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於剎那間明白過來,晨曦自什麼地方來,又要回什麼地方去。
日朗很鎮定,看了看鐘,便沐浴更衣,拿著車匙出門去。
晨曦就住在附近一幢大廈裡,這一區因在山上,可以看得到海景,故此高層住宅大廈聳立,如一支支鉛筆插在一起,毫無性格可言。
任憑哪個天才住了進去,也自動變成芸芸眾生中一名。
晨曦在樓下等她。
只挽一件小小手提行李,披一件薄薄長外套,不知是什麼料子,輕柔若無物,顏色如雲如霧,加上一把秀髮,在風中飄拂,看上去更超塵脫俗,宛似神仙妃子。
日朗推開車門讓她上車。
晨曦向她道謝。
日朗問:“往何處去?”
晨曦看她一眼,微笑,“你明白了?”
“是,你要去的地方,不是我們的飛機場吧?還有,你所乘的飛行器,也不是我們的飛機吧,80MB?”
晨曦靦腆,“對不起,瞞了你那麼久。”
“不、不,你沒有瞞我,是我自己遲鈍。”
晨曦笑了,“請往西郊駛去。”
“遵命。”
清晨,天尚未亮,交通順暢,日朗把小房車開得飛快,得心應手。
“在我們這裡三百多個日夜,蒐集資料,有何心得?”
“我的研究範圍十分狹窄。”
“讓我猜,你的資歷相當於我們-會系的博士生吧。”
“是,我特來做我的博士論文。”
“題目是什麼?”
“地球人類男女的愛情生活。”
日朗搖頭,“嘖嘖嘖,你選了一個很壞的題材。”
晨曦低下頭,“可不是,我有位同學比較聰明,他的題目是人類母子之情。”
“呵,那可觀得多了,人類相當鍾愛他們的後裔。”
“日朗,”晨曦訝異,“你對於人類很有了解。”
日朗啞然失笑,“那因為我是一個人呀。”
晨曦用她那碧清的妙目看牢日朗,“人最不明白的正是人,在人群中又最看不清自己。”
“喂,客氣點好不好?”
“人類的女性其實相當偉大,刻苦耐勞,愛護家人。”
“可是我們性格上弱點甚多。”
“比起男性高尚得多了,”晨曦評判道,“奇是奇在地球上除了少數突出的男性外,一般普通男人好似無甚作為,隨便做一份無關輕重的工作,養活自己,已經滿腹牢騷。”
日朗想到岑介仁,不禁笑得彎腰,繼而嘆息。
“地球女性是很吃苦的。”
車子駛往郊外,道路開始偏僻。
“請往右轉。”
“是。”
“前面有一模一樣的兩條叉路,仍然轉右。”
日朗問:“你在地球上的經歷,不算愉快?”
“他叫我再給他一點時間,可是我不得不走了,我導師催我交卷,家人想念我。”
“你的選擇正確。”
“但是我對與他共度的良辰美景無限思念。”
日朗“嗤”一聲笑出來,“恕我直言,地球人還有什麼新鮮伎倆,不外是在晨曦或黃昏裡喝香檳跳舞之類。”
晨曦睜大了眼,隨即嘆口氣。
“是,但是我覺得很有味。”
“你把那一套帶回家發揚光大不就行了。”
“不同的人,不同的感覺。”
日朗問:“轉左還是轉右?”
“一連七個彎,均住右轉。”
“你家在哪裡?”
“不遠之處。”
“能告訴我嗎?”
“你可聽過天秤座?”
日朗吸一口氣,也許晨曦說得對,不算太遠,在春季晚上,天秤座四顆大星可以用肉眼看得見,它的右邊是處女座,左邊是蠍子座,每年到了秋分,太陽進入天秤座,日夜均勻,故名天秤。
日朗到這個時候才開始覺得無比困惑:“你們在地球上毫不忌諱地來來去去,有多少日子了?”
晨曦講得比較含蓄:“地球上各種現象一向是大家研究的目標。”
“為什麼,因為我們落後?”
晨曦笑,“你們心不在科技發展,故成績略差。可是也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們借鑑,譬如說,你們是那樣懂得享受生活。”
車子轉到第七個彎,在車頭燈照明下,面前忽然出現一小塊草坪。
“到了。”晨曦說。
“航天器呢?”
晨曦著一看時針,“接應飛行器過十分鐘就到。”
“飛船停在何處?”
“雲上。”
日朗大奇,“地球各航天組織可知道你們蹤跡?”
“雙方是絕對有默契的。”
“可是各國從不向人民公佈。”
“以免引起不必要恐慌。”
“恐慌?”日朗攤攤手,“我會尖叫奔跑向你撲殺嗎?”
晨曦凝視日朗,“如果我不經意露出本相,你可能會害怕、逃跑。”
日朗苦笑,“信不信由你,我見過更可怕的人與事。”
“真的,”晨曦說,“若干地球人露出原形,醜陋無比。”
“大家都是靠皮囊及表面工夫遮遮掩掩罷了。”日朗訕笑。
“日朗,聽著。”晨曦忽然正經起來。
“是,請吩咐。”
“日朗,別的我做不到,但是我可以賦你在時間隧道隨時出入的本領。”
日朗一呆,“那有什麼好處?”
晨曦微笑,“怎麼沒有好處?你可以重新回到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去,重溫舊夢。”
日朗問:“只是那樣?”
晨曦見她一點也不稀罕,不禁啼笑皆非,“憑人類的科技,再過兩個世紀都辦不到呢。”
日朗大感不解,“在自己過去的生命歲月裡進進出出,有什麼意思?”
晨曦蹬足,“為期三個月,三個月內你可以回到過去任何一天裡,進出隨意。”
她忽然伸出手,替日朗手腕扣上一隻鐲子,“但,你不能跑到別人的生命裡去,你也不能改變一切已經發生之事。”
日朗大笑,“啐,那我回去幹什麼?”
晨曦看著她,“你總有比較快樂的一天吧,再活一次,有什麼不好?”
“謝謝你,晨曦,但我可能用不著這一件法寶呢。”
“還有——”晨曦還想說些什麼。
這時日朗已經聽到一陣輕微“嗡嗡”聲。
“日朗,再見。”
日朗問:“我們有可能再見嗎?”
“或許永不。”
“很慶幸可以認識你。”
晨曦與她擁抱一下。
日朗爽快地掉頭就走。
她聽到飛行器接近的聲音,以及引擎噴向地面的熱量,終於忍不住,回頭望,但她只看到草地被壓扁部分形成一個圓型圖案,而晨曦與她的飛行器在短短幾十來秒鐘內已失去蹤影。
她是唯一為她送行的人。
真沒想到焦日朗會結交一個異鄉人為朋友。
日朗回到車內,駛入市區。
抵達辦公室的時候,曙光甫現,天空呈魚肚白。
日朗揉揉眼,疑是做夢。
但是一天工作已經展開,她也開始小跑步,在寫字樓裡撲來撲去,有時急得頭昏,所以嘴裡總含著一小塊巧克力糖,增加體能。
偶爾有一分鐘空檔,她也會想:多沒意思,每天重複同樣的瑣事,做來做去做不完,可是不做又不行,做了多年也不見成績效果。今天洗完頭明天又髒,洗頭水用完又得重買,若不是為了老的小的,多活三十年少活三十年也沒有分別。
岑介仁母親去世,日朗也跑到岑家幫忙,老人真爭氣,星期三還在處理家務,星期五就去世,只在醫院耽了三十多個小時。
床上還搭著她前兩日洗淨的替換衣裳,桌上放著未看完的報紙,辦完事肚子餓,吃的是岑母煮的鹹蛋。
說也奇怪,同樣的事對焦岑二人卻有不同的反應。
日朗經過此事,更加對世情看淡,只覺事事無所謂,並不想爭。
但岑介仁卻說:“當然要趁活著掙更多吃更多,好好享受,不枉來這世界一趟。”
所以日朗覺得他倆已經完全失去溝通。
中午太陽隱隱約約出現一會兒,接著又下起雨來。
日朗想:晨曦不知到家沒有?
她舉起手來看錶,這時又看到腕上那隻陌生的時計。
科學越是先進,儀器越是簡單。這隻時計,看上去同腕錶沒有什麼差別,但已經可以控制時光隧道的出入口。
日朗苦笑。
據晨曦說,三個月內,她可以隨時進出前半生過去的歲月,重溫舊夢。
為什麼限時三個月?
可能是因為九十個日夜之後,時計能源會告用罄。
日朗蠢蠢欲動。
這真是一個人罕有的奇蹟,可惜她只能回到自己過去的歲月裡去;否則,她願意到別人的生命去瀏覽參觀。
回到什麼階段裡去好呢?
日朗沉思,有哪些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
這個時候,“咚”的一聲,有人推門進來。
日朗定神一看,是她的好友範立軒。
“咦,你怎麼來了?”
立軒坐下,用手掩著臉,“路過。”
“你看上去需要一杯咖啡。”
“最好有杯還魂酒。”她嘆口氣。
“發生什麼事?”
“升職名單發表了,上面沒有我。”
“應該有你嗎?”
“工夫人情,樣樣做足,等完又等,結果落得如此下場。”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你沒聽過嗎?”
“他人好似永遠得心應手。”
“立軒,各有前因莫羨人。”
範立軒緊緊握住日朗的手,“我真想同自己說,這是一個噩夢,醒來之後,我才二十二歲,青春年少,大把前途,父母愛我,我沒有焦慮。”
日朗的心一動,“你的確有一個快樂的青年期。”
立軒低頭不語。
“立軒,今晚到我家來,我們秉燭夜談。”
“有什麼好談?不外是苦水罷了。”
日朗瞪她一眼,“你想幹嘛,秉燭夜遊?”
範立軒已經站了起來,“謝謝你的咖啡。”
“你覺得怎麼樣?”
“只有兩個做法,一:另謀高就;二:若無其事。”
“立軒,祝你幸運。”
“生活真正乏味。”她感嘆。
“今晚來我家,我會做正宗咖哩。”
立軒走了。
忽然之間,日朗發覺她眼角添了許多細紋,肩膀垮下來,步伐蹣跚。
日朗看著她,就像照鏡子,同是天涯淪落人。
並且,日朗才不要回到她自己二十二歲那一年去。
那一年,她連正經工作都尚未找到。每天上午去見工,下午找房子住,暫居表姑家中。
兩個星期後,只見親戚面色越來越孤寡,像是怕她一輩子賴著不走的樣子。
寄人籬下的日朗忽然害怕起來,開始為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粗工,幫他家的孩子補習,替他們買罐頭汽水糖果……
她怕失去這唯一的依靠。
結果十來天之後還是搬走了,實在受不了那種臉色,她拿著行李,站在路邊等街車。不禁笑起來,能淪落到這樣,也就見了底了,不會比這更糟糕,黑暗過後,必是黎明。
她搬到青年會。
一個月之內,找到了公寓,也找到了工作。
回到那一年去?開玩笑,傷口剛結痂,又去揭破它?嫌上一次還不夠痛嗎?
那種二十二歲,不做也罷。
一直到現在,一遇到情緒低落,焦日朗就鼓勵自己:“這算是什麼?比這難一千倍也熬過來了,現在我躺在這麼舒服的床上,這張床在一間這樣寬敞的睡房裡,睡房在中上級公寓中,公寓在一個很好的地區;而這個地區坐落在繁華自由的都會里,還有什麼好怨?來,提起勇氣,應付生活。”
這時同事探頭進來打斷她的思潮,“還不下班?天秤座見。”
日朗伸伸酸倦的雙腿。
後來,隔了很久,她聽見表姑那個孩子不成才,不願升學,也不肯做事,心中就感慨。那年她替他補習,他居然取出一隻鬧鐘,等一小時一到,鈴聲一響,立刻合上書本,要趕走日郎,難怪落得如此下場。
更感慨的是,假使他們待她好一些,她焦日朗也許就永遠不會像今天這般獨立。人總有惰性,有得依靠,誰願意跑出來單人匹馬打天下。
剛想走,電話鈴響。
日朗不得不聽。
“日朗?”是她的母親。
是,焦日朗當然也有母親。
她找她只有一回事。
“我需要一筆額外開支。”她每個月都超支。
“我晚上送過來。”
“這次要三萬塊。”
日朗沉默了一會兒,“不,每個月至多一次,每次不得超過一萬,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不夠用。”
“我也不夠用,”日朗挺幽默,“錢還是我的呢。”
她母親說:“兩萬。”
“不要再講了。”
日朗放下電話出門。
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同其他部門同事訴訴苦,聊聊天,才打道回府。
母親隨後就到了。
一進門就伸手。
日朗掏出支票簿。
她母親不耐煩地說:“芝麻綠豆,付現款不就行了。”
日朗只得數現鈔給她。
可是她猶自酸溜溜說:“你賺得還要多。”
日朗過去,把大門拉開,示意她走。
焦太太,呵,不,他們早已離婚,她不叫焦太太,她是姚小姐。
姚小姐穿得比焦日郎時髦,裙子在膝蓋以上,外套釦子要吸一口氣才扣得上。
“日朗與我似兩姐妹”她老愛那樣說。
可是無論是心情外表,日朗都自覺比她蒼老。
她走了以後,日朗緊守諾言,煮了一鍋中式咖喱雞給立軒吃。
她坐在廚房,把晨曦給的手錶脫下,仔仔細細看一遍,又放在耳畔傾聽,只見表上有幾個把,大抵是作調校時間用。
日朗輕輕按下,二十二歲該是七年半之前,夏季是六月,正在把玩研究,門鐘響了。
她去開門。
來人是範立軒,踢去鞋子,自斟自飲。
“我去給你準備食物,保證辣得你哭。”
自廚房出來,發覺立軒已經順手戴上了那隻神秘時計,日朗吃一驚,馬上拉起她手腕看,只見表面上紅色數目字已開始跳動,表示時計正在操作。
日朗驚愕,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邊範立軒卻忽然打了一個呵欠,“你這隻跳字手錶倒是新鮮。”
日朗不敢替她除下,她蹬足,“立軒,你不問自取。”
“我這就還你,我見好玩——”她又打了一個呵欠,“噫,好累呵。”
日朗連忙扶她躺下。
“日朗,我就在這裡睡一覺。”
“不怕,你放心,我在這裡。”
只見範立軒選擇了一個舒適的姿勢,臉帶微笑,墜入夢中。
日朗呆住,沒想到立軒做了實驗品,她此刻受儀器影響,睡著了,她的靈魂會回到七年半前的一個夏天裡去嗎?
醒來時要好好問她。
範立軒呼吸均勻,看樣子在一兩小時中絕對不會醒來。
日朗只得取過一本小說,挑燈夜讀,每隔一段時間,去看一看立軒。
過了零時,日朗替她蓋上一床薄被,才去睡覺。
那一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兩個女子一覺睡到天亮。
是範立軒先起來。
日朗聽見響聲,才掀開被褥,“立軒,立軒!”
立軒在廚房吃咖喱雞。
日朗一眼看到那隻時計已被除下,擱在茶几上,她連忙收起它。
立軒看到日朗,馬上說:“日朗,你那張沙發什麼牌子?睡得舒服極了。”
日明看著她,“有沒有做好夢?”
“有,被你猜中了。日朗,我做夢清晰地回到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去,父母為我在家中舉行慶祝會,每一張面孔,每一個細節都像真的一樣,在父母心中,我是獨一無二的瑰寶,他們真愛我。”
“你真幸運。”
“是的,日朗,成年後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麼?今日我將回公司告大假,休息一兩個星期,出外旅行,重頭再來。”
“真是好計劃。”
“還有,咖喱真不錯,可惜不夠辣。”
“慢著,立軒,告訴我,夢境是怎樣開始的?”
“這個夢不比其他的夢,醒來後仍然什麼都記得。開頭的時候,我在一條非常長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然後看到有一道門,推開它,原來是我家的客廳,我看見年輕的自己,穿著一身的紗衣,正在吹熄生日蛋糕上二十二支蠟燭。”
“你看見你自己?”
“是,像一個旁觀者一樣。”
“現場諸人有沒有看到你?”
“沒有。”
“呵,像看電影一樣,你生命過去的電影。”
“不,比電影真實多了,令我深深感動。母親的眼神,親友的關懷,都使我明白過來,我不應自怨自艾。”
“立軒,夢境對你這樣有益有建設性?”
立軒雙眼忽然紅了,淚盈於睫,“真沒想到母親那樣愛我。”
日朗不語,她沒有共鳴。
“去,去梳洗吧。”
“我已經一年沒見她了,”立軒說,“我決定到溫哥華去探望她。”
那一日,日朗與立軒一起出門。
一整天,日朗仍在躊躇,要不要利用那時計回到過去?立軒彷彿得益良多。
可是,立軒是另外一個故事,她是父母掌上明珠,珍若拱璧。焦日朗又是什麼東西,好不容易掙扎到今日,把過去全部扔在腦後,再回去?沒有那麼笨。
每天開始,日朗都要灌濃茶,再捧起茶杯,秘書說:“焦小姐,一位梁兆平先生找。”
日朗一怔,他?“接進來。”
兆平是她在岑介仁之前的男朋友,其人不務實際,愛攝影,極具天份,已懂得生活情趣,性格同岑介仁是兩個極端。
兆平君一年前已經結婚,對象是名富家女,婚後據說生活幸福。二人不問世事,周遊列國,一切費用岳父支持,之後兆平出版了好幾本攝影集,深獲好評。
說也奇怪,日朗不但不惱怒這個人,還替他慶幸。
雖然久不見面,卻仍是朋友。
“兆平,別來無恙?”
“日朗你好,你怎麼又轉了電話?工作跳來跳去,不辛苦嗎?”
日朗啼笑皆非,“老兄,我們為了生活,忍辱負重,在所不計,對了,閣下很難得早起吧?”
“早起?不,我還沒有睡呢,在衝曬房內呆了一個通宵。”
日朗只得苦笑,“有何貴幹?”
“我找到從前替你拍的底片,衝了出來,想給你送上。”他真是個單純的好人。
“謝謝,太太好嗎?”
“很好,我現在教她沖印放大,我們有全套儀器,閒時一頭鑽進黑房,其樂無窮。”
日朗除去替他高興,不知說什麼才好。
“下個月我們到俄國去,日朗,你記得那時你說過要陪我去紅場嗎?”
日朗乾澀地說:“不記得了。兆平,我要開始忙了。”
“那好,我睡醒了找你。”
天下有那麼幸運的人。
又難得他與妻子相處得那麼融洽。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日朗與他相處的時候,常常極度困惑,此人全無財經頭腦,收入不算差,卻一個子兒不剩,時時欠房租、電費、水費,被截了線就點洋燭。
日朗極之欣賞他的才華,但是她也希望將來可以成家,很明顯,梁兆平完全不是那塊材料。
為免吃更大的苦頭,她毅然與他分手。
可是你看,現在梁兆平住在岳家背山面海的別墅裡,不問世事,不看賬單,光是專心娛樂便是,多麼快樂。
天生他才必有所用。
岳家非常尊重他,每年為他搞攝影展覽,設法替他拿國際獎狀,梁兆平如魚得水。
還記得故人,實在難能可貴。
焦日朗至今尚困在小辦公室裡營營役役,因敬畏前度男友不食人間煙火,故找了一個經濟實惠的岑介仁,漸漸又覺得他世俗。
看樣子錯不在他們,而是在她。
日朗深深嘆息。
非得練好本事不可,屆時,愛嫁什麼人就嫁什麼人。
氣話?非也非也。
等人家來給她一個家是非常緲茫的事,最好先置了家,才去找對象。
下午開會回來,辦公桌上放著一隻大大的信封。
秘書說:“梁兆平先生留下的。”
“他親自上來?”
“是,還有一束毋忘我,已插在瓶子裡。”
打開信封,看到一疊照片,都是年輕的焦日朗。
日朗呆住了。
少年的她也並非一個美女,但年輕有年輕的好處,清純的眼睛,甜美的笑容,光潔的皮膚,都使人覺得她可愛,這副容貌感動了焦日朗自己。
兆平君有藝術家的細緻本色,在照片背後註明了年月日,以及地點,像“下午在心曠神恰的淺水灣畔拍攝”之類。
難得的是他妻子把所有照片都當作藝術品,一點兒也不拈酸喝醋,她信心十足,任由兆平把前度女友玉照放大相贈。
梁兆平真幸運。
日朗的心一動,要不要回到那日的淺水灣頭去呢?
那天,她焦日朗不是不高興的。
她用補習所得的薪酬買了一件廉價紅白藍三色泳衣,可是穿在少女高挑的身段上,也十分美觀。
與梁兆平乘公路車到淺水灣嬉水。
那時的淺水灣同現在的不一樣,那時影樹成蔭,樹下有疏落的麻將臺子,供人雀戰。
日朗呼出一口氣。
她隨即想起,那天黃昏返家,正是父母正式分手的尷尬日子。
不不不,她不要回去看吵架。
那是多麼醜陋的一幕。
男女雙方爭持不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吃虧了,你一言我一語,儘量醜化對方,把最瑣碎的細節都翻騰揭穿來講,一絲餘地不留。
說到激動之處,還撲上去撕打,男方恃力氣大,毫不容情,便是兩下巴掌……
看在日朗眼中,只覺羞恥。
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力氣不用來辦事,倒用來打人。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天天吵個不休,總是不肯一走了之。
每次吵,日朗都取過外套到附近商場溜達,或找梁兆平訴心事。
在街上游蕩至深夜,不願返家。
她很早便持有門匙,自出自入。
那日一回家,便看到父親提著箱子離去。
他沒有正眼看女兒。
日朗看到母親在哭。
哭泣失去的時光與感情。
她投資失敗,所託非人。
直到最近,日朗才明白,那純粹是運氣的問題,每一段婚姻都是一項賭注。
像梁兆平,她押下去一定輸。
秘書拿文件進來,看到照片,“這是誰,好漂亮。”
日朗不語。
還沒利用那隻來自天秤座的時計,焦日朗已經回到過去。
她還以為她已經把她卑微的過去遺忘。
沒有,就因為永遠忘不掉才越發想忘記。
日朗永遠記得母親的哭泣聲:絕望、痛苦、恐懼,如一隻受了致命傷的動物的垂死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