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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心

    澤叔喜歡我,是因為我從來不理公司發生什麼事。

    全寫字樓都是他的人,個個都是心腹,見到他,幾乎沒鞋跟碰鞋跟,發出響亮的啪一聲,平舉右臂,叫聲洪昌澤萬歲,都是死士。

    聽説他們有時開工開到半夜,士氣高漲。父親去世後,澤叔接管公司,經過三年整頓,把一切異己剷除,公司便成為這個局面。

    或許只除了麥公。麥公今年六十二歲,是老臣子,很會做人,據爹説,他救過他,故事詳情我沒聽過,被人救不是體面的事,爹不提我不知道,救了人常掛在嘴邊,自然也不是好漢,麥公是聰明人,是以一向緘默,所以他可以繼續在洪氏做下去,直到今日。

    父親説明,只要麥公喜歡,他可以做到八十歲。如今他也沒有什麼權,不過開重要會議時,他總有一個位子,澤叔算給他面子。

    公司上下的人對我很客氣,但心內卻有偏見,總是給我那種:“他要不是有他叔叔,早就敗家”的眼色。

    我在洪氏有一間大寫字間,面積佈置同澤叔那間相仿,也有兩個女秘書,但是我不過是借那裏作為歇腳處,一個聯絡站。

    我對於證券一無所知,亦無興趣學習,看到他們每日如沒頭蒼蠅般撲足八小時,深覺奇怪,所以澤叔喜歡我,因為我不是他的敵人,我沒有資格。

    其實我沒有外表那麼不食人間煙火。澤叔自然也知道這點。任何人被逼,都會跳牆,所以一直以來,他把寡母與我看顧得周全。

    母親説他這枚棋子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下定。

    澤叔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他與澤叔,在早年始終不能如親兄弟般融洽。

    有傳説,父親並不姓洪,祖母帶着三歲大的父親過來再嫁,但祖父一直視父親如己出,後來祖母去世,祖父續絃生下澤叔。

    傳説澤叔一直認為他才是真命天子。

    如此説法,父親與我都是混混。

    這件事一直無法證實,但我們兩家胸中芥蒂一直存在。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問麥公,但老麥的嘴唇如鐵皮,扳也扳不開來。

    他説父親長得同祖父一個模子裏印出來,只不過先生子,後成婚,才會有謠言。

    我看過照片,他們的確像,澤叔與我也像祖父,驚人堅強的遺傳因子,可惜影響不到我的志向。

    父親訓練我做生意,我的興趣全在藝術,澤叔不遺餘力支持我。

    那時只覺他是知音,事無大小,都與澤叔商量,兩叔侄親得不得了,要什麼他都給:成打的畫冊,各式音樂會入場券,暑假到歐洲的飛機票兼食宿……

    理科全部不及格,成績單呈上去,父親怪叫,言語間用了許多成語,包括虎父犬子之類,幫我落台的,還不就是澤叔。

    母親一一看在眼中,這就是澤叔的棋子。

    一日深夜,趁着父親在外應酬,與我詳談。

    母親是個美麗而寂寞的女人,家居也打扮得如去飲宴。父親説的,拖鞋只可在浴室穿着,出到客廳便要換絲襪高跟鞋。

    我不是老父的愛徒,成日涼鞋破褲,父親曾把食指指到我鼻子來,聲明這些尚可容忍,但如果被他發現我吸毒,就一腳踢我走。

    對他來説,幾乎香煙都是毒,他是政府裏的禁毒委員之一。

    我記得母親穿件麻紗旗袍,袍角繡一朵朵翠綠小花,她腕上戴着玉鐲,中指上翡翠成鴿蛋大,她問我,是否衷心喜愛藝術。

    我説是,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怕我受澤叔的誘拐,心思散掉。但我是真愛藝術。琴棋書畫都令我雀躍,數理化全令我頭痛。

    母親嘆息,同我説:澤叔是一頭吊睛白額虎,要我小心,真正有什麼事,找麥公商量。

    我並沒有把母親的話放在心上,母親們老是大驚小怪,亂拉警報直到父親病重,怎麼説呢,煙酒不來的人偏偏生肺癌。諷刺就在這裏。

    澤叔在醫院裏當着咱們母子,同父親説,假使外頭有人的話,不如趁現在一併叫了回來,什麼都有照顧。

    我呆住了,轉頭看母親,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她早知道了。

    澤叔真厲害,無形中幫了父親與外頭那個人的大忙,而母親……老式女人,衣食住行不缺,就不能要求過高,畢竟她從來沒做過事,靠自己的雙手賺過一毛錢,編排調度,也只得由她的主人。

    父親並無虧待她,留下筆鉅款。他知道我們母子對於黃金股票一竅不能,最實惠是拿現金套利息。

    母親與我避到英倫去,足有三年。

    畢業後我回來,母親仍留那裏。

    洪氏公司已屬於澤叔的勢力。不錯,我仍是董事,真的要激惱我,大家顏面無存,但澤叔不會那樣做,他一點把柄也不會落在別人手中,他是一流的高手,對我們關切備至。你不會相信,連母親吃的燕窩都每個月叫專人捎去,多厲害,一點壞形都沒有。

    實則上他絕對是壞人。

    壞人要是如電影中的歹角斜着眼歪着嘴呵呵呵的獰笑,那還不算壞。

    回到本市來第一樁事,便是找世叔伯來談話。我聽了許多許多故事。

    接着把麥公接出來,在家吃老酒。

    我同他説:“澤叔騙我。”

    他不響。

    “把我當白痴,做三套簿子,一套自家看,一套給税局,一套交予我母子。”

    他晃着酒杯,仍不出聲。

    “通行都知道了。”

    麥公仍不發話,我懷疑他老邁,聽不清楚。

    “麥公,救過我爹,再救救我如何?”

    他淺嘗琥珀色的洋酒,隔很久很久才説話。

    “他騙去的,也不過是錢。”

    “啊,還不夠壞?”

    “恭敏,你此刻的存款,也夠用三輩子的了,最主要的是,你不愛錢,額外的錢對你來説,毫無用途,一雙白球鞋你便可穿一年,才九十元。還有,種荷花的塘泥,總共一元八角一包,你專愛不值錢的東西,真幸運。”

    “嘿,這是什麼話,蘇富比一拍賣印象派畫,我就巴不得有謀財害命的本事。”

    “我也記得你澤叔在七四年間自巴黎替你帶回一大批版畫,現在都升值十倍八倍。”

    我語塞。

    “這間公寓誰替你置的?難得的是傢俬雜物都不叫你操心,事事妥帖。還有,公司寫字間連淋浴設備都為你準備好,女秘書都清純可愛,有藝術修養,也對你很好。”

    “假情假意。”我悻悻説。

    “唉,恭敏,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他唏噓的説,“假得如洪昌澤,真的都不如他。”

    “麥公,他吞沒我的錢。”

    老人家搖搖頭,“我同你打個譬喻。你把公司交我老麥,我做得再好,一年總共只能替你賺一百萬,全部雙手奉上,也只得一百萬。你澤叔在帳上矇騙你多少,沒人知道,可是到你手的,卻已有幾百萬。恭敏,你給我做還是給他做?”

    我呆在那裏做不得聲。

    “除非你自己來,那時恐怕倒蝕三百萬,你不是這方面的人才,恭敏,沒有人能夠做得比洪昌澤更好,我把不該説的也説了,實在是洪家的老臣,不得不諫,得罪得罪。”

    他向我作揖,我連忙握住他的手。

    “麥公,我該怎麼辦?”

    “反不得,激怒他,索性吞了你那份,不如大智若愚,由得他去,他再能幹,也要做得頭髮白,你沒有用,反而坐地分贓,反正提到證券你便頭痛。”

    這是沒有選擇中之選擇。

    我為我的性格所害,不關澤叔事,以我這種吊兒郎當、不務正業的脾氣來説,對澤叔所作所為不聞不問,由他替我生財,最好不過。

    我決定聽他的話。

    澤叔對麥公也無瑕可擊,不久才替他買了房子,令他安枕無憂。什麼叫手段?這就是了,麥公忠告我的同時,亦報了澤叔的恩。

    人同人的關係,也不過這樣,嚴格來説,他們兩人都是人精,利人利己。

    我於是成為眾人眼中的三世祖,這是一個反派角色,從前民風較為淳樸,人若不付出勞力而享福,要為人看不起,現在無所謂,只要閣下有辦法,怎麼樣的生活方式都可以。

    我不會做得太惡俗,過度炫耀非我所喜,我用輛簡單的日本房車,穿深色西裝,城內任何寶號的推銷員更比我一表人材,挺拔英俊。

    我與澤叔原本是可以平安相處的。

    但為着一個女人,我倆的關係又尖鋭起來。

    女人,永遠是為着女人。

    我一向不知道澤叔在髮妻之外還有別的女人,也許我不想知道太多,正等於我至今不想去見父親的那位女士,以及女士所生的孩子。

    她們有她們的天地,楚河漢界,互不侵犯。

    但是那天,她犯了天條,從見不得光的冥界,踏上來陽間。

    那日天氣酷熱,陰霾密佈,氣壓偏低,一天的烏雲,偶爾露一角碧青的天空,是個睡覺的好日子,因為天彷彿沒有亮。

    我回公司,為赴約會,幾個朋友要我支持畫展,待我看過作品,便可決定。

    在房間內,我聽着音樂,看着窗外,對海的天空,一陣陣閃亮,雷雨風早已颳起,雨灑下來,豆大,落在玻璃上,急驟得如撒石子。

    我在等人。

    因此一有人敲門,我便説:“進來。”

    進來的並不是文藝青年,而是她。

    她穿一套非常怪異的衣裳,絲的質地閃亮、露胸,原來該晚上穿,但此刻才早上十點,松身、束腰,十分不規矩,但是我一看就喜歡這身裝束。

    她有張鵝蛋臉,細長眼睛,豐滿的嘴唇,不是傳統美女,卻有她自己的味道,身型很好,長得很高很高,往門框輕輕一倚,風情萬種。

    她説:“你一定是恭敏。”語氣非常熟絡,像是自家人。

    “我是。”我説,“你呢?”

    “我姓陳。”

    “陳小姐要喝什麼?”

    “我已有飲料。”

    “來找人?”

    “洪昌澤。”

    “他今早不在。”

    “我知道,今日洪太太生日,他去選禮物。”

    “你都清楚?”

    她坐下來。“你知道我是誰?”

    “不,我不知道。”

    “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一呆馬上想:這樣不安分的女人,不適合做女朋友,太急於露面,太在乎身分,澤叔要有麻煩了。

    父親的女朋友從來沒有出現過,公司,是男人做事的地方,聰明的女子應逛公司吃咖啡去,不該在此處晃。

    “你不喜歡我?”她問。

    我微笑,沒有意見。對於叔父的女朋友,喜歡固然不對,不喜歡更加不對。

    “你是位藝術家是不是?”她輕快的問。

    “我遊手好閒,什麼都不做。”

    “多麼好。”

    “你做什麼?”我問。

    “猜。”

    “你同時是精品店及花店的女主人。”

    她笑了,“是,我們之中很多都開店,自可可香奴兒開始,有辦法的女人總獲得某方面的資助開店,不,我厭惡這個行業。”

    “那你做什麼呢,不住旅行?”

    她清脆的笑。

    她有自由的靈魂,我喜歡她。

    剛在這時,澤叔推門而進。

    他神情緊張,額角冒汗,我看在眼內,有點詫異,噫,他看重她呢,他從不為任何事起青筋,他真重視她呢。

    不過數秒鐘內,他已恢復正常,露出笑臉。

    他説:“你在這裏。”

    “我剛向恭敏自我介紹,説是你的女友。”

    澤叔真是老狐狸,他説:“可不是。”

    “你為洪太太買了什麼?”她捉弄他。

    好一個澤叔,馬上取出錦盒,打開,給我看。

    “女人都喜愛這些。”他説。

    我也沒有細看,反正是珍珠瑪瑙。此類玩意兒母親有一抽屜,但她不見得快活。反正不收白不收,不過作為心理補償。

    “來,我也有禮物給你。”他拉起陳小姐的手,“跟我來。”

    一二三就把她搬過隔壁寫字樓。

    同澤叔玩,不是沒有好處,他出手疏爽,為人風趣,樣子又不差,只是沒有真心。他對誰都沒真心,反而不要緊。

    我的文藝朋友,因為天氣壞的緣故,不來了。

    這是幹藝術的人至大的缺點。太陽太好,不想做事。沒有太陽,提不起勁道做事。太雨,懶出門,天晴,缺乏詩意。藉口多多,什麼都拖着,十年八年後,便推懷才不遇。

    我不是不肯支持他們,只覺他們架子奇大,向我籌錢,還像給我面子似,受不了,再約我就難了。

    剛要回家,澤叔過來。

    他説:“公司買了只新遊艇,幾時出海去,由你主持下水禮。”

    我笑,“咦,全部空氣調節,然後坐艙內聽音樂搓麻將,我不去。”

    “你真是古怪。”

    “我喜歡機帆船,撲撲撲開出去,在離島過夜,數日不返。”

    “好,澤叔替你去弄。”

    我笑了,這是他口頭禪,我自幼聽成習慣,他説得出絕對做得到。

    “你覺得陳鎖鎖怎麼樣?”

    “誰?”

    “陳鎖鎖。”

    “噫,怎麼會有人拿這個字來做名字。”

    “可不是。”他聳聳肩。

    “可是把你鎖住了。”

    他嘆口氣,“心頭肉。”

    用到這種肉麻的字眼,可見不簡單。

    “她很特別。”

    “是,”澤叔説,“很有味道。”

    過了一會兒,他尚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終於問:“你不會透露給嬸母知道吧?”

    我詫異,“澤叔應當知道我為人,我是發瘋和尚,父親的事都不會告訴母親知。”

    這麼緊張,他有得苦吃了。

    “她最近情緒不大穩定,似欲故意張揚,要你嬸嬸知道她的存在似的。”

    我微笑,“嬸嬸不會知道的,她即使跑上去站嬸嬸面前,嬸嬸也照樣不知道。”

    媽媽與嬸嬸都有千年道行,泰山崩於前不動於色,她們做她們的洪太大,野狐於她們何尤哉。

    澤叔轉變話題,“最近有什麼活動?”

    “很悶。”

    “沒有女朋友,當然悶。”他打個哈哈。

    我在樓下等車時,傾盆大雨倒下來。

    一把傘根本無濟於事,褲子全濕,鞋子冒泡。

    途人詛咒天氣,女孩子提起今年流行的長花裙,尷尬地閃屋檐下。

    “在人檐下過,焉得不低頭。”

    我仍然碰到了朋友。

    在路上這個女孩子硬説我與她在巴芙見過面,她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不記得她,她一直問我有沒有空去喝杯咖啡,邀請得太努力,做得太露骨,嚇怕我。

    我非常肯定的説,我有急事,要到銀行去。

    她訕訕地站在雨下,落不了台。

    我踏上公司車走了,連送她一程都沒有,十分沒有風度。

    我有經驗,讓她上車,她就不下車,請她吃晚飯,她巴不得連早餐也吃了走。

    這類女子急於要證明自己,很迫切的。

    人一爭就不好看。急急要揚眉吐氣,急着要掘金,急着要報復,急着出風頭,急着找伴侶……

    當夜,母親與我通話,説要回來一趟,辦些私

    事。

    她的聲音是平的,什麼都不能使她失態,這些年來,我沒有見過比她更有涵養功夫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澤叔差司機送上整箱的香檳,每次他開派對,叫酒時總順便照顧愛侄。

    坐在家無聊,出帆船會坐,一進門,便看到

    她,陳鎖鎖。

    她不是與澤叔在一起,男伴的面孔很熟,像是

    一個歌星,他的嘴幾乎碰到她的耳朵,在那裏絮

    語。

    我坐下,叫杯礦泉水。

    奇怪,從前卻沒碰到過她,只有一個可能,她

    的基地不是本市,這次她故意在熱鬧地點出沒,為

    求整治澤叔,使他弱小的心靈受創。

    陳女士見到我,三言兩語的支開那俊男,移船

    就勘,拿着杯子,到我桌上來……

    我微笑,“這麼早喝香擯?”

    她反問:“這麼早吃龍蝦?”

    我又問:“癢不癢?”

    “什麼?”

    “耳朵癢不癢?”我學那俊男震動嘴皮,無聲勝有聲。

    她凝視我,發覺我不是盞省油的燈。

    我伸個懶腰,呵咱們洪家沒有好男人。

    “你會不會告訴洪昌澤?”

    “你是想我説呢,還是不想我説?”

    她不響。

    “你是想我説吧,不不,我不好管閒事。”

    “你對你嬸嬸,沒有這麼輕佻吧。”

    “我嬸嬸是個規矩的女人,我很尊重她。”

    “你看低我。”

    “我沒有那麼説過,”我禮貌的欠欠身,“我們也是朋友。”

    “你是同情我?”

    “陳小姐,你也算得是天之驕子了,何需人同情o”

    可想做洪昌澤的黑市情人,壓力很大。

    自然,做打字員、工廠工人、小主婦的壓力更大,甚至洪昌澤本人也不易做。

    她見我不太友善,便轉頭使一個眼色,表示要離去。

    那邊俊男已替她取了外套在等。

    我怎麼這樣對一個女人?

    母親抵埠時,我看到她蒼白的面孔,就知道因由。多年來她的積鬱由陳鎖鎖這種女人的得志所造成,是以我對陳女士沒有好感。

    母親堅持要住酒店,澤叔不肯,要她住進洪宅。他説洪宅一樣可以二十四小時貼身服務。但母親固執起來蠻可怕,她踏上酒店派來接的車子就走,澤叔十分尷尬。

    待她休息完畢,我們一起喝茶。

    “公司業務怎麼樣?”

    “我不知道,沒人告訴過我。”

    “麥公也不同你説?”

    “麥公也是他的人。”

    母親沉默,過很久她問:“你嬸嬸幫不幫你?’,

    “她自身難保。,’

    母親點點頭,“這我也聽説了。,’

    ‘‘她大概也不大見到澤叔。”

    “我們都看得開,有什麼辦法,自古男人一得法便要換老婆,洪氏總算是有本事養家的男人,比他們次一等的,別的本事沒有,略有口飯吃,照樣嫌身邊人千瘡百孔,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非千方百計逼走老伴才甘心。”

    我不敢吭聲。

    “你見過你澤叔的新人2”

    我點點頭。

    “跟着也有三四年,一直養在紐約,最近回來,同他攤牌,很是個人才,長得似環球小姐。”

    我問:“要他娶她?”

    “大約是。”

    陳女士終於沉不住氣。

    人家四分之一世紀的夫妻,早有默契,要拆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她年輕不懂得。

    “你嬸嬸説,歡迎她來做洪夫人。”

    我揚起一道眉,這大大出乎我意料。

    “律師都找好了,專等洪氏去簽字,這趟你澤叔大大丟臉。”

    啊。我又弄不懂了,那何故陳鎖鎖還到處招

    搖?不禁困惑起來。

    “你嬸嬸比我強,她説她看見我這個例子醒悟

    到忍辱負重什麼好處也沒有。”

    我岔開話題,免她動氣,“媽,你要是想賣房子,現在也是時候了。”

    “你呢,跟不跟我回去?”

    “我再留一會兒。”

    母親凝視我良久,説:“你不是想同他鬥吧?”

    我即刻否認,“不是。”

    母親嘆口氣,“沒有用的,同洪昌澤鬥是沒有用的。”

    “媽,我不會與任何人比拼,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長長嘆口氣。

    她是個寂寞的女人,很不開心,像所有不快活的人一樣,她覺得敵人特多,朋友特別遠,運程比人壞,麻煩不住來。

    “媽媽,”我安慰她,“你還有我。”

    “你又不是女孩子。”她説,“女孩與母親接近。”

    “真的嗎,我認識一個女友,她忙得一年才回家三次。”

    “我要走了。”她説,“你自己當心,必要時也讓洪昌澤知道,你會反撲。”

    我捧着咖啡杯呆了很久,反撲?我沒有能力,

    連麥公都不一定站在我這邊,我不能有什麼作為,

    這件事想都不要去想它。

    在停車場上,我碰到澤叔的司機。

    他一臉尷尬相,我便知道他接的不是嬸嬸,果然,一個女子急步過來,我幾乎不認得她。

    陳鎖鎖把頭髮剪成平頂,毛茸茸的只兩三公分長,額前一撮略長,燙成波浪,垂在一隻眼睛上,身上裹着件黑白兩色的沙籠裙。

    這種打扮出奇地適合她,整個人如一幅新派畫,奇趣。

    看到我,她朝我點點頭。

    她與我都猶疑,不知好不好打招呼,司機只得僵立一旁,等她發落。

    她微笑,“人生何處不相逢。”

    我恭維她:“轉了髮型,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

    她卻説:“我本來只二十七歲,是洪昌澤把我映得老氣橫秋。”

    我略覺詫異,她有感慨,這倒是我所始料不及的,我一直以為像那樣的女子,只要有人帶着吃喝玩樂坐飛機開遊艇,可以隨時在時裝店或珠寶店內一擲千金,便心滿意足。

    她似有心事,不想多説,“我們改天見。”

    “再見。”

    司機鬆口氣,把她載走。

    回到辦公室,撥了幾個重要電話,約了幾個人,無事忙了一輪,下午打算去拍賣場看古董袋錶。坐下便自覺空虛,這種生活,同母親與陳鎖鎖所過的日子,有什麼不同?

    更難受的是,我是男人,賦閒感覺上比她們更窩囊。

    剛在無聊,澤叔過來。

    一見他的表情,我又暗暗稱奇,他臉色陰晴不定,跌進沙發裏,疲倦得不得了,一隻手拿着疊照片,另一隻手在臉上搓動。通常只有極困惑的人才會有這個動作。

    他不出聲我也不開口。搶先説話彷彿似故意討好他,我不願意那樣做,自卑作祟。

    他把照片遞給我。

    我取過一看,相中人居然是我與陳鎖鎖。

    我即時明白,澤叔派人去盯牢他的女友,隨時隨地拍照為證據。

    我問心無愧,當然不用避嫌,但澤叔竟然會得淪落得出這種招數,也就很可憐了。

    他手中自然有更多此類照片,掌握陳鎖鎖一舉一動,我忽然同情這名女子。

    鎖鎖,性格鎖住命運,現在已經這般不堪,正式嫁予洪昌澤,更似籠中鳥。

    我把相片還給澤叔。

    “你不贊成這麼做吧?”

    “一萬個反對。”

    “依你説該怎麼辦?”

    “澤叔説笑,怎麼會來問我。”

    “不,恭敏,我要聽你的意見。”他取出雪白

    的手帕拭汗。

    竟然到了這種地步,一點瀟灑都沒有。我的心

    一動,澤叔練的是金鐘罩功夫,這可是他的練門,

    無意抖露出來。

    “你見過她?”

    我點頭,“碰見過兩次。”

    “她同你説什麼?”

    “説聲好,寒喧幾句。”

    “就這麼多?”

    見他緊張,我打趣他,“你應當問私家偵探才

    是。”

    他問:“是不是同一個舞男型的男人在一

    起?”

    “沒有注意,也許只是普通朋友,現在男生也

    好打扮,除了我,我是特別邋遢,別人看上去大概

    都似舞男。”

    “你不必替她説好話。”澤叔頹然。

    他大概要查清楚她的底才肯娶她,偏偏她在這

    種要緊關頭又不守行為,看來這次黃金機會要泡

    湯。

    “沒有呀,只是叫你別過慮。”

    “真是賤貨!”他忽然咬牙切齒的罵她。

    我嚇一跳,瞪着他。

    澤叔再也不能控制他自己,訴起苦來:“你瞧瞧她同什麼人在一起,有洪太太她不做,一定要與我攤牌,同我分手,我原以為她不過要挾我,誰知她來真的。”

    我很震驚,“她要離開你?”

    我一直以為她要逼他娶她,太意外了。

    “你説是不是瘋了?一直以為她不甘做小,現在讓她名正言順進門,她還是不肯。”

    原來事情剛剛相反。

    我淡淡的説:“要走也只得隨她走。”

    “一直以來,我也認為這是惟一的做法,可是對於她不一樣,我決不能放她走。”

    我心中暗暗好笑,不放又如何,又不能用鎖鎖住她,那麼大一個人,腳長在她身上,她要變心,澤叔怕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不相信他有膽做對她不利的事,他今日的名利得來不易。

    他不過在氣頭上。

    要老狐狸如洪昌澤氣得這樣,她的道行不淺。

    我努力忍着笑,恐怕雙眼出賣我,只敢看着窗外。

    澤叔在接着的二十分鐘內如熱鍋上的螞蟻,急躁不安,搓手踱步。

    跟着他同我説:“我已決定離婚。”

    我表示惋惜。

    “你已經聽説了是不是?好事不出門,我本事

    沒你父親大,連老妻都不要我了。”

    澤叔這次弄得焦頭爛額,在我面前使勁訴苦,

    反而覺得他也有可愛的一面,人總不會黑墨墨黑得

    透頂,總還有天良未泯的時刻。

    我説:“你不能放嬸嬸走。”

    “怎麼求她?”澤叔瞠目。

    “有幾種辦法,看你是否還重視她。”

    “重視,當然重視,她是我四個孩子的母親,

    玩笑開不得,萬一她帶着贍養費胡亂去嫁個光棍,

    洪家顏面何存。”

    雖然自私,説得也對。

    “那隻得跪下來求,寫悔過書,同陳鎖鎖小姐

    斷絕來往。”

    澤叔臉色灰敗,説來説去,他不肯放棄陳鎖

    鎖。

    當晚我把麥公抓出來吃宵夜。

    一桌都是他喜愛的補品,把匪夷所思的動植物

    都拿來互燉,在文火上熬十來二十個小時,據説六

    十歲老頭子吃下機能有希望同十六歲小夥子看齊,

    唉。

    麥公極信這一套。

    我説:“孝敬您老,舉筷舉筷。”

    他呵呵地笑,“恭敏,一起來一起來。”我不敢吃,我怕。

    待他補酒補品齊齊落肚,我把話題拉到我感興

    趣的方向。

    我閒閒説:“澤叔上得山多終遇虎。”

    “他與陳小姐可是耙上了。”

    “我勸他不可同嬸嬸分手。”要套人話先要説

    話給人聽。

    “什麼,二十五年的夫妻也要分開?這不像洪

    昌澤。”

    “我也這麼説,麥公,這位陳小姐到底是怎麼

    回事?”

    “不清楚,聽説一直住在紐約,跟了他好幾

    年,如今吵回來,要同他分手。”

    “麥公,一個女人,對洪昌澤來説,算是什

    麼?”

    “本來就不算什麼。”麥公微笑。

    “漏洞在什麼地方?”

    麥公狡猾的反問:“你説呢?”

    “他愛上了她。”

    麥公轟然大笑,差點連補品都噴出來。“恭

    敏,你真幽默。”

    我沉默。

    麥公嘆口氣,“恭敏,你澤叔最在乎什麼?”

    “錢。與錢財有關。”

    “是,他有部分錢在她那裏。”

    “我不相信,何必放在她那裏?去瑞士開幾個

    户口神不知鬼不覺,多麼妥當。”

    “怎麼逃過你們的法眼運出去,噯?帳簿上又

    沒這筆數目,有關部門查起虧空來,要坐牢的。”

    烏雲散開,我看到真相,她有他貪污的證據。

    麥公算是待我不錯,這些話都肯對我説。

    “恭敏,你莫管閒事。”

    “是。”

    “真的聽進耳朵裏去了?”

    呵,原來與陳鎖鎖有這等糾葛。

    那筆款項,恐怕為數至巨,否則澤叔不會這樣

    煩惱。整件事令我想到黑社會首領與他情婦的故

    事,要好的時候他什麼都肯,髮妻子侄,任何人都

    比不上美豔的外遇給他的歡愉,這個女人往往掌握

    他的命根……

    我想得太多了。

    那夜很早上牀。母親找過我一次,覆電時酒店

    説她已外出,同一位洪太太吃飯去,那一定是澤

    嬸,她們妯娌間有些話可説。

    朦朧間電話鈴響,我還不想聽,想到可能是母

    親,才掙扎起來,她有神經衰弱,常為小事失眠。

    電話那頭傳來澤叔驚惶的聲音。

    他竟説:“恭敏,我殺了人,我殺了她:”

    我一聽,身子落在冰窖裏,發抖起來,強自鎮

    定。

    “你在哪裏?”

    “我在她家。”

    “把地址告訴我,快!”

    幸虧在市區,十分鐘就可以到。

    澤叔開了門在等我,渾身汗污,襯衫前幅且濺着褚色血斑。

    完了,我想:我們洪家就此完了。

    他很頹喪,臉色灰敗,指一指房內。

    我撲進去,滿以為會看到一具屍體,但事實比想象更可怖,我看到陳鎖鎖向着房門爬行,雪白的地毯上留下一行血跡。

    她沒有死!

    我鬆下一口氣,雙膝似篩糠,過去扶起她,她前額受硬物擊傷,有一條深而闊的傷口,血流如湧,我急叫澤叔召救傷車。

    她一直沒有昏迷,眼睜睜地等救護人員來,我用一隻小枕頭壓住傷口,喃喃祝禱,她不能死,一切可以從頭開始,但是她不能死。

    在擔架上,她嘴唇顫抖,似要説話,我把耳朵趨過去,聽見她説:“叫……叫他走。”

    我對澤叔説:“回家去等我消息。”

    鎖鎖一直支撐着到急救室,眼神已散,我想我一生都難忘這可怕的一幕。

    如果她已失去知覺,倒還好些,大家容易做,偏偏她又扭曲着五官,痛苦得如受酷刑,一直捱到縫針。

    我滿以為她會死。

    但是沒有,差得遠呢,人的生命力,有時這樣強這樣賤。

    醫生説:“只是皮外傷,但失血頗多,需要住院。”

    也不同她上麻醉藥,一針針就做,看得我渾身發軟,做不得聲,真是作孽。

    護士問我:“你是她的男朋友?警方懷疑她受襲擊。”

    但鎖鎖以緩慢、清晰的語氣説,她失足滑倒浴室,造成意外,與人無關。

    她沒有供出他。

    我癱瘓在候診室,故意不即時通知澤叔,讓他繼續提心吊膽,作為一種懲罰。

    過一會我取沙濾水喝,看到老麥公氣乎乎趕到,一把抓住我,問:“陳小姐怎麼樣?”

    他是個忠心的老臣子,嚇得臉色發青。

    我拍着他背脊,“是澤叔叫你來的:”

    “是老闆娘。”

    我把水遞給他。

    他喝一口問:“到底怎麼樣?”

    “生命無礙。”

    “謝皇天!”

    我表示同意。

    如果失手殺了她,洪家傾家蕩產也救不到澤叔,他、他的家、他的子女,一生一世就難逃干係,這次真是險過剃頭。

    麥公恨恨的説:“真沒想到洪昌澤會這麼笨!”

    我説:“也許他真愛她。”

    這次麥公沒有笑。

    為什麼不可以?洪昌澤也是人,弄得不好,他也會墮入愛情的迷離境界。

    麥公説:“我去通知老闆娘,叫她放心。”

    “請她不要與我母親説起此事,她會害怕。”

    麥公點點頭。

    我跟醫生進去看陳鎖鎖,她緊閉着雙眼,但眼皮不住跳動,可見她是清醒的,臉上血污洗淨,看得到一大塊癌青,嘴角也破裂腫起。

    洪昌澤毆打她,毫無疑問,這個愚蠢的人會遭到報應。

    我把手輕輕放在她肩上。

    她一震,張開眼來。

    我怕她在重傷之際,看鍺我是澤叔,我們倆長得很像,所以立刻説:“我是恭敏。”

    她點點頭。

    “好好休息。”

    她合上眼睛。

    我離開病房,麥公在停車場等我,天已矇矇亮,許久沒有挨夜,累得不知身在何處,思想已不能集中。

    薑是老的辣,麥公叫我上他的車子,他要送我回家。

    他説:“記住,恭敏,不能伸手打女人,再發火也只可掉頭走,切記打死人要償命,對女人要不死忍,要不走,千萬不可動手。”他説的都是金科玉律。

    “你看,她死不去,這次抓在手上的把柄更大了。”

    我想起來:“麥公,帶兩個傭人去清理現場,那裏一塌糊塗。”

    “還用你提?我老麥是管哪一門的?”

    到家我倒下來。

    一直到醒來,臉都朝下,壓得一面孔皺摺。

    麥公帶着澤嬸上來,與我説了幾句。

    澤嬸一臉絕望,同我講,他們兩夫妻都不方便露面,這件事只得由我出面。

    做女人真不容易,嫁到洪昌澤這樣的男人甚是不幸。

    我温言安慰澤嬸。

    “那女子已沒有事,放心。”

    “擺得平嗎?”

    麥公説:“天大的亂子,地大的銀子。”

    “如今法治社會,這句話也不大通了。”

    “可幸亂子尚未釀成。”

    “恭敏,交給你了。”

    過了很久,澤嬸忽然説:“做了二十五年的夫妻,他重話都沒跟我説過一句,在孩子們面前,也算是盡責的好父親,怎麼會為一個女人弄到這種地步?我發覺他似一個陌生人,脱胎換骨,我完全不認得他了。”

    澤嬸用手掩住臉。

    我們看到她手上戴的寶石,在微弱的燈光下閃爍,有時候不由你不信,快樂實與錢財與權勢無關,不過世人總是堅持有錢總比無錢好。

    澤嬸其實並不認識澤叔。

    他在家一直戴人皮面具,在外,才做真正的洪昌澤。

    現在為着一個女人,原形畢露,陳鎖鎖是一面照妖鏡。

    我這個閒人忽然有了事做。

    每天到醫院去探訪陳鎖鎖,事後返公司彙報。

    鎖鎖病榻前的鮮花,每日澤嬸派人送來。

    這種太太怎麼做呢,丈夫有外遇,丈夫失手傷了外遇,由妻子出面送花挽回。

    人生充滿劫難。

    鎖鎖沉默寡言,她在本市一個親友也沒有,老麥替她找來大量書報雜誌,每次上去,都看見她在翻閲。傷口癒合,似一條小小蚯蚓,她一皺眉頭,它便蠕動。

    我替她安排了整形醫生。

    “與我説話呀。”

    她平靜的抬起頭來,看着我。

    我尷尬的攤攤手。

    她説:“你們兩叔侄長得好相似。”

    出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提到洪昌澤。

    不過自語氣中,聽不到一絲怒意,真不簡單。

    我嘆氣,“這樣的鐵證,還有謠言。”

    她點點頭,“我聽説過,説令尊是油瓶;並非洪氏親骨肉。”她停一停,“因此你失寵。”

    我自嘲,“那是因為我無能,同血緣無關。”

    “你為什麼不離開這裏,離開是非?”

    我不響。

    “不甘心?”

    我看着窗外。

    “伺機?”

    我轉過頭來,“此刻的你看上去像個小男孩子,頭髮一根根直豎。”

    “我想出院。”

    “別心急,你還要整容,索性趁這個機會把眼睛鼻子做一做才出去。”

    她白我一眼。

    “我不反對人工美容,與其未老先衰,一層層的皮在脖子上打轉,不如去拉一拉,令人看着舒服點。”

    她説:“你何必故意搞笑?你心底未必有心情談諧。”

    “小姐,別拆穿西洋鏡好不好?”

    “沒關係,恭敏,你心地好。”

    “別高估我。”

    “Youhaveaheartofgold。”

    “你太武斷了。”我笑。

    她很認真的説:“我的眼光極準。”

    我心想:是嗎,那你當初怎麼看中洪昌澤?

    她開口:“我一直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那還以身試法?

    她好像有閲心術,“那時,我需要他。”

    “你現在打算怎麼做?”

    “買一把槍,有誰伸手碰我,馬上射擊。”她若無其事的説。

    我吸一口氣。

    “嚇壞你?”

    “能不能談比較愉快的題材?”

    她説:“大家都不快樂,怎麼談高興事?”

    我再也説不出話來。

    澤嬸仍然每日去花店挑花送去。這樣賢淑,到底還是説服澤叔在律師處簽了離婚書。知情的人都覺得她已經仁盡義至。

    十三歲的堂妹同我説:“聽講爸媽離婚是因為爸殺人。”小小的瓜子臉充滿憂慮。

    “不,”我説,“你別聽人胡説,殺人是要填命的。”

    事後立即同澤嬸商量,把她送到歐洲去遊玩,也許託人找問寄宿學校,不令她回來。

    這時候就得佩服洪昌澤,開起會來,仍然腰板筆挺、精神百倍,片刻不放鬆,把所有的不如意丟在腦後,專業人士一定要有這種本事,他控制情緒,不讓情緒控制他,做事永遠做好事。

    工作後就勉強得多,常拉我喝酒,他酒量非常好,喝來喝去不醉,不能解憂。

    他問:“她如何?”

    “過些時候可出院。”

    “我叫老麥替她找了新地方住。”

    我奇:“或許她想回紐約。”還留下幹嗎?

    “她肯?相信我,我與她之間的事,還有得搞。”澤叔苦笑。

    我捧着頭,“能不能與她妥協議和?讓我來做李鴻章,叫她開出條件來。”

    “她要離開我。”

    “讓她走!”

    “不行。”

    “澤叔,不要發神經,難得她肯走,最可怕的女人是誓死痴纏,同歸於盡那類。”我真急了。

    “現在叫她走她也不肯走了。”

    “那麼同她結婚,婚後也是自己人,決不會作怪。”

    澤叔瞪着我,“恭敏,你好不怪誕。”

    “這是真的,”我苦口婆心,“你看嬸嬸,到今日地步,還這麼為你着想,就因為有夫妻的情義。”

    “去,恭敏,去問她到底要什麼?”

    “澤叔,我先要問你,你願意付出什麼。”

    他發呆。

    過了很久,他説:“你同她説,我想見她。”

    他不願我知道太多。

    我正式成為中間人……

    但是陳鎖鎖不願見他。

    她在削蘋果,用一把很尖很利的水果刀,像煞一件兇器,誰給她的?

    她抬起眼來,“我不要再見到他,我的傷口尚未復元,不能受刺激,一見他説不定就失去控制,召警抓人。”

    “他要與你談判。”

    “有什麼好談?我不明白。”

    我既好氣又好笑。“他堅持你們之間尚沒有完結。”

    “早完了。”她淡淡説。

    “那麼説,你要回祖家?”

    “不,我覺得這裏很好,我也許會在這裏發展。”

    “不要再鬥下去了,”我懇求,“一人退一步吧,現在還不結帳,要等幾時呢,算一算,該追討的問他要,可以勾銷的便忘記,一切煙消雲散,豈不風流快活。”

    鎖鎖抬起頭來,似乎有點嚮往我所説的境界,但隨即説:“你説得太簡單。”

    “總可以坐下來談吧,中英兩國都可以達成協議,你儘管把條件開出來。”

    “為什麼這樣熱心,恭敏?”

    “我喜歡你,我不忍看你受這件事的折磨,何必弄得兩敗俱傷,該放鬆的時候要放鬆。”

    她笑,揶揄我:“所以你把財產雙手奉獻給洪昌澤?”

    我被她一拳打悶。

    “你們家的事,我頗知道一點。

    “我只想幫你。”

    她凝視我,“你幫我?我還想幫你呢。”

    “幫我?”

    “替你把公司搶回來。”

    “算了,你不肯合作便算了。”

    她笑。

    整容醫生把她的傷口磨平,真是偉大,一點也看不出來,光滑如新。

    心中的瘡疤可以這樣整一整,世上就沒有傷心人了。

    我接她出院。

    “恭敏,我想住酒店。”

    真巧,澤叔也替她做同樣的安排,已把她的東西全部送到總統套房。

    “出發吧,”我説,“還在等什麼?”

    我們已成為朋友。

    一到達她便衝個香霧浴,成間套房散發着驚人的香氣,歷久不散,浴室裏一地白毛巾,她穿上粗布褲及一件白汗衫,要出去做頭髮。

    我囑她小心。

    “酒店很安全。”她説。

    面孔清純,一點不似揹着這麼複雜的背境。

    “澤叔知道你住這裏。”

    “當然,他付的租金。”

    “如果他來找你,叫他在咖啡店見。”

    “我都懂得。”

    “再見。”

    沒有留下來的原因,只得離開。

    送母親到飛機場,她向我抱怨,説這十來天,人人都沒頭蒼蠅,誰都抽不出空閒陪她。

    我忽然問:“父親在生時,你知否他有外遇?”

    她並沒太大的驚愕,像是知道我遲早會發問,她回答:“一直知道。”

    “你不介意?”

    “當然介意,但是我不想做出抉擇,所以一直不出聲。”

    “那邊有幾個孩子?”

    “三個。”

    “以後在街上碰見,也不認識。”

    “你去探望他們好了!我不反對。”

    “真的?”

    她苦笑,“到這個時候,還反對什麼?”

    我看着她進關口。

    那日下午,陳鎖鎖約會我。

    “大包小包,沒人接送真不方便。”她在電話裏説。

    “我派車來。”

    “人呢?”

    我一呆,太明顯了,一定是我誤會,“我不做觀音兵。”

    “小弟,別拘泥好不好?”

    她真有一手,我笑了,“馬上來。”

    背後麥公聲音傳來,“是陳鎖鎖?”

    他咬着煙斗,一臉愁容,原本怪他偷聽,看到他這麼擔心,氣就消了。

    “別與她這麼接近,到底還是你叔父的女人。”

    我猶疑,“她同他還沒有完結?”

    “你説呢?”

    我不響。

    “就算他倆告一段落,你也犯不着惹她。”

    她是那麼吸引,而我尚年輕,有冒險的精神。

    “你這算是示威?”麥公很瞭解我。

    與陳鎖鎖在一起,似乎得到一種力量,可以對抗洪昌澤。

    “麥公,從此處開始,我懂得怎樣做。”

    “恭敏,你沒有賭本,不能下注。”

    “是,”我承認,“所以我輸無可輸,不用擔心。”我笑了。

    他大大不以為然。

    大人越是不讓做的事情,越是想做。

    她燙了發,看上去比較女性化,手上提着的都是衣物,因為送貨要等明天,她等不及。

    我們兩人都沒有提到洪昌澤,痛快的玩了一天。

    或許在開頭的時候,大家都欠缺一點點誠意,雙方的目的不過要使洪昌澤不舒服,即使只是令他有那麼一點點不快也是好的,但後來發覺她實在是個好伴侶,成熟、幽默、爽朗,而且,她的確是個標緻的女子。

    原來美麗的女人能使她的男伴有優越感,那一日我獲得不少同性投來豔羨的眼光,他們先看她,然後再看我,想知我有什麼能耐獲得她的青睞。

    難怪漂亮的女孩子多人追求。

    晚上吃海鮮的時候,我約她第二天見o

    “有什麼特別的去處?”

    “去見一位伯母,獨個兒不好意思,有位搭檔比較好開口。”

    “不是去借貸吧?”

    “你不用擔心。”

    當夜我禮貌的致電那邊,女主人聽到我姓名先呆半晌,然後大方的邀請我過去。

    我稱她為洪太太,我想母親不會介意。

    洪太太並不好做,想她們兩位都明白,不會爭這種無謂的名分。

    我帶着陳鎖鎖上去,拎許多水果,那位洪太太已在恭候,看得出她打扮過,家裏也收拾得特別整齊。

    她非常年輕,只四十歲左右,但孩子們已經很大,有十多二十歲,是中學生。

    她客氣的招呼我們,並且叫孩子出來。

    兩個男孩同我長得極之相似,高大斯文,一式的白衣白褲球鞋,笑着叫哥哥,陳鎖鎖聽到,先是一呆,隨後就明白其中巧妙。那女孩比較嬌縱,不大友善,向我們點點頭就回房去,臉蛋很有性格。

    從家中的擺設用品看來,經濟情形似乎不錯。我略為放心,到底是自家的骨血,他們狼狽,我心不忍。

    陳鎖鎖很會應對,她的態度不卑不亢,一下子就熟絡了,把她請來是明智之舉。

    我總以為姨太大們要有驚人的風情,煙視媚行,真的看到父親的姨太太,發覺她比母親更為善良,當初不知是怎麼進的門,比較起來,鎖鎖反而更有資格做壞女人。

    我看她一眼,她也瞪我一眼。她完全知道我心想什麼。

    洪太太看在眼中,莞爾,閒閒的問我們幾時結婚。

    我嚇一跳,難道在旁人眼中,我同陳鎖鎖已經這麼親呢?女人們都有玲瓏剔透的心,什麼都看得出來。

    女主人説:“這些日子來,多虧有澤叔,式式周到,有些事,我想不到,他都想到,替孩子們找了好學校,與他們商量念哪門科目,一件不缺。”

    我看鎖鎖一眼。

    她嘴角孕育着一個譏諷的笑。

    洪昌澤是公認的好人,眾人的恩公,要推倒他不是易事。

    “弟妹將來的志向是什麼2”

    “大弟決定讀醫,小弟對工程有興趣,澤叔叫妹妹試一試建築。”

    我説:“那是要出去的。”

    “澤叔已替我們辦移民,這一兩年可成行。”

    送出去,就沒人與他爭,咱們這一支不得不退出洪氏證券,幹其它的行業。

    其實是無所謂的,莫菲茲的兒子稚不會玩提琴,不少二世祖被父親死逼也不肯承繼祖業,但他們是選擇的,不像弟弟,一早被澤叔引到旁的支路上去。

    他們有權知道父親乾的是什麼行業,説不定有一人是證券奇才。

    “恭敏,你母親好吧?”

    “好,”我補一句,“不過很寂寞。”

    她苦笑:“孩子們太活躍,長大了都高飛,沒有一個近身。”

    忽然鎖鎖問:“怎麼沒聽説寂寞的男人?”

    洪太太一怔。

    我又看鎖鎖一眼,她揚起一道眉,挑戰的樣子。

    告辭出來,我抱怨她作風古怪。

    她説:“也不過我跟你學習,世上哪有人帶了叔父的情人,去見父親的情人。”

    我問:“你只是我叔父的情人,你沒有其他的身分?”

    她嘆口氣,“女人最吃軟功,一下子就感動了。”

    “你在説你自己?”

    “我在説女人,可憐的女人。”

    “叫洪昌澤怕的女人,就不是弱者。”

    她抬起頭來,“謝謝。”

    “你肯不肯與澤叔商談?”

    “恭敏,你為我做了不少,你也着實把我當朋友,你有什麼要求,請提出來。”

    “鎖鎖,大家算是自己人,不必隱瞞,公司本由我父親與他一同承繼,沒有理由不讓我們幾兄弟過問。”

    “你要什麼?”

    “想爭取我的權益。”

    “令尊當年把他擠得很慘。”

    我驚異,我以為他們是好兄弟。

    “你不曉得吧,因為你是個藝術家,對公司政治、人際關係不感興趣,他受過許多苦難才得到今天所有的一切,他們兄弟倆互不信任,他很委屈。”

    “你幫他?”

    “這不算幫,這是我深知的事實。”

    “倒是公私分明。”

    “你不用諷刺,”她微笑,“我們還要合作呢。”説得真漂亮。

    “恭敏,如果我們之間缺乏一個共同的目標,還有無機會做朋友?”

    我想一想,她的話翻為白話,是説:如果我倆不急需互相利用,會不會在一起?

    她斜眼看着我。

    我不知道。她長得這麼美,又曾在我懷中奄奄一息,我實在不知道。

    她在我眼中搜索答案,滿意後,鬆口氣。

    “他有什麼把柄在你手中?”

    鎖鎖答非所問:“我們曾經計劃結婚。”

    我立刻知道問得放肆,她並不打算告訴我,手中有什麼東西。

    “那個時候,他幾乎什麼都告訴我,絕不瞞我,我知道很多,也樂於參與,但他一直拖着沒有離婚,我想嫁時他不肯娶,等他羽翼已成,無後顧之憂的時候,我已決定離開他。”

    “你為什麼還不走?”

    “他抓住我的小辮子,恭敏,”她呻吟一聲,“你還不明白2”

    我瞪大雙眼,“到底是你欠他,還是他欠你?我糊塗了。”

    鎖鎖哈哈大笑起來,笑到後來,變成嗚咽。

    我把思維整理一下,打出答案。

    (一)洪昌澤與鎖鎖在一起共同生活過三年。

    (二)在這段期間,她掌握到他的秘密,如果將它們揭露,澤叔有麻煩。秘密可能是來歷不明的鉅款、數本假帳、逃税證據,甚至荒謬一點,一疊肉麻的情書。

    (三)很不幸,洪昌澤也得防她,故此澤叔手頭上也有陳鎖鎖不可告人之秘密,它們可能是相片、錄映帶、契約……

    (四)如果陳鎖鎖要自由,她必須拿她掌握的東西,還給澤叔,換回澤叔手中的秘密。

    (五)他們兩人都不肯這麼做,都想設法叫對方乖乖俯首稱臣。

    這個時候,我介入了。

    我也有企圖,我也不是個好人,一直想伺機得回洪氏長孫的地位,對證券有無興趣是我的事,但我絕不甘心一輩子做洪昌澤的扯線木偶。

    看到陳鎖鎖,知道她是我的好機會。

    “我們該怎麼做?”

    “你去同他説,我跟你要結婚。”

    單聽這一句,我已明白她的計劃。

    “如果他覺得尷尬,那麼我們可以談判,條件是,你得回你的地位,我得回我的東西,從此陳鎖鎖這個人在你們洪家面前消失,如何?”

    “倘若他覺得無所謂?”

    鎖鎖把兩條手臂搭在我肩膀上,微笑,“那我們只好結婚了。”我問:“他的東西呢,你不還給他?”

    “嘖嘖嘖,恭敏,切記幫理不幫親,我是弱女子,他是大男人,叫我得點好處,也不為太過,是不是?”

    她與我面對面,相距只有十來公分,呵氣如蘭,我覺得臉頰麻癢,好像被她頭髮拂到,但不對,她的頭髮那麼短,沒有可能。

    那究竟是什麼呢,我暗暗嘆息,覺得渾身乏力,澤叔不捨得她走,自然有他的理由。

    我並沒有跑到叔父面前去宣佈這件事,這是行不得的,到了鬥智的地步,非得知彼知己不行。

    母親第一個得到消息,她一看鎖鎖的照片,便不喜歡,“比你大,十分妖嬈,雖有姿色,無限輕薄。”

    新聞傳到澤叔手中,他不動聲色,似乎此事已在他意料之中,於是我與鎖鎖也按兵不動。

    我一有空便在她酒店套房坐,人家以為無限春色,實際上我們一人一罐啤酒,觀看歐洲足球大賽。風雨前夕,我們的精神十分緊張,因為澤叔遲遲沒有表示。

    鎖鎖故作輕鬆,“喂,你有無能力養女人?想清楚一點,不如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私奔算數,我也不要報復了。”

    我一直主張議和,結果自己也成為戰場上的一分子,不得不苦笑。

    澤叔終於宣我上朝。

    先是風花雪月一番,閒話家常,然後話入正題。

    “你與陳鎖鎖同居?”他閒閒的問。

    我説:“沒有沒有,怎麼會,我一向不贊成同居。”

    “你要當心這個女人。”

    我不響。

    “她不易相處,”澤叔看着我,“我不以為你能駕馭她,而且,她另外有情人。”

    我抬起眉毛:“情人,不,她沒有其他的人,澤叔,我們將要結婚,她對我是忠實的。”

    “你以為我會相信?”

    “不相信什麼?她真對我好,還是結婚?”

    “兩者都不相信,你根本不瞭解她。”

    我們兩叔侄搶着説話,如講急口令,但是兩個人都沒有激動。

    我説:“瞭解或者不,真正有誠意結婚的不談這些邊際問題,只要我肯支持她,她肯支持

    我,就是好夫妻,什麼志同道合、一對璧人、互相瞭解……全是不必要的瑣事。”

    “你們真要結婚?”

    “為什麼不?我已到達成家的年齡。澤叔,人人知道我是空心老倌,這年頭女孩子很精刮的,她們要實權實利,光是去派對時開保險箱取條項鍊借給她們掛上?那不夠,我認為鎖鎖適合我,她可以幫我,她見過世面,吃得苦,最主要的是,手上有點錢。”

    澤叔啞然失笑,“你們打算怎麼樣,雙棲雙宿到三藩市唐人埠去開片士多店?”

    “我肯定她手上的錢不只那一點點。”

    “你知道她的錢從何來?”

    “我不關心,我相信不是來自你那裏,你不過是洪氏證券的受薪股東。”

    “你不理會她的過去?”

    “過去,什麼過去?過去是不存在的,早已煙消雲散,今日才最為重要。”

    他不語,室內陡然沉靜下來,我聽到電子鐘輕微滴滴聲。

    過很久很久,澤叔説:“恭敏,你明明知道她是我喜歡的人,我同她還沒完結。”

    “對不起。”

    “只一聲對不起?”

    我情緒緊張,怕他打個哈哈,伸手出來説聲恭喜,我就得真與鎖鎖百年好合。

    不過話得説回來,娶了鎖鎖還真的不錯,我表情又鬆懈下來。

    “恭敏,她利用你,你看不出來?她知道你閲世淺,人天真,利用你來要挾我,這點你都不明白?”

    “她與我在一起,有那麼壞嗎?”我問,“除了面子問題,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妥。”

    “恭敏,她是我的女人:她與我睡覺達三年之久,你是我的侄兒,我們是否一定要把關係陷人這種境界?”他終於動怒。

    “但不是同時,你明白嗎,澤叔,不是同時。”

    澤叔死忍,額角青筋蠕動,我很痛快,難怪那麼多的人講究報復,原來味道真的不錯。

    “我知道她有些東西在你那裏,你可否還給她?作為禮物如何?”

    澤叔搖頭。

    “你願意交換?”

    “叫她親自來説。”他冷笑。

    “她害怕,她怕再度在醫院裏躺兩個禮拜。”

    “恭敏,你與她站在同一陣線?”

    “很明顯。”

    他説:“她的狐惑,對付你這黃毛小子,綽綽有餘,好,我懂了,你同她説,叫她把東西拿來交換。”

    我維持緘默,握着雙手,支撐着下巴,看住他。

    “什麼,還不滿足?”

    “我呢,我又有什麼可做?本來要結婚的人,新娘臨陣退縮,豈非無聊得緊。”

    澤叔反而笑了,“好好好,你説你要什麼補償。”

    我鎮靜的説:“讓我正式做公司的成員。”

    “你一竅不通。”

    “我可以學。”

    “你父親在生時曾苦苦哀求你學習。”

    “那時我年幼無知。”

    “公司沒有位置給業餘玩耍之人,我若胡亂安插一個地方讓你出入,你更加不開心。”

    “我與我的兄弟,一定要做洪氏的一分子。”我睜大雙眼,表示我的決心。

    他狠狠的瞪着我,我略覺心虛。

    在這整件事裏,我是小配角,我不知道最後誰會贏,但既然鎖鎖叫我來,指示我這麼説,一定有她的理由,她有信心連本帶利賺回來,我不必害怕。

    澤叔搖搖頭,“不划算,即使你們拆開,我也不能再要她。”

    我聳聳肩,“你想清楚吧。”

    “那邊的事,你何必理會,弟妹又不是親生的。”

    我微笑,“但在我心中,卻同親生一樣呢。”

    “恭敏,你已決心同我撕破臉?”

    我搖搖頭,“不,我只想趁這個機會爭取我所應得的。”

    “沒有什麼是你應得的,”他冷冷的説,“你根本不是那塊料子。你那些弟妹與你同一命運。”

    他沒有證據,我卻有無數證據,證明我是洪氏長孫。話説到這種地步,一切情義皆蕩然無存,我速速站起來,拉開門就走。

    麥公在電梯大堂等我。

    他與我一起下樓。

    “正式開仗了?”

    我點點頭。

    他搖搖頭,“到底年少氣盛,不甘屈居人下。”

    開了火,心裏舒服得多,泄了這三年怨懟。

    “你幫誰?”我問麥公。

    “我已申請退休。”他微笑,“肯幫你,但是起不了作用。”

    老奸巨猾,全是回鍋油條。

    “能不能暫留公司,幫我大弟出身?”

    麥公詫異,“你有信心?我沒有你這麼樂觀。”

    “走着瞧。”

    輸了,心死,萬一打贏,揚眉吐氣,沒有什麼損失。

    但麥公説:“你叔父對你不錯啊。”

    幼時與父母有衝突,總是求救於他。有心事,他專心聽我訴説。缺乏什麼,問他要。這一切恩情都屬於過去。即使父子,為利益反目,不知幾許。心中不是沒有唏噓的。

    我強着嘴説:“他待我好,有目的。”

    麥公不再勸説。

    我與他告別,即到鎖鎖那裏去。

    她並沒有過來輕吻我的臉,拍我的手,贊聲乖孩子做得好,她不是蛇蠍,悲劇是誰也不是,澤叔對我也有真感情,剛才他表情慘痛。

    我漸漸覺得胃部不舒服,胸頭一塊大石壓上來,適才的快感一去無蹤。

    停下來已經太遲,只得硬上。

    看看鎖鎖,她在喝烈酒。

    “他剛剛與我通話。”

    “對白內容可以告訴我?”

    “他指責我帶壞你。”

    “還有呢?”

    “我們可以交換條件,但你不在談判之內。”

    “你去吧,”我説,“只要你得到你那份。”

    她抬起頭來,忽然感動了,“你是第一個為我着想的人。”

    “與其兩人遭損失,不如有一人得益。”

    “我不會留下你不顧。”

    我笑了,兩人忽然講起罕見的義氣來。

    “你當初是怎麼認得洪昌澤的?”

    “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説來聽聽。”

    “一個人若沒有經濟獨立的能力,就會被逼受種種委屈及恥辱。”

    澤叔對她不好、看輕她,玩弄她?

    “我不是到紐約讀書,我去結婚。”

    我訝異,“一個像你這般時髦的女郎?”

    她聳聳肩,“那時許多女人一窩蜂出來找護照,有一些真正甘於平凡,獲得幸福,我沒有。我甚至沒有去註冊,住在郊區一間小屋子,未婚夫三分一收入拿來分期付款買房子,餘下一半付税,經濟情形不好,二十塊美金當大鈔,要折一折才放進錢包,看不慣。況且很吃苦,什麼都要做:洗熨、煮飯、收拾,晚上還要服侍那位先生,週末去趟超級市場算大節目,日久就光長肉,不適合我。”

    “你可以讀書。”

    “不喜歡學習,讀不上去。”

    壞女孩,毫無疑問。

    “我到城裏找份臨時接待員做,在那裏碰見洪昌澤,改變我的一生。從那日開始,才知道紐約的真面目,我沒有往回看。”

    “有沒有後悔放棄平凡而正常的生活?”

    “不是我那杯茶,恭敏,每個人的幸福不一樣。想哪樣得哪樣是謂快樂,人人渴望的東西不同,我不可能做個好主婦。”

    “洪昌澤對你好不好?”

    “好。”

    “那為什麼要千方百計離開他?”

    她笑,“慾望無窮,有了物質便想追求自由。”

    貪婪的女人。

    “洪昌澤不讓我呼吸,不在的時候一天到晚派人盯牢我,人在紐約呢,又要我寸步不離的跟着,

    開會時也叫我坐接待室等,完全沒有自己的時間,那種疲倦是不可以形容的,一個朋友也無,身分是玩偶。三年還不夠?”

    我不出聲。

    “有些女人也會覺得滿足,”她自嘲,“我特別奇特,需索無窮。”

    “但是他使你脱胎換骨,”我説,“我相信這三年來他改變了你。”

    “是,”她承認,“一切品味來自他,我甩掉所有土氣,他找來專人教我英語會話,又把公司業務分析給我聽……”

    “但你還是要離開他。”

    “是,我不感恩。洪昌澤最失敗的地方在這裏,他對我們好,不錯,但永遠高高在上,把我們視作次等動物,我就是氣這點,人人給他擺佈玩弄,搓圓揉扁,我偏要反抗。”

    她説得對極。

    父親也是那樣的人,妻子兒女,都是他手上的棋子,他説東就是東,他説西就是西,棋子若果長腳往北走一步,他立刻雷霆震怒,要把棋子碎屍萬段,他們有權欲狂。

    不過父親比澤叔幸運,應該説他手段比澤叔高超,澤叔身邊的人都不妥,連澤嬸都成為抗暴英烈,我不禁哈哈笑。

    鎖鎖説下去,“他喜歡動手,而且出手重。”

    “不是第一次?”我揚起眉毛。

    她苦笑,“第三百次。”

    “他對澤嬸……”但他對老妻沒有激情。

    陳鎖鎖嚐遍酸甜苦辣,什麼都要付出代價,不過她也得到她要的一切。

    她説:“年輕時最怕窮,後來最怕悶,現在怕寂寞,不過像我們這種女子,如何尋找歸宿?”

    “你有你可愛的地方。”

    她嘆口氣,點起一支煙。

    “澤叔欠你什麼?”我忍不住問,“他為什麼不肯將之交還給你?”

    鎖鎖抬起眼,詫異的説:“你還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女兒,我同他的女兒。”

    我張大嘴巴,真沒想到他們已經生下孩子,啊,難怪,難怪鎖鎖有把握使澤叔軟下來,原來她手中掌握皇牌,怪不得聽見我與鎖鎖結婚的消息,他嚇得幾乎沒昏過去。

    我放下心來。

    澤叔一點還價的餘地也沒有。

    “我要我的女兒,他不肯,除非我歸還手上一切去換。”

    我完全明白了。

    澤叔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那小女孩一定粉妝玉琢,可愛得不像話。

    我問鎖鎖,“第一眼看到我,你就知道可以利

    用我?”

    她看到我心裏去,“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看上去笨?”

    “不,只是你有金色的心。”她微笑。

    我頹然,還以為自己把弱點收藏得很好。

    “你想結局怎樣?”我問。

    “我同你永遠快樂地共同生活下去。”

    會嗎?

    那夜我寂寥的回家。

    小人物將永遠做小人物,弱者常被強者利用,即使勝利,也不過是乘人之危,又有頭巾氣,會覺得勝之不武,悶悶不樂。

    這是我性格上最大的缺點,難成大器。

    澤叔如果真的知道我,他不必受威脅,我怎麼會同嬸母結婚,拿機槍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行。但澤叔本人是個梟雄,什麼都做得出,以己度人,不堪驚駭。

    我茫然,想操勝券,但這果子是否甜蜜?

    我們的武器竟是一小女孩呢。

    麥公深夜來訪。

    他埋怨,“做你們洪家的奴才特別辛苦,三更半夜起牀做跑腿,又心急,有什麼是不能留待明天再説的呢。”

    “什麼事?”

    “你澤叔叫你明天上班,好好學習公司一切事宜,他要把洪氏證券交給你。”麥公似笑非笑。

    我呆在那裏,他説做就做,快如閃電。

    “聽見沒有,明早九點正開會,七點半在大班房集合給你惡補。讓我看,你六點半要起牀,你有沒有鬧鐘?有沒有開會用的西裝?”

    我冷笑,“嚇我?六點半起牀?”

    “誰嚇你?”麥公一本正經,“你去打聽打聽,洪昌澤哪一日不是八點正到公司,多年來風雨不改。做任何生意,要訣是勤力,否則機會來了閣下人不在,走運也沒有用,恭敏,你還做夢呢。”

    我咬咬牙關,“好,六點半。”

    “不是明天一日要委屈你,而是日日如此,你的職位是初級生,事事要從頭學起,還有,你要給你大弟一個好榜樣,暑假他也要來做見習。”

    我倒抽一口冷氣,“要學多久?”

    “一年到兩年也可以了,公司裏好幾位業務人

    才,都是前年才進來效力的,恭敏,現實生活不比

    演粵語片,老闆的皇親國戚甫自校門出來,就可出

    任總經理,公司是做生意賺鈔票的正經地方。”

    “天天八點鐘?”

    “上了軌道或許可以九點半,你澤叔屬於二十

    四小時耕耘那種人,我同你説過,他是替你生財的

    機器。”

    “我不該與他作對?”

    “豈止不該,老實説,你來看看實際情況也是

    好的,不然老以為我們幾隻老狐有什麼矇蔽你。三

    個月後,你明白我們的術語、節奏、辦事方式,説

    不定會產生樂趣,你澤叔多條臂膀。”

    他説完打個呵欠,告辭了。

    早起不是難題,要習慣他們工作的態度與勁道,才是難事,那種拼勁我看不人眼,明明十個人才做得完的工作量,澤叔頂多用六個人,器材亦不敷用,忙得公司似戰場,職員雙眼大而無神,光會瞪着熒光幕上的數字,都似傳説中湘西那種會走路的殭屍,沒有靈魂。

    下班後卻又跑去大吃大喝,口沫橫飛,仍掛着白天的生意經。做得好,澤叔會獎只金錶,蒙主子嘗識,更加努力的幹,希望有一日熬出頭來,自立門户。

    十八歲的大弟來參觀過一次,所得印象卻非常好,與我剛剛相反,他認為這一行充滿幹勁、朝氣,又是賺錢的好地方,喜歡得不得了,大人説話的時候,他豎起耳朵聽,對我來説,毫無意義的行規、糾葛,對大弟來講,新鮮有趣,他幾乎把讀醫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

    我心寬慰。

    至少為他爭取到一條新路,他可以有選擇。

    我與他吃茶時談到前途問題。

    他腦腆的説:“澤叔説學醫至少是門專業手藝,跑到哪裏都不用愁,也為人尊敬。他説他那一行風險太大,不鼓勵我們在那裏死細胞。”

    我沉默,沒想到他與他們那麼接近。我總以為他欺侮我們這一支,沒想到他都替我們設想到了。

    “但我喜歡這裏的動感,”大弟笑,“比當兒科逐個孩子把脈有趣得多。”

    “你暑假在這裏實習吧。”

    “澤叔一直不讓我們來這裏,這次機會,是大哥你替我們爭取的?。”

    我點點頭。

    父親是這行的奇才,應當有個人承繼。

    澤叔見到我,瞪我一眼,像是問:滿意了吧。他不再輕視我。

    澤叔態度一轉,眾人也跟着變,大家都知道我不再是個幫閒,面色都不一樣,呵,世態炎涼,在這之前,我有什麼礙着他們,又不問他們賒借,在此時此刻,又有什麼好處給他們?

    為何他們的面色如霓虹光管般轉變?

    奇哉奇哉。

    麥公問:“滋味如何?開始有人測度你的實力,打算組織派別,專門侍候你了。”

    “無聊。”

    “所以説你不是商界人才。”

    “我以為才幹與辦事能力有關。”

    “手段是辦事能力最不可忽視的一個環節。”

    “大弟有前途過我。”

    “噯,昨日他拉住我,問了數十個問題,都問在要緊關頭。”

    我微笑。

    “一切如你所願,恭敏,要收篷了,有勢不可盛撐。”

    我由衷的點頭。

    麥公奸笑,“從頭到尾,我不信你會同陳鎖鎖結婚。”

    侄女兒的母親,當然不。陳鎖鎖?不敢肯定。

    有些男人喜歡很年輕的女孩子,她們天真活潑漂亮,確能使男伴如沐春風。我一直喜歡成熟女性,當然不是熟到爛,將扣四十大關那種,陳鎖鎖剛剛在兩者之間,懂事、工心計、閲歷深,但仍然好動、愛冒險、活躍。

    與她在一起,永保新鮮。

    她介紹朋友給我認識。

    他是一個高大,黝黑,英俊的男人,年紀與我差不多,但人比我老實,一看就知道深愛她。

    澤叔也知道有這個人,早已警告我。

    他與澤叔完全不同類型,年輕有朝氣,純樸天真,在他眼中,陳鎖鎖是安琪兒,天下至可愛的女性,他以她為榮,他對她認真。

    事後她問我:“你覺得他如何?”

    我笑。男人從來不問這種問題,感情何需第二意見。

    “他幹哪一行?”

    “在威斯康辛州教書。”

    我瞪眼,“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很認真。”

    “帶着女兒與金銀珠寶去嫁他?”

    “我們確已論到婚嫁。”

    我怪叫起來,“那還不是日日對牢肥皂劇與廚房間做人,多年前不勝枯燥的日子,就是這個模式,為何今日又鑽入圈套?”

    鎖鎖搖搖頭:“説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怎麼同呢?”

    我服了她,“怎麼不同,你倒説説看?”

    “人不同。”

    “他這種人才是很多的。”

    “不是他,是我不同以前。”

    啊?

    “五年之前,我要寄人籬下,別無選擇,天天等別人從荷包裏掏十塊八塊出來度日,今日怎麼同?我已是自己主宰,愛過怎麼樣的生活都可以,他沒有,不要緊,我有。我沒有的,他有,可以給我。現在我有暇追求浪漫温情,五年前我哪有閒情講這虛無飄渺的東西?那時只希望不用天天洗烤箱裏的油漬。”

    啊啊啊啊。

    “此刻我真的嚮往返樸歸真,到鄉間去同小孩子過最簡單的生活。”

    我明白了,是,買一層二十間房間的大廈隱居,不過膩了隨時可以到大都會去度週末,管家與傭人隨時在身邊應“是太太”,而丈夫是最最老實的正派人,隨她調度,他有點學識,但沒有作為,這樣的男人雖稍欠風騷,但到底可以捏在手心。我完全明白了。

    她終於做了主人。

    經過那麼多年的掙扎,她達成願望。

    鎖鎖伸一個懶腰,嘴角帶一個微笑,有點酸有點苦,但畢竟是笑容。

    我愛上這個女人。

    從無到有,她似最優秀的魔術師,三兩下手勢,化險為夷,她得到豐衣足食。道路上的經歷都可以忘記,結局最重要。

    她是真正的生存者,恩澤四周圍的弱者,包括我在內。

    “我會有許多孩子,我喜歡孩子。”她説。

    像她那樣的女人已經進步到為自己生孩子,不是為習俗,亦不是為丈夫。

    你説她多強,我佩服她,所有的感情自眼中流露出來。

    “恭敏,如果我與你門當户對,整件事的做法又自不同,你説對不對?”

    我搖搖頭,我挺不喜歡家中略有資產的小姐們,她們有固定模式個個差不多:樣子不十分美,但打扮得無瑕可擊,姿勢最時髦,談吐甚斯文,可惜缺乏生命感,整個人如一件精緻的擺設,沒有活力,同她們做朋友,味同嚼蠟,她們懂得什麼叫生活?

    男人喜歡接近野女人,不是沒有原因的,活生生、有血有肉、潑辣辣、有汗有淚,跌倒爬起,心身都有紀念性疤痕,都是故事,她不是一張白紙,但是彩色擯紛,另見一番景象。

    我於是説:“我喜歡你多些。”

    “我有信心我們會得長久保持聯絡。”

    “孩子幾時回到你懷抱?”

    “他為此仍在躊躇。”

    “明顯地他愛這小孩。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不不不,他只是要面子,他怕孩子做油瓶。”

    “這也是事實,”我説,“他的女兒,他會為她設想,他會給她最好的一切。”

    “我就是怕這一點,我就是不要她做一萬人矚目的孩子。恭敏,你在洪氏栽培下成人,多麼患得患失……我不要孩子辛苦。”

    我微笑,“你完全明白快樂是什麼。”

    她很謙虛,並沒有焙耀她的本事。

    鎖鎖把一包文件交在我手中,着我轉交澤叔。

    她笑説那是洪昌澤想要的東西。

    文件用牛皮紙信封套着,並無封口,我隨時可打開查閲,但是我沒有拆看。

    如果我有好奇心,封得再牢也可打開,火漆印也擋不住掀人私隱的大欲,但我深信無知勝有知,現在我活得很好,不必自尋煩惱。

    我將之交在澤叔手。

    他抽出一看,悶聲不響,將之喂人碎紙機,切成上海拉麪般粗細,用手掏散。

    他冷冷説:“影印本在法律上沒有作用。”

    “我相信絕對沒有副本。”

    “在你記憶中也沒有?”

    “我沒有看過。”

    這是事實,但是他怎麼會相信,他笑,“恭敏,我一直低估你。”

    沒有,他並沒有,我就是那副德性,他全沒錯。

    我説:“你看我長大,你知我為人。”

    他自己生就彎彎曲曲的心腸,不相信世上有直路。

    我問:“孩子呢?”

    “她是我的。身外物我不計較,但孩子歸我所有,是我骨血,她不會離我半步。”

    我很為難。

    “不過,既然她把部分東西歸還給我,我也不會令她失望,她有權探訪孩子,並且每年可與她共同生活兩個星期——在我指定的住所。”

    “如果孩子要跟她呢?她確是她的母親。”

    他搖頭,“你少替我擔心。”

    “法律上她有權。”

    “那就要在法庭相見,只怕屆時對她名譽有影響。”

    “好,我對她説。”

    “還有,你,你要遵守諾言。”

    “澤叔,你知道我尊重你,也尊重她,説過的話我會算數。”

    他自鼻子哼出一聲,“我不大肯定,你們幹藝術的人,眼中有什麼世俗禮法?什麼都敢做。從此以後,希望你離得她遠遠的。”

    “她沒有告訴你?”

    “什麼?”

    “為着使你放心,她要結婚。”

    “嫁誰?”

    “誰無關重要,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

    誰有什麼要緊?誰都一樣,她萬事俱備,獨欠

    一個丈夫,在某一範圍內,她是人盡可夫的。

    澤叔遲疑一下,“她可愛他?”

    我忍不住笑,他還念念不忘。

    “你尚愛她?”我説。

    他不做聲。

    “讓孩子跟她住半年,一人一半。”

    “小孩子怎麼樣唸書?”他責問我。

    “她還小,起碼有五年才進學校。”

    “不。”

    “你尚愛她,孩子也需要她,何不維持一種比

    較文明的關係?”

    他不甘心放手,一臉酸澀。也一大把歲數,什

    麼都要霸着擁有,一點都看不開,枉他做生意時一

    派力拔山河氣蓋世。

    “她會感激你。”

    “哼。”

    “放她一馬。”

    “口才好得很呀你。”

    “還不是跟澤叔學習。”

    這是真的,我繼續逗留在公司裏。

    大弟越來越精神,我越來越萎靡,所有私人時間都沒有了,遲起來不及吃早餐,託人買上來,咬一半,剛想用咖啡把它衝下胃,澤叔已經派人來叫,我很煩躁,不想聽令。

    自由散漫已成習慣,不能服從制度,覺得束縛、辛苦,真要等薪水開飯沒法子,我的確自作自受。

    藝術界的朋友疏遠我,他們説,一聽到秘書在電話中問:“哪一位找洪先生,”便大倒胃口。

    我以前也是一樣,有誰叫秘書搭線,説什麼

    “洪先生在嗎,劉先生找你,”就會很不齒的答

    “洪先生不在,叫劉先生快去睡覺”。

    太沒誠意了。對於做生意的人説,請幾個秘書做瑣事才有派頭,作用與白金信用卡,司機駕駛之平治車一樣。但對藝術家來説,除出專心創作,一切歸於無聊。

    連這種細節都不能適應,深覺痛苦,還怎麼辦大事,公司裏的英才,在我眼中,都是俗物,而我這個自認為是瀟灑不羈的人物,卻被他們當怪物。

    澤叔交下來好幾個叫我學做的計劃,都堆在那裏,麥公過數日便來收去另找替工。

    我不是那塊料子,他們都説對了。

    但大弟卻做得興致勃勃,穿上西裝的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現在他決定在暑假後在本市升學,邊讀書邊做麥公的學徒。

    我打呵欠。

    只想回家收拾行李逃往歐洲度假,一年半載也不回來,誰會留住我呢?沒有人,不過這一走,等於自動棄權,以後再不能有一事過問。

    要考慮清楚呵,洪恭敏。

    至此才知道沒有選擇才好呢。滿櫃衣服的女人最愛説‘‘不知穿什麼好”,只有一件藍布長衫倒也罷了,天天就是它。

    澤叔時常斜眼對我陰陰冷笑。

    我竟不濟如此。

    父親若果在生,氣都氣死。

    那日我用手撐頭,在寫字枱面前瞌睡,鎖鎖來了。她斜倚在門框,“恭敏,好嗎?”聲音如音樂。

    我如注下一針興奮劑,立刻跳起來,“鎖鎖!”

    她出落得更標緻,頭髮長多了,衣服款式奇異,小小一件背心,下身穿一條沙籠,身材緊緊包在薄薄的布料下。

    我一邊搖頭一邊笑,“鎖鎖,你似只水蜜

    桃。”

    “少廢話!”她白我一眼,“有要緊話同你説。”

    “你怎麼到這裏來,人們會疑心的。”

    “恭敏,笑話不説了,好消息,洪昌澤已答應與我共同監護女兒。”她非常興奮。

    啊,一切如願以償,她終於得到她所要的一切。

    “恭喜你。”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如一個小孩子得到她夢想的禮物,“恭敏,我熬出頭了,真的沒想到他會放手,真沒想到我可以過正常的生活。”

    真替她高興。

    “孩子有半年可以與我同住。”她説下去,

    “你看多理想,超過我所想所求。

    “幾時動身?”

    “就是這兩天。”

    “澤叔對你不錯。”

    “是的,我錯怪他,同他鬥了這些日子,想盡法子要挾他。”她略有慚愧。

    “算了,”兩個都是善用手段的人,“此刻你們各得其所。”

    “你呢?”

    “累。”

    “什麼?”

    “早上不想爬起來,回到寫字樓,腦海一片空白,我一天不知要喝多少提神飲品,還是不管用,完全沒有別的慾望,只想回家矇頭大睡。”

    鎖鎖駭笑,“好沒出息!”

    “不行呵,我的生理鍾數與朝九晚五完全不對,我每日要待太陽落山才有靈感做事,大白天日頭一照,思路融化,你看我,鼻眼都腫,一堆爛泥般,這裏又不請夜班司閽,我派不上用場。”

    鎖鎖聽着,既好氣又好笑了,“你這個扶不起的阿斗。”

    “我還是恢復原狀算數。”

    “這是什麼話,洪昌澤要笑你的。”

    “笑也只好給他笑,我快累死了,鍾又走得慢,半晌才三十分鐘,熬一日比十年還長,你看外邊鳥語花香,碧海青天,我卻如坐牢般浪費青春,人家為米糧沒法子,我何必再跟澤叔賭意氣。”

    “當初也是你要進來的。”

    我斬釘截鐵的説:“我錯了。”

    鎖鎖斜眼看着我。

    “我向澤叔道歉退出。”

    “以後再也進不來,石門永閉。”

    “嘿,可是我大弟做得不知多起勁,有他在,我們也不吃虧了。”

    “恭敏,我怎麼形容你好呢。”

    “別理我,你未婚夫在什麼地方教書,麥迪臣?改天我來看你,辭工後第一件事便是周遊列國,你知道我多久沒出去走動?八個月,人都生鏽了……”

    鎖鎖默默看着我,嘴角孕一個笑意,“你上班多久?”

    “二十一天,小弟浪費二十一個夏日。”

    “這就是你整個事業?”

    “是的。”

    “以後怎麼辦?”

    “別管我。”

    “恭敏,咬一咬牙關,上了手會好的。”

    我搖頭,誠然,什麼都會習慣,獅子老虎在馬戲班裏跳火圈打筋斗做得不知多純熟,但它們快樂嗎?

    “洪昌澤會笑你的。”

    “他不會,他絕不打落水狗。”

    “你何必做落水狗?”

    “但樂得自在。”

    鎖鎖不出聲。

    我低聲説:“對不起,枉費你一片心機。”

    她仍不説話,顯然是對我失望。

    “人各有志。”

    她細聲説:“我掙扎到如今,什麼都肯做肯受,然而因先天所限,不成大器,你有那麼好的資質,那麼好的條件,只要落一點點力,便可做番大事,洪昌澤也知道,所以努力排擠你,不讓你有任何機會接觸到公司的事,難得他這次軟化,讓步,你卻自動棄權,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你卻不稀罕。”

    我聽她這番教訓,滿心不以為然,但不與之辯駁。

    她跟着嘆口氣,‘“也許這是你的福氣,還有什麼人能比你更快活呢,你又不愁生活,甘於現狀,

    最好不過,像你這樣,不難長命百歲。”

    “連你都妒忌我,”我委屈地説,“人與人鬥也不行。”

    她噗哧笑出來。

    “我不是不肯上爬,而是沒必要,小職員想老婆子女吃好些住好些,不得不咬緊牙關,我,我不同。”

    “恭敏,別多説了,我仍然愛你。”

    我嘆口氣,“我也是。”

    “愛我?”她睜大眼。

    “不,愛上我自己,世上像我這般與世無爭的可愛人物是很難得的了。”

    她無奈,只與我緊緊擁抱。

    第二天我就辭職。

    一如我所料,澤叔並沒有笑我,在我面前,他稱讚大弟機智靈活。

    他又提及:“一個人的性格控制許多事,我的大兒定要學音樂,他愛小提琴若狂。”

    可是,小彤已有十五六歲。

    “有啥子辦法?只得隨他去。別人以為我洪昌澤呼風喚雨,其實想什麼沒什麼。”眼睛看着我,大有他的痛苦只有我知道之感,知叔莫若侄。

    誰知道呢,也許二十年後,洪氏公司由大弟當權,屆時又有人會傳,他原不姓洪,不知是哪間養生堂領回來的孤兒,而那幾個洪氏嫡傳,反而被他排擠到不毛之地去云云。

    我不管了。

    麥公仍然與我出來吃宵夜,我同他訴説有關於我下半年度的旅行計劃,我仍是我,那場鬥爭,像是沒發生過。

    我説需要澤叔的贊助,有朋友要到內陸去研究少數民族的樂器,沒有大量資金出不成書。

    沒事人一般,連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麥公説:“你澤叔對你是沒話説。”

    是,他得到他要的,我也得到我要的。以前他還要防着我,經過此役,他百分百放心。

    “他現在沒有女人了,”麥公説,“到處約會,許多年輕貌美的女郎託人介紹,要同他攀交情。”麥公的語氣不勝羨慕。

    澤叔勝我多多,我總算心服口服。

    “不過你,恭敏,你也不錯,心地良善,你父親也足以安慰。”

    我苦笑,一邊不計較的伸個懶腰,他們清楚我,比我自己還多。

    過一會兒,麥公好奇的問:“你與陳鎖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一本經的説:“我們是好朋友,所以幫她逃獄。”

    麥公當然不相信,不過山瑞湯上來了,他忙着取起調羹,忘了追問。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或許因為我有一顆發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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