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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每一天,都在看天氣預報時想念你。

    對著空氣問候你。

    安慰我自己,

    無論多麼漫長的分離,

    至少還能和你經歷相同的晴雨。

    第一話

    [一]

    風聲一嘯,輕易拂去萬物根基。

    唯有闃靜沉澱千年,方能心平氣和提及“曾經”。

    那些“曾經”,在酷暑嚴寒中刻骨銘心。它們消解於雲淡風輕,重現於被蠶食斑駁的蜃樓幻景,經漫長年月去噪打磨,又加諸柔光與濾鏡,最終竟有了幾分和暖氣象。

    氣象殊異,幸而你依舊是你。

    給予我索驥之圖,不能視一切為虛無。

    [二]

    殘秋九月,晴天霹靂落下,感情線走出一個新分叉。

    “夕夜,你先冷靜,我的意思是,你還想交往之前那樣把我當學長,我們一樣出去,我要能找回以前的感覺我們就繼續,好嗎?”

    暮靄從落地玻璃窗外擠進來,使店裡正在播放的慢搖滾泰國歌像是因空間不足而變得鬱結壓抑。

    冗長的沉默中,手指關節因緊壓著玻璃杯波那個冷的外幣而麻木。

    某種情緒走成醫院裡垂死這心臟監視器上所顯示的圖形,上下幾個大幅度電波,繼而扯出一條消失於盡頭的水平線。

    夕夜在沉香色光線中緩緩眨眼,揚起空漠的聲音:“她是誰?”

    “她?”男生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你知道我在說誰。”一字一頓。

    男生實現一項身側的地面。“是……單若水。但不管有沒有她,我們都不可能再繼續下去,夕夜你是在太……讓我怎麼說呢……”

    女生趕在對方說出更傷人的畫之前突兀地打斷:“你說完了嗎?可以走了嗎?擺脫別再來煩我了好嗎?噁心。”

    一如既往的瓶頸預期使男生倍受打擊,滿臉錯愕地逃離了分手現場。

    其實早該有所覺察,每次出去約會時,他都會說起單若水。

    為追求某男生居然大咧咧搬到男生寢室去住了二十多天,宿舍管理員怎麼敢都賴著不走;聚餐時玩真心話大冒險,居然當著很多男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脫黑絲襪;喝HIGH了居然在回校的地鐵裡跳鋼管舞,驚擾得連武警都出動維持秩序……天知道這種人怎麼會是國貿系系花。男友一遍遍地嘮叨八卦,結果連夕夜都對單若水的事蹟瞭若指掌。

    雖然每次都刻意加上批判評價,但提及次數多得反常,本身就意味著關注。

    雖然嘴上說瞧不起那種女生,但心裡卻覺得是那種活潑開朗的好性格。

    “夕夜你實在太認真,讓身邊的人也輕鬆不了。”

    “你漂亮、聰明、有氣質、有涵養、一直很安靜,但是太安靜,在你身邊就像進了墳塋。”

    “對不起,我還在要玩樂要瘋癲的年紀。”

    有些話,前人做好了鋪墊,後人的重複也就出現在意料之中,熟稔於心。

    大二暑假,第十一次分手,還是一樣的原因,還是一樣猝不及防,甚至比以往傷得更深,因為總覺得“11”是自己的幸運數字,第十一個或許是轉折。

    真可笑,像個傻瓜。

    總是無視自己被不斷拋棄的命運,懷揣著可悲的忐忑,希翼未來會出現轉折。

    一扇門,一條路,還是一束光?連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什麼。

    母親去世前說過,是因為有期待人才會變得不幸。

    內心像拉滅了燈的長廊。夕夜悵然若失地望著前面沒喝完的兩杯冰飲,身體的某部分神經向大腦發出警覺信號,幾秒鐘後才感受到停留在右腳踝外側的毛茸茸的觸覺,又愣過一秒,才從座位上彈跳而起:“啊啊啊啊啊老鼠……有老鼠……有……兔、兔子?”

    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再次定焦,兔子君也正用一臉無辜地用紅眼睛瞪著自己。

    什麼情況?

    “看來你不冰山嘛。”懶懶的男生從鄰桌傳來。

    實現抬高一點,桌上擺著書、飲料、itouch、上網本、小籠子?幾片被咬過的青菜葉?

    在抬高一點,匆匆掠過面頰眼眸,最終定格於深棕髮際。

    某些似曾相識的細節受季節委派而來,點燃致人心悸暈眩的引線。二十歲,十九歲,十八歲,十七歲,十六歲,任憑時光在面前你想洶湧流淌,重又憶起那個曾讓自己失去重心步履踉蹌的人,以及與他的身影一同暗地生長的信息與沮喪……

    所有的少女情懷、少年心氣,以及壓倒性的姿態與毀滅性的氣勢捲土而來。

    此時方才知曉,希翼的終點所歸何方。

    失落的戀慕所歸何方。

    固守成習的徒然期待所歸何方。

    [三]

    其實並不十分相像,只是整體都有那種年輕男生獨具的健康又英俊的氣息,其中有參雜著幾分略超年齡的敏感和沉著。

    一貫不知該如何與初識者自然相處的夕夜,卻因外這麼點熟悉感幾乎立刻就和鄰座的男生坐到一起,毫無障礙的溝通起來。

    女生抽抽鼻子:“在確認一遍,遠親中也沒有姓賀的嗎?”

    “沒有。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沒有一個姓賀。問這麼奇怪的問題幹嗎?”

    “因為你長得很像我初戀男友。”

    “可以自動理解為:我是你最愛的類型麼?”

    夕夜長吁一口氣:“不要拿剛失戀的人打趣。”

    “沒打趣。”男生微微蹙眉,有點可愛的委屈神情從臉上一閃而過,語氣卻依然冷冰冰,給人宛如齒輪錯位的不協調感,“我很認真。嗯……為了表示誠意我也確認一下,你的初戀男友不姓程吧?”

    “姓賀啊,要不然剛才問那麼多遍幹嗎?誰姓程?”

    “我爸。”

    女生不解地眨眨眼睛。

    男生繼續解釋道:“我是私生子,跟我媽姓。”

    思維有點短路。真的假的?怎麼會有人以這麼隨意的語氣把這麼重要的身世告訴第一次見面的人?反映長長的幾秒才領悟對方的重點,內心有點無理:“我怎麼可能對你爸那種年紀的老人家感興趣?”

    “很難說嘛,你也是這種怪人。”

    “那裡怪了?”

    “男人用花言巧語腳踩兩條船的手段一下就被你識破,分手後也不像一般女生怨天尤人哭哭啼啼,然而,就是這樣睿智而堅強的女性,”往嘴裡填了口蛋糕,賣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關子,吃完才繼續說下去,“竟然被可愛的白色小兔嚇得花容失色、淚流滿面。”

    “我以為是老鼠。”

    “竟然被可愛的小白鼠嚇得花容失色淚流滿面。”男生改口道。認真嚴肅的神情讓人實在無法判斷真假虛實。

    回想起剛才一瞬間的失態,夕夜有點惱羞成怒:“你才是怪人吧。沒見過男生帶著小白兔來咖啡館喂青菜。話說回來,門口明明寫著‘禁止攜帶寵物入內’。”

    “這不是寵物,是約會對象。”

    夕夜不禁打了個寒顫:“快說這是冷笑話,不然我三秒鐘之內就會逃走。”

    “不是冷笑話。”男生故意等了三秒才解釋。“大概因為我是個礙眼的燈泡,我死黨的女友一直給我介紹各種各樣的女人,想把我從她男友身邊打發走,但是每次帶來的女人都被我氣跑,今天她絕望了,沒帶人,帶來了她們寢室養的兔子。前因後果就是這樣。”

    “聽起來挺可憐的,不過仔細一想,誰讓你那麼挑剔。”

    “我喜歡有骨氣的女人,不喜歡過分主動的腦殘型。”

    都是嘴上說說冠冕堂皇的話,根本沒有人會以此準則左右喜好。

    讀高中時,喜歡的男生喜歡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有點繞的關係。

    咋看之下,那個女孩無論哪方面都不如自己,但細究起來,擔任班長的她因積極主動、活潑可愛的“好個性”而廣受好評——只有熟悉她如夕夜者才能看透那全是偽裝。就這方面而言,夕夜覺得自己踩著風火輪都追不上她。

    該機靈的時候機靈,該懵懂的時候懵懂,該耍白痴的時候耍白痴,該裝可愛的時候裝可愛,偽裝到收放自如的境界,相貌天資再平庸也能成為大眾情人。

    夕夜不是不懂這道理,只是許多年來,依然學不會。

    在這喧囂浮躁時代,有骨氣,只不過是多一重束縛而已。

    男生的這句話,是她當天最後清晰的記憶。

    [四]

    在陌生的環境中醒來,時空都令人感到彆扭,夕夜撐著床沿坐直,環顧四周,是酒店。雖然意外但沒有體會到受驚後的虛熱,也沒有緊張感。俯身只有床邊自己的涼鞋被擺放得很整齊,但由於懶得處理鞋帶,索性就赤腳踩著地毯往外走去。

    套間的會客廳沙發上斜靠著昨天在咖啡店遇見的男生,左手鬆松地枕在後腦下,從夕夜的角度其實不難看出是睡著了還是沒睡著,但聽得見綿長的呼吸。

    這種情況讓女生有點左右為難。搞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使事態變成眼下這樣,又不能叫醒唯一的知情者問個明白:就常理而言不該不清楚繼續留在這裡,又不能不知對方什麼都不解釋就一走了之。

    正猶豫著,一團白色的東西從視界中橫躥過去,夕夜不由自主發出一聲輕微的“欸”,成功導致男生窸窸窣窣坐起來看見了她。

    女生努力讓表情和聲音顯得自然:“睡得真淺。”

    “從小養成的習慣。“男生戴上眼鏡,讓處身側的一個空位示意他坐過去。

    “為什麼我們會在這裡?”

    “這要問你,”男生挑挑眉毛,笑得亦邪亦正,“為什麼喝REDEYE都能倒。”

    “酒嗎?我喝過?”

    “我點的,我一杯兔子一杯你一杯。”

    “兔子……啊,那是酒?我看見兔子喝以為是飲料。”有點哭笑不得,“那個正常人會喂兔子喝酒?”

    “嫦娥吧我想。”男生版著面孔講冷笑話這一套夕夜已經適應了,“只不過啤酒加番茄汁,你居然能不省人事九小時,有什麼立場跟我提‘正常’二字?一般而言,正常人用它賴解酒。”

    “我本來就是一點酒都不能沾,而且不是都說,心情不好更容易醉嗎?”夕夜的目光在地上轉,發現那隻兔子這回安分地鑽進籠子睡下了。

    男生稍稍動容,改變坐姿面對她,好言開導:“用不著心情不好。單若水比較主動,和她相處起來很輕鬆,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這都不奇怪。你不一樣,我朋友說你這種女生是屬於全人類的,不要為了誰降低水準。”

    “……欸?你認識單若水?”

    “很不幸,我從小學到大學都跟她同校。”

    “你也是F大的?”

    “國貿系。”

    夕夜立即露出憤怒的表情:“都是因為你們不好好努力追求系花,才釀成這種悲劇。”

    男生一笑:“它是系花?別開這種玩笑,我會哭。”

    “為什麼?”

    “我是系草。“看起來不是玩笑,聽起來也不是玩笑。

    夕夜卻忍不住笑了:“還真是有點委屈你。”

    “所以無論如何我也在精神上支持你。”

    “精神支持有什麼用。”

    “要不然系草免費借用你一下?氣氣前男友?他拐跑國貿系系花,你就拐跑國貿系系草,不吃虧了。”

    “這種無聊的事沒意義。真想幫忙的話,就把你們系花拐回去,不要放出來破壞生態平衡。”

    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誰也沒有開腔。

    最後男生問:“你還沒死心?”

    女生有點哽咽,只能苦笑,也許是酒裡還在的緣故,頭疼欲裂。感到唇上施來突然的壓力,神經居然遲鈍到毫無反抗。重疊在一起的那一小點彷彿與身體的其他部分有著不同的意識。

    它們孤獨相依,脈脈含情,靜若沉思。

    宛如在夜晚潮起潮落的海邊舉行某種儀式。

    黑色的陰影罩住彼此不露表情的面頰,一聲不響地吞噬過往,卻不知為何愈發悲傷。

    分開後,夕夜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自己體內安眠下去,重新開口時聲音嘶啞了些:“這算什麼?”

    “表示不僅限於精神的支持。”男生很是坦然。

    “可我是初吻。”

    “啊……難怪拴不住前男友。”

    “欸?”夕夜懷疑聽錯了,“你才要道歉才對吧?”

    “道歉於事無補啊。”對方說的輕飄飄,“我也感到意外,外界傳聞你濫交,我還信以為真。”

    “我?濫交?”聽著像天方夜譚,“你知道我是誰?”

    “顧夕夜,跟我同校同屆,傳說中的資深小三著名妖精,雖然現在知道,跟傳說的不大一樣。話又說回來,麻煩你保護好自己,不要長者辨識度這麼高的臉,頂著那麼豪放的名聲,和陌生人閒聊,和不明飲料、心情不好、離奇醉倒、模糊地開房、無知的上床。總之,現在凌晨三點,各自回寢室都不方便,在這兒將就著睡吧。”

    見女生擺出奇怪的防禦姿勢,想笑,補充說:“各睡各的。學得這麼快,我都有點喜歡你了。”

    “吶,系草,你叫什麼名字?……笑什麼?”

    這次是對方真的笑出聲:“先開房,在接吻,然後告白,最後自我介紹。不要說你,我也是第一次,這麼詭異的事不太常見。”

    “嗯。”遇上聊起天來感覺不到壓力,輕鬆愜意的人,“實在不常見。”

    [五]

    顧夕夜,在許多人眼中是黑色曼陀羅,美麗幽魅而不真實。長相具高加索人種特徵,基因不可靠。母親是內斂寡言的女子庸常姿色,個性冷硬堅強,對世界充滿懷疑和失望,並把這種思想不斷灌輸給夕夜。

    “世上除了我,沒有一個人會真心愛你,如果你輕信了他們的謊言,抱有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就會一輩子受傷。”

    回想起來,這是母親對她重複最多遍的觀點。

    夕夜沒有見過親生父親,也沒有見過家裡的任何親戚,只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過的清貧。夕夜上出藝術,母親病逝最終也沒有透露關於父親的隻言片語。

    之後輾轉被幾家收養,寄人籬下,受盡委屈,成長不善交際、脆弱敏感的早熟女孩。成年後因相貌與才智出眾,遭人嫉妒詆譭,行事愈發與世格格不入。出於善意者給她“傲雪冰霜”的評價,其餘只是冷哼一聲“真能裝”。

    早晨醒來,套房裡已經只剩孤單的自己。

    男生想菸捲一樣倏然消失。到最後還是不知他的名字。

    也是為了確認他曾經存在過,打電話給酒店前臺說昨日醉酒不知是誰帶自己來的,想問登記的名字剷車了幾分鐘,被告知“客人名叫季霄,房款已經結清”。

    夕夜愕然數十秒。

    盛夏的日光雖在路面上。

    行道樹鋪下濃密的陰影,鞋底卻還是滾燙。

    名叫季霄的少年在記憶中轉過身,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問自己:“你想要害死顏澤?你嫉妒她?”

    羨慕與嫉妒,不過是一個轉身的距離。

    嫉妒是——

    羨慕卻無力企及。

    顧夕夜和顏澤,賀新涼和季霄,十幾歲時結成的朋友,還在十幾歲感情就變了質,因為愛,還有恨,羨慕,或者嫉妒。誰也想象不到顧夕夜竟也有嫉妒的人,而且是平凡而普通的顏澤。夕夜總是不甘心,為什麼自己最好的異性朋友季霄和自己喜歡的賀新涼都無視自己而戀慕著看似一無是處的顏澤。

    年少的戀慕若不能兩情相悅,就成了極苦的咖啡,偶爾可振奮人心,但大多數時間都難以下嚥。

    夕夜走在回校的路上,回想著那三張最為熟悉的面孔,有種自腳心到頭頂都被灼傷的錯覺。

    有的人是近在咫尺卻對面不見。

    有的人是恨不得她死,卻忍不住捕捉傳聞的蛛絲馬跡,在與她永無交集的平行隧道里鑽一個洞,內心五味雜陳地窺視她的幸與不幸。

    那是你羨慕卻無力企及的人,同時也是你最不能理解的人。

    “顧夕夜,我實在不能理解你。你不是和師兄交往得很好嗎?幹嗎又破壞蔣璃和她的男友?”課間,有熟人來興師問罪,措辭中有個“又”字,坐實了顧夕夜一再冒犯的罪名,又聲張了自己的忍無可忍打抱不平。

    夕夜抬起眼瞼,實現落在季向葵寫滿無端憤懣的臉頰上,在看看她身邊側後方的蔣璃,在兩人間往復幾次,好像在用目光驅趕蚊蠅。最後她衝季向葵微笑,柔聲開口:“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是沒什麼直接關係,不過你實在太過……”

    “惹眼。”

    “欸?”被打斷的季向葵一愣。原本想說的“太過分”在對方出其不意的接最後變成了“太過惹眼”。

    “因為有我擋在前面,告終是你成不了級花,大學裡成不了系花,其實我性格孤僻,混在人確立默默無聞本是龍套,但拜你所賜,時常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雖然沒有什麼好口碑,爭議女王卻也是女王。你想清楚要不要使我更惹眼。”

    季向葵語塞,只能把希望寄託在蔣璃的自我發揮上。

    夕夜的目光也順勢轉過去:“說吧,我怎麼破壞你們了?”

    “給他充電話卡這種事,輪不到你!”

    “他是助教,我必須把作業交給他,可他手機欠費自己沒察覺,通過其他辦法我有聯繫不上他,你說這種情況我怎麼辦?”

    “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

    “你也要想清楚哦,反正我已經名聲狼藉,你這樣無理取鬧下去我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唯一知道前因後果的人是你男友,他知道你來找我會怎麼想?你何苦把他眼裡的自己弄得那麼惡毒,把他眼裡的我襯得那麼無辜?”

    不過三言兩語,使滋事二人組忿忿離去,夕夜包攬大小賽事最佳辯手的口才,應該鮮明的敵意不在話下。一次次使她遍體鱗傷的,是錯信的偽善。

    [六]

    波蘭不驚地獨自度過了一週,在學校附近的大型超市裡買食材的時候,不太意外在結款臺遇見了前男友,以外的是他也孤身一人。

    “也許是傳說中的‘現世報’吧,和你分手後的第二天,她就跟別的男人外出旅行,至今沒有回來。”

    回校的路上,因為對方堅持要同行並幫自己拎東西,夕夜只好勉強做個心平氣和的被傾訴者。

    “聯絡不上?”

    “無論我怎麼打電話發短信也不理睬。”

    “別的男人……是什麼來頭?”

    “但讓這個我也打聽過,適合她同系的一個輕浮男,所以我有點擔心。”

    高一的暑假被車撞傷,住院期間賀新涼混在同班同學中來探望,應為他是從事發現場救了自己將自己送往醫院的人,夕夜別有用心地藉機拽住他謝個不停,滿有點要對救命恩人以身相許的意味。

    男生在床榻邊爽朗一笑,輕描淡寫說道:“你和顏澤那天穿著一樣的衣服,剛開始我還以為受傷的是她,差點嚇死。”

    幻想著有一天那個王子白衣偏偏破光而來,從黑暗中拯救你。

    他靜脈跳動的節律和血液環流的溫度,突兀的手骨節和稜角分明的側臉,卻統統不為你而存在。

    所有的溫柔,只能因為將你錯認成了他的公主。

    “我有點擔心。”“我差點嚇死。”

    這些別人聽來在普通不過的話語,如同一列列悠然的慢車。

    它們試過尋常的橋,尋常的隧道,穿過尋常的樹林與原野,尋常的視角與村落,在溫暖夕照的摩挲下沿著地平線描一段恆長的墨綠色邊緣。

    想碾過任何一寸土地般碾過你的心。

    然後毫無知覺地繼續前行。

    “……”

    “若水其實很單純,單純得有點蠢。不知道那個男的究竟花言巧語跟她說了些什麼……唉。”

    “不打算魄力十足地去找她回來嗎?”夕夜平靜地問。

    “拿到不至於……還不知道具體情況,我想等她回來再說……”

    從男生手中接過塑料袋,淡淡笑過:“我到了,謝謝。祝你好運。”

    不再說“愛”,也不說“再見”,因為現在看來,連曾經愛過他這件事都顯得非常荒謬。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聲音和新涼特別相像,恐怕從一開始目光就聚集不到他身上。

    如果是賀新涼遇到這種事——

    轉身後夕夜想。

    他是有八九會天涯海角地區把顏澤揪回來。

    不過那位“輕浮男”倒是令夕夜有點介意。分手後第二天就拐跑了單若水,該不會是“系草大人”的作為吧。回想起來,賭氣時自己還真的說過“真想幫忙的話,就把你們的系花拐回去,不要放出來破壞生態平衡。”

    但沒人會真那麼胡來。夕夜對自己不切實際的妄想搖頭笑了笑。

    話說回來,那傢伙還的確有點胡來,輕浮這一點也不假,一般人不會莫名其妙的和陌生人接吻。

    最讓人一頭霧水的是,他怎麼可能叫“季霄”?

    細究一下,難道本校國貿系同一屆有兩個同名同系的季霄?

    而且一個季霄是道德楷模型,一個季霄是道德淪喪型?

    什麼跟什麼嘛。

    [七]

    季霄本是夕夜最親近的異性朋友。

    他於顏澤交往過,但並不順利,很快分手。即使如此,他還是認為錯在自己,一如既往地、喜歡顏澤。

    顏澤有把自己的弱點妥善掩蓋的特長,很懂得對每一個人投其所好,不吝惜對他人的稱讚,人緣特別好,即使親密的人察覺出一點不對勁,內心都會被“所有人都愛她,我和她無法相處,出問題的一方肯定是我”的想法撞擊。沒有人知道看起來那樣單純天真的女孩,心靈卻在逐漸腐朽。

    夕夜嫉妒她的同時,也正被她以險惡數倍的用心嫉妒著。所不同的是,不擇手段付諸行動加害他人的只有顏澤。

    高二時出了一場意外,由於校舍顏澤年就失修窗框脫落造成兩名女生墜樓,其中一名傷重身亡,另一名失憶,失憶的是顏澤。

    失去記憶的顏澤連自己的日記本機放在夕夜的儲物櫃這件事也不記得了。夕夜懷著無法平復的嫉妒心終於從中窺悉顏澤的另一面。

    許多年後,依然清晰記得闔上日記本時,那種眼前一片黑暗,身體的每個角落都被震驚強力襲擊的感覺。

    不能原諒。

    季霄還愚蠢地為她來質問:“我明明記得在事故發生前我叫你開窗,可你卻說‘鏽住了,打不開’,正因為如此她們才會放心地坐在窗臺上,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十七歲前的夕夜臉上浮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苦笑:“因為我想害死顏澤啊,我一直嫉妒她。”

    你想要害死顏澤?你嫉妒她?”

    “沒錯,我希望死的人是她。”

    全世界被按下靜音。

    從季霄錯愕的眼神中,夕夜看見了精神崩潰化身魔鬼的自己。

    憑藉著偽裝的單純與善良得到我想有的一切的人,是你。

    被所有人無條件相信、無條件保護的人,是你。

    不能原諒。恨意日益堆積。

    真希望能夠,由我親手,殺死你。

    顏澤。

    由苦笑變成大笑,轉身之後感到年輕是的一切溫暖美好從身體裡迅速抽離,在沒有未來和希望,只剩下麻木的軀殼。

    一遍遍在臆想中以各種方式殺死顏澤,細化每種細節。如果不是高二下學期即使分班從顏澤身邊逃開,夕夜覺得自己可能早已精神失常了。

    而“沒錯,我希望死的人是她。”,也就變成對季霄說的最後一句話。

    從曾經校辯論隊配合默契的王牌組合,到現今同在一所大學都從不聯絡的陌路人,中間的過度只剩下這句真實的謊言。

    諷刺的是,毀掉夕夜唯一的愛情和唯一的友情後,失去記憶的顏澤生活照舊,什麼也沒有改變。

    [八]

    此後又過了半個多月,彷彿生活在真空中,不與世界上任何人建立聯繫,逐漸在記憶中的面孔都模糊變形了。這天,夕夜在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瓶飲料,取出時指尖一滑,罐子跌落在地,從運動場鐵絲網下方的空隙。伸長手臂夠了半天也碰不到,焦急的當下,男生骨節利落的手隔著鐵絲網出現在視野中央。

    更遠一點的地方,靜置著他三葉草的鞋。

    視線再抬高一丁點,是他俯身時無意中折起的衣料。

    深亞麻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顯得近似金色。

    他略微一笑,又似乎沒笑,湖心波紋般英俊藏在哪邪氣的神情中:“你怎麼報答我?”

    報答?

    “欸?”夕夜思維有點遲鈍,由於這把手伸過鐵絲網去接遞到面前的飲料。

    “按你的心願,把單若水拐回去了,你要先道謝才對啊。”惡作劇地把飲料罐收了回去。

    夕夜突然不能動彈,男生的形貌被鐵絲網細緻地分隔著。

    “是……你?你真的……?”連貫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語。

    “現在,你怎樣了呢?抓住時機和前男友複合了?”

    “……沒。”

    男生搖著頭笑起來:“有半個月了吧,你也太辜負我了。”

    “不,我……”

    “還是說前男友什麼的,你已經不在乎了?”

    步步緊逼的追問,讓夕夜無法理清思路自如應答,步調完全被攪亂了,關鍵是他的推測沒有錯。正在承認和否定中搖擺不定,懸在半空中的首突然從腕部被捉住。男生把冰涼的飲料輕輕放進她的手中:“別說謊,半個月以來,你想的人是我。”

    “這、這又算什麼?非精神支持的一貫套路嗎?!花花公子!你少瞧不起人了!”因為被說中心中事而惱羞成怒,夕夜虛張聲勢地斥責後,卻在甩開對方的手打算調頭就逃的時候被丟臉地卡住了。

    雖然手臂可以伸縮自如,但飲料罐比鐵絲網洞大得多。

    請示變得有點滑稽。

    夕夜漲紅了臉。

    男生笑得更深一些:“唉——真是笨死了。”續上中斷的對話,“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我和你初戀男友相像是真是假,可是說真的,你的個性讓我總想起我的初戀女友,我認為這其中有些是註定的。如果不是這個原因,我懶得使用任何套路,正式這個原因,我現在處於真心模式沒必要使用套路。顧夕夜,你必須相信我……”

    男生俯下身以平行角度直視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夜裡的大海一樣深邃而流光四溢……

    ——世上除了我,沒有一個人會真心愛你,如果你輕信了他們的謊言,抱有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就會一輩子受傷。

    但是……

    “為什麼?”屏息望著他。

    “為你自己。”

    不是預想中的甜言蜜語,而是事不關己地拉遠距離,這種強硬且自信的男生,以前從沒見過。

    “你過來這邊。”

    “欸?”

    “這樣對話太像探監了。”男生不由分說地再度拿走那罐飲料,恢復了面無表情。

    雖然也覺得不應該就這樣結束對話,但走到一半夕夜才想起,為什麼非要我過去不能你過來呢?作為男性……真是有夠過分。

    繞經體育場出口,又折回男生所在的位置,有點意外地看見圓臉小女生出現在他身旁一邊喝礦泉水一邊跟他說著話。對方也很快發現了夕夜,笑嘻嘻地說:“是顧夕夜欸!風間你居然認識傳說中的顧夕夜?”又突然湊近夕夜的臉小聲嘟囔,“好棒的皮膚,用什麼牌子的BB霜啊……”

    “……風間?”夕夜喃喃重複道。

    “我,易風間。這位是——”手指著身邊的圓臉女孩子,“我女友,路亞彌。”

    “女友?!”等到反應過來對方只不過是說笑,已經來不及阻止自己的臉迅速垮落。易風間麼?還真是擅長一本正經地隨口說瞎話。

    亞彌臉骨很小,有點嬰兒肥,眼角下垂的大眼睛,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五幾,十分嬌小可愛,與夕夜這種冷豔美女沒有任何共同點,聽見風間的介紹詞之後立刻笑著對夕夜擺手:“不是啦,風間是我男友的男友,他是小攻,我男友是小受,他們同居三年啦。”

    “啥、啊?”連聲音都哆嗦了。

    下一秒,那孩子眼角下彎,露出撥雲見日的甜美笑容,讓夕夜深刻體悟到自己的失敗——居然被戲弄了兩次。

    “那你們慢聊哦,我去玩啦。”亞彌得逞後有一點小得意,腳步一墊一墊地走開。

    “哎等一下。”夕夜跑出兩步,“那個……BB霜……基本上我不用,因為買有什麼國際大牌出那種東西,總覺得對成分不放心,化妝品很容易鉛什麼什麼汞什麼什麼過量,我覺得還是應該認認真真用傳統的隔離加粉底,其實,你的膚質也很好,只用隔離就夠了。我推薦的牌子是……欸?”被突如其來的衝擊打斷。

    亞彌大笑著撲過來抱住夕夜一個勁用腦袋頂她:“萌死了!這種又純又呆的天然萌物最有愛了!風間你快把她撲倒吧!”

    哪國語言?完全茫然的夕夜只好向風間求翻譯。

    男生有點無奈:“稱讚對方皮膚好是女生之間約定俗成的寒暄語。你不用那麼認真的。”

    “你們倆交往吧,我局雙手雙腳贊成。”

    “我反對。”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但那種溫度,卻萬分陌生。周遭空氣瞬間就凝結了。

    夕夜抬頭轉向聲音源頭,果然是季霄。

    季霄完全無視夕夜,只是朝風間扔去一句“如果你非要和顧夕夜在一起,就表示跟我絕交”便轉身就走。

    一向擅長潮熱氣氛的亞彌也不知所措,愣過三秒猶猶豫豫地跑去追上季霄。

    只剩下風間和夕夜尷尬的對峙。

    其實一切都明晰了,風間是季霄的死黨,而季霄對自己的反感是不言而喻的。說到底,根本沒什麼好期待,幻夢經不起一擊就粉碎,都是自己作繭自縛。夕夜長鬚了一口氣,苦笑著,對風間說到:“對不起。”

    但與此同時,風間面無表情,臉上彷彿照著一層濃霧,說了截然不同的三個字。

    兩個人的聲音在虛空中交疊,模糊了真是與幻覺的界線,然而,那三個字的存在,無論夕夜多麼不敢相信,也不可能被否定。

    母親在世時一直告訴我不要相信除她之外的任何人,而今我依然不知道什麼人值得信任,缺陷遇見了無條件信任我的人。

    你說的天經地義裡所應當,語氣毫不起伏跌宕。

    ——別理他。

    平平淡淡,乍聽無情實則溫暖,給我的安慰不可名狀。

    是什麼穿過指縫自由落體,延落在炙熱而蒼白的地表,須臾便蒸發無蹤?

    是什麼被手心接納,在知指示命運與情感走向掌紋間溫柔地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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