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育臺帶了許多鮮果去。
菜餚很豐富,客人都是留學生,平時沒得吃,有主人請客,大快朵頤,氣氛極佳。
蔣女士很會招呼客人,亦即是任由客人自由活動。
育臺坐在窗臺上看夜景,萬家燈火,那人卻不在闌珊處。
他忽然想回家。
用鎖匙開了門,大聲喊累:“雅正雅正,天下有這樣的事——”一邊笑著看剛學會走路的紀元飛奔過來叫他抱。
那無異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一段日子。
他已與那些良辰美景說了再見。
女主人走近來,雙手抱胸前,微微笑。
育臺問:“留學生在談什麼,有沒有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蔣薇薇笑不可抑,“在談怎樣賺外快!管誰的家在什麼地方都要開銷。”
這是真的。
沒有戰爭的時候就得與生活打仗。
“他們在這裡快樂嗎?”
“苦學生留學酸甜苦辣都齊全。”
“可是不肯回去。”
“有些把妻兒也接了出去,生活相當困苦。”
育臺微笑,“華人光是弄吃的就頭昏腦脹,一天三四頓,又得翻花樣,材料統統切得碎碎,開油鍋炒,事後洗半天,總得學學洋人,一個三文治一個沙律當一餐,衛生營養,又節省時間。”
“不習慣的人會覺得不好吃。”
李育臺訝異,“食物何需餐餐好吃,我們來這世界上豈是光是為著吃喝,食物能攝取營養即夠,待有時間有心情時才去尋找美食。”
蔣女士笑,“但我們一直認為民以食為天。”
“那是指吃飽。”
這時背後有人問:“在談什麼?”
發言人是一個短髮圓臉的姑娘,皮膚白皙,薇薇笑。
主人為他們介紹:“高美仁是美術學生。”
那位姑娘加一個註腳:“最該挨窮的學系。”
育臺想一想,“也有許多富有的畫家。”
那圓臉姑娘看著育臺,“你好像失落了什麼寶貴的東西。”
育臺訕笑,沒想到人人看得出來。
主人說:“高有特殊本事,她可以測中你的過去未來。”
育臺詫異,“真的?”
高姑娘只是微笑。
育臺說:“過去的事不提也罷,我自己心中明白,能知未來就比較稀罕了。”
女主人說:“高,你不妨看看他將來如何。”
高姑娘凝視育臺的面孔,“創傷終於會淡卻,可是歲月已經消逝,青春不再,你會寂寞。”
育臺忍不住笑了,他也知道這是他的結局。
高姑娘又說:“可是你生命中不乏紅顏知己,有一位姓汪的女士,會對你很好。”
育臺大感奇怪,“我朋友中沒有姓汪的。”
“那是將來的事,她現時尚未出現。”
育臺索性開一個玩笑,“她長得美嗎?”
高姑娘肯定答:“美,非常清麗脫俗。”
李育臺實在忍不住,“你怎麼知道?”
“這一切,在你臉上看得見。”
育臺不置信,但又不好意思質詢,只得說:“姓汪?我會記得這個姓字。”
高姑娘又預言,“你們會在一起很久,可是最終沒有結婚。”
她說完轉身走開。
育臺笑著同女主人說:“有這樣的異能傍身,不愁衣食。”
“可是她卻沒有擺出攤子賺錢,她仍是清貧的美術學生。”
育臺肅然起敬:“那就很難得了。”
“今晚這裡的客人都很難得。”
“主人家尤其難得。”
稍後他告辭。
蔣薇薇送他到門口,他忍不住問:“一個人的一生,都寫在臉上嗎?”
“高姑娘說是,她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你呢,你有沒有請教她?”
蔣薇薇笑笑,“沒有必要,我不想預知未來,免得生活全無新鮮感。”
李育臺頷首離去。
他誠心誠意把那套笨重的假古董帶返香港。
家務助理來開門,十分意外,“先生,你回來了,紀元呢?”
中文報紙都給他留著,堆得山那樣高,家裡井井有條,他又回來了。
“先生,還會出門嗎?”
育臺搖搖頭,“出去幾天也許,不會超過一星期。”
“先生,紀元呢?”
育臺只得略花唇舌,向她交待紀元的來龍去脈。
“先生,那麼說來,紀元很開心羅,那多好,紀元在香港學校不高興,因為叫吳瑤瑤的同學騷擾她。”
錯。
她不高興是因為她決定要不高興。
育臺撥電話回公司,表明身分,一個陌生的女聲說:“李先生,我叫郭桑琳,我暫時替伍和平。”
“你是新進來的?”
“是,上個月才錄取。”
“很好,和平此刻在何處?”
“和平在倫敦,陳先生在紐約。”
“我下午回公司,替我整理辦公桌。”
“是,李先生。”
生活好似恢復從前的秩序了。
下午回到公司,各同事見了他,全體站立鼓掌,他佯裝生氣,“真誇張!”
坐下來,恍如隔世。
他問新助手桑琳,“我走了多久?”
“兩個月零五天,李先生。”
“那麼久了?”
“是,李先生,春季都快來了。”
他馬上與同事開會,發現紕漏,沉著應付,設法補救,轉瞬已屆黃昏。
“桑琳,替我叫小明去買碗雲吞麵。”
桑琳連忙應。
他又抬起頭來,“週末你可有空?”
“有。”一定要有。
“請到舍下來,有事請你幫忙。”
“可以。”一定要可以,公事公辦。
那天他們到九點半才下班。
在電梯大堂李育臺才看清楚桑琳的樣子:大眼睛,尖下巴,非常機伶。
他心中慨嘆各行各業人才一代比一代出色。
桑琳說:“李先生回來我們最高興了。”
“是嗎,真有此事?”
“陳先生一直說,有李先生坐鎮,他就可以放心出外找生意做。”
育臺笑笑,“和平幾時回來?”
桑琳張大了嘴,又合攏。
育臺一愣,“有什麼瞞著我?”
“和平姐她結婚了,不回來了,李先生你不知道嗎?”桑琳大眼閃了閃。
育臺也算會得應變,“我連結婚禮物都置下了。”
“她的請帖過幾天就會到。”
“由誰主持婚禮?”不是說好由李育臺把新娘送出去嗎?
“不清楚,可能是男方親戚。”
女大不中留。
育臺笑問:“你呢,你不會那麼快吧,公司訓練人才不易。”
“我?”桑琳笑,“我連普通男朋友都沒有……”
李育臺靜靜回到家裡。
都變了心了。
好傢伙,結婚也不告訴他。
隨即又釋然,他又是她的什麼人呢,一般的上司下屬關係罷了,和平一脫離公司,就同他沒有糾葛。
家務助理將晚飯擺出來。
他抬起頭,“我一個人吃,你又不喜中國菜,以後一菜一湯即可,蒸了魚就不必煎蝦。”
變了,一切化繁從簡,不再計較。
他準備休息,忽然看到晚報上的日期是星期五。
他們照美國人規矩,週末休息。
電話響了。
“李先生我是桑琳,明天幾點鐘到府上?”
“上午九點行嗎?”
“我會準時到。”
老陳的電話追著而來,聲音無比訝異,“育臺,你居然乖乖的回來重作馮婦,真沒想到。”
育臺沒好氣,“我剛想找你,松山半島那個計劃要重新開會,不然一定搞不成。”
老陳嬉皮笑臉,“所以,沒你行嗎?”
“和平呢?”
“呵,她決定與司徒醫生結婚,從此長後倫敦,她不幹了。”
“這也算是閃電戀愛。”
“噯,命運大神的手把她向前一推,她就遠嫁到英國。”
“你呢,你幾時回來?”
“我原來我十年沒放過假,此刻離開工作崗位,不知多輕鬆,放心,我每天會同你聯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育臺一驚。
“我決定繼續放假。”
“陳旭明,別開玩笑!公司需要你,你不是個財迷嗎,松山那邊需要你去見客。”
“哎呀,育臺,這個世界誰沒有誰不行嘛,萬一我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們還不是照樣活下去,說不定業務還蒸蒸日上。”
“你在什麼地方?說!”
“地球某一角落,哈哈哈哈哈。”
“別開玩笑了。”
陳旭明笑得打跌,“李育臺,這叫作以彼之道,還諸波身。”
育臺不語。
“下一站,我決定到某個珊瑚島去玩耍,我一生人最想學的是徒手潛水,邀遊海底,不亦樂乎,還有,之後,到阿拉斯加住上一年半載,嘿,我幹麼要跪在客戶面前哀求一單半單生意?多猥瑣!”
育臺知道老陳想藉詞教訓他。
半晌他說:“回來吧陳旭明。”
“別勉強我,勉強無幸福。”
“是我魯莽,對不起。”
“真心道歉?”
“完全全心全意。”
陳旭明大笑。
李育臺只得耐心等他笑完。
半晌,他好似已充分發完不滿情緒,這才問:“李育臺,你猜我在哪裡?”
“桑琳說你在紐約。”
“哈哈哈哈,我在你家門口才真,你一開門就可以看到我,哈哈哈哈哈,笑死我。”
育臺一怔,也笑出來。
他一拉開門,果然看見老陳拿著手提電話站在那裡,不由得大聲說:“看見你真好。”
兩個男人立刻擁抱。
幸虧老陳不像他那麼情緒化,幸虧老陳己與庸俗的生意結下姻緣,打算犧牲到底。
育臺放心了。
“吃過飯沒有?來,我陪你喝一杯,唉,人人各走各路,只剩下你我兩隻老狗。”
“你才老,別趁機拖我落水,你一向是超齡生,我,我十九歲大學就畢業,你我不可混為一談。”
“老陳,飯後我們好好談談。”
飯後他倆把公司過去三個月的大事提出討論,一下子到午夜。
育臺看看時間,撥電話給紀元。
“爸,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復活節吧,不過,如果你想見我,我馬上可以來。”
“我還過得去,你放心辦公吧。”
“那個冼娜有否使你煩惱?”
“誰?”
“沒事了。”
他與老陳繼續一杯酒在手,談到深夜。
老陳告辭後,他回房去,是,他實實在在,覺得自己是個鰥夫。
這已是不可挽救的事實,過了片刻,他也只得睡了。
第二天桑琳把他喚醒,“李先生,我三十分鐘後到。”
比小和平還周到。
他同桑琳說:“我想裝修家居,由你主持大局,幫我聯絡各路人馬,打幾個價錢,選一個主色,還有,這一間工作室,我想把它改作客房。”
桑琳一一記下來。
她有一部手提電腦,放在膝蓋上,不會比一本辭海更大,輕俏地把資料打進去。
看樣子工作能力絕對不下於和平。
“請替我把工作室裡東西收拾出來裝箱,箱上詳細表明是何物,以便將來翻尋。”
桑琳什麼問題也無,盡是答應。
李育臺馬上喜歡她,他欣賞不多話的人。
“這件事你看要辦多久?”
“裝箱給我三個週末,裝修可說不定,許要半年。”
“不用弄得很複雜。”
“我明白。”
坐下來,育臺說:“桑琳,說說關於你自己。”
“我二十二歲,獨女,美國密茲根大學畢業的商業管理科學生,喜歡閱讀、音樂及大吃大喝,有心到陳與李建築事務所學習。”
李育臺笑了,“愛吃什麼喝什麼?”
“所有會令人發胖的菜以及喝得醉的酒。”
李育臺揮揮手,“你知道什麼叫醉!”
桑琳不說話了,只是微笑。
像所有男子一樣,李育臺不介意他身邊有個妙齡女子說說笑笑。
那一日陽光特別好,照在身上,有懶洋洋感覺,育臺覺得舒服。
忽然他又心酸了。
他好似看見雅正的身形在廚房邊一閃,就差沒出來招呼:“要不要添點茶?”
育臺垂下雙目,苦澀地想,家裡裝飾過,不曉得雅正還認不認得,萬一回不來,又怎麼辦。
客廳忽然靜下來。
育臺抬起眼,看到桑琳關注又親切地看住他。
他笑了笑,“你今天就可以開始,我會付酬勞給你。”
“呵李先生這是我的榮幸。”
一代比一代會說話。
育臺知道她必定還沒有男朋友,假使有,週末才不跑來替他收拾雜物。
桑琳走進那間工作室。
她訝異了,桌子十分鐘前似還有人用過,鉛筆還在筆記本子上,三四架照相機分別用京皮包著,抽屜半開,裡邊全是文件,攝影雜誌堆地下,有膝蓋那麼高,窗臺上放著數十枚礦石標本,幾隻舊玩具熊,迎著陽光,還垂著一串水晶珠,反射出彩虹,映在天花板上。
這是誰的房間。
只聽得李育臺說:“和平幫我收拾過一次,不過現在我已打算裝箱。”
“是。”桑琳答應著。
李育臺心想,少年不識愁滋味,不必與她說什麼因由。
他一個人跑到書房去看報紙。
半晌,有人捧上咖啡,他正沉迷一篇特寫,頭也不抬,脫口而出,“謝謝你雅正。”
有一個聲音同他說:雅正,雅正不在這世上已有一年多了,他抬起頭,發覺是桑琳給她斟咖啡,他連忙又謝了一次。
連接兩個週末,桑琳都來整理工作間,謝雅正所有的遺物,都被裝進箱子裡。
標籤用電腦打印機打出來,每隻箱子編著號碼,掉了也不要緊,電腦自有記錄。
換了由育臺自己做,一定只用手寫,而且會寫錯,亂七八糟,劃掉重寫。
這位年輕的小姐在這方面的能力的確比他強。
有一隻箱子標明“小心放置”、“易碎”,內容是“哈蘇人像攝影機與三個鏡頭,一是二八八/八十、二是三五/七十、三是三五/八十……”沒有更詳細的描述了,卻又不嚕嗦。
與和平的溫柔不同,這位助手是理智型的。
桑琳實事求是。
老陳問她:“還可以嗎?”
育臺點點頭,起碼可以打八十五分。
他徵求過紀元同意:“家裡打算裝修,把你房間髹乳白色配柚木傢俱好嗎,同時,我想把媽媽的雜物收到倉庫裡。”
紀元並無異議,只說:“北極一股寒流吹襲,昨日氣溫只有零下六度,姑姑叫我穿滑雪褲上街,已經放寒假了,聖誕節近在眼前,姑丈買了株三米高的松樹。”
在育臺這邊,聖誕也開工。
裝修師拿了三種色系樣版來給他挑選。
育臺順口問桑琳:“哪個好?”
桑琳笑笑,“問我,一定說白色。”
育臺馬上同意。
桑琳這人有一個極大優點,她從不多話,可是人要是問他,她又言無不盡,坦誠相待。
通常到了中年,能做到這點已經不易,她年紀輕輕,已有智慧,難得之至。
公寓開始裝修,李育臺也沒搬出去,他的睡房最後做,雖然麻煩點,比住酒店方便。
聖誕節他抽四天空去看紀元。
在飛機場看見她,發覺她高很多,儼然有少女之風,頭髮式樣改過了,身穿最時髦的呢大衣,領子是一條荷葉邊。
無意中她找到姑姑家落腳,看情形新環境極之適合她。
育臺把舊家新裝修的照片給她參考。
紀元眼尖,一下看到照片中有張陌生面孔,“是誰?”
“這是爸爸新助手,她叫郭桑琳。”
“她很漂亮。”
“的確是,現在好看的女子一日比一日多。”
父女的心情都比較平和,不像三個月前那樣憤世嫉俗。
“姑姑把客房裝修過正式讓我住。”
是,淡藍天花板上描著一團團白色的雲,一張小床有白紗帳子,白色化妝臺書桌全是一套,再加一具私人電話,育臺莞爾,他記得育源小時候老想一間這樣的睡房,她在侄女兒身上實現了夢想。
聖誕樹上系滿了金紅二色的裝飾,但是育臺在拆禮物那日就走了。
郭桑琳開車接他。
一進公寓,發覺有五六個人在趕工,他的睡房已經趕出來,其餘工程已進行得七七八八。
他問桑琳:“你整個假期都在這邊?”
桑琳微笑著點點頭。
房間換了垂直簾,光亮許多,床、被褥、連衣架都是新的。
浴室裡毛巾及用品式式具備,好不周到。
育臺訝異了,他一輩子出路遇貴人,郭桑琳肯定是其中一人。
她向他報告:“這是和平的結婚照,她已收到你的禮物,謝謝你云云。”
育臺看了看婚照,又是一個意外,沒想到小和平原來那麼高,站在一起居然齊司徒耳朵,印象中她是依人小鳥,可見李育臺對人的印象是多麼模糊。
他隨即看了看桑琳。
她也高,長腿,穿條泛白牛仔褲、白襯衫,說不出的好看。
“和平忙得連信都不寫了嗎?”
桑琳只是笑,不置可否,沒有評語,“他們在答裡度蜜月。”
“那多好。”
走到露臺,發覺連地上瓷磚都換了紅磚,且放了幾大盆植物。
“這是什麼?”
“紫藤。”
“呵那是一種美麗的植物。”
是她挑選的嗎?一定是,裝修師哪管這些。
桑琳拿出啤酒來。
這樣出色的女孩子,不見得願意花時間服侍任何人吧,李育臺忽然面紅耳赤。
屋子裝修終於完工,非常大方整潔實用,感覺上似搬了一個新家,看上去已經沒有什麼舊時痕跡,除出書房牆上一幀掛畫,那是謝雅正攝影集封面,上邊五個字:如何說再見。
由此可知,他的事,郭桑琳統統知道。
紀元的房間很簡單,一床一桌一椅,跟她姑姑家完全不一樣。
復活節假她可能會回家來。
可是接著一通電話,紀元說她另有計劃:“姑姑帶我去歐洲呢。”
“哪幾個國家?”
“今年到南歐,明年是北歐。”
“暑假呢?”
“暑假到美國。”
十年內的計劃都訂好了。
“那麼幾時回家來?”
紀元又技巧地答:“隨時。”外交家口吻。
“你現在的男朋友是誰,還是狄倫嗎?”
“不,叫保羅劉。”
呵華裔,李育臺放心了。
稍後陳旭明知道裝修工程已經完成,想來探訪。
“不。”育臺一口拒絕。
“為什麼?”
“一個人的家是一個人的堡壘,我不想公開。”
“從前我也去過你的家。”
“現在我已改變主意。”
“咄,我問桑琳,她會告訴我你家現貌。”
“她才不會說。”
“噫,你倒有信心,對女性很有辦法哇。”
有辦法的是司徒啟揚,不是他。
老陳趁桑琳進來,對她說:“桑琳,李家裝修成什麼樣子,能給我看看嗎?”
誰知桑琳很自然答:“一切資料都交給李先生了,我手頭什麼都沒有。”
李育臺馬上知道他沒看錯人。
那天下班,他同桑琳說:“我有三年沒到戲院看電影了。”
“你想看哪部戲?我陪你。”
育臺抬起頭,“我不知道,由你挑選吧。”
待真的到了戲院門口,忽然覺得人多聲雜,不知怎地他有點畏縮,他都不認得戲院了。
桑琳輕輕說:“不喜歡的話,我們走吧。”
“對不起。”
桑琳很幽默,“沒關係,原先也不是我想看電影。”
李育臺更加歉意。
事後想起來,他們第一次約會,就這樣報銷,育臺認為是罪無可恕。
在霓虹燈下散步之際,桑琳問:“可以說一說為什麼不想進戲院嗎?”
“那你得先答應不笑我。”
“沒問題。”
“在黑暗中,人群呆呆地對著銀幕獰笑,多麼可怕。”
桑琳納罕,“你仍然被情緒操縱。”
李育臺一怔,又被桑琳說中了。
“最近這段日子,我時時會悲從中來,無法抑止。”
“我明白,家父去世後,我忽然很想很想跟他齊往天國。”桑琳看著遠方。
育臺訝異,“可是我看過你的履歷表,你父母均在世,且十分年輕。”
“呵,我自小過繼給表舅一家,履歷表上填的是法律上的父母。”
育臺的心一動,“他們姓郭?”
“是”
“對你好嗎?”
“足足一百分。”
“那麼,你生父姓什麼?”
“姓汪。”
育臺猛地抬起眼。
他不相信這是事實。
姓汪,有人曾經預言,他會認識一個姓汪的女子,他一直以為是玩笑,沒把事情放在心上。
就在他幾乎忘懷那個預言的時候,發覺郭桑琳原來姓汪。
桑琳見他一臉錯愕,笑語:“你好似對我身世有很大的意外。”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你為什麼會過繼給舅舅?”
“我七歲那年家母去世,我一直住在舅舅家,為著感恩,我父同意此事。”
育臺又一個驚奇,桑琳身世競跟紀元那麼相似。
他因此說:“小女此刻也跟舍妹生活。”
對於他的事,桑琳一向不予置評,維持緘默,微笑。
育臺說:“也許,你可以介紹他們給我認識。”
桑琳忽然笑了,“這可不比看電影,約好了可真得赴約,不能叫他們白等。”
育臺低下頭,訕訕地不出聲,沒想到叫一個年輕女子給訓話。
而且言之有理。
他結果只得說:“待我情緒穩定點的時候才約時間吧。”
桑琳又笑。
那個陌生人的預言好似有實現的機會。
據說,這件事寫在他的臉上,多麼奇怪。
之後,育臺出去開會,身邊總是帶著桑琳。
老陳看出苗頭來,同桑琳說:“你不如去補讀建築系。”
桑琳駭笑,“那不行,待畢業我豈非已經三十歲。”
“咄,”老陳氣結,“你以為三十歲是行將就本嗎?三十歲畢業你們能受用三十年,多麼值得。”
桑琳心動。
老陳問:“育臺,你贊成嗎?”
育臺微笑不語。
老陳又說:“下了課來幫忙,半工半讀,不知多好。”
桑琳看著育臺,育臺這時才說:“書到用時方恨少。”
老陳不耐煩,“這是什麼意思?您老實實在在的放一句話下來好不好?”
育臺又說:“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
老陳頷首,“這就是同意了。”
桑琳說:“我一向喜歡唸書。”
那天下午,育臺送桑琳回家,她問他:“父母在家,你要不要進來同他們打個招呼?”
育臺想了想,點點頭。
他進郭宅去坐了十分鐘。
郭先生太太熱誠款待他。
那是一對殷實人,做印刷生意,故城內各式雜誌實印多少本他們是瞭如指掌,對李育臺這類專業人士則十分尊重。
李育臺告辭後,這是他們的評語:“年紀大了一點”,“可是桑琳不介意”,“好像有心事”,
“生意上是一定有壓力的”,“只要桑琳喜歡,我不介意”,“下一次置業,叫他幫幫眼”,“這麼快就想利用人了”,“咄,是女兒的男朋友哩,怕什麼”……
李育臺當然沒聽到這些對白。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見雅正家人的情形來。
往事在腦海中閃了閃,漸漸淡出。
松山半島那宗生意成事,簽署合約之際,記者來拍了照,刊登在報上。
謝中之教授先來電話:“育臺,回來了也不與我聯絡。”
育臺沒聲價道歉,急急交待紀元去向,又約了時間見面。
下午,又有一通電話打進來。
“回來了?”聲音輕輕糯糯,聽在耳中無比受用。
這是誰?
“我的名字叫米雪幾。”原來是那個美人兒。
“是是是,你好嗎?”
“見了面你就知道啦。”
育臺笑笑,“不,我不認為我們會見面。”
“我已經同你的朋友沒來往了。”她提醒他。
“同那個沒有關係。”
“你找到人了?”
“可以這樣說。”
“呵我真替你高興。”她的聲音是由衷的。
“謝謝你。”
“你也會在報上看到我的消息,我有新戲開拍。”
“角色好嗎?”
“依然故我。”
“慢慢來,羅馬並非一天造成。”
“喂,同你說話真有意思,我們能常常通電話嗎?”
“我想不方便。’”
“她是一個醋娘子?”
“不,是我自律。”
“她真是個幸運女。”
“是我一心不能二用。”
她笑了。
可以想象到她巧笑倩兮的動人模樣。
“我也希望有個像你那樣的男朋友。”
李育臺回敬:“你這種講法,同有些婦女說,‘孩子是笨一點可愛’一樣。”
女郎笑得前仰後合,“與你說話真有趣。”
李育臺溫和地說:“因為其實我並不笨。”
女郎感喟:“真難得,不是每天可以碰到拒絕我的人哩。”
李育臺笑笑。
“可以感覺得到你的心情是好多了。”
“多謝關懷。”
女郎輕輕說:“再見。”
接著,哈一聲掛了線,這時,連電話線路中嘟嘟聲都好似有點蕩氣迴腸,女郎是精擅此道的專家,千方百計,讓人前思後想都忘不了她。
李育臺是男人,是男人就不會把這種事告訴伴侶。
他自然沒向桑琳提起。
一日與桑琳走過路邊書報攤,看到雜誌封面上的玉人正是米雪兒,衣服穿得很少,搔首弄姿,不禁多看幾眼,然後又看桑琳,那時桑琳正好揹著他,如雲秀髮挽在頭頂,露出雪白脖子,不知怎地,育臺猛地想起,雅正逝世已有兩週年。
就在馬路中央,他茫然站著,桑琳轉過頭來,拉著他的手過馬路。
“怎麼了?”
“我看到一個豔女,愕住了。”
“下次叫我也看。”
“那就過不了馬路了。”
“過馬路是小事。”
育源與紀元回來渡假,李育臺約了謝中之教授一家,陣容浩大,由桑琳安排時間地點菜式,一起吃飯。
這是桑琳第一次見紀元。
紀元一進場就認得她:“你是新家照片中的那位姐姐。”記性要多好就有多好。
那日桑琳穿比較保守成熟,可是衣飾這件事,有時氣死人:少女穿不老,老婦穿不小,若以為衣著可以改變年齡,那真是天大誤會。
桑琳看上去,也就似二十歲剛出頭。
紀元與嘉敏嘉華兩姐妹見了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題。
育臺問育源:“怎麼帶著紀元住到酒店裡去了呢。”無奈兼不滿。
“酒店最方便。”
“至少把紀元還給我。”
“紀元跟著我也習慣了。”
“我早知道你這不事生產的女子不懷好意,有心霸佔我女兒。”
“桑琳,你聽聽這含血噴人的話。”
桑琳只是微笑。
這時,育源發覺這女孩子舒服嫻靜地坐在一角,一點聲音也沒有,一句話不說,可是,你又覺得她十分親切溫存,真是難得。
育源向大哥投去一眼,像是說,您老真有辦法,今時今日,打著燈籠沒處找這樣的女子,現代女性一萬個沒有一個是溫柔的了,其餘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忙著議事論事要把男人的聲音壓下去以示能幹,意見多得又慌又亂。
李育臺大抵還積有點晚福。
育源把哥哥拉到一角,“打算結婚?”
“十劃還沒有一撇。”
“不能辜負那樣的紅顏。”
“她若覺得被辜負了,她自然會走。”
“怎麼能這樣說!”
“我若溫情氾濫,又被你笑婆婆媽媽。”
“可幸桑琳年輕,還耽擱得起,你呢,你再放下去,不如進冰箱。”
育臺看著妹妹,“有時真不相信你愛我。”
育源答得好,“不愛你,會有這麼多話說,你不要以為我故意整你,我不開門見你,啥事也沒有,省錢省力。”
這完全是真的,育臺向妹妹鞠躬致謝。
飯局散得比較早,育臺送桑琳回家的時候說:“對我親人印象如何?”
桑琳抬頭想了半天,一直笑,像是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
育臺說:“你毫無必要喜歡他們。”忽然又俏皮地回一句:“你喜歡我就夠了。”
毋須愛屋及烏,育臺最怕有種帶著子女談愛的人羞答答當眾說:“愛我的人必須也愛我的子女”,不知憑什麼做出這種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