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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小蓉島的春天濕濡濡,空氣裏象可以擰出水來,牆壁上有霧氣,身上的汗不易幹。

    十三歲的許家真剛升上初中一,在燈光下做功課。

    呵做不完的功課,先寫英文作業還是作代數,家真不象大哥二哥,他是平凡的標準乙級學生,老師家長都不大注意他,偶然有伯母或阿姨會説:“呵三個孩子最好看是家真”,就那麼多。

    眼皮愈來愈沉,筆益發鈍,終於家真額角碰到書桌,“咚”的一聲。

    慢着,還有其他聲音。

    許家住在一間平房裏,前後花園,種着美人蕉,夾竹桃,大紅花以及家真最喜歡的雪白芬芳的梔子與姜蘭,這一夜,花香特別馥郁,深綠油滑的芭蕉葉直伸進窗户來。

    家真站到窗前。

    “誰?”

    有人用英語叫他:“許家真,出來玩。”

    一聽就知道混血兒同學鍾斯的聲音。

    “去什麼地方?”

    鍾斯精靈的面孔自葉叢探出來,“跟我走,不吃虧。”

    “到底去哪裏?”

    鍾斯伸長嘴在家真耳邊輕輕説:“看洗澡。”

    家真一聽,立刻漲紅面孔,後退一步。

    鍾斯詫異問:“你不敢去?”

    家真嚅嚅,“我功課還沒做完。”

    “你不敢去。”

    家真不出聲。

    “自窗口跳出來,二十分鐘即返。”

    也許是壞淘伴引誘,可能功課實在叫十三歲的他厭悶,家真放下代數,翻過窗口,跟鍾斯奔出花園。

    僻靜的住宅區一路有蟋蟀鳴叫,鍾斯伸手趕走身邊的飛蛾及螢火蟲。

    “哪裏?”

    “跟着來。”

    他們沿小路走到河邊一列木屋旁。

    “這裏?”

    那是鄉下出來臨時建築工人的宿舍,母親警告過,最好不要走近,因為聽説工人吃狗肉,兇悍,喜罵人,還有,他們是當地土人,説話也聽不懂。

    鍾斯嘻嘻笑,爬上一棵大榕樹。

    到了這個地步,回頭已經太遲。

    許家真雙手抓住榕樹長鬚,往上爬去。

    他們兩人騎在椏枝上,居高臨下,剛好看到二樓以上小窗口裏風光。

    這一次偷窺,改變了家真的一生。

    只聽得鍾斯低聲説:“看。”

    那是一個苗條的女體,揹着他們,渾身皂液,不錯,她正在出浴,可是她並非赤裸,她身上罩一件白色棉紗袍子,濕了水,薄如蟬翼,緊緊黏貼在皮膚上。

    她漆黑長髮盤頭頂,髻上彆着蛋黃花還未取下,她正勺起一殼清水往肩上淋下。

    皂液衝去,身體更加晶瑩,背脊湖纖細曼妙,説不出的好看。

    家真知道她是一個少女。

    他也曾經翻閲過裸女雜誌,連大哥二哥在內,都説不好看,大哥説法是“沒有誠意”,二哥説:“年紀都不小了”,家真覺得猥瑣。

    可是這個不知名少女卻煞是好看。

    這時,鍾斯猙獰地笑,“怎麼樣,沒來錯吧。”

    家真不知如何回答。

    電光火石之間,樂極悲生,咔嚓一聲,鍾斯騎着的椏杈忽然折斷,他直往地上摔去。

    鍾斯一骨碌爬起,可見沒有受傷,他往樹上叫:“快跑。”他已竄逃。

    家真剛想跳下逃命,可是少女偏偏在這個時候轉過頭來看向窗外。

    呵,家真無法不凝視那似梔子花一般的容貌。

    她頭髮與臉上都是小水點,大眼,櫻嘴,她一眼看到窗外爬在樹上的男孩,但是她不見害怕,也不生氣,只是意外,她蓋上毛巾,走近窗户。

    這時,狗已經吠起,太遲了。

    家真聽見有人喝罵,小窗內燈光熄滅。

    有人扯着他的腿把他強拉下樹來,不由分説,拳打腳踢。

    家真本能用守護着頭。

    “什麼事,什麼事?”

    “這小子偷看怡保沐浴!”

    説的是中文,那少女叫怡保。

    “這麼小這麼壞。”

    “他還有同伴。”

    “認得那是誰否?”

    “是那個英國人同家中保姆私生的鐘斯,最最壞,不是來偷果子,就是偷看女人,是名小賊。”

    這時,有人伸出腿來,狠狠踢了家真一腳,正中太陽穴。

    家真金星亂冒,昏死過去。

    甦醒時已在家裏。

    他躺在牀上,書桌上正是沒做妥的代數。

    他渾身痠痛,雙眼腫得張不開來。

    身邊的醫生説:“醒了,沒事,通統是皮外傷,休息幾天沒事。”

    沒事?

    父親揹着他站在窗前。

    醫生告辭。

    父親低聲喝:“坐起來。”

    他母親連忙説:“慢慢來。”

    父親直罵過去:“慈母多敗兒。”

    母親受了委屈,流下淚來,離開房間。

    家真知道事態嚴重,緩緩站起,低下頭,垂直雙手。

    這時大哥家華走進來。

    “爸,待我問他。”

    父親忽然伸出手來,震怒地重重掌摑家真。

    家真受擊整個人推後三步,痛入心扉,牙齒切到嘴唇割破流血,他強忍着眼淚。

    父親走出去,重重關上房門。

    家真掩住嘴,低頭不出聲。

    大哥忽然笑了,“偷看土女沐浴?家真,你好不墮落。”

    家真羞愧無語。

    “十三歲了,也該用用腦子,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不該做,人家叫了警察,找到你姓名地址,抬你回來,爸震驚之餘立刻聯絡律師……你為什麼做出這種事?你緣何叫媽媽傷心?”

    提到媽媽,家真落淚。

    “是由壞朋友帶你吧,窗外另有一人足印。”

    “不,”家真低頭,“是我自己缺乏判斷力。”

    “那個叫鍾斯的壞同學吧,這種人是魔鬼,一定得拉人進火坑才甘心。”

    家真咬緊牙關。

    比他大十歲的大哥痛心,“同你説過多次不要與他來往,你只當耳旁風。”

    這時,二哥家英也進來,一時小寢室裏坐了三兄弟。

    家真當時無論如何沒想到,這是他們手足最後一次聚頭。

    當下家英仔細研究小弟面孔,“嗯,青腫難分,明日怎麼上學?”

    “他還去上課?”大哥搖搖頭。

    這時,家裏老傭人來叫:“家華,太太找你。”

    老大應聲去了。

    老二看着家真,忽然問:“她是個美女嗎?”

    家真毫不猶豫點點頭,那少女的倩影已經刻蝕在他腦海裏,永誌不忘。

    他輕輕説:“她長得像湖水裏冒出來的仙子精靈,因此我看多了一眼,被毒打一身。”

    “值得嗎?”

    家真咧開紅腫流血的嘴笑了。

    “你一向最乖,沒想到也開始生事。”

    老大回來聽見,加上一句:“他那著名青少年荷爾蒙開始作動,今非昔比。”

    老二問:“叫你幹什麼?”

    大哥答:“你去了便知道。”

    “你看,小弟闖禍,連同我們聽教訓。”

    輪到大哥問家真:“算是出水芙蓉嗎?”

    家真答:“美得像圖畫裏的人。”

    “呵,畫中人。”

    “她名叫怡保。”

    “怡保是一個城市名字,也許,她在該處出生。”

    “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知道她用水殼勺桶裏清水衝身……”

    “嗯,臨時工人宿舍設備簡陋,沒有浴室裝置。”

    家真一呆,他倒是沒想到這點。

    家華似乎知得較多,“這是一班流動工人,貧窮,耐勞,苦幹,工頭付出極低工資,換取他們勞工,轉售資方,從中剝削,有欠公平。”

    家真怔怔地問:“她是工人?”

    “一定是工人女。”

    “為什麼叫她土女?”

    “因為她是土生,她不是華僑。”

    家真説:“但是我聽見他們講中文。”

    “也許這一班人當中有華人,與當地土著同化,生兒育女。”

    “他們可象吉卜賽?”

    “一單工程完畢,便搬到另一處覓食,似遊牧民族較多,他們脾性耿直,勤奮工作,但孩子們比較吃苦,居無定所,而且不能上學。”

    大哥語氣中有許多同情。

    家真説:“社會好象歧視他們,不應該呢,大家都是人。”

    大哥笑了,“你也這樣想?太好了,我正幫他們爭取權利。”

    “你?爭取?怎樣做?”

    “將來告訴你。”

    “大哥,我不小了。”

    家華笑,“待你偷窺女子沐浴而不被捉到之際,你才不算小。”

    家真哭笑不得。

    這時,家英回來,大哥二哥交換一個眼色,異口同聲,宣佈消息:“家真,爸媽要送你到英國寄宿。”

    家真大叫起來:“什麼?”

    是真的。

    他闖了禍,不是大事,確是極之猥瑣,見不得光的事。

    在保守及受人尊重的許家,這件事簡直是有辱家聲,非把滋事分子送出去不可。

    大哥笑説:“遲些早些,你總得到外國讀書,我已去了四年,家英陪你一起走,咦,家裏只剩我一名。”

    老二説:“媽説你結了婚家裏會熱鬧。”

    “結婚?”他笑。

    大哥高高在上,家真最崇拜家華。

    家華長得高,他浴室有一面鏡子,也掛得高,只有他一個人照得到。

    家真不想離家寄宿,他用毛巾蓋住頭,坐牀上生悶氣。

    老二説:“家真塊頭不小,不知怎地,異常幼稚。”

    大哥解釋:“因為他舉止還似孩童,你看他,遮住自己,看不見人,便以為人也看不見他,三歲幼兒才如此逃避,鴕鳥政策。”

    家真放下毛巾。

    大哥丟下話:“大人會勇敢面對。”

    他們出去了,順手替家真熄燈。

    家真心想:要把他送出去讀書,可是先通知家裏每一個人,然後才知會他,他有什麼人權?

    這一切,都是為着他在不適當的時候,去了一個不適當的地方,做了一件不適當的事。

    家真再用毛巾蒙起臉。

    半晌,有人叫他:“家真。”

    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對不起。”

    “不管你事,全是壞朋友教唆,去寄宿你可免卻這等壞影響。”

    母子握緊手。

    媽媽看上去永遠年輕秀美懦弱,完全不像三子之母,尤其不像二十三歲長子家華的母親。

    她時常戲言:“家華是我丈夫前妻所生。”

    當下她問家真:“大哥與你談什麼?”

    家真答:“叫我好好做人。”

    母親遲疑一下又問:“可有説到什麼運動?”

    “他一向是籃球好手。”

    “不,不是體育運動,”母親改用英語:“是工運那種運動。”

    家真全不明白。

    母親微笑説:“家真,你們都是我的瑰寶。”

    家真終於睡了。

    第二天一早醫生又來看他,見他眼睛腫得張不開,既笑又驚,立即檢驗,幸好無事。

    父親斥責:“去到英國若再鬧事,把你充軍到火地島。”

    家真知道火地島在南美洲最南端之尖,近南極洲,真去到那裏,倒也有趣。

    只聽見母親説:“不如租層公寓,讓家英家真同住,比較舒適。”

    父親厲聲反問:“要不要帶老媽子丫鬟書僮同去?不行,肯定住宿舍,免得他們胡鬧。”

    母親不再出聲。

    家真也動氣,充軍就充軍,宿舍就宿舍,怕?怕就不是好漢。

    下午家真坐房裏看書,花香更濃,一條綠藤趁人不覺,捲入窗內。

    他渴睡。

    家真不捨得離開明媚南國到濃霧陰雨的北國去。

    這時,他的損友又出現在窗外。

    “家真。”

    可不就是鍾斯先生。

    他鬼鬼祟祟在窗口探頭。

    家真沒好氣。

    “對不起家真。”

    “你知道就好。”

    “聽説你將往英倫寄宿?”

    “多謝你呀。”消息傳得很快。

    “你父叫律師陪着到我家來,與我爸談過片刻,他很客氣,講明來龍去脈,説是要提早送你去英國。”

    家真不出聲。

    “我爸當着他的面前責備我,他氣也下了。”

    家真仍然不語。

    “我爸説他雖是華人,卻是赫昔遜建造名下總工程師,多個朋友,總好過多個敵人。”

    家真心想:英人看不起華人,華人又看低土著,這世界充滿階級歧視,實際上割開皮膚,流出來全是紅色濃稠血液。

    鍾斯説:“講到底,蓉島是英屬殖民地。”

    他算是半個英人,與有榮焉。

    鍾斯爬進房來躺在小牀上,“可是,我從來沒去過英國。”

    他很少提到身世,今日像是有所感懷。

    “聽我媽説,鍾斯氏在英國頗有名望,倫敦南部有個地方叫素裏,鍾斯是地主,擁有大片莊園。”

    家真惻然,不出聲。

    他知道鍾斯永遠去不到那裏,老鍾斯在英國另有妻兒,退休後一走,他們母子不知怎樣生活。

    終於鍾斯笑起來,“家真,你永遠是我好友,我們後會有期。”

    陽光下他混血眼睛與皮膚呈褐黃色,像是汗衫穿久了又洗不清的漬子,可是眉目精靈,討人喜歡。

    “再見鍾斯。”

    這闖禍胚順手摘下一朵大紅花,別在耳後,竄離花園無蹤。

    家華推門進來,縮縮鼻子,“咦,你抽煙了?”

    家真連忙答:“不,不是我。”

    一定是鍾斯帶來的氣味。

    “又是你那個淘氣朋友吧。”

    “他不是壞人。”

    家華微笑,“他也不是好孩子。”

    家真反問:“什麼叫好孩子?我是否好孩子?”

    “品學兼優,即是好孩子。”

    “那你與家英都是好孩子。”

    “偶爾犯錯,也不見得無可救藥。”

    家真笑了,“謝謝你,大哥。”

    “來,跟我走。”

    “去何處?”

    大哥開着一輛吉普車往小路駛去,家真認得這條路,他燒紅耳朵,羞愧無言。

    這條路通往工人宿舍,即是他前幾日被人抓住毒打的地方。

    大哥帶他來做什麼?

    他驚惶,頭抬不起來,汗如出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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