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記得我。”他再三說。
“馬可。”瑞芳出來叫住他。
瑞芳抱住他。
他說:“別讓盼妮知道我明天走。”
第二日天未亮我再到他房間去,他已經走了,並沒有留下什麼。
我很悲傷。
瑞芳勸我回紐約策劃新書,也好有精神寄託。
我的精神非常緊張,不能鬆弛,看過數次心理醫生,又不敢把一切遭遇傾訴出來,並無幫助。
我心神恍惚日漸嚴重,瑞芳擔心。
這一段日子我並沒有寫作,盡在園子裡逛,或是幫瑞芳繞毛線,幸虧瑞芳已習慣丈夫情緒的多變,與我共患難根本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對於“老妻”,除了感激,還只有感激。
她不只一次問過,到底是什麼令我不安。
我不敢告訴她,無論何叫何地,我都怕有人對牢我們一家開槍。
宋二出現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上,我與盼眯在熱水池練習蛙式,瑞芳不在家。
盼眯喜歡游泳,也學得快。我有空便陪她消遣。
傭人告訴我有客到訪,我把盼眯交給傭人,穿上浴衣。
“宋保羅!”我呆住了,“是你,你們兄弟真是神出鬼沒,我逃到天不吐去都躲不過你們,別來無恙乎?”
宋二坐下來,抬起頭說:“季兄。”
我方才發覺他的臉容是那麼憔悴與疲倦。
“怎麼了?”我問,“宋保羅,什麼事?”
“季兄。”他伸出手。
我讓他握住我的手,我竟發覺這雙手竟是顫抖的。
我說:“我去替你倒杯酒過來。”
他沒有反對。
我倒了拔蘭地給他。
他喝了一大口。
這根本不像宋保羅,他是四兄弟中最溫和最友善最鎮靜的一個。
他說:“我來打聽馬可的下落。”
“過年的時候他與我們在一起。”
“他失蹤了。”宋保羅低聲說。
什麼?”我站起來,心中掩不住的恐懼。
“我們找不到他。”
我說:“有沒有到北冰洋去找他?”
“有。”
“他有沒有留下任何信件?”我問。
“沒有。”
我隱隱覺得不祥。
“新年他在你們家,心情如何?”宋保羅問。
“開頭很不愉快,後來玩得很盡興,盼妮一直陪著他。”我說,“我叫盼妮來,你問她。”
盼妮匆匆地進來,問:“馬可怎麼了?”
宋保羅說:“盼妮,你想一想,馬可與你在一的羅曼史,他的生活愉快不羈,跟一般青年人沒有分別,六年之後——)
宋家明結婚。
哥哥們帶我去參加婚禮。
做夢也沒想到這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
我見到了宋榭珊。
她與宋家明是這麼相配,兩個人都有蒼白的面色,優雅的舉止,她和氣的叫我“馬可”,我不能自己對她傾倒。
父親告訴我,榭珊自幼在老夫人身邊長大,註定嫁給宋家明。
榭珊的裝扮與老夫人相似,她們兩人都不戴首飾。
自那一日開始,我無時不渴望見到榭珊;
一個夏夜,我在湖邊看見榭珊游泳,她的長髮散在碧綠的水面上,猶如洛神。
我狂喜地蹲在岸上與她攀談。她長日處於深閨,對世事一竅不通,非常天真。
第二天,父親命我搬離客西馬尼院到美國寄宿。
我知道事情多多少少與榭珊有關。
以後我見她的機會益發少,但忍不住常問二哥打聽她的消息。
二哥教訓我,令我切記主僕有別,我憤而遠赴北冰洋,在瑰麗的極光變幻之下,我略覺平靜。生命短促,而我惟一愛慕的人遠不可觸。
(這其中有三年,馬可在日記中,寫盡對宋榭珊思慕的情懷,措詞美麗,十分感人。他酷愛自由,對父親及兄長的生活深表厭惡。)
老先生去世。宋家明召我們回客西馬尼院。
榭珊身穿重孝,不離宋家明左右。
她的臉色凝重,不生變化,我還是忍不住把目光貪婪地留在她身上。
夜間宋家明與我們說話。
他聲音低沉。語氣平和,態度是那麼溫柔。
我小心聆聽。
他說:“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
父親說:“看。我們已經撇下所有的服從你了。”
宋家明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他說:“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捨己,背起他的十字架,來服從我。
父親代表我們點著頭。
宋家明又說:“你們聽見打仗,和打仗的風聲,不要驚慌,這些事是必須有的,只是末期還沒有到。
“但那些日子、那時辰,沒有人知道,連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們要盡心、儘性、盡意、盡力,為這件事努力。”
父親與宋家明忽然相擁而泣。
在後來一段日子內,老夫人數次親臨客西馬尼院。
她帶來的彈詞師傅,常在小書房唱曲子,榭珊總是一語不發的端坐在她身邊。
很多時候,我發覺榭珊是一移瓷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可以無喜無嗔的坐一輩子。這樣的一個女子,卻能使我心緒沸騰。
一日繼一日,榭珊陪伴老太太身邊、
老太太有抽菸的習慣,榭珊像一陣煙似。飄渺跟隨著她,老太太最喜歡的曲子叫<杜十娘>。
彈詞師傅唱得如怨如慕,如故如訴。但是榭珊的臉維持永恆的寧靜。
有時候我覺得父親與哥哥也都有這種本事,真希望他們可以像常人生活。
發誓在客西馬尼院,不費勁都可以聽到紙菸燃燒的聲音,整幢大廈是座墳墓。
如果不是為了榭珊,我寧願留在宿舍。
(兩年間馬可不停藉故到客西馬尼院。
父親再次警告我,叫我不得與榭珊接近。
難道要我學大哥他們,一見到榭珊。馬上必恭必敬站起來俯首聽令?父親逼我留在校中。
家中出了大事。
榭珊受傷。
在海德公園為救阻一匹失去控制的馬而受傷。哥哥們受到嚴厲的責備。
自遠處不可抑止感情地趕回客西馬尼院:
榭珊額角崩裂,宋家明親自看護她,應當無恙,可是我很擔心,對,整夜守在她床邊。
寢榻前趁榭珊不覺,吻她的手,湊巧為傭人見到,我知道會帶來更大的責備,但我不想再控制自己。
父親大大震怒,下令不准我進院子,大哥與三哥不再與我說話。只有二哥待我如舊,一邊嘆息,一邊勸導。
(季少堂的名字,從這裡開始出現。)
將會有外人參加我們這次行動。
季少堂雖然俗氣,卻是性情中人,很喜歡與他接近。
季有-小女兒,活潑可愛,俗稱低能兒童。
不能自己地羨慕這個孩子,她沒有思想,少有煩惱,生存完全是享樂,比我們幸福何止千百倍。
不幸的事終於來臨。
小書房內,我向榭珊說出愛意。
榭珊似無驚異,她溫柔地令我好好效忠宋氏。
我說:“榭珊,讓我們逃出客西馬尼,隨便到哪個窮鄉僻壤隱名埋姓過一輩子。”這幾句話我已在心裡說過於百次。
榭珊抬起寶石似的雙眸,她說:“這是不可能的。
宋家明像鬼魅似的出現在我身後。
他說:“馬可,你親口應允過,要盡心儘性盡意盡力的對我,你竟忘記了諾言?”
他召來父親。
父親羞愧難當,不知要如何處置我。
我奮力解釋、父親置之不理,他毆打我。
父親大怒中向我開槍,榭珊奮身擋在我身前。
我看到她胸中汨汨流出鮮血,她倒在地上。
在這一剎那,我已死去,他們是否饒恕我,已經不再重要,我離開了客西馬尼院,這苦杯原屬於宋家明,與我無關。
我真正的開始流亡了,只能在二哥那裡得到一點消息。
他說榭珊命殆,幸虧季少堂捐足大量失血。
我一定要再見她一面,忍耐了半個月,終於在深夜偷偷地潛入院中,被二哥抓住,我大膽地說明要見榭珊。
二哥請父親息怒,以大局為重。
榭珊出現,沒想到她已痊癒,她當場責備父親。
她竟說:“馬可與你都是宋家的人,是好是歹,自有我來做主,何需你霸著來教訓他!”
父親震驚地與二哥一起退下。
我更加詫異,榭珊變了。
她對我說:“馬可,你遠遠離開這裡,季少堂是我們惟一的朋友,有事不妨與他商量,不要再回來了。”
她傷後身子猶自嬴弱、不過臉頰上有一抹奇異的血色,我為她的激動擔憂,榭珊猶如復活的一尊玉像。
我眷戀地與她道別,她又破例說了許多安慰的話。
我無法走哥哥的路,決定離開。
生命再無意義,只想再看世界最後一面。然後回到靜寂和平的冰火島,爬上峻峭的冰峰,在大雪迷茫中結束一切。
我心如明鏡,了無掛念。
日記到這裡終止。
我把頭枕在日記本子上,閉上酸倦的眼睛。瑞芳進來問:“什麼事?你兩日一夜不睡,在看什麼?”語氣中充滿關注,我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瑞芳說:“盼眯一直要找你。”
我慢慢睜開眼睛。
瑞芳說:“你怎麼了,雙眼盡見血絲。”
我聽見自己發出嗚咽的聲音。
“少堂,你說給我聽,到底宋二帶來什麼消息?”
我才抬起頭,盼妮驚惶的推門進來——
“爸爸,盼眯不對了!”
瑞芳慌忙站起來,“她怎麼了?”
“她跌在地上,我拉她起來,她——”盼妮哭出來。
我奔出去看盼眯,她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地上,我跪在地上觸摸她的鼻息。
我說:“快叫救護車,快!”我伏在地上替盼眯做人工呼吸。
救傷車來之前,我們三個人都蹲在地上看護盼眯。屋子裡靜寂一片,只聽見我把氣吹進盼眯鼻子與咽喉裡的“絲絲聲。”
瑞芳急得額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臉色煞白。
我悲哀惋惜地想,完了,我的孩子完了,心如被無形的手摘去似的。
救護車嗚嗚的停在門口,盼妮去開門,救護人員抬著擔架進來,替盼眯實施心臟按摩。擱上氧氣面罩,把她擁上車子。
瑞芳雙足發軟,我扶她進車子,囑盼妮守在家中。
盼眯到了急救室,靠儀器人工呼吸,醫生檢查完畢說:“孩子的腦部將於數小時內死亡。”
瑞芳聽了先是一怔,然後號啕大哭起來。
我只是不服氣,跟醫生辯說:“可以動手術!她腦部中有瘤。”
醫生打斷我,“太遲了。”他斬釘截鐵地:
瑞芳抓住我說:“宋家明!我要找宋家明。現在只有他可以救我們!”
“不過他在瑞士!”我也只覺得他是惟一的救星。
“不,”女人到急要關頭往往有超人的勇氣,“也許他在紐約,我要回家打電話給宋家明:“
“我與你一起。”我說。
“不,你留下來,”她按住我,“我一定會找到宋家明。”
她不待我回答,飛奔出去拿車子。
我追在她身後,“你開車當心:“
瑞芳把車子開得像火箭一樣射出去。
我回到病房,在盼眯身邊坐下。
她小小軀體放置著龐大的儀器,儀表上記錄著她的心跳與呼吸。
我掩著臉。度日如年地坐著等侯瑞芳帶來宋家明的消息。
女護士進來,好心的安慰我,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我只想到盼眯在短短幾年中給我們帶來的歡愉,現在她要離開這世界了,還沒有活過,她便要離開我們,多麼無辜的生命。
女護士輕輕的說:“她不會有痛苦的。”
我抬起頭說:“呀,小姐,但她不是你的女兒。”
年輕的女護士歉意的微笑。
靜寂的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我馬上迎出去,瑞芳氣急敗壞的拉住我:“我找到他了,他馬上來!”
“啊!”我絕望中看到救星一般,“他在紐約?”
“是,他帶了保羅馬上來,不許別人跟隨他。他己聯絡到這裡的院長,叫他們準備手術室。”
我說:“院長呢?”
一位穿白色醫生袍的長者匆匆忙忙走過來對我們說:“你的女兒已經死了,何必還勞動宋大夫呢?”
瑞芳與我嘴唇哆嗦,渾身顫抖,說不出一句話。瑞芳擁著我哀號。
我亂嚷:“宋大夫已經趕著來了,你們不準把儀器拆掉,不準,聽見沒有!”
我的肩膀搭上一隻大力的手,我轉頭一看,是宋保羅。
“保羅。”瑞芳灰敗地撲向他。“宋大夫呢?”
“在病房裡。”
我們一行人進到房裡,看見宋家明在檢查盼眯,他抬起頭來說:“為什麼亂嚷哭泣呢?孩子不是死了,是睡著了。”他的聲音水遠低微鎮靜。
我扶著瑞芳坐下來。
院長髮出嗤笑。
宋家明說:“準備手術室。”
宋保羅對我說:“先回家去,有好消息馬上通知你們。”
瑞芳說:“我情願坐在這裡等。”
保羅說:“只要信,不要怕。”
瑞芳走不到兩步,忽然癱瘓下來,先頭那個好心的護士連忙趕過來扶起她。瑞芳暗暗的飲泣。
我對保羅說:“我們又見面了。”
保羅點點頭,神情如昔,像是已經忘記馬可的事。
我不敢說話,也不想多說,只能夠閉上眼睛休息,瑞芳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眼睜睜的看著牆壁上的時鐘。
手術進行了四小時。
宋保羅始終維持原來的姿勢,動也不動的坐著。
我手掌開始滲出冷汗。
還要多久呢?
天色已經黑了。
我跟瑞芳說:“去關照盼妮一聲,叫她不要驚慌。”
瑞芳虛弱的站起來去拔電話。
保羅說:“時間差不多了。”
宋家明推開手術室的門走出來。
我連忙站起來,驚恐地看著他,心像是要在胸口中跳躍出米。
他點點頭,“孩子從今起完全正常了。”
我聽見身後有重物墜地的聲音,轉頭一看,瑞芬昏到在地上。
盼眯康復得很快,可是她的智力仍然逗留在幼稚的階段,脾氣極壞,喜歡摔東西、吐涎沫,喉嚨經常發出不規則的聲音,像只受傷的小動物。
盼妮失望的說:“眯眯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知道她心底下想說:還不如從前好。
我們把眯眯送到特別護理學校去,臨走時她踢打、掙扎、哭號,並且差點將我手臂上的肉都咬掉一塊。
瑞芳眼睜睜地看著特別護士把孩子抓走,嘆一口氣。
一切要看孩子進度如何,才能決定她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我精疲力盡,一方面經理人還來催我要書,我說:“宣佈我退休吧,我吃不消了。”
瑞芳回香港孃家去休養,留下盼妮陪我。
一夜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起床找水喝,看到盼妮坐在客廳一角,黑墨墨地沒有開燈。
“你在幹什麼?”我問。
她抬起頭來,“爹爹,我們上一次談話,是什麼時候?”
“我們一直有說話,你是什麼意思?”
“爹,”她的聲音很小,“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談話。”
“你有困難?”我坐下來。
“爹,馬可在什麼地方?”
我一震。
“他死了,是不是?”
我沉默一會兒說:“是的。”
盼妮點點頭,“我猜得到。”她的聲音很疲倦。
“聽我說,盼妮.馬可跟我們不一樣,你與他在一起,不會有幸福,最平凡的生活才是最快樂的生活,他要你記念他,你記得他便可以了。”
盼妮流下眼淚。
“盼妮,女兒,你已經長大了,告訴我你會堅強起來。”
她掩著臉哭。
我從沒見過大女兒哭,一向她都是快樂得沒有腦筋的那種大孩子,製造噪音專家,盼妮是不哭的。
“女兒,”我把她擁在懷內,“人生總有不如意之處。”
她嗚咽說:“至少你與母親是快樂的。”
“噯,希望長久如此。”
盼妮陪我到教導院去探望盼眯。她進展得快,教師們都說她聰明,她頭髮長度猶如一個男孩子,已能夠洗臉、穿衣、讀生字,然而脾氣出奇的壞,一不開心便坐在地上哭,打人,不肯進食。
教師笑說:“換句話說,她與其他所有正常的兒童一樣。”
我吃驚問:“兒童都那麼邪惡?”
“先生,”教師說,“他們簡直是恐怖的動物。”
我與盼妮得意地笑,至少小眯從今以後不會輸給任何人。
這一段日子之內,我與盼妮非常接近,天天晚上與瑞芳通電話,報告眯眯的進展。我令瑞芳安心留在孃家搓麻將,她回來,反而會增加我的負擔,要我照顧她的心理狀況。
瑞芳的爹來看我。
岳父永遠精神奕奕,雄心勃勃,他說:“鄰國要打仗了,你知道嗎?我最近忙著決策,”他很興奮,“看我的船能不能參予這件事。”他像剛創業的小夥子。
我心一動,向他打聽時局。
“你瞧,動亂已經開始,”他一連舉了好幾個例子。“都是有安排有計劃的,又有西方大國支持,這件事予我很大的挑戰,少堂,你等著看,我寶刀未老呢。”他仰起頭呵呵大笑。
此刻的鮑老先生令我想起“對酒當歌”時的曹操。
我忍不住問:“岳父,三千億財產與四千億有什麼分別?”
“有,分別是-千億。”他又大笑。
我說:“數字上確有分別,但日常生活享受上,岳父,你已是人中之王了。”
岳父說:“少堂,你是讀書人,你不會明白——可是你何嘗不是在努力競跑?你也關心每本小說的銷路,是不是?一個人上去了很難再下來,野心是理由之一,恐懼其二,逼著向上爬,我們若摔下來,不跌死也被仇人乘亂踩死。”
我想到宋家明。
然後決定回客西馬尼院。
出來迎我的是約翰。
“積克,”我用力地與他握手。“我一直想念你們。”
他說:“聽說馬可把日記寄給你了?”
“是。”任何事都瞞不過他們。
“馬可把他名下的東西都給了你,”約翰說。
“他拉雜的收藏一大堆,”他感喟,“馬可是個孩子。”
我仍然悲傷,不發一言。
院子景色如舊,綠茵青草地,四季不謝的風信子花,巍峨的文藝復興建築。
約翰帶我走過光鑑的拼花木地板,兩人的腳步敲響,寬闊的走廊一旁長長的鑲著水晶鏡子,另一邊窗外是亭臺湖泊。
月如明鏡臺,我慨然地想,談何容易。
約翰轉頭來說:“少堂,你這次來,意圖很明顯,如果你想報恩,那不必了。”
“我可沒那麼想過,”我說。
“我不是那樣的人。馬可說,他沒有朋友,他沒想到的是,我也沒有朋友,我只是想念你們。”
約翰說:“如今我們對你,總算功過扯平,可以開心見誠的交朋友了。”
我與他又再握手一次。
我問:“榭珊呢?她可好?”
約翰沉默,然後說:“身體還好。”
“我能見她?”
“自然。”
這時我對院子裡的幾個地方也熟悉了,他把我帶到休息室,路加出來歡迎我。
“季兄,”他說,“這次要多住幾天。”
“榭珊呢?”我問。
路加說:“她在西廂整理一批國畫,已經知道季兄在這裡,一會兒就來。”
馬可這件事之後,我覺得他們兄弟之間氣氛和熙許多。不比從前那麼冷峻森嚴。
但馬可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我悵惘的想。
我坐下來,發覺休息室中添了幾幅國畫。
路加說:“這是榭珊找出來掛上的幾幅唐寅。”
我抬起頭,榭珊?他們叫她名字?以前只有馬可敢這麼做。
路加尷尬的解釋,“是她命令我們這麼叫,父親不肯,她乾脆不應他。”
馬可說:榭珊變了。
她人還沒到,聲音已經響起,“季先生——”
我站起來,榭珊出現在我面前。她打扮髮式都如舊,完善的面孔,還是雪白,那種顏色像半透明的瓷器,可是雙頰上,從前沒有的,現在添增了一抹淡紅的血色,使她看上去更美豔,又有點詭異。
我看得呆了,美如天仙,美如天仙!
她握住我雙手,“季先生,我們都在想念你、孩子好吧?”
我回過神來,“很好,謝謝你,多虧宋醫生。你呢?”
“現在沒事了,”她說,“如果不是湊巧找得到O負型血的話,恐怕我已不能坐在此地。”
約翰與路加唯唯諾諾的退出休息室。
榭珊嘆口氣說:“你來了就好,我也有個說話的人,他們那三兄弟,見了我只會必恭必敬的站著——真多餘!”她微笑。
她是變了,變得活色生香,單說兩句話,已經有好幾層表情,我看著她,巴不得這樣坐著聽她說上一輩子的話。
忽然我明白馬可的意思,我胸中一涼,馬可太痛苦了,對著一個這樣的榭珊,這可憐的孩子無法控制自己。
榭珊又說:“馬可的事——是我害了他。”
我低聲說:“他不該生在宋家。”
“是我害了他。”她用手帕拭淚。
她竟然哭了。
我忍不住說:“榭珊,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是的。自從傷愈以後,我的喜怒哀樂完全失去控制,我不住的說話,心中藏不住東西,季先生,我很擔心自己。”她說,“我又會想念朋友,晚上失眠,這都是以前所沒有的事。”
我呆呆地看著她。
“宋家的人不能沒有涵養。”她有一絲驚惶。
“宋醫生怎麼說?”
“他不在這裡,他在東南亞。”她欲語還休。
“你再休養一段日子,包管無事。”我安慰她。
她點點頭。
“或許是因為馬可的緣故——”我說,“你一定很傷心。”
她抬起寒星般的眼睛,眼神的轉變引起寶光流動。她說:“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這是一雙令人樂意為她泥足深陷、赴湯蹈火的眼睛。
我轉過頭去,不敢逼視。
我踱到窗前,院子外一片花海,都是白色風信子。
我迷惘了。
我應該離開這裡,這個地方像太虛幻境,美女的語聲,濃例的花香,一切都這麼困惑,遲了恐怕脫不了身,這是一個陷阱,看上去與現實無關,其實我知道他們的陰謀。
離開,但是我開不了口,內心底層,我非常想留下來,在這裡,一切都是現成的,我並沒有什麼奢望,就為他們整理資料,與榭珊說說話,一輩子是很短暫的事,何必再離開這裡投入紛爭的世界,寫那種上不了檯盤的小說,每個月緊張地看暢銷榜上有沒有名字……
我不想再出去。
我轉頭跟榭珊說:“他們曾邀請我留下來。你認為怎麼樣?”
“我不贊成,”她說,“這裡爭權奪利的事,最好不要參與,你並不像他們,熱衷權力,將來你會像馬可般痛苦。”
“可是外頭的世界還不如這裡寧靜。”我說。
“季先生,相信我,你現在看見的是-個假相,馬可向你提出警告,別忘了。”
馬可說過,他留在這裡,純是為了榭珊的緣故。
而我呢,難道不是為了她不想離開?
“你呢?”我衝口而出。
“我生了斯長於斯,這裡是我的家,離開這裡,你叫我上哪兒去?”她悲哀地說,“宋家明是我的丈夫,我死也是他家的鬼。但你是外人,你可以置身事外,有暇來看我們,你始終是宋家忠誠的朋友。”
我說:“宋家是待我不薄的。”
榭珊說:“你走吧,記著我的話。”
我看著她。
“我們說得太久了。”她站起來,拉一拉喚人鈴。
路加走進來。
榭珊說:“你陪陪季先生,我還有事。”她匆匆走出去。
我與路加之間沒有話,再談幾句之後,他陪我到西廂參觀宋家的油畫,一列收藏室都有溫度與溼度控制。
我道:“你們真是富可敵國。”
路加的笑聲中將點狂態,“富可敵國?說得好。”他毫不避忌的指向一幅熟悉的掛圖,“這便是我們未來的國家!”
我已經沒有太多的驚異,宋家的野心從頭到尾沒有隱瞞過我。
我看著宋路加意氣風發的樣子,心中萬分感喟,他們兄弟間,最溫純的只有馬可。
他說:“我對馬可很失望,他是一個懦夫。”
我有點憤慨,“在你眼中或許是。”
路加凝視我,“性格支配命運,我們一生下來便得面對責任,逃避有什麼幫助?馬可不夠堅強,沒有資格做宋家的人。我為他難過,他是我兄弟,但我不會同情他。”
“你心腸太硬。”我說。
他不發一言,我們兩人僵持著。
隔一會他說:“季兄,將來你會明白——”
“我的眼光是凡人的眼光,我永遠不會明白。”
“你跟榭珊一樣,”他說,“馬可的事使你們悲憤過度。”他停一停,“不過,季兄,我保證最多一年之後,你的看法會得改變。”
我瞪著他。
“吸收你是我的主意,”他坦白,“我相信我的眼光不錯。”
“我想明天一早走。”我說,“我已見過榭珊,告訴宋醫生我對他的恩典沒齒難忘、雖然他很客氣,並沒有勉強我,但是他隨時需要我的時候,只需一聲通報。”
“很好,”路加說,“我會告訴他。”
“請你帶我回寢室。”
“馬可留給你的東西包括——”
“睹物思人,”我抬起頭,“就讓它們留在這裡好了。”
路加牽牽嘴角,沒再說話。
第二天走的時候並沒見到榭珊。
太美麗的東西往往帶一種妖魔氣氛,見不到她,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