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佛羅里達去住了三天酒店。
紀元落落寡歡,胃口欠佳,也不大睡得著,成日在沙灘上皺著眉頭,太商業化的旅遊區不適合她,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性格的人。
再說,她可能有點累了。
“我們在一個地方住上一陣如何?”
“也好,我想做插班生。”
“那麼,到溫哥華吧。”她名正言順地拿著加拿大護照。
“那處的老師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答了等於沒答。”
“我說的是實話。”
就那樣決定了。
溫埠來接飛機的妹妹與妹夫說:“譁,父女骨瘦如柴。”
這是實況。
李育臺帶紀元到幾間學校去兜了一個圈。
他同女兒說:“取易不取難。”
“哪一家易,哪一家難?”
“看看運氣緣分。”
父女倆都吊兒郎當。
育臺的妹妹妹夫可急了,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孩子總得上學。”
“你又沒有孩子,你怎麼知道?”育臺含笑。
“育臺,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社會有一定的準則需要遵守。”
“是嗎,社會又有什麼好處給我?我傷心若絕,社會幫到我嗎?”
妹妹瞪著他,“這叫作憤世嫉俗。”
育源說得很正確,這不錯是育臺此刻心態寫照。
“索性安頓下來,把紀元放在這裡上學,我立刻託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
育臺還是笑,“紀元在此,你問她可願意。”
“她是個小孩,當然由你替她做主。”
“不,”育臺搖頭,“小孩也是人,應有人權,該尊重她的意願。”
“大人也是為她好。”
“不,通常大人只是為大人好,我只想紀元快樂,記住,是她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
育源沒好氣,“你任由紀元胡作妄為?”
“我不擔心,我們李家並無不羈的遺傳因子。”
育源籲出一口氣,“你把紀元交給我照顧,你自己繼續流浪吧。”
育臺微笑,“我死後一定交予你。”
“育臺,怎麼講起這種話來。”育源啼笑皆非。
育臺轉變話題:“說說你吧,幾時生孩子?”
“我與夏長志早已決定不要孩子。”
育臺想一想,“也是好的。”
“你與雅正一直支持我。”
“不是支持,是尊重人家的意願——生一個來玩玩,孩子有什麼好玩?那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苦多樂少,你若真愛他,負起所有責任,他還有少少抵償,否則不如像賢伉儷那樣,輕鬆自在。”
育源臉上忽然泛起一個傻氣的笑容,“可是他們有胖胖的腳與胖胖的手,會得飛撲過來叫媽媽,咕咕地笑,我老覺得他們清脆的笑聲會直達天庭。”
“是,”育臺承認,“所有的嬰兒都是折墮的天使。”
然後在複雜的成長過程中,他們迷失了方向,真正墮入紅塵,萬劫不復。
育源嘆口氣,“你看我的腳,拇指曲折,前前後後都是老繭,真不能想象曾經一度,它們也白雪雪,肥滋滋。”
育臺冷笑,“你的腳,看到我的心,你才知道,尊腳的情況還真不賴呢。”
夏長志困惑,“令兄妹到底在說些什麼?”
紀元自一座龐大精緻的洋娃娃屋中抬起頭來,“腳與心。”
夏長志搖搖頭,“我仍然不明白,紀元,我們到地庫游泳,我們新裝了一隻波浪泳池,一開動電源,水浪推動,泳者可一直在原位習泳,練習最好。”
紀元隨著姑丈下樓去。
育源問哥哥:“你會再婚的吧?”
“我想不會了。”
“那也不必蓄鬚明志,把鬍髭刮一刮。”
“育源,三十老幾的我從來沒有做過自己,我想享受一下。”
“好,做回真我,有何樂趣?”
“言之過早,尚未知道,我正在摸索,原來,我並不認識我自己,少年時,我照父母的標準生活,青年時,照學校那一套做得完美無瑕,然後社會需要什麼,我努力應付,我的真面目究竟如何?有待發掘。”
育源沉默,“很多人羨慕你那種沒有自我的生活。”
“因為他們不知我付出多大代價。”
育源笑,“這叫我想起本地歧視新移民的白人。”
育臺接下去:“對,因為他們不知我們付出了多少。”
兄妹到底是兄妹,投契非常。
“育臺,你應常來探訪我們。”
“不退休,哪裡來的空。”育臺苦笑。
這是真的,年輕得志,名成利就的他並無躊躇滿志,相反地時時愁眉百結,心事重重。
育源忽然說:“我支持你,繼續流浪吧。”
育臺忍不住笑,“謝謝你。”
然後育源建議,“讓我們一起去乘東方號快車。”
“好主意!”
“要問問夏長志可走得開。”她又猶疑。
“他?真是走得開那日他的白鬚已垂在胸前。”
育源板下臉,“別侮辱長志。”
育臺微笑,她仍愛他,那多好。
這是一對壁人,在現今世上,志同道合又真正相愛的夫妻已經不多。
大哥來到妹子的家,真正可以賓至如歸。
“記得青年時我們為前途煩惱?”
“我一向年少老成,你,你才真正年輕過。”
“我只覺得彷徨,寂寞,不知去向。”
“育源,你的選擇太多了。”
“來,我們去看他們游泳。”
地下室煙霧騰騰,暖水池的水蒸汽瀰漫,育臺笑道:“這像下雲吞。”
夏長志把一個水球扔過來,紀元接住。
育臺說:“環保仔至不贊成私人泳池,又這樣耗電。”
育源推他一下,“你話真多。”
可是看到女兒那樣高興,育臺不再講話。
育源說:“離這裡十分鐘車就有官校。”
“什麼時候上下課?”
“上午八時至下午三時。”
“八時!那豈不是七時要起來?”
“七點一刻也還趕得及。”
“我起不來,這年頭孩子上課等於一家人上課,天天受折磨,一切壓力都在家長身上,真要命。”
第二天,他還是起來了。
六點半,坐在廚房裡與育源喝咖啡填表格。
“彼時,我們的爸媽,也那樣為我們嗎?”
育源答:“肯定有,可是我不太記得。”
育臺答:“我記得雅正來回來回那樣接送紀元,自幼兒園起每天走四回。”
育臺還記得他這樣對雅正說:“你不是真相信教育要自兩歲零九個月開始吧。”
“不,我不相信。”雅正微笑答。
“那你何故無事忙一如其它婦孺?”
“因我沒有其它事可做。”
換句話說,那樣瀟灑的藝術家亦不能免俗,因為她已成為一個母親。
李育臺訝異地發覺謝雅正同其他母親一樣,忙著為女地脫衣穿衣,並且為幼兒不願刷牙而煩至頭痛。
這種現象令育臺駭笑。
現在,他知道那是因為愛的緣故,因愛故生怖,所以把一切原則拋在道旁。
“你在想什麼?”
“雅正。”
“你與雅正到底可曾吵架?”
“許多時候吵得一個星期不講話。”
育源大膽假設,“是因為她早逝吧,如不,也許三五七年後也一樣會得離婚的吧。”
“我不知道,現在她已經不在人世,現在我將愛她一生。”
“你有內疚?”
“我曾為事業很少在家。”
這時紀元也起來了,“不用穿校服,倒是新鮮。”
由姑姑駕車送紀元上學。
育臺坐在後座,發覺全世界都已經醒來,他十分感慨,看,誰等你,你愛長眠不醒就儘管躺著好了。
一路上都是洋童,不過也有東方面孔。
育源說:“我與紀元過去,你休息。”
四方八面都是送上學的車子,雖然只是公立學校,也名車如雲,水洩不通。
育臺黯然,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人情,一樣的世故,正是,到處楊梅一樣的花。
半晌育源出來,“我們替紀元去買書。”
“我們不會久留。”
“念一個月也要課本呀。”
他們到了市區書店,育臺看到立體書又想起雅正。
雅正收集立體書,珍而藏之,可是紀元出生後全變成女兒的玩具,撕破的
有,擲爛的也有,雅正還微笑說:“媽媽所有,均屬於紀元。”
育臺很生氣:“你還沒死呢。”
一語成讖。
育臺呆坐書店一角。
忽見育源興奮地說:“育臺,育臺,書店有謝雅正攝影集的英語版。”
育臺一聽振作起來,連忙站起來,跟育源去書架處看,果然,一邊好幾冊,神氣地擺放在其它集子之中,育源每種挑了兩本付錢。
育臺不語。
真奇怪,每次想到雅正,心中那種被一隻大手抓住五臟六腑的感覺一直不散,實在吃苦。
若說這樣的痛苦會有過去的一天,育臺無論如何不相信。
育源回來了,“走吧。”
他幫她取過大包小包。
育源把一隻手搭在大哥肩上,“如果酒可以幫忙,儘管喝點酒。”
“不,我不需要暫時麻醉。”
“育臺,你真討厭,一生諸多挑剔,你若學得雅正三分隨和,我等親友已經受用不盡。”
育臺猛然抬起頭,“什麼,我一向以來難道不是個好好先生?”
育源哈一聲冷笑,“真是周處除三害,一個人看自己原來同別人看他有那麼大的距離。”
周處除的最後一害是他自己。
“我應該怎麼樣?”
“先去接紀元放學,然後,參加我主持的飯
局。”
育臺嗤一聲笑出來,“別費勁了。”
育源不去理他。
車子駛回學校,秋色中看到少年人紛紛放學出來,幾乎個個神采飛揚,育臺把頭靠在座墊上,豔羨地看著他們,嘴裡不由得哼起歌來:“少年的我,是多麼的快樂,美麗的她不知怎麼樣。”
育源似笑非笑轉過頭來,“她今晚會來。”
育臺一怔,“誰?”
“美麗的呂學儀。”
“誰!”
“呂學儀。”
“你怎麼找得到她?”
“人家是溫埠最著名的地產經紀之一,我一早就跟她有聯絡,她時常接受此間中英文報紙電視訪問。”
育臺不由得問:“仍然美麗?”
“是,得天獨厚。”
“結婚沒有?”
“一直獨身。”
育臺沉默。
剛在此際,小小紀元出來了,個子很小,實在還是個孩子,半日不見,好像比印象中嫩得多,平時她老氣橫秋,光聽聲音語氣,彷彿有十一二歲。
育臺剛想下車去接,忽然看見一紅髮男孩追上來叫住紀元、與她攀談。
紀元的英語好似亦足夠應用,抬起頭,對答得頭頭是道。
“看到沒有,”育源說,“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忽然紀元笑了,那紅髮新朋友不知說了什麼好聽的笑話。
她隨即看到父親,奔過來。
一刻不見,如隔三秋,父女緊緊擁抱。
“學校如何,老師好嗎,同學怎樣?”
“很好,我很喜歡。”
育源眉開眼笑,朝育臺仰仰臉,表示“瞧還是我有辦法”。
育臺垂頭,親與友都對他那麼好,他何以為報?
只有振作地生活下去吧。
到了家,紀元與姑丈絮絮談著課室裡如何的開放有趣,育臺走進浴室,對牢鏡子看一會兒,忽然取起刮鬍刀,把鬍髭刮乾淨,他洗了一把臉,坐在衛生間苦笑,半晌,打開門出客廳。
眾人看了他一眼,又繼續話題,好像沒看到他有什麼不同。
然後是紀元先咕一聲笑出來。
接著育源也一臉笑容。
夏長志更笑說:“來,育臺,我去斟兩杯酒來。”
育臺卻覺得無比悲涼。
活下來了。
居然還有力氣刮鬍髭,真的太過低估自己的生存力量了,看樣子他會老皮老肉活到八十九歲。
取過酒一口而盡,說也奇怪,那金黃色的液體流入咽喉,如通過四肢百骸,混身輕弛,雖然沒有減輕他心中悲哀,但是己覺環境舒服得多。
他應該早些接受親友的安慰。
黃昏,做自助餐的飲食專家來了,將食物水酒編排出來。
育臺從不在家請客,紀元很少看到這種場面,她跟著工作人員進進出出,看著他們自小型貨車捧出花束餐具長臺,不到一會兒,已經式式具備。
“像變魔術一樣。”
李育臺一直坐在藤椅子上,不知何時,他杯中又添了酒,育源過來問“怎麼樣”。
他答:“妹妹家最好,很舒服。”緊緊握住育源的手。
又過一刻,第一輛車來了,第一位客人駕到。
育臺說:“人生像魔術,片刻自小到老。”
育源勸道:“腳踏實地一天一天過,怎麼會似幻覺?”
育臺放下杯子笑笑,“我去看看有什麼好吃的。”
“喂,還沒開始呢。”
夏長志使一個眼色,“隨他去。”
育源抱怨:“你慫恿他。”
長志說:“你搞這個晚會,也不過要使育臺高興,你看他此刻多開心,這還不夠嗎?記住,是要他快樂,不是你快樂。”
育臺笑,“聽到沒有?”
“你有無喝醉?”做妹妹的還是不放心。
長志連忙說:“有點酒意而已。”
育臺自知十分清醒,他看見紀元已換上一襲漂亮的粉紅色紗裙,大抵是姑姑送給她的吧,他捧著食物盤走進書房,吃個飽,打了呃,忽然眼皮直掛下來,他倒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中好似還十分年輕,趁暑假在歐陸乘旅遊巴士旅行,他因疲倦,跑到最後一排座位去打橫躺著睡懶覺,是,就是那樣。
漸漸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育臺轉一個身,睜開雙眼,到了嗎,這一站是什麼地方,米蘭?聖麥連諾?
“醒啦?”是育源細心問候。
育臺賠笑坐起來,“客人都到齊了嗎?”
“到齊了,”育源笑笑,“玩得很高興,現在全回家去了。”
育臺大吃一驚,“我睡了多久?”
“四個半小時,正好是整個晚會的長度。育臺,祝你生日快樂。”
“今天是我生日嗎?呵謝謝你。”
已經曲終人散。
“客人曾經進來向你祝酒。”
難怪感覺如坐旅遊巴士。
“紀元呢?”
“洗完澡她該睡覺了。”育源既好氣又好笑。
育臺搔搔頭皮,“嗄?”
“不過,有人等著見你。”
“誰?”
育源跑去打開書房門,只聽見一聲“我”,一個俏生生人形隨聲音出現,只見那穿鮮紅色的人兒一手捧著碟小小生日蛋糕,另一手拎著她的高跟鞋手袋,笑道:“我是學儀,記得嗎?”
仍然那麼愛紅。
“請坐。”
育源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書房。
學儀走到光底下來,得天獨厚的她外形一點也沒有變,濃眉大眼,美麗如昔。
育臺由衷地說:“你氣色好極了。”
“老啦。”學儀伸個懶腰,絲毫不在乎,由此可知自信十足。
至此,育臺已無話可說。
學儀卻是走到他身邊,探近他的臉,“你曾說過,我是惟一令你心跳的女子。”
育臺承認:“仍然是。”他看著她晶光燦爛的眸子。
學儀咕咕笑,“真的?”
“為什麼要騙你。”
“我們已不是少年人了。”
育臺微笑,“我仍然記得我在你家門前等你通宵的情形。”
學儀感喟,“以後,再也沒有人愛我那麼多。”
“你放心,”育臺溫柔地說,“像你那麼可愛的女子,永遠不乏人愛。”
學儀高興起來,“是真的嗎,育臺,是真的嗎?”
“真的,學儀。”
她過來吻他的臉,嘴唇香且糯,感覺真正好,有點像小紀元親吻爸爸的感覺,居然有此聯想,可見與學儀之間,已無男女之情了。
她向他道別,翩然離去。
育臺嘆一口氣,閉上眼睛。
忽然覺得紅日炎炎,天好像亮了,睜開眼睛,看到一家人正看著他微笑。
育臺大奇,不知究竟做了幾個夢,而夢中又有夢,醒了幾次,仍在做夢。
“我真的醒了?”他問育源。
育源伸出手指擰他一下,“痛不痛?”
育臺點點頭。
稍後他問:“學儀來過嗎?”
“她要趕飛機到多倫多去接洽一單生意,只打了個招呼就離去。”
育臺發愣,“穿什麼顏色衣服?”
育源笑,“也只有她配穿紅的。”
“她有無問起我?”
“我說你在書房,她只應了一聲,時間實在來不及了,車子就在門口等她。”
原來真是個綺夢。
“你要是牽記她,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
“不不,不是真的,育源,謝謝你這個晚會。”
“勞民傷財,早知給你一瓶酒讓你灌下即可。”
“抱歉抱歉,下不為例。”
“還有下次嗎,”育源忽然有點悲哀,“一年一度只有一個生日,你會有空與我共度?”
育臺抬起頭,真的,那麼多個生日,他從來不慶祝,當然更少與家人度過,育源講得對,這是難得的一次盛會,可是他卻睡過了頭。
不過,幸虧做了個好夢,夢中,呂學儀仍然美麗,且對他溫柔,使得不再少年的他也非常快樂。
但是,育臺並沒有在溫埠久留的意思。
他想往前走,看清楚這個世界,以前他沒有太多時間太多心思,現在趁著空檔,他想多瞭解一下天地人。
雅正不止一次同他說:“育臺,到露臺上來看看日落。”
他正在無線電話中與業主糾纏得如火如荼,根本沒聽清楚雅正在說些什麼,只得昏忙地抬起頭假笑一下,敷衍了事。
事後對陳旭明訴苦:“看日落,我同你大概要到八十歲時才有時間看日落。”
老陳有同感,“喂,要是我同你活不到八十歲呢?”
“那就不看也罷,總不能叫老的去做,女的去做,小的去做,然後我同你淨是看日出日落。”
老陳很佩服,“譁,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為事業兮一去不復還,這是育臺當時的心情。
他問紀元:“在姑姑姑丈家高興嗎?”
紀元點點頭。
人到底是群居動物,看樣子紀元適應得很好。
她當然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她母親,可是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印象總會慢慢淡卻,變成一個影子,想到這裡,育臺籲出一口氣。
“要不要留在姑姑家讀書?”
紀元說:“爸爸要走的話,我一定跟著走。”
育臺甚覺寬慰,十分感激雅正為他留下這個女兒。
他到房裡去翻攝影集,育源看見了說他:“這本冊子,是雅正留給紀元的紀念品,她是怕紀元將來對她沒有記憶,有所遺憾,你又何用天天翻閱?她目的是要跟你說再見,你應該從她所願。”
育臺緩緩把冊子放下。
“攝影集且放在我處。”
也只有妹妹敢這樣直諫,旁人可真怕得罪他。
片刻育源又探頭進來:“陳旭明找你,電話就在案頭。”
育臺問:“老陳你為何不住地騷擾我?”
他這樣回答:“因為你的第一批帳單已經寄到公司。”
育臺無奈,他不能不食人間煙火,故不能脫離紅塵,以及凡間俗人一如陳君。
“育臺,天文數字,”他報上數目,“告訴我是怎麼花的,你老要小心點,公司資源有限。”老陳一向是理財那一個。
“我大概吃多了幾頓。”
“省著點吃。”
“不至於要這樣吧?”
“育臺,一邊生財一邊花錢,才是生存之道,回來吧。”
“不,”育臺如一賭氣小孩,“我此刻不知多逍遙快樂。”
老陳氣結,“你帶著小孩能到什麼地方去呢,不外在市中心吃個茶逛個街,自欺欺人。”
“我這就同紀元到南極洲去。”
“只恐怕該處也令你失望,育臺,做人講心境,你若看得穿,處處是蓬萊。”
“你先看開點,把所有帳單給付清吧!”叮一聲掛線。
育源探頭進來,“你怎麼這樣對合夥人?”
“你偷聽我電話!”
育源理直氣壯,“我自幼一向竊聽你所有電話,怎麼樣?”
育臺啼笑皆非,這裡簡直住不下去,再住下去,恐怕真會暫忘悲痛。
他同夏長志說:“雅正本來有一個計劃,她想拍攝氣象。”
夏長志動容,“可那十分艱鉅,連龍捲風在內嗎?”
“是,颱風、雷暴、晚霞、晨曦、露水、煙霧、大雪、冰雹,還有極光。”
“工作開始沒有?”
“等紀元稍大就打算動手。”
“你想繼承她的遺志?”
“我哪裡懂攝影機,將來惟有等紀元來完成吧。”
夏長志微笑,“紀元將來可能是一名會計師。”
育源接上去:“或是貨櫃車司機。”
“或是時裝設計人員。”
育臺不出聲。
夏長志說:“她不一定會長得同雅正一模一樣。”
也許完全不同,她是另外一個人,有權發展她的志向。
夏長志說下去:“許多父母來不及要子女承繼他們未完成的志向,希望他們在同一條路上做得更好,為父母揚眉吐氣,這是不對的吧,為什麼要孩子們十足十像我們呢?”
育臺接上去:“因為自戀。”
夏長志笑了。
“做你們的孩子必定很幸福。”
夏長志連忙擺手,“理論歸理論,牽涉到那麼多愛的關係,無論如何不會討好,我親眼見過大律師母親教幼兒如廁,一樣弄得大哭小號,不歡而散,事後那母親一直問蒼天:‘為什麼我的孩子那麼笨’,十分傷身,有礙養生。”
“你們老來會寂寞。”
“會嗎?”育源擠眉弄眼,“那也只好接受現實,沒有付出,沒有收穫,也是很應該的。”
這個時候,紀元在課室裡。
育臺偷偷去張望,只見二十來個孩子全部坐地下聽老師講課,小書桌小椅子全擱另外一邊,而且,也不是一排一排,而是圍成一個圈。
看樣子的確比較開放。
看了一會子他靜靜走開,躑躅回家。
李育臺想獨個兒到近北極圈幾個地方去一下。
這時候電話響了。
育源自廚房喊出來:“請代我聽一聽。”
她在做春捲,女主內嘛,原應如此,可惜不是人人如她那樣幸福,許多女子得在辦公室爭取多一分收入,日久性格變得陰晴不分。
他接過電話,對方說:“我找李紀元小姐。”
“她在學校,我是她父親,你有話可以對我說。”
這時有人嗤一聲笑,這又是育源在偷聽電話,這傢伙,真會自娛。
“李先生,我是黃主文。”
“主文,你好嗎,”李育臺喜出望外,“你在什麼地方?”
“我與母親在露意思湖,紀元在上學嗎?”
“我們想試一試看她可喜歡這邊的學校。”
“我可以來探望她嗎?”
李育臺立刻與他交換了電話地址,答應紀元一回來便找他。
稍後育源問:“那是你的未來女婿嗎?”
育臺希望是,他喜歡黃主文。
當天下午他們去接紀元放學,只見那紅髮男孩一直把紀元送到車前。
育臺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狄倫,先生。”
“是狄倫湯默士的狄倫?”
“正是,先生,家祖母是威爾斯人,出生的村莊正好與詩人狄倫湯默斯相同。”
原來是名人鄉里之後。
“你好狄倫。”李育臺與他握手。
在回程上,他同女兒說:“黃主文找你,稍後會來看你。”
誰知紀元茫然,“黃主文?”
李育臺大吃一驚,幾乎沒掩住嘴,天呀,紀元已經不記得他了。
他願意跟這個孩子學習忘記的藝術!
“呵,”紀元半晌回過意來,“黃主文,他現在流浪到哪裡?”接著又比較,“狄倫就比較給人安全感,他的家在西溫哥華住了有六十五年了。”
李育臺張大了的嘴無法合得攏。
就在該剎那,他知道這個地方適合李紀元小姐。
他大可以獨自上路,每隔一段時間來探望紀元。
育源最興奮,立刻報上一連串計劃。
夏長志說:“照原來樣子最好,起碼一年不要驚動她,否則她會反感。”
育臺贊成。
紀元還是哭了,“我要跟爸爸。”
每逢哭泣,她總忘記她已經不是嬰兒,總是努力把身子縮得很小,希望可以全身躲進父親懷抱,可是長腿長手叫她尷尬。
育臺緊緊擁抱著女兒。
“你爸去幾天就回來,他吊頸也要鬆口氣,你跟姑姑的生活,就像母女一樣,只有更好,我對你沒有期望,關係比較輕鬆。”
小小紀元只覺姑姑詼諧,不由得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