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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丹朱作了一個夢。

    夢見敖倪時而冷肅、時而痴狂的面孔上佈滿了鮮血,刺金龍紋一剎間變得鮮明無比,栩栩如生。

    她驚惶地哭叫,一聲接一聲,彷彿要把臟腑都撕裂般地哭叫——

    猛然驚醒,她抬起被淚水溼儒的臉,急急忙翻身看敖倪。

    他熟睡著,臉孔仍然完美無瑕,她抬起虛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額頭、鼻樑、嘴唇……驀地,無來由的恐懼感緊緊壓迫住她,令她周身發冷。

    這是怎麼了?她戰慄地趴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許久許久,他穩定的心跳聲才平息自己的喘息。

    為什麼?覺得自己守不住他?是對他用情太深,所以才會時時唯恐落空?

    她不懂,心為何莫名地絞痛起來。

    到底怎麼了?

    黎明前,敖倪細微的動作驚醒了她。

    “你去哪裡?”她心裡一慌,緊緊抱住他不放。

    “今天要和桀琅下山一趟。”他柔聲說,手指輕輕梳理她的髮絲。

    “別去,今天別去。”她不放手,死命地抱緊地。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臉,輕輕問:“怎麼了?”

    “我作了噩夢……”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含糊地低喃。“很不好的夢,你今天別出門好嗎?”

    他低笑了起來。“只是夢而已,你太多心了。”說著,便挪開她的手下床。

    “不管是不是多心,我都不要你出門。”她擔憂地扯住他的手臂,。心急如焚。

    “別孩子氣了。”他穿上白袍子,很慎重地對她說。“這一次是大買賣,桀琅等這個機會很久,我不能讓桀琅一個人去,那樣大危險,更何況,我曾經答應過他會出手幫忙。”

    “大買賣?”她一聽更為焦慮了。“是什麼樣的大買賣?”

    “聽桀琅說,江南的洪都堂官僱了十名鏢師運送一大箱子的珠玉趕赴京城,準備在皇后壽辰當天作為賀壽之用,如果能搶下那一箱珠玉,將來,我和桀琅就可以不必再幹盜賊的勾當了。”

    “十名鏢師……”丹朱咬了咬唇,疑慮著。

    “你和桀琅兩個人應付得了嗎?”

    敖倪傲然一笑。“二十名鏢師還不一定能讓我們放在眼裡,十名縹師又算得了什麼,你用不著太擔心了。

    “我·”

    丹朱還想說什麼,石屋外忽然響起一陣響亮的哨聲。

    “桀琅在等我,你不必擔心,再回去睡一會兒,也許你醒來以後我就已經回來了。”敖倪吻了吻她,回身取下掛在牆上的鬼面具,走出了石屋。

    丹末倒回床上,心情焦慮、煩躁極了,馬蹄聲漸漸遠去,她的思緒卻久久也無法安寧。

    敖倪和桀琅一前一後,在山林中疾馳著,他們對地形很熟悉,穿捷徑走小路,很快就看見前面官道上有一行人騎馬趕路,鏢旗高揚,正是他們所要尋找的目標。

    敖倪抬頭看了看天色,太陽快要升起了,曙光已露,四下霧氣茫茫。

    “這幾名鏢師看上去有點武功,不能太輕敵,若有危險千萬別拼死廝殺。”敖倪轉頭對桀琅說。

    桀琅點點頭,兩個人策馬奔馳上前,迅捷地掠過了縹隊,回馬過來,攔在鏢隊當路。

    霧色迷濛中,鏢師們愕然望見前方立著兩個人影,身穿雪白色的長袍,臉上戴著猙獰的鬼面具,手中提著亮晃晃的長劍,朝他們緩緩地、一步一步逼近。

    在這樣煙霧迷茫的時刻,他們的出現更顯得鬼氣森森。

    鏢師們嚇得魂飛魄散,紛紛取出兵刃應敵,一面驚恐地高聲疾呼:“山魁。山魁來了!”

    敖倪和桀琅對望一眼,緩緩提起長劍,劍身泛出刺目的光芒。敖倪低沉著嗓子道:“把那箱珠玉留下,想活命的現在就逃,不逃的人便休怪我們吃了你!”

    那鏢師早已被敖倪和桀琅的氣勢懾住,個個心下驚惶,手中的兵刃俱都顫動個不住。

    敖倪朝桀琅使個眼色,桀琅會意,倏地自馬背上躍起,飛身上前,長劍一揮一掠,電光石火之間,已將前頭兩名鏢師手中的兵刃狠狠給盪開,劍尖飛快地自兩名鏢師喉口劃出細細的血痕,兩名鏢師驚得面無人色,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桀琅發出驚人的笑聲,冷颶颶的,在霧色氛氳的林間一聲聲迎盪開來。

    其餘鏢師嚇得臉色青白,雙腿打顫,扶起癱軟在地的兩個人,便飛也似的紛紛逃竄而去。

    桀琅足以令人嚇破膽的驚驚笑聲立即轉之夜,笑,忍不住叱罵:“這些人是鏢師嗎?我看簡直是一堆膿包。”

    “把人嚇跑本來就是我們的本意,難道你還真想廝殺一場嗎?”敖倪將長劍入鞘,好笑地說。

    “不過這些鏢師也忒怪了,完全不抵抗,丟了東西就跑,我還沒見過鏢師這樣護鏢的。”桀琅疑惑地說。

    敖倪一聽,臉色微變。“該不會是陷餅?”

    桀琅呆了一呆,兩個人火速衝到箱子前,用力撬開大鎖,赫然發現箱子裡的不是珠玉,而是滿滿一箱子的小石頭。

    兩個人同時震呆了。

    “糟了!真的是陷講!”桀琅愕然,死盯著那一箱小石頭,仍然不敢相信。

    “還猶豫什麼!快跑啊!’敖倪急呼,一手扯住發愣的桀琅,躍上馬背,即時奔離宮道。

    兩個人策馬疾馳在回無憂谷的唯一山徑上,太陽這時候悄悄露出了臉。

    馬蹄狂奔,兩人馳得飛快,沒有看清楚山道上布了絆馬索,馬兒直衝過去,猛地一陣踉蹌,兩個人硬生生地墜下馬來,滾倒在石頭遍佈的山徑上,衝勢太強,桀琅連續翻了幾滾,直直地衝向山道旁的懸崖峭壁,敖倪一見大驚失色,猛地飛奔而起,急得去扯住他的臂膀,卻仍止不住跌衝的力量,連帶把敖倪也拖得一路跌滾到懸崖邊!

    好不容易收了勢,桀琅已經半個身子都掛在峭壁上了。

    “桀琅,抓緊我別放手!”敖倪箍住他的手臂狂喊。

    桀琅咬緊牙,反手抓住敖倪,突然間,桀琅看見樹叢、岩石旁躍出幾名彪形大漢,揮刀就朝敖倪的手臂砍來——

    “敖倪,小心肝’桀琅大叫。

    敖倪緊緊抓著桀琅,根本無力抵擋,刀鋒不留情地朝敖倪砍下,濺起一道血花,劇痛猛烈襲來,敖倪眼前昏了昏,眼睜睜看著桀琅自己鬆開了手,一路從懸崖上朝下滾落!

    “桀琅——”他狂叫。

    眼見桀琅在他眼前墜入萬丈深淵,頓時怒發如狂,他鐵青著臉,緩緩站了起來,無視於抵在他胸口上的十幾柄刀鋒,赤手空拳地飛撲上去,十數名彪形大漢見他瘋狂的攻勢,俱都被他唬了一跳,連連後退幾大步。

    敖倪發狠地揮出幾掌,勁這凌厲之極,掃中為首的一名壯漢的腰肋,將他摔出了丈餘,十數名大漢不相信敖倪受了重傷還能出手如此矯捷,當下驚得目瞪口呆,敖倪正怒氣勃勃,一拳奮力未出,正好擊中猛衝出來的大漢前胸,其餘壯漢覷見一個空隙,一刀砍中敖倪的肩頭,頓時之間血如泉湧,迅速將他的上衣染紅了半邊。

    幾下激鬥,敖倪肩上、臂上的傷口飛濺出一道又一道的血花,一朵一朵地暈染在他雪白色的衣襟上,他已痛得無法吸氣,幾乎站立不住。

    十數名彪形大漢冷眼望著敖倪,似乎就在等他倒下,他覺得奇怪,只消再一刀就能了結他的性命,為何眼前這些人還不動手?

    “難道……你們想活捉我?”敖倪按住臂上的傷口,身子不住搖晃著,氣虛地問道。

    十數名大漢冷眼看著敖倪,不動聲色。

    “是誰……是誰設的圈套?”敖倪咬牙問,突然間覺得喉口一甜,“哇”他一下,噴出一大口鮮血,他再也支持不住,腳下一個跟隨,倒在地上。

    失血過多,敖倪逐漸失去了神智,在他昏迷前,隱隱約約聽見有人說:“搶了人家未過門的妻子,還需要問是誰設的圈套嗎?

    敖倪只覺渾身漸冷,終於昏厥了過去。

    丹朱慢慢踱著步,行到路口的一株大樹下,坐著等敖倪回來。

    陽光越來越刺眼了。

    丹朱的心很慌,已經接近午時,還沒見到敖倪和桀琅的人影,這樣異於往常的事,更令她心焦如焚。

    她急得一刻也坐不住,來來回回地在路口走來走去,引領翹望。

    濃稠的陽光中,隱約看見一人一馬飛快地馳來。

    她的心,略地一跳,仔細看清楚,不是敖倪也不是桀琅,是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她立刻背轉過去,半個身子藏到了樹幹後。

    那個陌生男子早已看見了她,一下馬,便向她躬身問道:“姑娘,請問……你是梅丹朱姑娘嗎?”

    丹朱一驚,猛然回過身來,驚愕地看著那個陌生男子。

    “你是誰?”她疑惑地問。

    “我是衙門裡的都頭,姓趙,特地奉命來救你回去的。”自稱趙都頭的男子和藹地說道。

    丹朱一聽,連忙否認。“我不是梅丹朱,你認錯人了。

    “梅姑娘,嗅,不,敖夫人,在下早有敖夫人的繪像,你明明就是梅丹朱,何以不承認?”趙都頭狐疑地盯著她看,其實早在幾日前,他就已經派人盯上無憂谷,也約略得知敖倪和丹朱不太尋常的關係。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丹本不知情,心慌意亂地轉身就跑。

    “敖夫人!”趙都頭追上去,不由分說地抓住她。“敖夫人,我是來救你的,抓你的山魈已經被我們制伏了,你真的不必害怕。

    丹朱大吃一驚,急問。在哪裡?在哪裡呀!

    “其中一個已經掉入懸崖峭壁,多半活不成了,另外一個受了重傷,已經送進了大牢。”趙都頭冷眼觀察她的反應。

    丹朱一聽見趙都頭說敖倪和桀琅一個掉下了懸崖、一個送進了大字,頓時臉色慘白,一顆心往地底沉去。

    趙都頭看見丹來一臉煞白,嘴唇顫抖著,就更加堅信自己猜得沒錯。

    “敖夫人,我送你回尚書府吧,敖家和你孃家的人都為你急得不得了,現在看見你平安無事,他們一定都很開心。”他輕輕扶住丹朱的手肘,低聲催促。

    丹朱只覺得腦中麻澀,耳朵裡萬聲轟鳴,聽不清那趙都頭究竟說了什麼,只隱隱聽見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兩條腿輕得有如棉絮,半分力氣也使不上來。

    “掉下懸崖的人……是誰?”她語氣不穩,直抖地問。

    “兩個山魁的模樣那般相似,我可就不清楚是誰掉下懸崖。”趙都頭冷冷地一笑。“難不成,敖夫人擔心他們的安危嗎?”

    丹朱恍惚地抬起頭,墓地,想起了擎天,急忙搖頭否認。“不是,當然不是,你不是要送我到敖府嗎?那就走吧!

    “敖夫人,我看你是受驚過度了,臉色不太好看。”趙都頭不懷好意地說,遠遠如石屋瞥去一眼。

    “不,我很好……”她正思索著該如何引開趙都頭的注意,冷不防地,聽見一陣馬蹄聲狂嘯而來,她驚愕地抬眼望去。

    “嗅,是我的部屬,來抓第三個山魁……”趙都頭邊說邊回頭去看。

    丹朱倒怞一口氣,第三個山魈難道指的是擎天!

    不,不能連擎天也被抓走!

    丹朱趁他不注意,拔腿就往石屋奔去,一路跑,一路高聲大喊:“擎天,快逃啊——”

    趙都頭猝不及防,趕忙追上去,一把抓住丹朱,猛然一見五屋閃過一個人影,已火速地朝後山飛奔而去。

    一隊人馬自他們身後趕至,趙都頭氣得揚聲大喊:“快去追!第三個山魁已經逃了!

    大隊人馬立即衝向石屋,趕上去追捕擎天。

    一趙都頭怒視著丹朱,歷聲喝道:“毅夫人,你這麼做,只怕在敖尚書的面前無法解釋了!”

    “我什麼也不解釋,我跟你走。”丹朱的神色陰暗沉鬱,淒冷地說道。“還有——我還想見見你們抓到的那個山魈。”

    丹末一襲素色紫衣,面色蒼白地立在敖府大廳。

    敖樸風、敖仲和秋娘陸陸續續聞風趕至。

    “丹朱,你沒事吧!敖仲靠向她,柔聲輕問。

    丹朱遲疑著,片刻之後,才敢治頭看他,乍見一模一樣的臉孔,她的心狠狠地怞痛了一下。

    不過是幾日之間,竟恍如隔世。

    她聽見自己未曾謀過面的公婆,正親切和藹地關心著她。

    “有沒有受傷?”

    “這幾天真是苦了你了!”

    “不必急,先將身體養好,過幾日再讓你和敖仲補行婚禮。”

    一句又一句的問話在廳內清晰地迴盪著,丹朱只覺得耳朵嗡嗡地不斷作響,喉嚨卻像被什麼梗住了似的,半句話也答不上來,如今,她滿腦子全想著敖倪的事情,幾乎已到崩潰的邊緣了。

    “丹朱,你的臉色不太好,讓娘帶你去休息好嗎?”敖仲溫柔體貼地問。

    丹朱虛弱地抬起頭,費力地擠出幾句話來。“敖仲,求求你,讓我見見你們抓來的山魈,求求你”

    敖仲臉色一僵,與趙都頭交換了眼神,語氣平板地對丹朱說:“山魁已經被送入大牢了,要見面並不容易,更何況,那種盜賊不見也罷,你所受的苦難道還不夠多嗎?”

    “不,我沒有受苦。”丹本急切地說。眼光掠過廳內每一個人,一看見趙都頭,慌忙問道:“趙都頭,我只請你回答我,你們所抓住的那個山魈,額上刺著的是龍紋還是豹紋?”

    這個問題對趙都頭來說很容易回答,雖然他還沒見過山魁的廬山真面目,但是衙役在抓到山魁之後,曾經向他回報過這個讓他們均感好奇的刺紋。

    趙都頭沒有察覺到敖仲的暗示,逕自答了。“聽衙役們說,面具一解下來,看見山魁額角k刺著金色的龍紋,頗令他們感到稀奇。”

    身分一經肯定,丹朱無法遏止地落下淚來,她跪倒在地,清晰、悲切地低語。“關在牢裡的人是敖倪,你們……你們一定要放了他……”

    廳中每一個人都像慘遭重重的一擊,臉色遽然大變。

    秋娘聞言更是全身發抖,急撲到丹朱身旁,淚眼婆婆地追問:“你說的可是真的?真的是倪兒嗎?”

    丹朱點點頭,緊緊攜住秋娘的衣袖,痛楚地呼喊。“他是您們的孩子呀,求求您們,他此刻受了重傷,一定要救他……”

    秋娘面容慘變,回頭望著敖樸風,痛哭失聲。

    “老爺,你說過,兩個兒子你都要保住的,無論如何,我絕不能讓倪兒死在牢裡。”

    敖樸風震驚地看了看敖件,又看了看趙都頭。

    ‘究竟是怎麼回事?仲兒,你可知道送進大牢的人是倪兒嗎?”

    “不知道。”敖仲的臉色陰沉鬱怒,目光凌厲地盯著丹朱。

    趙都頭則是聽得糊里糊塗,一臉困惑。

    “老爺,咱們快到大牢去看看,倪兒若真是受了重傷,一步都不能耽延的啊。”秋娘憂心忡忡地,唯恐她失蹤多年的兒子遭遇不測。

    “娘,我和爹去就行了。”敖仲攔著秋娘。

    秋娘扶起丹朱,不放心地說:“不行,我定和你們一起去。”

    丹朱挽住秋娘的手,也急著想跟著他們去見敖倪一面。

    “丹朱不許去。”敖仲揮手喚來兩名丫環,冷漠地吩咐著。“看好夫人,不許她走出大門一步。”

    丹朱震住,望著敖仲,無限驚疑。是啊,敖仲已經看出來了,看出她對敖倪的感情了,那麼接下來,他會怎麼做?

    敖樸風帶著秋娘匆匆步出大廳,趙都頭隨後。

    敖仲嘲弄地瞟了丹朱一眼,飄逸地跟了出去,嘴角殘留著一絲冷笑。

    丹朱悚然一驚,背脊爬滿了涼意,冷得透骨。這真是一場冗長的夢魘,為什麼她還醒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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