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男朋友分手後,悶得不得了,他們就帶我坐夜總會、酒吧。我並不是太妹,即使太妹也還有寂寞的時候,我坐在眾人當中,聽他們扯談,擺龍門陣,面前放一杯飲料,始終沒有喝醉過,醉了明天還是要起來做人的,又是何苦?所以每次坐得眼困,就打道回府,躺在床上,不入睡,想得太多,入睡之後,夢也太多。
後來我們找到一個小小的酒館,只有七八桌臺子,有一個彈琴的人,日日奏出很好的曲子,一個菲律賓女人夜夜把她的怨恨唱出來。我們在那個地方一坐可以好幾個小時,吃完晚飯來,到睡覺的時候走,週末索性坐到打烊,我們不是最好的客人,卻是熱心的客人,這個地方叫玫瑰園。
漸漸我們與老闆熟,也與彈琴的人熟,近半夜人少的時候,我們會說:“祖,把那首歌再奏一次!”祖會微笑,撫起琴鍵,重新的把曲子彈一次。
漸漸他們以為我已經忘記那段不愉快的事,可是大家還是天天來這裡聊天,這一幫人都寂寞。
祖認識我們。祖是一個長得相當漂亮的男人,年輕,廿多歲,當他彈琴的時候,他穿一件襯衫,外加件小背心,不愛穿外套,有時候這件背心是釘亮片的,亮片一閃一閃,似他的眼睛。他的聲音也好,只是他不太喜歡唱。
我們想把祖請過來喝一杯,但是他不肯,有時候我們買一杯啤酒,放在鋼琴旁邊,讓他小息的時候可以拿得到。祖是有點性格的,他不與人客搭訕。
有一日,是我的生日,祖為我奏出“快樂生日”。這其實是我最不快樂的一個生日,事實非常的殘酷,我不好意思說出來,再多的朋友也比不上一個愛人。
我把一小塊蛋糕拿到祖的琴那裡去。
他坐在那裡熟練地彈著琴,微笑地說:“謝謝你。”
我端張高腳凳子去坐在他身邊,我說:“又生日了。”
他問:“你的心情並沒有好一點?”
我詫異的問:“你幾時看出我心情不好?”
“我當然看得出。”他還是微笑,“女孩子開心的時候都會刻意打扮,除非失意,像你,你不大換衣服,今天生日,還是牛仔褲。”
我聳聳肩。
“來,我為你唱一首歌,你喜歡什麼?”
我說:“謝謝你,我不懂音樂,這支歌暫時寄在你那裡再說。”我搖搖頭。
“年紀輕總是有希望的,我覺得你要振作起來。”
“祖,”我無可奈何地笑,“你說話怎麼像個老頭?”
他但笑不語,手指滑過去,一首動聽的歌又出來了。
我坐在他旁邊喝完一杯啤酒,才回到原來的位置去,這是我和祖第一次交談。祖在玫瑰園一個星期彈七天琴,很少有告假的時候。有人問他為什麼不休息,他微笑的說:“我沒地方好去,樂得多賺一天線。”難道他也是個寂寞的人?
回來還是睡不著,想到去年生日,我穿著一條漂亮的裙子,站在愛人身邊,一齊切大蛋糕。那時候我最喜歡看結婚禮服的樣子,一副準新娘的樣子,所以人的事真是不能說的。
我在房間走來走去,獨自抽著煙,這些日子竟沒有把失戀症治好,十分低能。最後很失意地睡著,久久不能甘心,那種感覺像小孩子到嘴的甜食又飛了,生氣、失望、沮喪、傷心,人家說起碼要三兩年才可以忘記,天呵三兩年,這一次戀愛已經浪費掉三年,再三年一個女孩子到底有幾個三年?誰還敢再接觸到男人,一個女人活一百歲,也只有二十到卅歲這十年是值錢的,我怎麼辦,怎麼辦。
我不想被人看出我的心情,所以開始稍微注意衣飾,可是穿給什麼人欣賞?普通的朋友是不會注意這種細節的,不比以前,即使換一副新耳環,也可以得到讚美。
我隨他們到玫瑰園,叫了飲料,我們這群的發言人說天天這樣來,實在很花費,以後最好是一星期改為來三次,甚至兩次,我愉快地第一個表示贊成,因為他們當初來這種地方泡,也是為了我。
他們偷偷的看我一眼,他們只是朋友,他們比較粗心,一個人除非心中有愛情,否則眼睛不會看得到細膩的東西。他們以為我已經恢復過來了。
那日我們跟祖說明這事,祖聳聳肩,表示無可奈河,他仍然微笑著。
我忍不住問:“祖,你白天做什麼?白天你又不用彈琴。”
他笑答:“跟雙面人一樣,白天我是另外一個人。”
我們都覺得祖真是很可愛的。
祖向我點點頭,他說:“你穿白色十分好看,我喜歡你這樣打扮。”
這時候菲律賓的女歌手在唱: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
如果你不愛我讓我走。”
我向祖笑笑,我的笑其實不成笑容,太多的苦澀,像一個受重傷的人的呻吟,甚至是我也不好意思再逗留在他的面前,我們很快的走了。
其實就算天天來這玫瑰園喝一杯啤酒,也花不掉多少錢,但是大家都沒有興趣,大家都厭了。
沒過多久,消息傳來,說他很快找到新的伴侶。我的情緒變得非常壞,這樣的不經意,一個女朋友緊跟著另外一個,或者對於一些人來說是可能的,或者這些日子來我根本不認識他。
我到玫瑰園去,這次只我一個人,我不再在朋友面前爭一口氣,裝出輕鬆的樣子,是以當女侍送來啤酒的時候,我哭了。很久沒有哭,眼淚流下來的時候有種異樣的感覺,特別的涼,胸口像是被人強力的打擊了一下,難過得火燒似的,要裂開來,我忍不住彎下腰。
琴沒有停止,我抬起頭,祖坐在我對面,那個菲律賓女子在自彈自唱。我連忙用手指抹去眼淚。
祖說:“真是奇怪,多少人為愛情受傷。”他的聲音非常的溫柔。
“你怎麼知道?”
“太明顯了,一個象你這樣的女孩子,除了愛情,還有什麼可以使你流淚?”他溫和的說:“你的生命中不會再有什麼樣的打擊。”
我低著頭,不作聲。
“他一定是個心腸非常硬的男人。”
“我不知道。”我說。
“你要不要聽我唱歌?”祖問。他真是個好人。
“不,謝謝你,改天吧。我說:“我聽不進去。”
“我明白。”他說:“我很明白。”
“祖,”我問:“做人有什麼意思呢?雖然我們可以活六七十年,但是一切得在年輕時發展:學業、事業、愛情、婚姻,我覺得壓力太大,我受不了。”
“不要心煩,什麼事情都要慢慢來,你先坐一會兒,我過去工作了。”他走開之前在我肩膀上拍一拍。
我沒有等,我喝完啤酒就離開,祖是不會介意的。
過沒多久,家長髮言了,他們把我圍在當中,像開會一樣,不主張我夜夜上街“冶遊”。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我們家沒有壞人,更不容許有越規的女人,一個女人失意時候可以上吊,可以痛哭,但是不可以晚上在街上亂逛,我做錯了。我們家裡每個人都小有成就,大家都小心謹慎的做人,互相敬重,我們家,什麼都上軌道,一是一,二是二,念文科的全往英國跑,念理科的全往美國走,丁是丁,卯是卯,看電視不看歌唱節目。可是怎麼也有我這麼不爭氣的一份子?
我非常安份的退一步,承認天天去小酒館坐是錯誤。一個受過正統更好教育的女子,行為舉止要理智漂亮,即使吐血,要回來鎖上門,躲在無人之處吐。
我有一段日子不上玫瑰園,沒有理由要去。我們一家都非常的健康活潑,感情生活講究平穩,不求奇峰突出。我每天依然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去工作,可是晚上覺得非常寂寞,彷彿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像站不住,在黑暗的房間這樣絕望,不知道何時何日又照進來一絲金光。
我知道祖絕對不是我心目中的金光,他是一個好人,他甚至不是一個朋友,我是個驕傲的人,面孔上表現得十分民主可親,但內心不是那一回事,男朋友第一要拿得出去,各人的環境與生活背境不一樣,其他女孩子的王子對我來說不過是平凡得極之普通的一個人,他們在他們環境裡應付自若,走到我的世界來算是什麼?她們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與他們爭執是因為沒有必要,他們不懂得我,他們沒有必要一定得懂我。自小活在有頭有臉的人群裡,單具有一個名字是不夠用的,我不能允許人家問我的男朋友:他是誰?我可以沒有男朋友,但是不能有一個普通的男朋友。我的習慣是這樣,四周圍的人習慣也這樣,除非我打算結婚,與丈夫躲在世界某一個角落裡,永不出現,這樣的機會不是沒有,但是我自問不會甘心,不甘心也就是不快樂。
但是在玫瑰園裡我得到一份安靜,聽祖在一個角落彈琴,通俗的歌一首首的出來,絕對是種喜悅。
一個星期六,我到玫瑰園裡去,他正在彈“情人的眼淚”,我一聽就認了出來,這是一首動聽的歌,祖彈得非常流麗。他見到我,馬上笑一笑,示意我到他身邊去。我坐在他身邊,抽香菸、喝啤酒,向他點點頭,微笑。
他看著我,手指未曾停下來。“你很久不來了。”他說。
我不便向他解釋,只是微笑。
他穿著一件黑緞子小背心,不曉得是什麼古老衣裙改的,上面繡滿了彩色的花。
我說:“清朝年間,一個貝勒重病,親王不肯去看兒子,說他活該,直到他垂死,那父親才勉強的去了,一進房門,看見他身上蓋著黑袍子,上面繡滿花與蝴蝶,做老子的很傷了心,一言不發回頭就走。”
祖笑,“你怎麼會曉得這種故事?”
“書裡看來的。”我聳聳肩。
他點點頭。“你心情好多了?”
“並不好,而且害怕,害怕到老,病得昏沉,還是寂寞的一個人。”
“你想得太多太遠太精密了。”祖說。
我笑,有點不好意思,他說得很對,生命,我對生命這麼悲觀,一點點的事馬上失去希望。
“你是一個被寵壞的人,是不是?”祖說:“家庭背景那麼好,富有,教養是上等的,從小什麼都不必愁,這次在感情上最大的打擊是下不了臺,傷了自尊心,沒面子,猜得對不對?”
我說:“不是這樣,我的確是愛過他的。”
“他為什麼肯放棄你?”祖問:“有什麼困難?”
“他不高興我,他不愛我。其他的因素很多,最主要是不愛我,其他都是籍口。”
“你真是這麼洞察世情。”祖笑說。
我點點頭,“這是我的缺點,我喜歡把事清算個清楚,從來不編故事來做夢,我很驕傲,不允許自己活得糊塗。”
祖看著我。“你十分難得。”
“謝謝你。”我也笑。
“你家人與你一般的驕傲?”祖停止琴聲。
“豈止一般!”我說。
菲律賓歌女坐下來續彈。我與祖坐到一張雙座位的沙發上。
祖問:“你到玫瑰園來,他們反對?”
我不響。
“一定反對了。”他微笑,“看到你與個洋琴鬼說話,他們會怎麼說?”
我連忙說:“祖,我們只是驕傲,我們不惡劣。”
“你不像那種反叛家庭的千金小姐。”祖笑,“那種女孩子大概是在小說中才出現的。”
我說:“那是寫小說的人想瘋了,巴不得有個千金小姐私奔出來陪他去吃苦。我不是千金小姐,可是我愛家,家這麼舒服,為我做過那麼多,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要反叛他們,他們是對的,永遠對的。我受過教育不能讓我荒唐。
祖詫異的說:“你這麼的自負!”
“是的。”我溫和的說:“祖,我們說別的事。”
他側著頭不響。
我看著他。是的,祖是好人,再好我不會找他做我的男朋友,人家問他做什麼,我只能說“在玫瑰園彈琴”,不可能,人家要笑的,我不在乎人家笑什麼說什麼,但是我自己都會笑自己:看,你讀了那麼久的書,這樣優秀家庭出身的人,長得還不壞,怎麼跟一個彈琴的人在一起?我自己就先覺得墮落了,怎麼還活得下去?感情不是犧牲,感情是互相欣賞,教育水準生活背景不一樣的人決不能夠互相欣賞。做朋友我不介意,怎麼樣的人,只要不太過份,都可以成為朋友。男女之間不一樣,我可以錯,但不可以墮落。絕不可以。
祖說:“我高興認得你,你的態度不一定對,可是……我們說別的。你沒告訴我,你喜歡誰的歌。”
“好的都喜歡。歌的好壞容易分辨,跟小說一樣。”
他笑著搖搖頭。
我馬上說:“你不喜歡我,因為我自負。”
“不,”他溫柔的說:“我喜歡你。”
那日我走回家去,夜深得受不了,我這個寂寞是有代價的,我的自尊比什麼都要緊。
我過著四平八穩的日子,內心要炸開來,表面上得裝得很好。我渴望到玫瑰園去,希望聽到祖瞭解的聲音,奇怪我竟把這麼多事告訴他,從來沒有的事。
到於祖我是放心的,高興的時候我說高興,沮喪的時候他看得出來,他永遠瞭解,他的人格簡直非常高尚。就是他的衣服也十分文雅,根本不像個在夜總會唱歌的人。
我沒有每天去玫瑰園,可是我知道有事可以去告訴祖,在祖面前我一次比一次單純,像個小孩子恢復了天真。我常常去。
我問:“祖,你快樂嗎?”
祖說:“是的,我快樂。”
“真的?”我不相信,“怎麼可以快樂?”
“滿足。”他說:“知足常樂。”
“亂說!”我笑:“別來這一套。”
“真的。我一天睡六小時,儘量早起,練鋼琴、玩結他、吃午飯,下午帶弟妹到公園走走,或是看電影,雖然我在晚上工作,但是我努力生活正常。任何圈子裡都有壞人,我承認在這種地方工作的人要比大學裡複雜,但是……”他聳聳肩,笑了。笑得那麼漂亮,純真得極可愛的。
我很羨慕他這一份誠意,我問:“你有女朋友嗎?”
他搖搖頭,“寧缺母濫。”
這可說到我心坎裡去。“你不喜歡歌女?”
“歌女也有好的,我只是沒碰到適合的人。”他說。
“你不寂寞?寂寞沒使你後悔?寂寞沒使你哭泣?”
我把頭枕在他鋼琴上,很低聲的問,我知道在問的是一個秘密。
他說:“有,每一個人都會有。做人是不是?每個人都會心碎,眼淚太普通,就像笑,不笑是不行的。”
他多麼樂觀。我說話很放肆,他並沒有被得罪,他是個了不起大方的人,不記人過。這樣的人應該把他列為朋友。
所以我說:“祖,你真優秀,我真高興我可以來玫瑰園與你說話。”
他微笑,有意無意,又彈出一首歌。
他使我溫柔。
我想我們確實是老朋友。
我有一個禮拜沒有去玫瑰園,忙著辦一件事,再去的時候,祖不在。我以為他走開一些時候,可是等半小時他也沒回來,我覺得緊張,問那個菲律賓女子。
她眨眨眼,問:“你是祖的女朋友?”
我馬上沉下臉,她怎麼可以這樣問,亂開玩笑,當然我不是,她應該看得出我不是,我要是那麼容易找到男朋友,還用來找祖說話?
我說:“我只是祖的朋友,他請假?”
“他病了。”
“重要嗎?”
“你可以去看他,我把他的地址給你。”
“不要了。我隔幾天再來。”我說。
我怎麼可以上門去看他?他不會是重病,只是傷風,我想。
隔三天我再去玫瑰園,他還沒回來。我想念他的琴聲,他的小背心,他眼睛閃爍的笑容。我一直奇怪他發生了什麼。玫瑰園沒有他就不似玫瑰園。
我考慮很久。我該不該問祖的地址?如果不打算去探訪他,就不必多此一舉,那菲律賓的女人一定會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以後我來玫瑰園太不方便,他們會背後鬼鬼祟祟的造謠。划不來。
但祖對我這麼好。他忍受我的驕傲,他這麼和氣。他永遠有耐心陪我說話,現在他生病,我絕對應該去看他一次,即使家人知道後失望——家人會怎麼想?我去祖的家,祖是在玫瑰園彈琴的,玫瑰園是一個酒館。
我考慮很久,然後再去問祖的地址。
因為我的態度非常友善,所以那歌女毫不留難,把祖的地址說了給我聽。
我踏出玫瑰園,叫一部街車,往祖的家駛去,找到他住的那層屋宇,我放下一半的心,他住的地方相當整潔,但是站在他的門口,我又猶疑起來,我這次來是否恰當?他畢竟是個……在夜總會工作的人。
想了良久,我才把手指按上他的門鈴。
他應聲來開門,穿一件白襯衫,一條牛仔褲,身體健康,毫無病容,我十分驚奇,他見到我站在門口,詫異得張大了嘴。
我們倆對立在門口很久,我忽然之間明白,我來看祖不是因為祖病了,而是因為我想念他,我有點不好意思,難道我真的會想念他?
我問:“不是說你病了?你怎麼沒有病?”
他衝口而出,“你怎麼會來的?請進來。”
他一個人住,屋子收拾得很乾淨,他請我坐下。他替我準備茶與點心。
他說:“我沒有生病,說當然是那麼說,不然經理不會讓我請假,我這幾天晚上在準備功課,投考理工學院。”
“真的?太好了。”我十分意外,沒想到他有這種上進心。
祖微笑,“好嗎?就算理工學院畢業,也還差得遠,你不會喜歡一個這樣區區土學校出來的人。”
我很尷尬,“祖,你怎麼這樣刻薄?這就變得不像你了,你全誤會了,我很替你高興。”
“對不起。”祖說:“是我過份。”
“我很關心你,”我說:“許多天見不到你——所以我來看你,客氣點好不好?”我笑著。
“今天考完,休息一下,明天回去彈琴。”他恢復溫和,用手裝個彈琴的姿態。
本來我想問他考了哪一科,後來見他不願多說,也懶得問,理工學院便是理工學院,祖說得對,即使畢業不過如此。
在黃昏祖與夜裡不一樣,他的膚色很健康,人也很精神,年紀輕輕的一個人,是怎麼會誤墮風塵,跑到夜總會去工作的?真是不可思議。但是說也奇怪,在玫瑰園我見到他,總是很自然的,現在就有一點陌生。
我問:“你不與家人住嗎?”
“弟弟妹妹有時候來,那小房間是為他們準備的,他們寄宿讀書,我們沒有父母。”祖說。
我喜歡這層小房子,彷彿可以坐下來聊很久,是祖的關係,他使客人覺得舒服,與祖在一起,是沒有猜忌的,他對任何人都像兄弟姊妹一樣”他有一顆善良的心,忽然之間我希望他是我的兄弟,我可以把一切心事,從頭到尾的告訴他,因此我看牢他。
“你快樂得多了。”祖說:“不再哭泣?”
“潑翻的牛奶,哭也沒用。”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還是隱隱作痛。
“時間可以治療一切傷痕。”祖微笑。
除了無聊,無聊隨著時日增加。我沒說出來。我不懂得消磨時間,每過一天,我就害怕一倍,時間越過越少,一天消失之後,生命就短一天,可憐的是誰也抓不住時日。每日早晨太陽昇起,我就害怕,直到黃昏,大勢已去,一顆心又定下來。想太多是沒有用的,做人不能想太多。
只有見到祖的時候,他笑裡的溫暖使我安全。他的家很快變成玫瑰園一般舒適。怎麼會呢?怎麼會是他?我不明白的看著他,他不過是個普通人。
“來,”祖說:“我跟你再添點飲料,我們可以去看一場電影,我會打電話告訴老闆,病還沒有好。你要不要與我出去?”
我想一想。回家?沒事做。閒著也是閒著,倒不如跟祖出去跑跑。真可恥,我不該這麼想,祖什麼時候都是一個好伴,與他在一起很高興。
祖看著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回家也沒事做,所以不如跟我出去逛逛,對不對?”
我的臉馬上紅了,“你煩不煩?”我高聲說:“太聰明瞭。”
祖笑,“你還是天真的,世故成熟下的天真,特別難能可貴。”
我與他出去看電影,電影院碰見了親戚,他們以關懷好奇的眼光去看看祖,我十分勉強的介紹:“這是祖。”然後坐到戲院裡,心不在焉的看完一場戲。這世界就是那麼小,在哪裡都會碰到些莫名其妙的人。祖並不是他們想像之中的那樣,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可是年輕男女走在一起,就有那個嫌疑,叫我怎麼解釋?祖,你為什麼沒有高貴一點的身份?為什麼?
電影散場,我結結巴巴的謝過祖,要回家。
祖以清澈的眼睛看著我,他說:“你覺得丟臉是不是?剛才在親戚面前,你介紹得那麼不自然,是因為我原本沒有資格與你走在一起?我只是個樂師,你是千金小姐,在平時我連替你拉車門的資格都沒有,不過因為你現在寂寞,所以委屈的抬舉我,你是這種想法,對不對?這不是朋友之道呢,我很抱歉我的身份卑下,配你不起,我可做夢也沒有想到要你自公主的地位降到地上來遷就我,我送你回家,以後你要很有教養的,只跟你身份相仿的人在一起,千萬不要作越軌行動。”
我呆住了,他的聲音那麼平靜,他說的話卻像雷霆般的有力,那真是好人祖嗎?
他替我叫好一輛車子,我麻木的坐進車子裡,車子開動,然後到家。我不氣憤,也不傷心。
家人看見我,笑問:“看完電影就回來?這麼早?”消息傳得像打電報一般的快。
他們那麼相信我,我卻跑去找祖這樣的人,還被他罵一頓。可是祖說的都是事實,他一句也沒說錯,我就是那麼勢利,那麼可惡,我不配他的忠貞、純潔、坦誠,他有可貴的人格,但是我怎麼向人解釋,一個樂師也有高貴的人格?我需不需要向人解釋?我到底是為什麼活著?為面子?為虛名頭?
家裡關心我,他們說:“出去玩玩也是好的,只要是正當娛樂,家人要你高興,可是也不想你太放縱,悶在家中久了,到底也不好。”
我一連幾天都坐在家中與自己爭戰。祖錯了。我驕傲,我自負,我要面子,這些都說得劉,可是我去找他,那是為了我想見他,與他在一起,是一種享受,斷斷不是為寂寞,我不是惡劣的人,不懂利用人,這一點他不應該誤解我,為了寂寞,什麼樣的人都可以作伴嗎?祖太看低自己,祖不應該這樣。我那天去看他,的確是為關心他。
我坐在家中好幾天不動。
他一定又回到玫瑰園演唱。他的生活是豐富的,比起他,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窮人。他活在他的環境中,他懂得控制生活,不是被生活控制他,他活在光明的一面,樂觀的、清明的,這麼講道理,沒有人比他更理智更公道了。
我有點為他驕傲,我很高興認識他,我一點也沒有生氣,一點也沒有。
認清楚他,認清楚自己,我終於又到玫瑰園去。
我一走進去,便看見祖坐在那鋼琴面前,揹著我,在那裡彈琴。我靜靜的坐在不引人注意的位於上,叫一杯啤酒。那菲律賓女子看見了我,向我眨眨眼,順路走過來。
她說:“你來啦?真高興看見你。”
我微笑地點點頭。
她說:“過去吧,還等什麼?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他在等你呢,等了好幾天了。”
我猶疑一刻,終於站起來,緩緩走到他身邊。
祖抬起頭,見是我,微微有點驚訝,眼睛裡充滿歡樂,向我點點頭。
我說:“祖,記得我生日那天?你答應為我唱一首歌,我一直說寄在你那裡。現在方便唱嗎?”
他高興的問:“你要聽什麼?”
我笑說:“你想到什麼就什麼。”
他一怔,笑問:“要不要坐在我身邊?”
菲律賓朋友為我端來了椅子。
祖開始唱:“假如你愛我讓我知道,如果你不愛我讓我走……”
他聲音很好,有種特殊的悅耳,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