
米醫生鬆口氣,“小英,這並非不能醫治的病,今日醫學有極大突破,可以迅速控制擴散,我建議你即刻開始治療,我推薦本省李月冬醫生。”
門口出現一個身形。
他大聲問:“米醫生,你在說什麼?”
是揚回來了。
一直垂頭不語看著自己雙手的英站起來走到兄弟身邊,揚緊緊擁抱她。
當年讀小三,白種男孩小息圍住英取笑,她無法解困,次次痛哭,一日揚來接她放學,她也這樣奔近他。
之後發生的事叫英明白親情重要。
揚走到那些小孩面前,張開手指,撥動,示意叫他們走近。
那班頑童見黑人比他們高大許多,已經心怯,其中一個為著面子,勉強走近兩步。
揚冷不防伸出腿去,-他,那男孩重重摔到沙地,膝上皮肉受創,痛得哭叫。
揚還說:“咦,走路這樣不小心。”
他帶著英從容離去。
不知怎地,英忽然想起這件瑣事。
只見揚已在醫生處瞭解到事實,他額角冒汗,五官扭曲痛苦,像腰間中箭。
他跌坐在椅子上。
“醫生,安德信家為何多事?太不公平了。”
米醫生嘆口氣,“揚,你是大哥,振作一點,父母正在康復,不久可如常生活,英上午接受治療,下午上課,也是一個辦法,人生多挫折,設法克服。”
“是醫生。”
“我已幫英預約了李醫生,快去吧。”
“我陪你英。”
英點點頭,這時她問米醫生:“我有病,為什麼不覺異樣?”
米醫生又嘆口氣,“你很快會覺得。”
他身邊傳呼機尖銳響起,他必須趕回醫院。
璜妮達替他開門,一臉淚痕,她都知道了。
楊陪著英去見李醫生。
華裔的李月冬醫生年輕貌美,若非穿著白袍,掛著名牌,會以為她是一名時裝模特兒。
她按著英的手,“治療方式簡單,為期六個月,這個時候,你最需要家人支持。”
“明白。”
“身體上若干痛苦,必須忍耐。”
英忽然怔怔落下淚來。
她輕輕問醫生:“我還能懷孕生子嗎?”
李醫生握住她的手:“這些事慢慢講。”
她喚看護過來幫英登記。
一邊,她對揚說:“父母幾時出院?”
“還有個多星期。”
“屆時我才同他們說。”
“謝謝你醫生。”
“現在,由你做一家之主,你好好看緊妹妹,她需要你看顧。”
“她會很辛苦——”
“那是一定的,不必詳細描述,你欲知詳情,請到互聯網上閱讀有關報告,可幸人體有強大適應能力,她十分年輕,也是關鍵。”
“治癒率的百分比是什麼數字?”
李醫生看著他焦急面孔,“言之過早。”
揚用手掩住臉。
看護打出一連串治療時間表,明早開始化療。
李醫生說:“我會與大學聯絡,請他們給你一個特別時間表。”
一切都妥善安排,真是不幸中大幸。
接著一個星期,英生活發生移山倒海式轉變。
好友蜜蜜知道消息後並沒有哭,但是淚水無故自眼角沁出,完全不受控制。
英支使她,“去,去替我寫功課,若不小心拿到乙級,同你絕交。”
蜜蜜說:“是,是,你覺得怎樣?”
“我與揚商量過,決定隻字不提,免得越說越苦。”
“英,你是好漢。”
父母出院時,兄妹一起去迎接。
兩人精神極好,手拉手回來。
林茜笑說:“我已約了美容院做頭髮面孔,你看我,一不修飾,似足老婦。”
英輕輕說:“媽媽,我有事告訴你。”
揚踏前一步,“回家再說。”
李月冬醫生片刻亦來到安宅。
她只用了五分鐘便將情況解釋清楚。
彼得“呵”了一聲,把英叫到身邊,握住她的手。
好一個林茜,臉色鎮靜,加問幾個問題,輕輕說:“我們在最好的醫生手中,真是安慰。”
李醫生說:“可惜沒有家人病歷可以稽查,英的生物父母有這種癌症嗎,他們的醫生採用何種治療,對她很有幫助。”
林茜抬起頭。
她忽然叫英:“女兒,過來。”
英走近。
林茜緊緊摟住女兒:“以後你們無論大小事宜均需立刻告訴我,不準瞞住我。”
子女都說是。
李醫生微笑,“我對你們一家有信心。”
她告辭。
揚說:“我們站一起全神貫注幫英打這場仗。”
林茜考慮一會,低聲說:“說得對。”
璜妮達捧晚餐出來,“大家都吃得清淡點。”
當晚林茜對彼得說:“他們華人常說命苦,我想小英便是例子。”
彼得勸說:“林茜,記得你的箴言嗎,不許怨天尤人,長嗟短嘆。”。
林茜問:“你會否少愛她一點?”
“不能更多,也不會減少。”
林茜說:“十多年前,初進國家電視臺,上頭派我與森薛伯一起做晚間新聞,那廝不喜女人,更不喜金髮女人,咬定我對他是威脅,正眼也不看我,當我透明,叫我難堪,每夜回到家中,我都想辭工後自殺,氣得哭不出來,倒在床上胃氣痛,可是小小一個人兒走近,小小一張面孔貼住我,可愛體貼地問:‘媽媽今日辛苦嗎?’我立刻火氣全消,煩惱拋到天不吐,就這樣,小英陪我熬過每一天。”
“為什麼不辭職?”
“咄,天下烏鴉一樣黑,哪個電視臺都有森薛伯這種人。”
“林茜,我養得活你。”
“彼得,我無論如何找不到不去工作的勇氣。”
“後來森薛伯這人怎麼了?”
“器量那樣狹窄,如何做事,不久前離開電視臺,聽說教書,後來又說從事寫作。”
彼得說:“我們兩人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傾談。”
“有時,患難可以把家人拉得更近。”
“小英像是接受得不錯。”
“不,震盪尚未上腦,她還以為是別人的事,療程開始後,她才會真正明白。”
“可憐的孩子。”
半夜,有人推開房門。
林茜沒睡好,轉身輕輕問:“是小英嗎?”
英小時做噩夢,也會這樣找到爸媽房來。
果然是英,伏到養母身上,“媽。”
林茜不能想像沒有小英的日子,她怕失去她,不禁淚流滿面。
母女擁抱一起又睡了一覺。
天亮了,璜妮達推門進來,見被褥一角有把黑髮,知是小英,不禁微笑,這同三歲時有什麼分別,仍喜矇頭睡覺。
林茜醒轉。
璜妮達說:“今晨九時你與美容院有約。”
林茜凝視窗外曙光:“日子總要過。”
“是,日子一定要好好過。”
“我先送小英上學。”
自美容院出來,林茜容光煥發,判若二人,她穿上淡黃色上衣,吸一口氣,扣上鈕釦,走進辦公室。
同事看見她紛紛站起來。
不知是誰帶頭先鼓掌,整間辦公室鬨動。
林茜對上司笑,“年紀大了就可享受這種權利。”
上司老實不客氣說:“林茜,這是你下一季工作次序。”
林茜按住那份文件,“老總,我來告假。”
“什麼?”
他像聽到晴天霹靂一般。
“我家有事。”
“我找十個人來幫你,你要傭人還是司機,抑或保母秘書?林茜,世上有件最文明的事叫分工,什麼事非要林茜安德信在家親力親為不可?”
林茜籲出一口氣。
“你要再婚!”
林茜好笑,“你聽我說。”
“天,你懷孕了,此刻五十歲高齡亦可親身懷孕。”
“沒有這種事,鎮靜一點,我只欲告假六個月,之後一定歸隊。”
“聽說你打算與彼得複合?”
林茜出示一份醫生報告,老總一看,“呀,對不起林茜,我即時批你假期。”
“這是緊要關頭。”
“我明白,做父母在這種時刻一定要在子女身邊。”
林茜送口氣。
“我知道有個名醫生李月冬。”
“小英正由她診治。”
“林茜,你需要幫忙,儘管出聲,這裡全是你的朋友。”
林茜握手道別。
她送午餐到大學給女兒。
英看見她好不高興,拖著同學蜜蜜過來。
“蜜蜜,我替你介紹,家母林茜安德信。”
蜜蜜用雙手掩住嘴,眼如銅鈴。
林茜安德信,她的偶像,所有年輕女性的偶像。
林茜笑,“我是小英媽媽,你好嗎。”
蜜蜜團團轉,“我的天我的天,我有你的著作,全留家中了,我立刻到書店去買來找你簽名。”她樂昏頭。
林茜放下午餐盒,“青瓜三文治,清雞湯,記住,不要喝汽水。”
英點頭。
林茜微笑離去。
“她給你送飯?”
“她是我媽媽,她還替我熨衣服呢。”
“為什麼到今日才披露?”
“怕你這種影迷呀。”
“她幾時採訪威廉王子?可否替我索取簽名照?”
“我們還欠幾篇功課?”
回到家,看見母親在整理花園。
“媽媽,你今日不用上班?”
“我放假,養好身體再說。”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英張大了嘴。
聖誕、過年、結婚紀念……對她來說,不過是另外一天,工作至上,可能出差在中東、北歐、南亞……只能通一個電話談幾句。
有特別事像子女畢業典禮,她才會趕回來,停幾個小時,又趕去辦公。
當下林茜說:“歲月不饒人,我想休養一段日子,園子裡攀藤玫瑰已有二樓那麼高,我都不曾留意。”
她拉起女兒手,抬頭欣賞玫瑰。
只見薔薇架上密密麻麻數千朵粉紅色花盛放,蜜蜂熱鬧地兜著哄哄轉,香氣撲鼻。
英凝視美景,明年花開之際,她還會在這裡嗎。
林茜說:“英,我們要做一件要緊事。”
“什麼事?”
“我們要尋找你生母。”
英怔住。
揚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有必要嗎?”
“有,我們或者需要她幫忙。”
英微笑,“媽是見我有病要把我退回去嗎?”
林茜瞪著女兒,“任何時間我都不會接受這種壞品味笑話。”
“對不起媽媽。”
揚推妹妹一下,“你語無倫次。”
揚已把滿頭捲髮編成小辮子,這是非裔人表示奮鬥的裝束。
英追上去捶他,“拿你出氣又怎樣。”
林茜說下去:“國家骨髓資料庫的亞太捐贈者只佔總數百分之七,比例甚低,難以找到亞太裔血癌病人骨髓配對,李氏基金會致力為亞裔病人尋找捐贈者,我已向他們求助,但至少要五個星期才有消息。”
揚急問:“英需要骨髓移植?”
林茜回答:“我們總得及早部署下一步。”
“媽都想到了。”
英垂頭不語。
這時她已明白形勢惡劣,不禁黯然。
揚說:“我願意協助尋人。”
“你去讀書,電視臺有的是人,不必勞駕你。”
英不禁開口:“媽,你想怎麼樣?”
“我不是同你說了嗎,我打算發佈你兒時照片,在新聞節目中尋人。”
英嚇一大跳,“不,不。”
大家看著她。
“我正接受電療及化療,反應良好,毋需成為名人。”
“英,我們必須未雨綢繆。”
揚說:“媽講得對。”
“不,”英堅持,“請暫時按兵,媽媽智者千慮,我卻還沒有到那個關口。”
林茜嘆口氣,她忽然取出香菸來。
英知道媽媽遵醫囑已戒掉香菸,現在又取出煙包,可見精神緊張。
英取過香菸扔到字紙簍去。
林茜抬起頭,“這樣吧,我暗地派人尋找她。”
英鬆口氣。
林茜站起來,“手術後比較容易累,我去休息一下。”
英正接受治療,上樓梯需分兩次:停一停,休息一分鐘,再繼續。
她回到臥室,躺床上,感覺悽酸。
揚進來坐在床沿。
英沒有轉過身去,她揹著兄弟。
揚輕輕說:“叫男朋友來陪你可好?”
“我沒有男朋友。”
“一個姓劉,一個姓唐。”
“泛泛之交。”
“你也不能立時三刻叫人交心。”
“讀莎士比亞給我聽。”
“全集?”
“讀漢姆列特著名獨白,從生存或否開始。”
“我讀喜劇仲夏夜之夢吧。”
“不,我不喜鬧劇。”
“終於鬧意氣了。”
英轉過身來,“如果我的男朋友像你就好了。”
揚笑,“許多姐妹都那樣說,到了佛洛依德派手裡,必有一番見解。”
“你強壯、獨立、公正、英俊、風趣、活潑……他們都比不上你。”
“真的,”揚很歡喜,“真有那麼好?”
“甲級男生。”
“小妹都那樣看兄長。”
英握著他的手,放到腮下。
“為什麼不讓媽在電視上呼籲?”
“我怕。”
“怕什麼,怕見生母,抑或怕一夜成名?”
“兩樣都怕。”。
揚說:“我不怪你,換了是我,我也害怕。”
“揚,你一直了解我。”
“可憐的小英。”
“這是遺傳病,也許我生母已不在人間。”
“我們很快會知道。”
英閉上雙眼,揚讓她休息。
他自臥室出來,正好看到璜妮達收拾換下的床單。
她讓他看枕頭套,布套上有一叢叢黑髮。
璜妮達喃喃說:“很快會掉光。”
揚安慰她:“會長回來。”
“小英算得堅強,我有個親戚,天天哭著嘔吐,唉,人生至多磨難,世上根本沒有快樂的人。”
揚卻說:“幫英打贏這一仗,我們全家是快樂人。”
“揚,自小你充滿樂觀活力。”
“我自林茜媽處學習。”
“耶穌保佑你們。”
第二天,英照常上課。
蜜蜜把做妥功課遞給她。
“寫得這麼快?”
“在互聯網上購買,價廉物美,百元一篇。”
“講師有記錄。”
“才不會,專人特別撰寫,度身定做,決不重複。”
“都這樣說,可是名嬡在舞會上,晚服還是會相撞。”
“噓,老師來了。”
那日小息,忽然有人指向她:“英安德信,有人找你。”
誰找她?英抬頭。
英看到一個面熟的中年太太走近。
那位女士很客氣地問:“英小姐?”
英一時不方便分辯,“是哪一位?”
“英小姐忘記我了,我姓劉,是惠言同惠心的媽媽。”
“呵,是劉太太,有何貴幹?”
她微笑,“上次你把婆婆送回來,我家感激不盡。”
英看著她,她來學校,不是為了這個吧。
婆婆已是往事。
劉太太說:“英小姐,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英把伯母帶到園子一角坐下。
“婆婆好嗎?”
“不好也不壞,謝謝你關心,人老了就是那樣子。”
“那麼,劉太太找我是為什麼?”
她忽然問:“英小姐,你身體不好?”
英很爽快,“我患急性血癌。”
劉伯母聳然動容,“果然。”
英仍然不明白,“你來看我?”
“是,呃,英小姐,你是好心人,吉人天相……”
“劉太太,你有話儘管直接說。”
她吸一口氣,“英小姐,惠言是我唯一兒子——”
英忽然明白了。
她不禁笑起來,不待劉太太講完,便說:“你放心,劉太太,惠言君與我,不過是普通朋友,絕不會有什麼發展,你若不安,我可以從此與他斷絕來往。”
劉伯母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容易,不禁怔住,隨即又慶幸不已。
“謝謝你,英小姐。”她好比皇恩大赦。
“不必客氣。”
這時一個少女氣喘喘趕近,英記得她是劉惠心。
“媽,你說些什麼?”她頓足。
劉太太一把拉起女兒,“我們走吧。”
惠心被母親拉著走了幾步,忽然甩掉母親的手又向英走來。
“英,對不起。”
英心平氣和,“沒關係。”
“家母蠻不講理——”
英微笑,“或許,但她是你母親:十月懷胎、眠幹睡溼,我只是一個陌生人,記住,幫親別幫理,去,你媽媽等你。”
劉惠心怔住,過片刻她明白了,她說:“謝謝你,英。”
她跑過去,與母親一起離去。
英沉默。
同劉惠言那樣的人絕交有什麼損失呢,樂得做一個通情達理的好女孩。
英想站起來,忽然覺得雙腿顫抖乏力,又跌坐在長凳上,她不服輸,搖搖擺擺又再站起來。
這時有一雙強壯的手臂扶住她,“當心。”
那人揹著光,英一時看不清他的容顏,只見他頭頂上一圈光,像下凡的天使。
英眼前有金星,那人取過身邊水壺,“來,喝一口。”
英就著他手喝兩口,原來是香甜的冰凍檸檬茶。
“我載你去校醫處。”
英點點頭。
他有一輛腳踏車,把英放在座位上,他坐她身後,飛快把她送到校醫室。
看護出來,“英安德信,你沒事吧。”關注之情畢露。
英微笑,“我肚餓而已。”
奇怪,朋友要與她決絕,陌生人卻接載她。
一轉頭,那陌生人已經離去。
“他是誰?”
“不知道是哪位好心同學,多大有數千名同學呢。”
“他是華裔?”
“我沒留意,肯定是亞裔,但亞細亞那麼龐大。”
看護替她量脈搏。
“你沒事,英,喝杯可可,吃兩塊餅乾,躺一會。”
幼時,林茜媽教她看地圖:“英,看,世界多大,我們眼光放遠些,這是亞細亞洲,中國有著名的黃河與揚子江,這是印度,恆河與印度河,注意文明起源地都有河流平原,為什麼?人們要吃要喝呀,沒有溫飽,何來文化……”
一隻手放到她額角上。
“揚,你來了。”
“我來接你回家。”
“為了我,你們都不用做別的事了。”英歉意。
揚愉快的說:“是呀,我們乘機躲懶。”
他背起她就走。
赫辛在停車場等他。
“今早出門還好好地,此刻可是怎麼了?”
“我受了刺激。”
“有人向你求婚?”
“不是王子身份,故大感失望。”
“你選錯大學,這是民主國家,沒有貴族。”
揚讓妹妹先上車。
赫辛漆黑憂慮的臉上總算露出一絲安慰。
英說:“赫辛,我只是肚餓。”
像璜妮達一樣,赫辛不知在安宅做了多久。
那天晚上,英拾起筆記這樣寫——
“我已不能過正常生活,很容易疲倦,全身乏力,像七八十歲老人。
“這一套藥,叫做紅魔鬼,形容它的霸道。
“自發病至今,感覺像是好端端在路上走,忽然有一噸磚塊自天上落下,擲中我頭頂,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死我。
“忽然依戀身邊每個人每件事,特別是揚,我們心靈相通,自幼一起長大,無話不說,雖然,小時候一生氣,會叫他滾回非洲去,而他,曾經在後園掘地洞,媽問他幹什麼挖一個深坑,他答……‘送小英回中國。’
“害怕嗎,我已累得不去思想。”
李醫生在傍晚來過。
她說:“上次點算紅血球數字是三百,那算不錯。”
林茜靜靜看著醫生。
“我即刻安排小英入院。”
英已入睡,沒有聽到。
他們一家三口走進書房。
彼得問:“到孤兒院打聽過沒有?”
林茜答:“孤兒院已被政府接收,改為危機兒童宿舍,記錄全部電腦化,但是十年前的文字檔案,仍鎖在地庫。”
揚說:“我去翻閱。”
“那是頗為艱鉅的工作,我想聘請私家偵探,他們工作有個程序,比我們快捷。”
“先讓我去。”
林茜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揚與負責人聯絡。
那位女士這樣說:“一切記錄保密,並非公開資料。”
“我想查閱本身資料。”
“你是領養兒?”
揚點頭。
負責人給他一大疊表格,“你填妥了交還,我們會回覆你,此刻政府對領養資料已經放寬,你不會失望。”
揚著急,“我不能到地庫親手翻閱?”
“年輕人,圖書館在隔壁。”
揚只得把表格帶回家。
下午,林茜說:“我已託人查過,小英是名棄嬰,完全沒有記錄:凌晨,警察發現路邊有一可疑包裹發出嗚咽之聲,過去一看,發覺是一幼嬰。”
揚大驚,“一隻野狗便可以吞噬她!”。
林茜出示剪報影印本,“這是當天新聞。”
彼得輕輕讀出:“棄嬰已被醫院護理人員命名五月,多人意圖領養……”
揚抬起頭,不知說什麼好。“揚,你可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
林茜答:“好,我不勉強你。”
“我有點事出去。”
他高大身型走向門口。
林茜叫住他:“兒子。”
揚轉過頭來,“媽媽。”
林茜擁抱他,“餵你,不得沮喪。”
“是媽媽。”
林茜摸了摸他滿頭俗稱裸麥田的小辮子,“我是家中唯一獲准放肆的人。”
“是,太太。”
彼得也笑了,“我約了人去安大略湖飛線釣魚,你也來吧,到湖畔冥思靜心。”
“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