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問:“你到宋家去?怎麼不與我同往?一起道聲謝,人家心中也舒服點。”
我不出聲。
她很興奮,“眯眯又有進步,她與正常孩子無異,已懂得訴苦與打小報告,很會使壞呢!要換護士,因為這一位不讓她吃糖。”
“這叫進步?”盼妮不服氣。
瑞芳說:“難道還不比以前呆呆鈍鈍的眯眯?你們真是。”她很快樂,“多年來的心事總算放下來了:“
我只好微笑,“眯眯現在壞得很,你別淨寵她。”
“寵了也應該,這孩子死裡逃生。”瑞芳說。
盼妮說:“我覺得眯眯根本不是眯眯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搶我頭上的髮夾,差點拉脫我頭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現在她不但能保護自己,還能侵略別人,好現象。”
瑞芳說:“我一想到這點,心中便不住唸佛。”
盼妮說:“爹,你彷彿不高興。”
我說:“怎麼會,我當然高興。”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著暗色的旗袍,梳著髮髻,但生命開始注入榭珊,她不會再跟宋家明下整個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聽彈詞。
我無時無刻的想著榭珊的一舉一動與她謎樣的身世,我對她全無褻瀆之意,但心中無法將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對她懷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棄了她。
瑞芳有著所有女人的敏感,她應該發覺我這個轉變,但因為眯眯的緣故,興奮中無暇注意許多細節。
我的經理人這一陣不住上門來威逼利誘,要我動筆。
“寶貝,”他說,“你擱筆罷寫,叫我吃西北風?”
我說:“你另請高明好了。”
“聽著,ST——”
我吼道:“你聽著,我不高興寫,你就別來煩我!”
他氣白了臉,“合同上是一年一本書,我可以控告你違約。”
“你要錢是不是?”我夷然。
“ST,我們合作這些年,你應知道我為人。”他說,“你變了,你不能共富貴!”
我變了,每個人都變了,我願意再做以前那個滿足快樂的季少堂,我願意!
我洩氣,“我寫不出來。”
“你一直沒有自信,記得《長江與我》?你何嘗有過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錢,可是——”
瑞芳滿面春風的進來,“誰在說我閒話?”
我低下頭。
他鼓勵我:“你一定要寫,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寫下去,我已經將你下一本書賣出去了。”
我抬起頭,“你不會對風信子的故事有興趣?”
他說:“什麼,風信子?”
我長長的嘆一口氣。
他走了以後,我取出打字機,放在書桌上,又取出白紙。卷一張入打字機,呆呆地看著它一個鐘頭。
我寫不出,機關槍架在脖子上也寫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個大綱,與經理人商量每個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盡,我已經失去工作的熱忱,我只想陪風信子說話終老,不問世事。
我買了風信子花的球莖,種在小小的藍白瓷罐裡,放在書房中,隔天澆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曬太陽。
盼妮問:“那是什麼,爹?”
“風信子花。”我說。
“宋家明最多這個花,”瑞芳說,“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為了什麼他們種那麼多的風信子?”
我說:“如果他們種滿水仙,你又會問:幹嗎種那麼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風信子。”
瑞芳坐下來,“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會不會種滿一園子的牡丹?”
我說:“最近你也不再理會蘭花了。”
瑞芳說:“眯眯把我搞得手忙腳亂,哪裡還有功夫種蘭花。下個月可以接她出來,療養院已經幫眯眯找到學校。”
“嗯。”
風信子長出碧綠的劍狀葉子,春天已經很遲了。
那是一個黃昏,我覺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氣調高。
瑞芳說:“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說:“做一個面拖黃魚給我吃,我就會高興起來。”
瑞芳笑,“我們只有冰凍魚柳,給你炸一炸如何?”
我嘆口氣,“簡直於事無補嘛,我們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證鮑老頭不單在吃黃魚,一定還有酒釀丸子做甜品。”
她們母女呵呵的笑,到廚房去為我做菜。
門鈴響了一下。
我沒留意。
隔很久,門鈴再響一下。
我自安樂椅中起來,咕噥著,把衣襟拉一拉,走過去開門。
門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圍著網,走廊的光線又不是那麼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誰?”我以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遲疑的說。
“我是,找誰?”我禮貌的再問一次。
她抬起頭來,那弧形的嘴唇有點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聲說:“我是宋榭珊。”
我倒退一步,結結巴巴的說:“你——快進來!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保羅呢?路加?”
她緩步走來,我關上門。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熱茶。”我為她脫大衣。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臉,眼神卻是平靜的,她說:
“季先生,我是私逃出來的——”
“什麼?”
“他們不知道我走了。”她說。
我一時沒會過意來,只懂得呆呆地看著她。
“我不能夠再回去,”她說,“一時只能到你這裡來打擾。”
她一件隨身行李都沒有帶。
“如果他們問起,請你代為隱瞞一下。”
“你出來多少天了?”我一時想到許多困難,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這時候,瑞芳自廚房出來,她看了客人,間:“是哪一位?”
我說:“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嚇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隨即迎上去,“歡迎歡迎,就快開飯了,你一定要留下來與我們吃飯,不過這裡地方淺窄,你不要介意。”
我說:“瑞芳,我們的客人可能要在這裹住幾天。”
瑞芳連忙說:“我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盼妮捧出熱茶,她說:“宋太太,你喝茶,我們馬上開飯了。”
榭珊道謝,她說:“真羨慕你們的家。”語氣是由衷的。
我一直渴望見到她,能夠再聽她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洋裝,她脖子上戴串滾圓的珠子,映出柔和的光,雙頰上仍然帶著那抹奇異的血色。
她竟會在我們家中出現:
她說:“我不會打擾很久……”
我阻止她,“請不要說這種話,我們很樂意接待你。”
盼妮很快的把飯菜都端出來擺好,我聞到香噴噴的炸魚。
盼妮說:“宋太太,請過來。”
瑞芳也出來了,“請,不要客氣。”
大家坐下的時候,盼妮忽然說:“我從沒見過宋太太用飯,宋太太給我的感覺,彷彿不需要吃飯似的。”
榭珊一怔,然後笑一笑。
我連忙說:“盼妮,不得沒規矩。”
盼妮夾菜給榭珊,“宋太太,多吃點,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真多虧了這個女兒,她的天真熱誠緩和了氣氛。
榭珊吃得極多,她彷彿很餓,添了兩次飯。
瑞芳問:“菜還合口味嗎?”
她答:“太好吃了。”
是盼妮先笑的,我們兩夫妻也放心的微笑。
飯後我們把榭珊安置在客房中,瑞芳對我說:
“彷彿民居里來了一位皇后娘娘,手足無措,又不敢多問她話。”
我安慰她說:“你表現得很好。”
“盼妮才大方可愛呢,”她說,“她真長大了。”
“嗯。”我說。
那一夜我與瑞芳都輾轉反側。
一會兒我說:“宋家明的手下耳聰目明,此刻-定知道榭珊在我們這裡。”
瑞芳說:“沒想到那麼樣的神仙眷屬也會吵架。”
我說:“我想問問她,如果真不打算回宋家,得找個房子住。”
瑞芳說:“真有你的,這種話怎麼問得出?”
天朦朧亮,我總算合上雙眼。
“七點半的時候,鐘點女工來上工,一路砰砰嘭嘭摔門,埋怨,我睜開眼睛,看看身邊,瑞芳已經起床。
我連忙起床梳洗穿衣,盼妮端上早餐給我。
我邊吃邊翻閱報紙,“你們都是晨早鳥。”
“我們早?”盼妮轉身子過來,“宋太太才早呢。”
我差點摔了杯子,我忘記她在這裡!
做過太多的夢看見她出現,等她真的來了,反而像做夢。
我問:“她睡得好嗎?”
“很好。”盼妮說,“剛才她在廚房幫我煎蛋,她問我:‘你為什麼瞪著我看?’我情不自禁的說:‘宋太太,因為我從沒見過像你那麼美麗的面孔。”盼妮聳聳肩。
“真沒禮貌。”我說。
“我是真心這麼想。”
“她現在在哪兒?”我問。
“爹,你真怪,你怎麼不出去看看?我要上學了。”她轉身出房。
我閃閃縮縮的走到書房,榭珊正坐在那裡與瑞芳說話。
我咳嗽一聲。
瑞芳連忙站起來:“少堂,你過來,宋太大有事跟我們商量。”
我坐下。
榭珊穿著一條袋袋牛仔褲與寬身毛衣,明明是盼妮的衣服!頭髮仍然盤在腦後,卻有說不出的調和,榭珊永遠是美女,不管做什麼打扮,她本身就是一幅圖畫。
她的手疊放在膝上,她平靜的說:“我決定不回去了。”
瑞芳不出聲。
“我考慮很久,覺得無法與宋家的人共處。所以走了出來,我知道在你們家久住會引起不便,季先生、你可否代我找一所房子?”她問。
“你-個人——”我猶疑。
“我會照顧自己,”她很堅決,“我可以學。”
瑞芳說:“少堂,我認為宋太太,應在我們這裹住。”
“不。長期要你們照顧是不可能的。”她婉拒。
“好的.我替你找房子。”我答應。
“少堂,”瑞芳不以為然,“你這是什麼話呢?誰家夫妻不鬧點意見,你怎麼慫恿宋太太搬出去住?外頭人雜,怕會引起宋醫生誤會。在我們家暫住幾天,誤會冰釋,待宋醫生接她回去,這才是道理。”
榭珊說:“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我是不會回去的了。”
瑞芳拉起她的手,賠笑說:“唉,氣頭上,誰都會這麼說,你在我們這裡,愛住多久便多久,當自己家一樣,好不好?”
榭珊被感動了,她低下頭。
盼妮拿著一整套的攝影器材進來,她說:“我要替宋太太拍照,今天陽光好。”
我問:“你不是要上課嗎?”
盼妮裝個鬼臉,眨眨眼。她迅速整理好那架哈蘇相機,對準榭珊便要按快門。
我說:“盼妮,你有沒有徵求過宋太太的同意?”
榭珊說:“沒關係,我很樂意做模特兒。”
瑞芳含笑說:“那我與少堂迴避一下。”
她把我拉出去,埋怨我。
我說:“我知道榭珊真的不會回客西馬尼院了,替她找到房子,免得宋家的人以為我們包庇她。”
“少堂——”
“順得哥情失嫂意,”我說,“你別管這麼多,我這就出去替她找地方。”
“我與你同去,我知道女人的心事。”瑞芳說。
我們找到一層有傢俱的新公寓,地段適中。瑞芳喜歡那一屋子的波斯地毯。租金自然是貴的,一年合同。推開長窗,可以看到赫德遜河的風景。
“與謝珊的老家是不能比的,”瑞芳說,“他們宋家的屋子令我想起凡爾賽宮,尤其是‘鏡廊’——你記得嗎?”
風吹打著瑞芳的頭髮,我心中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榭珊現在孤立了,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我接近她的機會比誰都多。
當天下午,我們幫榭珊“搬家”,她什麼都沒有帶,連換身衣服都沒有。
我小心翼翼捧出那盤風信子,放到她手裡,作為禮物。
榭珊說:“謝謝你們,我太喜歡了。”
瑞芳說:“可是宋家種滿了風信子。”
榭珊厭惡地說:“宋家幹什麼都要違反自然,天底下哪有杏仁香的風信子。”
瑞芳看我一眼,不出聲。
榭珊說:“我已經受夠了,從今天開始,我要做-個正常普通的人。”
她看過新的公寓,很滿意。
瑞芳還替她約好了兩個傭人,第二天上工。
瑞芳怕她寂寞。她卻說:“我已經習慣成日不開一次口。”
瑞芳笑說:“有什麼事,只需喚我一聲,我是天底下一大閒人,平日也這麼耗著。”
榭珊說:“你們對我真好。”她似乎略略有點不安.很忸怩地,“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問你的衣服是哪兒買的?”
“啊,我叫他們送來給你挑,不過是嘉紋奇連。”瑞芳問,“合你的趣味嗎?”
“你穿得很好看,我特別喜歡那件深紫色墊肩膀的裙子,我們第一次見面那件。”榭珊說。
我微笑,她現在與-般婦女沒有異樣,絮絮的說起時裝的式樣來。
瑞芳觀察入微,她事後說:“榭珊的心情並不太壞。”
凡事決定以後,困難已經克服,榭珊現在只需躲避宋家的追蹤。
宋約翰追到我們家的時候鐵青著臉。
我說:“她來過,住了一夜,然後走了。”
宋約翰問:“她搬到哪兒去?她並沒有朋友,她不見得懂得找房子住。”
“積克,”我說,“假如你是我,你說還是不說?她是我朋友,宋醫生也是我朋友。”
瑞芳陪笑說:“是呀,將來他們兩夫妻和好如初,榭珊仍然一輩子記得我們出賣過她。”
宋約翰轉向我,“少堂,如果我是你,我應當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我會說出來。”
我說:“我替榭珊找的房子就在附近。”我把地址念一次。
“謝謝你。”他站起來。
“積克,她不見得只有我一個朋友。”
宋約翰轉過頭來,“她身上還帶著宋家一部分珠寶,我們會找得到她,沒有人能夠匿藏她。”
他走了。
瑞芳問:“他找到榭珊會怎麼樣?”
“他不過是榭珊的管家,不敢怎麼樣。”我說。
瑞芳問:“那些珠寶,是不是拿到鐵芬尼重鑲的一批?”
“大概是。”
瑞芳說:“我開始覺得事情不是夫妻吵鬧那麼簡單了。”
我看瑞芳一眼。
隔一天我獨自出門,溜達很久,肯定沒有跟梢的人,才到榭珊住的大廈。
原來為她租的是十二樓,電梯停在十一樓,我按鈴。
女傭人來開門,榭珊迎出來。
她說:“他們到過十二樓。”
我點點頭。
“我還能躲多久?”她問。
我說:“他們遲早會找到你的。”
“我必須將一部分珠寶出售。”她說,“我要用錢。”
“要拆開來賣。”我說。
“你有辦法嗎?”
“沒有,我經理人或者懂得竅門。”
“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說。
我遲疑一會兒,“你取普通的一點給我看看。”
她轉人房中,出來的時候手中一堆寶石,在燈光中閃閃生光,我只看一眼,就知道難以脫手。
我拿出其中一串鑽石,擰壞了釦子,我說:
“隔幾天我再來。”隨手放入口袋。
榭珊說:“你為我一再冒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為你,為你是值得的。我心中說。
“你好好照顧自己。”我說。
她站在偏廳的門邊,光線在她背後透過,為她的頭髮鑲上一道金沿,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許多。
“我想去剪頭髮,”她說,“又不知道地方”
“我陪你去。”我說。
“我從沒上過理髮店,”她說:“你不會相信吧?我真想在繁忙的街道上走-走,試一試人擠人的滋味,在小飯店吃一頓飯,還有跳舞、看電影。”
“我陪你去。”我說。
她點點頭:“我等你消息。”
我把那串鑽石拿到珠寶店去修理,同時裝作不經意地問一問價錢。
店員說:“約二十萬元。”
我付榭珊二十萬元,當夜把項鍊當禮物送給瑞芳。
瑞芳抬抬眉毛,“你瘋了,我若要戴這種東西,大不了向母親去借,真是!”
我賭氣,“那麼還給我,讓我藏在保險箱中,隔十年拿出來賣,起碼賺一倍。”
“財到光棍手,我才不還,”她滿意地笑,“你怎麼興致那麼好,嗯?給我買禮物。”
我低頭出一會兒神,“我也不知道。”
“嘿,你是良心發現?”她笑,“抑或慶祝盼眯回家?”
我一怔,“她可以回家了?”
“瞧你這做父親的,當然,療養院已批准她回家。”
我說:“那太好了。”連自己都奇怪,怎麼氣語中沒有太多的歡欣。
盼眯回來的時候穿一件淺藍色的短大衣,白色長統襪,白色小手套,短頭髮梳成大人樣子,戴著頂氈帽。
她-雙圓眼睛炯炯有神,不似孩童,她規規矩矩的叫我:“爹爹。”我只覺得她非常陌生。
我很慚愧,為榭珊忙得透氣時間都沒有,忽略了孩子,我蹲下來,“眯眯——”
“爹爹,”她很不樂意的說,“你與我說話,不必蹲下來,我聽得到你說什麼。”
我十分驚訝,看向瑞芳,瑞芳聳聳肩。
我咳嗽一聲,“你要不要看看你的房間?”
她皺上眉頭,推開房門,四周圍打量。
盼妮遠遠站著,疊著雙手,置身事外的樣子。
只聽見眯眯說:“我要白色的床罩,跟姊妹一樣!”
我很吃驚,盼妮把我拉過一旁說:“她現在是隻小怪物。”
我說:“她起碼長大了十五歲!”
盼妮裝個鬼臉,“宋家明是個巫醫。”
我不置信的看著眯眯,“如果不是同一張面孔,我發誓這不是我的小女兒。”
“讓媽媽跟她搞,來,我讓你看照片。”她拉我到她的房間。
床上擺著許多照片,有彩色有黑白。
榭珊的照片。
汾妮說:“同學都看過了,都不相信有這樣的美人,那是令人做夢的一種美麗。”
也能令人中魔。
我說:“我有事要出去。”
瑞芳進來說:“出去?能不能改期?這是眯眯第一天回家,你理應陪她在家吃飯。”
我遲疑半晌說:“好。”
盼妮說:“爹爹一向最疼愛眯眯,怎麼今天這樣反常?”
我忽然生氣,“每個人都變了,為什麼我不能變?”
瑞芳說:“他發神經,別去睬他。”
她一眼看到了榭珊的照片,拾起細細端詳,臉上帶種難以人信的讚歎。
我說:“我出去買件禮物給眯眯。”
瑞芳說:“你最近的行動真是怪怪的。”
我取過外套走到街上去打電話,接聽的正是榭珊。
我問她:“你那邊好不好?”
她的聲音很平靜,“很好。”
“他們沒找上門來?”我問。
“暫時還沒有。”她說。
“我明天來看你。”我說。
“好的。”
我掛上電話。
我不應去看她,次數多了,總會被跟蹤上,不過我的雙腿不聽腦袋的話,第二天一早,便叫了一部計程車往她公寓去。
我到的時候,榭珊正在試新衣。
她容光煥發,整個人美豔得不能形容,一見我便說:“少堂,我想去剪頭髮,需要你的意見。”
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地呆視她,她的臉晶瑩光輝、看得多一刻都會暈眩。
“你在想什麼?”她笑問。
我坐下來,我在想“美人如玉”這句話。
“我想把頭髮剪短,我從沒有剪過頭髮,”她絮絮的說,“你瞧——”
女傭人幫她把頭髮解下來,我第一次看見她把頭髮放下。那把烏亮的絲髮一直垂到腰間,在陽光下發出七色的閃光。
我很衝動的說:“不不,千萬不要剪掉,太好看了。”
“但是它太長,”榭珊坐下說,“美容雜誌上說,頭髮要有式樣,不應老縛在脖子後面。”
我說:“那種雜誌只有庸脂俗粉才相信,你不必理會。”
她又笑,“少堂你真會捧人。”
我說:“我是真心的。”隨即面孔便紅了。
她並沒有發覺,邀我吃茶,替我放好糖,加進牛奶,遞給我。
她高興的說:“既然你那麼講,我就不去理髮店了——”她遲疑一下,“男人是不是都喜歡長頭髮?”
我一顫,抬起頭。
她已經離開了宋家明,問這個話是什麼意思?她還認識什麼男人?除我之外,並無他人,我的心劇跳起來。
她說下去,“我很怕他們會找到我,目前最安全的地方是他們已經搜過的地方,我明天搬回樓上住。”
我點點頭。
她忽然悲哀起來,“少堂,我想起-句老話:天下雖大,無容身之處。”
“你暫時先別怕,”我安慰她,“我會盡力幫助你。”
她低頭不語。
“來,”我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去吃頓飯。”
我與她自前門走出去,如果有人守著這幢大廈,前後門都一樣避不開。
榭珊說:“我沒有發覺追蹤的人,一張生面孔都沒有,令我更加惶恐——我們不說這個,你要帶我到哪裡去?”
我可以看到她眼中的恐懼、慚愧沒有保護她的能力。
我帶她到意大利小館子吃比薩。
榭珊的姿容吸引了鄰座的客人,讓她出來亮相是非常不智的事,但我不禁為她驕傲,呵,男人的虛榮心,我願意一輩子呵護她。
離開餐館,我與她在街上散步,她對我說,她從來沒試過獨自在街上逛,宋家的四兄弟一向是她的保鏢。
我忽然說:“那時候,你是一個王妃。”
她閉緊嘴唇,不想再說宋家的事。
她很興奮,頻頻告訴我,外邊的世界比她想象中的更自由更活潑,她想她會適應。
我凝視她,我問:“你是真的不回去了?”
她答得很快,“死都不回去。”
我放心了。
回到家,瑞芳來開的門,她面有慍色,一見我便把我拉在一旁。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該撒哪一個謊。
她說:“我全知道了,宋約翰在裡頭等你!”
我的心一跳。
“你以為你逃得過他們那種人的眼睛?你白白惹事。人家夫妻不和,只有勸人家和好,你卻幫人家的老婆東藏西躲,這是什麼意思?”我的心沉下去。他們果然又一早知道了。
“現在人家來要人,你這個臺塌得可真到家。”她憤怒地埋怨。
我已許久沒有看到瑞芳發脾氣了。
我待著一張臉看牢她。
客廳裡傳來宋約翰的一聲咳嗽——“少堂,你回來了?”
“是。”我橫著心走出去。
“少堂,我是來要人的。”他開門見山說。
“她不會跟你們回去。”我說。
“要她親口對我說,我才回去回覆。”他答。
“積克,”我說,“你們為何不放過她?”
他說:“少堂,這是我們的家事。”
“可是她——”我忍住了。
宋約翰注視我良久,忽然怪異的笑,“少堂,你以為——你以為她出走是為你?”
我憤怒,漲紅了臉,大聲地答辯:“我是她惟一的朋友!”
宋約翰嘆口氣,“少堂,你帶我到她那裡去,我不想直接去敲門,她到底還是我們家少奶奶。”
我轉頭,瑞芳站在門口,瞪著我。
宋約翰很尷尬,轉過了頭。
瑞芳冷靜的說:“把地址告訴他,少堂,我們不管別人的家事,為朋友出力,擔關係,都是可以的,但我們沒有私心。”
宋約翰看著我,等我的答覆。
我說:“瑞芳,原諒我,我——”我吞一口涎沫,眼睛看著別處,“我答應榭珊幫她忙。”
“你真被人家說中了?”瑞芳顫抖地問我。
“她為著我離家出走。”我說。
宋約翰冷笑一聲。
我說下去,“她第一個想到要投靠的人便是我,瑞芳,我回來才跟你解釋。”
瑞芳面色灰敗的說:“你走吧。”
我與宋約翰匆匆出門,門外那輛熟悉的黑色丹姆拉等我們。
在車子裡宋約翰一語不發,他莊嚴,木無表情,我卻感到度日如年。
他雙手一直插在黑色的晴雨褸裡,我老覺得他握著一把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