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臺到旅行社去打聽行程。
服務人員說:“去育康嘛,也不是那麼冷門的
事了,西北地域自有迷人之處,我們有負責人帶團,不過也有隊員臨陣退縮,像一位……”她查看簿子,“謝女士,從香港傳真過來訂位,結果有事不能出發,不幸不能發還訂洋,不過她的空位可以讓給你,後天出發。”
育臺一怔,不相信世上有此巧事,“這位香港的謝女士,名字縮寫可是YC?”
服務員比他還要詫異,“你怎麼知道?”
李育臺在心底說,她是我妻子,可是嘴裡道:“她是一個熟人。”
“呵,那麼,你同司徒先生也是朋友?”
“司徒?”
“是,KY司徒,他倆同時報名,但只有司徒先生會準時出發。”
育臺從來沒聽過雅正有這樣的朋友。
他取出信用卡,“我頂替謝女士的空位。”
是次收費大抵是一家四口參加豪華歐洲旅行團的三倍,不知老陳接到帳單會怎麼想。
“準備多些厚衣服。”
育臺卻一直想,司徒是誰?雅正約了人到極寒地帶旅行,為什麼他會不知道?
他問:“謝女士是幾時訂的位子?”
職員算算日子,“通常早年多兩年預定,嗯,早十八個月。”她翻到記錄。
育臺在心中算算日子,那時,醫生說,雅正有治癒的希望,她正在電療。
“幾時取消了位子?”
“一星期前,所以不能退還訂洋。”
不可能是雅正本人,“由誰來退訂?”
“司徒先生。”
育臺心中充滿疑惑,道謝後離去。
這人是誰?朋友中從來沒有姓司徒的人。
育源替他準備寒衣:“用長志的滑雪衣吧,還有,這件背心裡鑲貂鼠毛,實在暖,貼身穿上。
一直到集合那日,育臺仍然沒看到那位司徒先生。
他向領隊打探:“有位司徒先生——”
“對,他也是東方人,他稍後才與我們會合。”
團員共八人,五男三女,其中四個是日本人,一個法國人,三個華人,一個本地人也沒有。
其中一位華人自新加坡來,說是想獲得冬季的經驗,他大概不會失望。一個便是李育臺,他來是因為聽雅正說過她想來,故欲看個究竟,雅正為何嚮往這等冰天雪地苦寒之地。另外一個,便是司徒了。
他們在黃刀市駐宿,打算北上大奴隸湖與大熊湖,然後波麥肯茲河。
日本人早把資料背個滾瓜爛熟:“黃刀本是印第安酋長名字,此人大概憑一把黃刀做記識。”當年不知有多少野牛在這塊地上游蕩……
因是冬季,一日只得三數小時天日,感覺非常怪異。
司徒終於來了。
見到他,李育臺不禁打一個突,只見他起碼要比普通人高大半個頭,結實強壯,一臉親切的笑容,渾身發散著粗獷的英俊,那三個不同國籍的女子立刻有驚豔的感覺。
育臺想,雅正幾時結交一個這樣的朋友?
這個人有一股自然親切的魅力,眾人身不由主地樂意親近他。
他們各人自我介紹。
司徒說:“我叫司徒啟揚,我的職業是醫生,我的嗜好是攝影,我是英藉華人。”
那法國女子立刻表示興趣,“司徒你負責醫科哪一方面?”
司徒笑,“我專理未足月嬰兒。”
“呵,”女士們悚然動容,“那多偉大。”
育臺不欲再聽下去,假使司徒只是一名校工,這幾位女士一樣會得大驚小怪表示讚歎。
適才自我介紹的時候,李育臺說是個小生意人。
他到另一角落坐下。
雅正在什麼地方認識這個人?
正在猜度,司徒過來了。
他很誠懇地問:“李先生,你也認識謝雅正?”
育臺點點頭。
司徒眼睛中露出激動的神情來,不過迅速地壓抑下去,他接著問:“她在生命最後一段日子裡,你有無見過她?”
育臺又點點頭。
司徒逼切地問:“她是怎麼去世的?”
“她患癌症,她沒有與你說?”
“不,在信中,她一直表現得很樂觀。”
育臺沉默一會兒,“你們是筆友?”
“可以這樣說,我們通過國際攝影會認識,通信接近兩年。”
這真是雅正的一個私人秘密,李育臺從來不知道有一種這樣的筆友。
他問司徒:“你們可見過面?”
司徒搖頭,“本來約好一起這次在黃刀市見面,結果行程被逼取銷。”
育臺又問:“你有她的照片嗎?”
司徒又搖頭。
育臺十分訝異,沒想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還有純筆友存在。
育臺取出皮夾子,打開,取出雅正一枚彩色小照,遞給司徒。
司徒慘痛而珍惜地接過照片,仔細凝視,“呵她果然長得秀麗一如想象。”
育臺不出聲。
“身邊與她長得那麼相像的小女孩是誰?”
“她女兒紀元,今年七歲半。”
一聽此言.司徒後揚訝異地睜大雙眼,“雅正已婚,且育有一女?”
育臺也一呆,“她沒跟你提及?”
司徒愣半晌,“我們多數只談攝影題材,她說她想做一本有關氣象的攝影集,我建議她到這裡來取材,她十分歡欣接受邀請。”
“你幾時瞭解到她已不在人世?”
“由她自己寫信,說已病重,恐怕不久人世,我得悉如晴天霹靂,說怎麼都不相信。”
“你什麼時候收到信?”
“上個月。”
“可是她一年之前已經去世。”
“可能是寄信的人耽擱了時間。”
“信從什麼地方寄出?”
“香港,她的原居地。”
李育臺已經明白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司徒啟揚到這個時候才問:“你是雅正的好朋友?”
育臺拍起頭,想了很久,“可以這樣說,但是,我因忙著做生意,並沒有充分地認識瞭解她。”
司徒不語,過一會兒他問:“我可以問你要這張照片嗎?”
李育臺想一想,慷慨地說:“我有底片,你拿去吧。”
司徒把照片珍而藏之。
“雅正做了一本攝影集給女兒,新近出版,你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她沒向我提及。”
由此可知,他雖對雅正愛慕,雅正不過視他為普通朋友。
“或者,你可以給我地址,我寄一本給你。”
司徒啟揚連忙道謝。
那邊那幾位女士已經忙著過來與司徒交際,育臺趁人忙,掉頭而去。
他並沒有隨團出發,他當夜乘專車返回溫布。
李育臺受到極大的震盪。
回到育源的家,最高興的是小紀元,而育源卻以為他不捨得女兒,故半途折返。
育臺的心許久不能平復。
他不知道原來雅正那麼寂寞,竟與一個陌生人通信達兩年之久,而且除出私生活之外,無話不說。
而那個氣字不凡的筆友毫不掩飾對她的仰慕之情。
換句話說,只要雅正願意,外頭機會多的是,她根本不必與一個不解風情、毫無生活情趣的小生意人在一起。
李育臺照著鏡子,看到一張瘦削憔悴的面孔,忽然之間他自慚形穢,低下頭來。
一個陌生人對雅正的尊重珍惜好似比他還要多一點。
他把面孔埋在手心。
自房間出來,他看看鐘,撥電話到公司找伍和平。
和平不相信那是李育臺,“你不是到北極圈探險去了嗎,聽說你打算坐著狗拉的雪橇去同北極熊爭食,重演傑克-倫敦的《原野呼聲》。”
育臺苦笑,“小和平,連你都把我當笑柄。”
“對不起,我輕率了。”
“替我航空郵一本《如何說再見》給——”他說了姓名地址。
“司徒啟揚醫生……”和平重複,忽然想起來,“是那個司徒啟揚嗎?”
育臺一愣,“哪個司徒?”
“那個用手術顯微窺鏡拍攝胚胎在母體成長過程的司徒啟揚。”
“他很有名氣?”
“婦女對他非常有好感,他替胚胎做補心手術十分成功,該項手術在他領導下在英國某醫院已脫離實驗階段而成為一般性服務。”
“你怎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
“我收過他傳真過來的資料交給李太太。”
李育臺半晌做不了聲。
“喂,喂?”
“你收過許多此類資料?”
“有十次八次。”
他一無所知,不是雅正瞞他,而是他粗心大意。
和平說:“我馬上替你把書寄出去。”
“和平,”李育臺想起來,“你幫雅正整理文件的時候,有無發現什麼特別的東西?”
“有,有好幾封信,都寫了地址,可是沒貼郵票,我都給她寄出去了。”
“你有無把信上地址抄下來?”
“有,我一向有這種習慣。”
“請傳真一份給我看。”
“好,我馬上做。”
李育臺想關心幾句,“你好嗎,和平?”
“托賴,還過得去,工餘還不是逛逛街看看電影,幾個大節快要來臨,市面頗有點喜氣洋洋,許正彥與洪桑齡各請我吃過飯,可是沒有下文,人情越來越虛偽,尋找真愛已成為不可能的事,可是李育臺先生已成為女孩子的偶像,連隔一條街的寫字樓都知道我老闆是位情聖。”
育臺聽了,默默無言。
旁人哪曉得這麼多,旁人把他估計得太高了。
他掛了線。
妹夫夏長志笑問:“怎麼去一天就回來了,很吃苦嗎?”
“不,忽然沒了興趣。”
“呵,鬧情緒。”
育臺笑,“一生人從來沒有任性過,此刻才知道原來放肆那麼開心,從前,只知道再不愉快也得咬緊牙關忍耐著熬過去。”
夏長志也笑,“我同你如果散漫不羈,那婦孺就慘了。”
“這會不會是我同你的誤會呢?婦女現在也很能幹,不必我同你揹著她們走了。”
夏長志搔搔頭皮,“我見過什麼都不理的男人,粗細話都交給女人,日子一樣過。”
李育臺問:“你做得出嗎?”
“我沒有這種福氣。”
“我也是,哪怕她們妝奩千萬,我還是照付家用。”
“太笨了。”
“噯,肯定是老派笨伯,伴侶又會怨我們工作太忙,時間不用在家裡吧。”
“育臺,來日方長。”
當初,他也是那麼想,錢到用時方知少,非努力賺多多不可。可是,他同雅正沒有時間了,人算不如天算。
“育臺,說來說去,你仍在自責,其實不必如此,在我們眼中,你已是一等一好丈夫,好父親。”
仍然不夠好。
未來想得很遠,像退休後乾脆住在豪華遊輪上當家一樣不停環遊世界,繞了地球一圈又一圈……他想都沒想過他們會沒有時間。
原以為經過千辛萬苦,生活終於上了軌道,會得朝快樂的泉源按部就班開出去,錯!
車子脫了軌,車廂拋下山谷,他與紀元都受了重傷。
紀元還有恢復健康的機會,他就沒得醫了。
伍和平的傳真到來,名單上有六七個姓名地址。
第一個便是司徒啟揚醫生。
接著的名字包括李永生、羅志廉、談美怡、麥樂珠、邢淑榮。
這些,肯定都是雅正的朋友,李育臺對羅與談都有印象。
當她知道病情沉重,便寫了信件,預備寄出,可是體力不支,一時遺忘,故要拖延到伍和平來收拾遺物時才發現它們,將之寄出。
她的朋友收到了遲來的信會怎麼樣想?
那天晚上他做夢,走進一間大屋,推開一間房門又一間房,“雅正,雅正在這裡嗎?”
一個美貌女子轉過頭來,“雅正搬了,我在這裡。”
看仔細了,她是呂學儀。
“胡說,你根本沒見過雅正。”
“聽你說多了,印象栩栩如生。”
育臺落下淚來。
“育臺,”只聽得學儀吃驚地說,“你老了,鬢須已白。”
“我不在平。”
學儀咕咕笑,“我們認識在少年時,你愛談天我愛笑。”
他握住了學儀的手,流下淚來,“你見過雅正嗎?”
“我從來沒見過雅正,我走了很久她才出現在你生命中,記得嗎?她不在這個房間裡,往前走,她在走廊前端的門裡,你試著去敲門。”
就在此際,他醒了。
育源站在他面前,“有人來看你。”
育臺尚未梳洗,感覺尷尬,“誰?”
“放心,不是女客,是一位小朋友。”
“不會是黃主文吧?”
“紀元呢,上學沒有?”
“都快放學了。”育源笑。
育臺披一件外衣便到樓下去見小朋友。
黃主文一見他便恭敬地站起來。
是有這種孩子的,溫文有禮,品學兼優,從不給大人任何麻煩。
李育臺卻知道紀元不是其中之一。
只見黃主文含笑道:“打擾你們了。”口角一如大人。
“哪裡哪裡,母親好嗎?”
“我們現在住海灘路公寓裡,家母打算開始寫一個長篇。”
李育臺笑問:“一個作家如何工作?”
黃主文也笑,“寫呀。”
這倒是真的。
“家母想邀請你們來喝下午茶,星期一至七下午三時都可以。”
“呵,那麼就明天吧。”
“紀元好嗎?”
“她仍然苦苦思念母親,我想,她仍需一段時間。”
“紀元算是適應得不錯了,”他站起來,“我們明天見。”
“我送你回去。”他是怎麼來的?
“呵不用,有車子在外頭等。”
李育臺笑,他忘了黃家是闊客。
他送小友出門。
育源訝異地說:“那敢情是一個小老頭。”
育臺問:“我小時候也是那樣的嗎?”
“才怪,你小時候!我從沒見過似你般頑劣的小孩。”
“彼此彼此,我也是。”
“紀元那壞脾氣就是像你。”
育臺不語。
片刻紀元放學回來了。
“明天下午三時?薩凡娜要教我土風舞。”
“誰是薩凡娜?”
“我同學。”
“能不能推掉她?”
“不行,一早約定的。”
“你不想見黃主文嗎?”
紀元搖搖頭。
“他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沒有,只是不再想與他說話。”
“我還以為你倆有不少共同點。”
誰知紀元說:“就是太多了,越訴越苦,有什麼好處?不如與新朋友尋開心。”
育臺聽了低下頭。
小紀元倒是瞭解世情,先是找對象訴苦,後覺訴苦無益,便另外找人開心。
育臺覺得他應當效法紀元。
不過,“人家想見你呢。”
“你說我沒有空好了。”
育臺啼笑皆非,“將來,我還得替你推卻許多類此約會吧。”
紀元抬起頭,“我自己推也可以。”
育臺說:“還是由我來,我真怕你會傷了他的心。”
結果育臺一個人上黃家的門去。
公寓在市中心,不是頂樓,不過已經很夠派頭,落地長窗及露臺可以俯視整個市中心。
傢俱很簡單,地方看上去更加寬大。
要是由黃仲苓獨自斥資購買,那麼,黃女士寫作的收入堪稱豐厚。
黃主文發覺紀元沒來,那種失望明顯可以看得出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黃仲苓把一隻手放在孩子肩上,表示安慰,黃主文一轉頭回房去了。
“紀元尚未放學?”
“有別的學習班。”
傭人端出下午茶來,只得兩個大人聊天。
“紀元在學校有得益嗎?”
李育臺坦白地說:“我不知道她能在學校學到多少,那視乎各人吸收程度,不過,至少每天固定有班同齡孩子陪著她說說笑笑,這點比較重要。”
“可是,主文不喜歡課室生活。”
“他是否有過比較壞的經驗呢?”
“他覺得同學們幼稚,老師們偏心無聊。”
育臺動容,這就十分偏激了。
“我替他轉過許多學校,他都不喜歡,故在家教他,明年要升中學了,成績不差,可是比較寂寞。”
“我想,還是得鼓勵他參與群居生活。”
黃仲苓笑笑,那種淡淡無奈有時也可以在雅正臉上找到,不過,見面的次數多了,李育臺發覺雅正比較暖,她則比較客氣。
育臺放下茶杯,“可以參觀作家的書房嗎?”
黃仲苓有點意外,不過隨即很大方地說:“設備簡陋,請勿見笑。”
那真的是一間很普通的書房,兩隻書架子,一張不大不小的書桌,一疊紙,幾支筆。
育臺大為詫異,“小說就在這裡寫出來?”
黃仲苓笑了,“不然還怎麼樣?”
“都沒有工具,連電腦也無。”大表意外。
黃仲苓仍然笑。
“寫過幾部書?”
黃仲苓微笑道:“我們出去坐。”
李育臺這才覺得不好意思,“造次了,我並非小說讀者。”
“沒關係,”她不以為忤,“各人興趣不一樣。”
話題似乎到此為止了。
上門來之前,如果做過調查,翻閱過幾本黃著,又還熟絡些,可是,這又好像是侵犯他人隱私了。
育臺站起來告辭。
黃仲苓並沒有留客。
育臺搭訕說:“下次,說不定會在火奴魯魯碰頭。”
黃仲苓笑笑,“也許是悉尼。”
他在等電梯的時候,黃主文送出來。
那男孩子把一本書交給我,“這是紀元託我代買的世界新地圖。”
“謝謝你。”
他好似還有話要說,隔一刻終於問李育臺:“也許,我也應該回到學校去?”
李育臺點點頭,“是,每天起來,有個目標,而且,你母親也可以有自己的時間,出去逛個街見見朋友之類,你說多好。”
“我不喜歡學校。”
“生活中有許多事不為我們所喜,舉個例,其實沒有人喜歡工作,可是人人還不是孜孜不倦地做工升職。”
黃主文笑了。
“再試一試。”李育臺鼓勵,“也許今年看法不一樣,也許這一間學校與老師有所不同。”
黃主文笑,“謝謝你。”
“不,我們謝謝你才真。”
李育臺打道回府。
紀元見到父親,問道:“黃主文怎麼樣?”
“人家很失望。”
“你有無見到他收集的鉛兵?他說有千多枚,天天擺不同的陣打仗。”
“沒有,我沒有進他房去。”
“那多可惜。”
就此打住,再也不提黃主文。
育源在書房查資料幫紀元做功課,一心一意寵壞她。
“明日有示範課:每個學生帶一件鮮活兒回課室講解。”
“紀元該帶什麼?”
“她要帶母親給她的攝影集。”
育臺立刻反對:“那太煽情了,也太私人了。”
“可是紀元主意已定。”
“我們不能叫她改變主意嗎?”
“我想沒有必要,讓她當眾把思母之情傾訴出來也是心理上一種治療。”
“在課室裡傾訴適合嗎?”
“無所謂啦,你們又不打算久留。”
李育臺長長吁出一口氣。
“下一站是何處?”
“大溪地?”育臺亦帶著詢問的口氣。
“那處已十分商業化,你不會喜歡的。”
“那麼我們乘船往阿拉斯加看鯨魚去。”
“你心境若是平安,在家也可以處之泰然。”
“我年輕時一直想到里奧熱內盧,或是坦畿亞。”
“找個成年遊伴,把紀元交給我。”
“不如叫夏長志陪我。”
“你敢。”
晚上,他看著紀元的臉,“你好像長胖了一點。”
紀元摸著面孔,“一定是這邊的牛奶,姑姑每天均逼我喝三杯。”
“我也希望有人逼我做這個做那個。”
紀元笑了。
“你喜歡姑姑家?”
“這裡沒有媽媽的記憶,可以從頭開始。”
紀元好似已經比父親智慧了。
育臺穿上外套。
育源訝異問:“往何處去?”
“野遊。”
“呵,是嗎,晚些回來好好享受。”
育臺駕著妹夫的跑車到市區酒吧區。
這時真希望老陳在身邊,像從前,在工作上受了氣,兩人一間間酒吧喝過去,直到酩酊。
他從來不與雅正提及事業上的煩惱,免得她擔心。女人與小孩必須受到保護。
女人與小孩……
育臺揉揉眼。
他坐在酒吧前,呆木地聽酒保與客人聊天,深夜與凌晨,他的意志力最薄弱,最不知該何去何從。
這時,有人問他:“你一個人?”
他轉過頭去,只見一棕發藍眼的妙齡女子坐到他身邊來。
李育臺頷首,“請你喝一杯。”他希望與人攀談。
“謝謝你,我也是一個人。”
李育臺問:“這麼晚還留戀酒吧?”
“喝完這杯就走,”女子笑笑,“明日要早起。”
“你做什麼職業?”
那女子笑一笑,“幼稚園老師。”
李育臺訝異了。
“也是人,不是放了學猶自與將塌下的倫敦橋及老麥當勞的農場一起過活。”
李育臺說:“幼稚園工作使我困惑,你們是怎麼樣教會小孩一到一百,A到Z?那是跡近無望的艱苦工程。”
女子笑,“的確是一種慘淡的營生。”
“很喜歡小孩吧?”
“你可有子女?”
李育臺表情柔和起來,“有一名女兒。”
“我有兩名。”
李育臺意外問:“誰在家中照顧孩子?”
“我丈夫是一名失業音樂家。”她感喟。
李育臺怪同情她,舊時在中國,有一種職業叫奶媽,也是這樣,必須丟下家中的親生兒去替東家帶孩子,現在這個洋女的情況也相同。
“他知道你在這裡嗎?”
“他以為我在開家長會。”
李育臺不語。
他就是最怕妻女會淪落在這種地步,所以拼了老命死做,多年來雅正可以把她的興趣發揚光大,多多少少是因為家庭經濟穩健的緣故。
“每天早上八時半到學校去替別人照顧孩子,上下午兩班,到四時多才能回到家中看到自己的女兒,認真苦悶,那些條件好的孩子多數驕縱頑劣,有時頗討厭他們。”
“有無考慮轉行?”
她詫異,“你不知本國失業率是多少?”
李育臺搔搔頭皮,“男人在家呆久了,淨是帶孩子煮飯洗衣服也不大好。”
女子長嘆一聲。
“再來一杯?”
“為什麼不,謝謝。”
李育臺溫和地說:“喝完這杯好走了,天下沒有這麼晚不散的家長會。”
女子苦笑,“你想他會在乎嗎?”
“他當然在乎。”
“真的?”
“真的,壞時間總會過去,人生有起有落。”
女子看著他,“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一個好人。”
“我們中國人說,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你又為什麼在這裡?”
“我妻子因病去世,這一年內,我老是失眠,故出來散心。”
“呵多麼不幸。”
李育臺抬起頭,“人生千瘡百孔,每個人總有大大小小不如意之處,總得努力靠自身捱過。”
那年輕的女子問:“世上有快樂嗎?”
“有,你那些學生不是很快樂嗎?”
那女子乾了杯,再道謝,取過外套,轉身走了。
酒吧間真是社會縮影,什麼樣的人都有,那滿身酒氣的幼兒班教師回到家中,是否會引起一場大吵,抑或,男人已經氣餒,但求三餐飯可以開出來,已不予計較?
那是另一家人的故事了。
李育臺放下酒杯,離開酒吧。
跑了那麼久,根本沒見過真正快樂的人。
雅正在世之際,李家三口,倒是真正開心的。
李育臺打道回府。
夏長志把私家路的燈全開了來等他。
他們對他好,他不是不感激,但是他心中始終空虛,不是他們的好意可以填補。
他把車停在車房內算數,開門進屋。
先去看看紀元。
多年習慣晚回家也要看看熟睡的寶貝女兒,只見她埋頭憩睡,手指含在嘴內,啜吸得嗒嗒有聲,這個飽受打擊老氣橫秋的孩子,睡著了也就還是個孩子。
可憐的紀元,失去了母親,從前,她最普通一個動作一句說話都會引起媽媽嘖嘖稱奇,現在這個終身忠實影迷已離她而去。
至今,李育臺還無奈地不信這是個事實。
這事是怎麼發生的?
病發、救治、死亡,都似在剎那間發生,最終留下他們父女。
轉頭,看到育源披著睡抱惺鬆地問:“回來了?”
他坦白對妹妹說:“這樣麻煩你,真不是辦法,我這就帶著紀元走。”
“到哪裡去?”育源說,“孩子終日流離浪蕩不是辦法,你,你也會累。”
“我們可以到尼斯去落腳。”
“你整個假設都不切實際,我真擔心死了。”
育臺說:“明天再說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明天也許會有奇蹟出現。”
他進入客房,倒在床上。
第二天確有一宗意外在等他,卻不是奇蹟。
夏家一早便有訪客。
那是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按鈴把夏長志喚到門前。
“打擾,我姓司徒,我找李育臺先生。”
夏長志連忙說:“早,進來喝杯咖啡。”
大清早便如此精神奕奕,渾身散發精力的人不多見了,這是誰?
夏長志去敲房門,“育臺,一位司徒先生找你。”
育臺已經醒了,一時沒起床,至怕這種突襲檢查,渾身隔夜酒味,如何見人?
他不知是先洗刷抑或先打招呼好,該剎那真想鑽進被窩去失蹤。
太不公平了,應該把這種不速之客趕出門去。
他只得匆匆起床,沐浴更衣。
下得樓來,只見客人與夏氏夫婦談笑甚歡,已經很熟絡了。
此君高大碩健,外形甚為英偉,一臉正氣,討人歡喜,是意料中事。
他一見李育臺,便迎上來。
育臺知道他有話要說,“請隨我到書房來。”
他輕輕關上書房門,“你是雅正的丈夫?”
育臺點點頭。
司徒啟揚沉默,過一刻才說:“我收到了你寄給我的書。”
“是怎樣找到我的住址?”
“我與伍和平小姐通過一次電話。”
是和平出賣了消息。
兩個男人坐了下來,育臺知道其實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但不知怎地,他見了司徒,就是有點自慚。
是因為司徒把雅正當作女神,而他卻沒有吧。
“紀元呢,我可以見一見紀元嗎?”
“紀元上學去了。”
“方便等她放學嗎?”
育臺看看時間,“剛剛好,這上下她恐怕就要回來了。”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紀元乘同學媽媽的車子到了家門。
李育臺把她介紹給司徒認識。
紀元仰起頭,只覺得這位叔叔身形好比一株大樹,不禁怯意地笑一笑,司徒立刻蹲下來,想問候一聲,可是忽然哽咽了,感覺像見到雅正本人一樣。
紀元看到這位叔叔雙眼有點發紅,好不訝異,想安慰他,故伸出小手拍拍他的肩膀,司徒垂下雙目,過一刻才抬起頭笑笑說:“我是你媽媽的朋友。”
紀元一聽,黯然說:“媽媽已不在人世。”
司徒用雙手輕輕捧佳紀元小面孔,他的手掌幾乎比她的臉還要大,“是,我知道。”
紀元無奈,“你若是來看她的,你就來遲了。”
“不,我特地來認識你。”
紀元笑笑,“我很高興結識你做朋友。”
“我們可以談談嗎?”
“請到會客室來。”
育源嘖嘖稱奇,沒想到這一大一小會一見如故。
她說:“滾石不積青苔,在一搭地方住久了自然會結交到朋友,你看,時時有人來找紀元。”
育臺抬抬頭,問妹妹:“我是誰?李紀元的父親,謝雅正的丈夫。”
育源笑嘻嘻加一句:“李育源的大哥。”
兄妹倆一齊嗤一聲笑出來。
育臺問:“假如雅正嫁的是司徒啟揚這一號人物,她會更加快樂嗎?”
育源答:“這種假設最沒有意思,誰也不會有答案。”
這是真的。
“你看司徒多強壯,他會保護婦孺。”
育源看他一眼,“你也沒叫雅正與紀元吃苦,她們母女什麼都有,一樣不缺。”
育臺微笑,由來只有妹妹最愛哥哥。
半晌,司徒醫生自會客室出來。
紀元送客送到門口。
司徒的情緒較來時平穩得多,同李育臺客套幾句……“我傍晚就得返回倫敦,李兄,後會有期。”
李育臺與夏長志直送他上車。
稍後育源問:“你不問紀元她同司徒大夫講些什麼?”
育臺答:“我不想探索她的隱私。”
育源笑說:“司徒醫生希望與紀元做筆友。”
那多好。
他失去了一個筆友,現在又得回一個筆友。
可是,李育臺失去了謝雅正,再也找不到替身。
“紀元答應他必定回信,直至老大。”
育臺一怔,“那是一個很嚴肅的承諾。”
“是呀。”
“她做得到?”
“我想不成問題,司徒醫生博學多才,他的信必定莊諧並重,有趣萬分,一對一答,不難維持。”
育臺頷首。
對司徒啟揚來說,這已是一個最好的結局。
“紀元可以留下來嗎?”育源盼望地問。
“你好似真愛她。”
“我生活也很寂寞,有紀元陪我,灰色世界就多一道虹彩。”
育臺嗤一聲笑出來,“何處覓來文藝腔?你又未過生育年齡,為時未晚,親身炮製三五名亦可。”
“我不能忍受他們零至五歲時的生理狀況。”
“你真怪,人人都說小孩一至三歲最好玩。”
“兄弟,兒童不是用來玩的。”
“抱歉,一時忘形,你對生命的觀點一向嚴肅。”
“你尚未回答,紀元可否留下來?”
“你問她,她若願意,我不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