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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曉敏連忙報上寶號。

    又一個寂寞的晚上,太多男朋友等於沒有男朋友,一個忠實的男朋友已經足夠。

    這個道理,遠在中學時期,已經有聰明早熟的女同學提起過,曉敏把罐頭湯倒進一個大耳杯,邊吃邊看電視。

    範裏回曉敏的電話已是一小時後的事。

    曉敏知道範裏的行動遭遇到若干不便,她説:“你沒有到補習班來。”

    “我找了私人補習。”

    “家裏似管得很嚴。”

    範裏只得笑,曉敏猜想這電話對白不止她們兩個人在聽,因此準備了大方得體的,人人都可以參與的社交對話:“本來想約你晚飯,現在想必已經吃過。”

    “明天下午你在圖書館?”範裏問。

    “下雨就不去了,”曉敏:“再見。”

    範裏的行動倒是沒有受到干涉,曉敏推想着,上次離家出走大概表示了一些什麼,所以爭取到多一點的自由和尊重。

    也難怪親戚緊張、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父母在兩萬公里外的中國大陸、不看緊她,只怕有什麼閃失,不能交待。

    曉敏低頭看了看杯中剩餘的湯,皺皺眉頭,深切了鮮.什麼叫做味同嚼蠟。

    洗杯子的時候,顧曉陽來了。

    她穿一襲茄子紫套裝,脖子上掛好幾串金色鏈子,配大型紐扣式金耳環,一時都不知是真金假金,大概從哪個宴會出來,油光水滑的靚裝仍然新鮮得很。

    曉敏一開門就笑姐姐全副武裝。

    曉陽瞪妹妹一眼。

    “副省長請吃飯?”曉敏故意討好。

    曉陽講出一位豔星的名字,“有人替她慶祝新居入夥。”

    曉敏點點頭,“都來了,都把他鄉當故鄉。”

    曉陽把沙發上衣物撥開坐下,“我聽説胡小平來?且住在此地。”

    “是的。”

    “曉敏,我是你,若一心幫朋友,就請他住酒店、寧為人知,莫為人見,這樣不湯不水,無論中西社會、都容忍不下。”

    曉敏把臉趨到蛆姐跟前.“我們是純潔的。”

    “我不喜歡他。”曉陽皺眉。

    “他知道。”

    “我也不喜歡郭劍波。”

    曉敏忍唆不住.“他也很知道。”

    “我甚至不喜歡範裏。”

    “呵、”曉敏坐下來,失望地説:“範裏一定不知道。”

    曉陽問;“你哪裏拾來那麼多怪人,一個個卻似有難言之隱.我看你還矇在鼓裏。”

    “姐姐,別擔心,他們都是好人。”

    “胡小平是好人嗎、你真的那幺想,你甘心為他服務?”

    曉敏沉默一會兒,姐姐的世界早就變了,在曉陽心目中.除出至親、人與人之間存在的,只得買賣關係:你要我給你好處?你得拿東西來換。

    要馬上見功.此日.此時,此刻.遲一瞬間就來不及了,這樣逼切的現實,叫許多人吃不消吧.但曉陽卻不以為憾。

    她怕吃虧怕得做惡夢,也怕妹妹吃虧、拿不到好處的事情,決計不做,也不贊成妹妹做。

    初到貴境,處處碰壁,只有付出,沒有收穫的日子嚇壞了她。

    曉陽建築好固若金湯的一道保護牆.事無臣細,都囂張地追究好處。

    不瞭解她麼細的人.自然厭僧她的惡濁。

    做妹妹的卻諒解姐姐的苦衷。

    曉陽説;“叫他搬走。”斬釘截鐵。

    “姐姐,我曉得你氣他不來拜訪你,”曉敏仍然嬉皮笑臉,“我叫他來陪罪。”

    曉陽直搖頭。

    這時候胡小平一臉于思地回來.進門看見一個豔婦,他發呆,半晌才認出是顧曉陽,數年不見,只覺得她老了、胖了、醜了,誇張地坐在那裏。似個當時得令的舞女大班,胡小平愕然,過幾年可爰的曉敏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曉陽知道他不懷好意、哼他一聲。

    胡小平連忙打醒精神,“我幾乎不認得姐姐。”

    曉陽惱怒地説:“我哪裏好福氣來一個這麼大的弟弟。”

    曉敏説:“姐姐今日有點火氣。”

    胡小平笑,“吃幾帖川貝冰糖燉生梨就沒事了。”

    曉陽開門見山説;“你不能住我妹妹家裏。”

    胡小平不去理她,“曉敏,你看我自老劉處找到什麼。”

    他打開公文包,小心翼翼取出一幀照片。

    顧氏兩姐妹不約而同探頭去看。

    是一張黑白新聞照片.場地是某個展覽會,主持開幕剪綵的嘉賓正是剛才提到的副省長!主人是香港著名地產鉅子,遞金剪刀的,卻是張熟面孔。

    曉陽低呼:“範裏!”

    “正是,奇不奇?”胡小平問。

    曉敏取過照片細看,一點不錯,鵝蛋臉,大眼睛。不是範裏還有誰。

    曉敏還一直以為她缺乏社交活動。

    照片拍攝的日於是去年七月份。

    那時顧曉敏還在香港整理行李,沒想到範裏已有資格與副省長合照。

    曉陽問:“她到底是誰?”語氣已經不一樣,這許是個可供利用的人,她要重新估計她。

    曉敏與胡小平暗暗好笑。

    “我負責調查。”胡小平説。

    “範裏想我們知道的時候會自動告訴我們。”曉敏抗議。

    曉陽説.“那太被動了。”

    “姐姐説得對。”胡小平與顧曉麂陽頭一次目光一致。

    曉敏不知恁地一直想保護範裏。

    曉陽説:“我們剛才講到——”

    “姐姐,時間晚了,我送你下去。”

    胡小平朝曉敏眨眨眼,替曉陽挽起手袋,開門,把她請出門去,名記者有名記者的辦法。

    半晌他上來,邊吐舌頭邊説:“曉陽還是堅決要我搬走。”

    曉敏看他一眼,兩人都是我行我素高手、當初也就是這點最投機。胡小平拾起適才話題,“有人記得,範裏是跟隨大使館人員同來。”

    大使館的車,大使館的人。

    曉敏沉吟。

    “後天上午十點鐘是大日子,電視台將現場直播辯論會。”

    曉敏問:“預計會有火爆場面出現?”

    胡小平答;“你看過六十分歷時事摘錄節目澳洲排華者與黃震遐博士的對答吧。”

    曉敏微笑,黃博士怒責那個白人是天地間的渣滓。

    “我們可能也會那麼激動。”

    可能還會扔椅子麥克風。

    曉敏有點緊張。

    胡小平安慰她,“不用怕,上次北上探訪學運、情況驚險百倍。”

    “你會否有朝一日安頓下來成家立室?”曉敏籲口氣。

    “試想想,曉敏、等了廿多年,總算給我們碰到大時代來臨,可見的可寫的,比往時多了百倍千倍,若不參予採訪,豈非是最大損失。”胡小平興奮得很。

    曉敏不語。

    “曉敏,你也是執筆的人.請把這些都用筆記錄下來,或用小説的形式,或用報告的形式,但一定要把這些轉變的細節一一寫下,不要再去捕捉春花秋月與現代生活不相干的故事了。”

    曉敏笑,“我的一枝筆哪能同你那枝比。”

    “是不能比.一致認為你筆法比我的温和客觀。”

    “謝謝你。”

    “寫完寄到香港之聲來。”胡小平握住曉敏手。

    曉教低下頭,胡小平遭了迷惑,這個人是決不會離開今時今日的香港的了。

    他站在前線,她退在後方、還有什麼機會。

    小平奇問:“你笑什麼?”

    “我在笑嗎。”曉敏摸摸自己的咀角,是的、是在笑。最最無可奈何無可挽回的時候,人人都會作這種苦笑。

    只聽得小平問:“有沒有地方吃宵夜?”

    “少爺,早都睡下了。”

    這也許也是他不願移民的原因。

    早上三四點,看完大樣,伸個懶腰打個呵欠,懶洋洋去吃宵夜,廣東大牌檔上的明火白粥與牛俐酥、潮州夜店裏的滷水鵝與凍蟹,多麼滋味。

    吃飽了回家僕在牀上睡到第二天十點半,才又有充沛的精力應付新的工作。

    “沒有宵夜?”胡小平掐住自己的脖子“I-MDOOMED”他看上去是真正的煩惱。

    “你還是回香港去吧。”

    “不要叫我回香港,是貴國聯邦政府批准我前來此地,你要發表意見,請到大會堂理論,請與它府對話。”

    看樣子,到了研討會,他也會代表新移民説出這番話。

    那夜曉敏睡得不好,輾轉反側。

    清晨起來斟水喝,看到胡小平簡直滾在長沙發上,只穿着內衣褲,熟睡。

    她過去用腳踢他,他睜開眼睛,朦朧地看着晨曦中秀麗的曉敏,他何嘗不想與她卿卿我我,奈何對他來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用毯子蒙着頭,“別吵我。”

    太陽緩緩升起,初夏早晨之美,頗難以筆墨形容。

    富利沙河上運送木材的船隻緩緩開動,河對岸是鬱葱、參天的針葉樹,曉敏每次看到窗外這個北國標準景色,便想起中國東北的松花江。

    只是曉敏從來沒有到過東北三省,她的大舅舅住在鞍山,她的表兄住在天津,她卻未曾去探訪過他們。

    曉敏呆一會兒,呼吸新鮮空氣,終於回到廚房,把一條蒜茸麪包放進烤箱,接着做了蒸餾咖啡。

    這兩種香味加在一起,足以令佛跳牆,睡仙胡小平在長沙發上輾轉反惻,終於呻吟着起來梳洗。

    他怔怔地看着曉敏,半晌説:“既然我們不能結婚,我一輩子不會再婚。”

    曉敏嗤一聲笑出來。

    她有一個女同學、與男友分手時,男友也這麼説,結果那位先生五個月內便結了婚,再過七個月,養下一對孿生子,人前人後,不知表現得有多高興。

    曉敏拍拍小平手:“只是麪包咖啡而已,不必以身相報。”

    電話鈐驟然晌起來,找的是胡小平。

    胡小平才聽了兩句,便急道:“馬上趕到。”轉頭同曉敏説:“你也一起來。”一手抓緊照相機。

    兩人急急奔下樓開車出發。

    “市政府大會堂。”小平指揮如意。

    曉敏把車子一枝箭般駛出去,她一直是胡小平的好夥伴。

    到達大會堂附近,看見門口已經聚集了上百個羣眾,有人拉開巨型橫額,上面寫着“請語居民拯救温哥華”,一個白裔男子拿看擴音器,大聲廣播。

    他呼叫:“我們並無種族歧視成分,希望政府立例禁止非加國居民購買樓宇,緩和加國居民不滿情緒,解決加國房屋問題。”

    曉敏聚精會神。

    在這個時候,一架閃亮的血紅色跑車駛過來,曉敏連忙扔下正在拍照的胡小平,奔到對面馬路去。

    車內正是顧蹺陽。

    曉敏伏下去對姐姐説:“車子太招搖了,怕會成為目標,把它駛到停車場去。”

    曉陽本想抗議,想一想,深覺妹妹的話有理,點點頭,駛走車子。

    “你也來了。”有人在她身後説。

    曉敏一轉身,看見郭劍波。

    小郭説:“範裹在那邊。”

    曉敏點點頭。

    只聽得那白人繼續説:“市政府容許加國人士在温市炒買樓宇,令屋價揚升.削減居民購屋能力,剝奪加國公民置業權利。”

    他的附從者大聲吶喊、鼓掌、吹口哨。

    曉敏參觀過不少遊行、示威、抗議的隊伍、從來沒有一次牽涉到種族問題,曉敏沉着臉,握着拳頭,站在對面馬路,瞪着那白人。

    “我們並非針對華裔居民,我們只是企圖阻止外來人士破壞我們的環境。”

    曉敏看看四周圍的人,黃人白人各半。

    範裏過來站在她身邊,“你幫誰?”

    孩提時,兩幫一起玩的兒童不和,也有人問曉敏:“你幫誰?”

    曉敏從來不知如何選擇,取誰舍誰。

    結果那兩弭人握手言和,齊齊冷落顧曉敏。

    做人之難,從小學己可見一斑。

    曉敏答範裏:“但願我知道。”

    “這又有什麼不知道的。”有人冷笑一聲。

    顧曉陽到了。

    “什麼叫做拯救温哥華,”曉陽大肆抨擊,“温哥華此刻陸沉嗎.買賣樓宇給政府帶來多少税收他們可知道,間中建築行業得以復甦他們又知不知道,養活萬多個地產經紀,這些人又繳付所得税,利上加利,整個城市興旺起來,他們又知不知道,温哥華從來沒有這樣好過,他們反而要來拯救温哥華。”

    郭劍波忽然轉過頭來,“顧女士,我的太祖父今年一百一十五歲,在温市居住超過整個世紀,他此面臨逼遷,房東將把房子售於一個香港商人改建大屋、請問你:這個問題如何解決?”

    顧曉陽雙目逼出凌厲的目光來.她冷冷的説:“你有沒有關心過一百年前印第安人去那裏。城市要進步,地球要轉,不能為了你跟不上的緣故停下來,政府現有的福利制度自然會照顧老弱。”

    曉敏站在他倆當中,左右雙耳齊齊發熨。

    胡小平與範裏不予置評。

    郭劍波説:“顧女士你強詞奪理,炒賣摟宇,從中得利,使真正有需要的人蒙受損失。”

    顧曉陽的聲音提高,“郭先生你的思想落後,這個簡單的經濟學原理叫供與求,自由社會經濟就是如此發展起飛,沒有人負袒得起的時候,樓價自然會得冷卻,在香港,從來沒有任何遊行抗議集會是為着樓價飛漲,樓價上升,對低下層人士造成的壓力.不但是加國要面對,全世界都要面對,為何温哥華獨獨要這樣誇張?”

    郭創波瞪着顯曉陽。

    顧埃陽毫不示弱,“郭先生,你不是顯叫我滾回香港去吧,我手持加國護照,同你一樣,加國吸收了我的投資,批准我成為加國公民,加國就得保障我的利益,不,你不能叫我滾蛋。”

    胡小平大大詫異,沒想到一向市儈的曉陽姐會講出這樣有道理的話來。

    小胡立刻説;“我支持你,姐姐。”

    “曉敏、你呢。”曉陽看看妹妹。

    曉敏困惑到極點。

    曉陽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曉敏在這個時候覺得靈光一閃,多日來的無名陰霾一掃而空,她的心頭空靈之至。

    “我知道你是誰了,”她抬頭看到郭創波的眼睛裏去,“難怪我對你的理論那麼熟悉,你就是卻爾斯郭臣.郭臣——郭之子,那是你的筆名是不是?”

    胡小平一聽,目定口呆,沒想到對頭人近在眼前。

    他親耳聽見郭釗波回答説;“是。”

    “你,”曉敏震驚地問:“你明明是華裔,卻拼盡全力,攻擊華人,為何。”

    “我有我的理由,你聽我講。”

    胡小平拉起曉敏的手,“他的理由是漢奸所為,我們走,同這種人説什麼。”

    曉敏痛心地對郭劍波説:“你心懷叵側!”

    她已經被胡小平拉走。

    低頭疾走到停車場,曉敏覺得腦中不曉得哪都分已經消失,無限空虛,一時情急,落下淚來。

    “看。”胡小平説着奔過去。

    顧曉陽站在她的名貴車子面前,呆若木雞。

    鮮紅的車子遭到嚴重破壞,前後車窗玻璃都遭大鐵錘敲爛,車子凹痕累累,四條車胎都被刺爆。

    胡小平馬上説;“我去通知警察。”

    顧曉陽把手提電話交給他。

    胡小平説:“你們先回去休息,我隨後即來。”

    顧曉陽霍地轉過頭來,“我懷疑是種族歧視者乾的好事。”

    曉敏嘆口氣,“姐姐,一切有待警方調查。”

    她與姐組扶持着綏縊離開現場。

    回到小公寓,兩姐妹都真的累了。

    曉陽用手撐着頭,呆視窗外。

    曉教忽然拆穿新朋友的真面目.心中深深激盪,也無法如常操作,姐妹倆一時無言。

    只聽得姐姐疲倦的聲音:“為了什麼呢,忙得似開水熨腳,丈夫女兒都不原諒我,現在連社會都看不過眼,要前來杯葛。”

    “你休息一下吧。”曉敏勸道。

    “我不敢,想起前一段日子,差些兒要到超級市場找收銀員那種工作,我不寒而慄。”

    “你現在手頭積壓着多少房子?”

    曉陽不語。

    “算你六間吧,我勸你價錢好就該拋貨了,”曉敏説:“我雖然不懂,也知道六隻鍋只得兩隻蓋長久是很兇險的。”

    “我自然有數。”

    曉敏熟讀紅摟夢,忽然吟道:“終朝只恨聚無多,及至多時眼閉了。”

    曉陽一隻墊子摔過來,“你才眼閉。”

    曉陽乘計程車走了。

    曉敏深深嘆息,趺坐椅中。

    她決定退出第二天的研討會.華人不幫華人,怎麼説得過去,曉敏憎恨郭劍波。

    電話鈴一響,她以為是小郭來解釋道歉,考慮一下,用冷冰冰的聲音接聽,那邊卻是範裏,“你不來圖書館?”

    “我心裏不舒服,我需要休息。”

    “郭劍波現時在我身邊,他想跟你説話。”

    “不用,範裏、請你告訴他.把時間用來寫好論文,看如何狠狠的罵中國人。”

    “他有他的立場,曉敏。”

    “我也有我的立場,範裏。”

    “好好好,等你氣平我們再説,不過,曉敏,我還以為你們都是加藉人士。”她掛上電話。

    曉敏捧着隱隱作痛的胃都,掙扎上牀。

    電話又來了。

    曉敏打算痛罵郭劍波,但那不是小郭,是警察局,他們抓到了疑犯,要曉敏去認人。

    那是一幫華裔少年,專在停車場犯案.剛剛在偷車當兒被捕,他們攜帶的旅行裝內有一隻鐵錘,沾滿銀紅色車漆,還有,也搜出顧曉敏已報失的信用卡。

    派出所著顧曉敏立刻趕到他們那邊去。

    曉敏馬上出門。

    郭劍波在警局門口等她,自然,他也是主要證人之一,看到他,曉敏先是氣,隨即想起他在停車場救她的一役,更加氣餒。

    曉敏一直討厭知恩不報的小人,沒想到她自己這麼經不起考驗。

    她沉默地跟着小郭。

    兩人走進警局大堂,便呆在當地,只看見一箇中年華裔婦女,披頭散髮,衣冠不整地在地上打滾,一邊用粵語嚎叫:“我的兒子不是壞人,你們冤枉我的孩子!”

    已經有兩個女警趕出來扶住她,勸她坐好。

    那婦人忽然撲通一聲跪在警察面前,“救救我孩子,救救我孩子,我什麼都肯給你們。”

    警察嘆口氣,硬把她拉起來,按在椅子上。

    曉敏問身邊的警務人員:“這是怎麼一回事?”

    郭劍波冷冷看她一眼,顧曉敏那民族意識又來了。

    警察答:“她的兒子被捕,她情緒激動。”

    曉敏明白了,做母親的絕不相信事情會發生在她們的孩子身上。

    正要進小房間認人,那中年婦人忽然看見曉敏,掙脱女警的手。跑到曉敏面前,用力抓住她的手,顫聲説:“小姐,你是來認人的吧,小姐,大家都是中國人,我們同聲同氣,凡事可以商量,小姐,你當行行好事,我們祖宗都感激你,我只得這個兒子,他要

    是關進洋人的監牢裏,我家就完了,小姐,”她大力拉扯曉敏的衣服,聲淚俱下,“你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就行了。”

    曉敏看着那張心膽俱裂的面孔,靜靜的對她説:“太太,這件事不針對種族,這件事針對是非。”

    警察已拉開婦人,把她請出去。

    曉敏話一出口,忽然想起,這口氣多麼像一個人,這口氣像郭劍波。

    她猛地抬起頭來,小郭正全神凝視她。

    曉敏感慨萬千。

    她不能就那少年有黃皮膚就包庇他,少年作奸犯科,搶劫非禮傷人,就得受到懲置,無論皮膚什麼顏色,都不能特赦。

    顧曉敏一定要把他認出來,使他受到制裁,否則他還要繼續出去防礙公安。

    警員關上房間,單面玻璃外一排站着六名華裔青年,曉敏只需一分鐘便認清楚……

    “左邊第二人,手臂上紋着一條小青蛇的便是,他還有兩名同黨,不在此地。”

    那隻手臂當天箍住曉敏的頸脖,勒得她透不過氣來,那條栩栩如生的小蛇像是要自皮膚上跳出來咬死她,疑匪另一隻手已經撕開她的衣領。

    曉敏忽然嘔吐起來。

    郭劍波連忙掏出手帕。

    “你呢,先生,你可認得出人?”

    郭劍波答:“左邊第二人,錯不了。”

    “謝謝兩位。”

    曉敏到洗手間去用冷水沖洗,郭劍波一言不發,一直在她身邊照顧。

    女警受不了刺激,責備小郭:“先生,這是女廁,這裏不同日本,男女共享洗手間,請你馬上出去!”

    把他們當日本人了。

    曉敏説:“我沒事,請在門外等我。”

    她擦乾淨了,才偕小郭離去。

    沒想到適才那中年婦人糾結幾個親人站在警局門口等他們,一見到曉敏,便奔上來用粗話直罵。

    她指着曉敏;“唐人不幫唐人幫洋人,你這個賤人終身不得好報”

    她一口唾沫吐到曉敏的臉上。

    曉敏一語不發,跟郭劍波上了車。

    她用手捂着臉,過好一會兒才説;“別駛回家去,我想去喝一杯。”

    “我帶你公園散心,酒這樣東西,除非喝死,否則還不是會醒來。”

    想想也是,曉敏點點頭。

    她很感激小郭並沒有説多餘的話。

    過很久很久,她問:“老伯要搬家,”她十分關注。

    “恐怕要遷往老人院。”

    “那裏不適合他,”曉敏衝口而出,“老得像他那樣,已經不是老人。”

    大抵只有郭劍波才聽得懂她的話。

    在海洋館附近休息一會兒,曉敏躺在長凳上看藍天白雲。

    曉敏説:“我願意支助老伯找地方搬。”

    郭劍波問:“你想清楚了,他可能會再活一百年。”

    “沒問題,我會關照我女兒及孫兒照顧他。”

    “我代他向你致謝。”

    “你。”曉敏看着他,“你到底幹什麼,是大學講師呢,還是專欄作者。”

    “兩者都是。”

    “明天的講座我不來了。”

    “你是不來的好,你有矛盾,胡小平與顧曉陽就沒有。”

    小郭説得對。

    “範裏呢,範裏可有猶疑。”

    “她完全以觀光的心情出現,縱有感慨,卻不深刻。”

    小郭觀察入微。

    曉敏深深吸進口氣,又重重籲出一口氣,“我一向最尷尬,我最喜歡的小説一向只是咆哮山莊與大亨小傳,那種永恆的,沒有時代氣息的愛情故事,因不合胡小平的意,於是我武裝起來,漸漸熱血沸騰,學習對政治敏感,惜始終不能徹底地改頭換面。”

    “我認為你已經做得很好。”

    “才不呢,中文班上學生越來越少,走完一個又走一個,英文班何嘗不是小貓三隻四隻,一點辦法也無,其實何必勉強,”曉敏心灰意冷,“會講英文的一輩子講英文,會中文的用中文,多好。”

    小郭問:“那些成年人怎樣考試入籍唱國歌?”

    曉敏記得入境時移民官一邊叫人去召翻譯一邊問站在他面前的老太太:“來了廿多年還不會説英語?”

    曉敏忽然説:“我想家。”

    郭劍波不出聲。

    “我想回家。”曉敏又説。

    郭劍波拾起一額石子扔入湖中。

    “你呢,你想不想家,你想不想回家?”

    “卑詩省便是我的家。”小郭回答得很肯定,他回過頭來,朝曉敏笑一笑。

    是,是他太祖父有份出力打下來的江山。

    曉敏站起來,請小郭送她回去。

    回到公寓曉敏用熱水衝身,温度調校得稍高了一點,用藥水肥皂擦過,渾身發紅,但是感受上還不夠乾淨,身上不知哪處老是像粘着一口滑膩膩的唾沫。

    曉敏的好處是終歸睡得着。

    胡小平回來把她搖醒,“起來,我們去吃川菜。”

    曉敏擺擺手,“別理我,你們去好了。”

    “起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起來。”

    曉敏苦笑,推開胡小平。

    小平絞來一把冰毛巾硬敷在她臉上,她醒了,把冰巾紫緊按在臉上,希望消腫。

    胡小平看着她面孔,“你彷彿哭過的樣子。”

    欲哭無淚,“什麼時候了?”

    晚飯時候,一桌人都是胡小平談得來的朋友,有些過來已經十六七八年,有些剛來探路,有些拿到護照正要回香港重整旗鼓,七嘴八舌,熱鬧非凡。

    川菜香且辣,曉敏吃了很多。

    她很知道小平的經濟狀況,趁空檔溜到櫃枱付帳,領班小姐彬彬有禮地笑道:“顧小姐,已經付過了。”

    曉敏大奇,誰還這麼慷慨,今時今日銀根甚緊,舊時最豪爽的人,此刻也要三思。

    今晚可是三百元的帳呢。

    正在懷疑,有人一掀簾子出來,“顧小姐。”

    曉敏一抬眼,咦,那人是範裏的表兄章先生,原來這正是他的川菜館,今晚老闆請客。

    “章老闆你太客氣了。”曉敏是由衷的。

    “什麼的話,顧小姐大駕光臨,小店無比榮幸。”

    曉敏笑,“只怕我會常來呢。”

    “歡迎歡迎。”

    “謝謝你章老闆。”這才想起,其實沒有人正式介紹過他倆。“範裏的好朋友我們都歡迎。”

    “章老闆來了有多久?”

    “十年了。”

    曉敏點點頭,“朋友們在等我。”

    “顧小姐請便。”

    章老闆的言行舉止帶點書卷氣,不似飯店老闆,但又有幾個移民可以重操故業,誰知道他的前身是不是大學教授。

    一桌十多人連胡小平在內,酒醉飯飽,站起來拍拍手便走,根本無人理會是誰付的帳,看,果然,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所不同的是飯絕對不能白吃。

    也許曉陽説得對,胡小平這人是有點問題,他浸淫於私人的抱負中,生活細節卻要人代勞,當他是朋友,偶而請請他,借沙發給他休息,都是小事,做伴侶卻牽涉到數十年長期服務。

    而且不能抱怨。

    誰吃得消?

    年紀非常輕的時候無所謂,穿一套粗布褲,揹着水壺、照相機,跟他出發去參加活動,回來寫報告至深夜,只覺好玩,過了廿一歲,倒不是走不動,腦榫開始生攏,有點懷疑該類活動的真正效用。

    是,的確是宣泄情緒的好方法,但是否長遠之計呢。

    時間用在哪裏是看得見的,收入不足,何以為生,絕不能老依賴父母與姐姐。

    曉敏調頭情緒漸生。

    胡小平卻仍然好此不疲。

    曉敏知道他倆已不再是平行線。

    但她仍然支持胡小平,他幹得有聲有色,已成為行業中表表者,她佩服他的理想,

    而因為這點理想,他有一種特殊的,與眾不同的氣質。

    在車子裏,胡小平忽然轉過頭來説:“謝謝你。”

    “不客氣。”曉敏微笑。

    胡小平記得顧曉陽有一次瞞着妹妹找他開談判,話説得相當難聽:“小平兄,”她説:“你讓我妹妹管接管送,津貼你日常經費,倘若她是個富家女,稀疏平常,但顧曉敏不過是個白領,你把她弄得光鮮點的衣服都沒有一件,你居心何在。”

    胡小平深深內疚。

    不久顧曉陽舉家移民,鼓勵妹妹前往團聚,那一年,編輯這門職業在移民積分表上可取得十分,姐姐肯做她擔保人,又得十五分,這件大事很快就獲批准。

    胡小平鼓勵她走。

    他們是這樣分的手。

    無帳可算,兩人的感情實在太純潔,他沒欠她、她也不欠他,在今世真是難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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