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凌晨三時了,周公館卻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不住傳出對話聲腳步聲,車來車往。
這一列都是小洋房,獨門獨戶,可是如此喧譁,到底也吵醒了鄰居趙氏夫婦。
“什麼事?”
“開舞會吧,周某習慣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不,”趙先生起來探視,“不象,沒有樂聲。”
“上次被洋人報警干涉,他還敢把擴音器拉到花園通宵廣播?”
“喂,你來看,停滿了警車。”
趙太太好奇地走近露臺。
趙先生肯定,“出了事。”
“不會是情殺案吧。”
“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一個男人在五年內換了四任女伴,其中兩名,還正式註冊,發生糾紛,也是意料中事吧。”
趙先生嗯地一聲。
“別管閒事,睡吧。”
“姓周的同我差不多年紀——”
“羨慕他的豔福?”
“不不不,誰敢。”
趙太太沒好氣,“把燈熄掉,明日一早還要去飛機場接大弟呢。”
“是是是。”
周宅卻一直沒有靜下來。
鄰居口中的周某穿著西裝鐵青面孔坐在大廳中央,制服人員正為他錄口供。
“周先生,屋內一共幾個人住?”
“六個人,我,仙妃亞羅賓遜,兩個女傭人,一名司機,還有一個廚師。”
“嗯,四個人服侍兩個人。”
“不錯。”
“這位羅賓遜小姐是你什麼人?”
“女友。”
“保險箱號碼有多少人知道?”
“我一個人。”
“請把今晚的情況說一說。”
“今夜十二時半我飲宴返來,一進房門,就發覺保險箱已被打開,裡邊的幾套珠寶不翼而飛。”
“什麼樣的珠寶?”
周康年把彩色照片交給警探。
“價約多少?”
“近億。”
“有無保險?”
“當然有,但是你們的責任是懲罰不法之徒,我告訴你,我同警務署長王思棋是私人朋友,我的律師明日一早會同他聯絡。”
第一趕到現場的是黎家成督察,聽了這話,不禁好笑,卻不動聲色。
“周先生,你放心,我們一定努力辦事。”
他曾經在照片中見過這位周少爺,年紀不大,生活卻十分糜爛,賺錢有點本事,人格卻頗有問題,誤解風流,以為女伴多即富男性魅力,重量不重質,貴多不貴精,早已成為城中笑話,卻還洋洋自得。
保險箱在睡房一角,掩飾得很好。
其它夥計正在盤問那幾個傭人,可憐他們睡眼惺忪,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珠寶最近佩戴過嗎?”
“每套都時常用。”
“誰佩戴它們?”
周某答:“當然是我的女伴。”
黎督察問:“每次由你自保險箱取出,交她們佩戴,宴會後除下,交還給你鎖上,可是這樣?”
“正確,保險箱從瑞士訂製,釘死在地板上,固若金湯。”
警察們都吃驚,沒想到這人精刮如此,那意思是,他從不將珠寶贈予女伴,每位女伴只能輪流佩戴珍飾,卻無資格擁有。
警察們留到天亮才收隊。
一出周宅大家都打呵欠。
“我們還要捉賊呢。”
“保護婦孺也很重要。”
“珠寶到底由誰竊去?”
“幾個傭人相當可靠。”
“司機已經做了十年。”
“女傭一無所知。”
“保險箱在鞋櫃之下,他們也不知道。”
“那染假金髮的仙妃亞呢?”
“對,要問她了。”
“是內鬼毫無疑問,家中一絲不亂。”
“來歷不名的珠寶市價如何?”
“十份一價錢收貨。”
“一億元老鼠貨,不過以一千萬脫手。”
“售價一億的珠寶,實價約五千萬左右,也就是說,這批賊贓,流入黑市,不過值幾百萬,若果拆散,更不值錢。”
“原來如此。”
“全是身外物。”
“那些女子,樂於與周康年周旋,為什麼?”
“虛榮。”
“那些女子,不過是半紅不黑的歡場女子,也沒有損失。”
“他不捨得花錢,人又猥瑣,哪裡找得到聰明美絕,當時得令的女伴。”
警車一輛接一輛開走。
屋內,周康年仍在生氣。
仙妃亞卻若無其事聽音樂喝咖啡。
“喂,靜一點。”
“啐,幹嗎要我默哀,又不是我的珠寶。”
“你是唯一知道保險箱在何處的人。”
“哈哈哈,你懷疑我?”
“仙妃亞,你的確是可疑人物。”
“你已叫我返紐西蘭,我們明日起一刀兩斷。”
“所以你懷恨在心。”
“恨你?”那洋女象是聽到世上最大笑話似,“我明日動身,恨你就不會一走了之那麼爽快。”
“你有無碰過那些珠寶?”
“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保險箱密碼,記得嗎?”
周康年百思不得其解,密碼十分妥當,除他之外,的確沒有人可以開啟。
仙妃亞暗暗好笑,打個呵欠,上樓睡覺。
周康年輾轉不安。
倒不完全是珠寶的問題,他覺得失卻人身安全,十分忐忑。
仙妃亞走得太爽快,沒有招待記者,不要求解散費,叫他思疑。
翌日中午,警察又來了。
周康年問:“可以扣留仙妃亞羅賓遜嗎?”
黎督察搖頭,“她整晚在俱樂部賭錢,有人證,無疑問。”
周康年頹然。
“還有什麼人可以進出這間屋子?”
“沒有人。”
“你的前妻呢?”
“我和她們已沒有來往。”
如此無情,十分可怕。
“有一位林於凱小姐——”
周康年忽然緊張,“她與此事無關。”
“林小姐是你最新女伴?”
“是,昨夜我就是與她在一起跳舞。”
“仙妃亞知道後曾與你爭吵?”
“督察,我才是苦主,我是受害人,我不是賊,你憑什麼盤問我?這同珠寶失竊有什麼關係?”
“周先生,你有位女友,叫劉劍鳴可是?”
“十多年前的事了。”
“也許你不知道,周先生,林於凱,是劉劍鳴親生女。”
周康年跳起來,“什麼?”
黎督察笑笑,“我們嘗試與林小姐聯絡,她的經理人卻說,她今天一早已出發到星馬登臺,我們要待她回來才能問話。”
周康年的聲音有點顫抖,“怎麼會,一點都不象。”
黎督察笑笑,其實母女很象,他看過兩人照片,周某一直喜歡同類型的女人。
警員再次告辭。
消息很快傳聞,報上大字標題:“富商周康年寓所失竊,損失近億,”案件成為市民茶餘飯後閒談資料。
有人真正關心嗎?並不,社會上畢竟還有更重要的事正在發生。
新聞漸漸沉寂,珠寶影蹤全無,案子僵在那裡,而周康年另外找到女伴,這次,她是東南亞某小國的華僑女,要求比較低,年輕,聽話,至於氣質,那就不能太過計較了。
女伴身上仍然珠光寶氣,不過,那是新置的首飾,猜想每次赴宴回來,照樣要脫下交返周氏保管。
黎家成督察在這段時間內不是沒有破案,他與手下偵破了一起銀行械劫案,一宗勒索事件,以及在海關人員協助下,搜獲了至大宗走私香菸。
可是,他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在周氏失寶案上。
並非故意,而是時間人手有限,凡事總得分先後輕重。
據說周氏十分生氣,向上頭投訴了好幾次,警司微笑說:“黎,這陣比較靜,你查查失寶案。”
黎督察於是又翻出記錄來看。
“仙妃亞的嫌疑最強。”
“嗯,她肯定是內應。”
“你的意思是,還有其它同謀?”
“自然,你看,一共七套首飾,連絲絨盒子失蹤,許多人以為珠寶不佔面積,可是也會裝滿一隻小型行李夾,那些珍飾,另外有人接應取走。”
“誰?”
“我們在現場調查之際,那人已經離境。”
“誰?”
“林於凱女士。”
有人覺得不可思議,“什麼,周氏先後女友聯合起來洗劫他?”
“九牛一毛耳。”
黎督察笑,“這不是羅賓漢劫富濟貧時代,無論理由多充分,犯案始終違法。”
“兩位女士是舊相識?”
“這不過是一個假設,我手上沒有證據。”
這時,有位女同事進來,“黎,查到了,仙妃亞仍在本市,她在蘭桂坊主持一間小小酒吧。”
“咦,她沒有回紐西蘭?”
“去過,很快回轉。”
“本市酒醉燈迷,自有吸引人處。”
黎家成取過外套。
“去何處?”
“查案。”
“我也去喝一杯。”
“你最好去調查那宗街市炸彈事件。”
假金髮的仙妃亞站在櫃檯後邊,胖了,可是明顯地比從前快活。
看到黎督察,她一愣。
好記性,她沒有忘記他。
仙妃亞隨即滿面笑容迎上來,“我請你喝一杯。”
黎家成也笑,“自力更生,多好。”
仙妃亞問:“有什麼事嗎?”
“沒事也可以來喝杯酒。”
“當然。”
“姐妹淘有無來祝賀你?”
“每個人都有朋友。”仙妃亞非常小心。
“你可認識劉劍鳴兩母女?”
仙妃亞答:“我不與華人深交,你們比較多疑,拘謹,雖然聰明,講義氣,但文化差距太大。”
“說得好,但華洋通婚例子也很多。”
“愛情不可思議。”
“你可有愛過周康年?”
“他不是一個可愛的人。”
“你一直沒有誤會?”黎家成意外。
“可是,我也沒料到他會那麼猥瑣討厭,試想想,他出身望族,又接受過高深教育,是名執業會計師,生意那樣成功,但卻不可救藥地瑣碎,小器,他有己無人,蔑視女性,以為錢是一切!”
黎家成喝完杯子裡的酒,輕輕地問:“錢不是一切嗎?”
真料不到仙妃亞斬釘截鐵地道:“不。”洋女有洋女的可愛。
黎家成告辭。
他去找林於凱。林小姐是新進歌星,還沒有紅,不過不要緊,她有的是時間,黎家成一見她,就被她那股青春氣息攝住,普通的白襯衫及三個骨褲子,已經叫人目不轉睛。
黎家成公事公辦:“你約會過周康年?”
她象看到恐怖電影似睜大眼,“不不,不是約會,我們見過一兩次,是因為他公司新年晚宴想邀請我唱歌,他的年紀足夠做我父親,我怎麼會同這種人在一起。”
黎督察笑了。
林於凱籲出一口氣。
“令堂是電影演員劉劍鳴?”
“是。”
“她與周康年過往密切,你可知道?”
林於凱臉上的笑容消失,“我從不過問母親私事,我只知她是個好媽媽,千辛萬苦獨自靠雙手養活我,供書教學,一樣不缺。”
“是是是。”
“過去的事已屬過去。”
“是是是。”
林於凱笑了,“別再去麻煩她。”
“是是是。”
黎家成回到警署,與同事談起此事。
“劉劍鳴曾與周氏同居過兩年。”
“那時林於凱多大?”
“約七八歲。”
“嗯,她應該記得周康年。”
“但是她一字不提,周康年也不知她是誰。”
“劉女士近年生活怎麼樣?”
“已經退休,薄有節蓄,閒時打打牌,十分低調。”
“那是最理想的結局了。”
“林於凱非常孝順。”
“看得出來。”
“上帝是公平的,一個人不會一無所有。”
“為什麼我有第六感覺,劉女士與此事有關?”
“我也覺得是,但又沒有證據。”
“而且,牽涉在內的女士,彷彿還有其它的人。”
“誰?”
“周氏的前妻陳書珊。”
黎家成聳然動容,“有這種事?”
“他另一個妻子是誰?”
“前模特兒梁偉倫,去年患癌症辭世,臨終想見他一面,周氏的秘書一直說他在外公幹。”
“惡劣。”
“是有這種人的。”
“你呢,你會怎麼做?”
“我愛過的人,我愛一輩子。”
黎家成說:“好了好了,都快成為情聖了,這裡還是警署嗎。”
“陳書珊怎麼會牽涉在內?”
“陳女士主理一間旅遊公司,仙妃亞往紐西蘭的飛機票,以及林於凱到星馬的行程,都由她安排。”
“譁,還有其它的人嗎?”
“沒有了。”
“速探訪陳女士。”
黎家成答:“我去。”
陳女士是一名秀麗的少婦,談吐得體
她很坦白:“離了婚也就忘記此人,不想再提。”
黎家成相當冒昧地問,“完全忘記了嗎?”
陳女士笑吟吟答:“完全百份百。”
她並不稀罕誰相信誰不相信她,交待過已盡人事。
“這家旅遊公司是周氏贊助的嗎?”
陳書珊臉色一沉,“不,你別誤會,旅行社由我獨資,我並無取他一分一毫,”隨即嗤一聲笑,“他雖有錢,卻巴不得女人還倒貼給他,糠裡榨不出油來。”
“周氏是一個那樣的人?”
“我的話已經講完。”
“你可認識仙妃亞魯賓遜?”
“我人客很多。”
“林於凱呢?”
“是那位歌星嗎,她曾經來買飛機票,人很和氣。”
黎督察見不得要領,禮貌地告辭。
回到警署,他聳聳肩,“懸案。”
同事笑問:“你是大偵探,看不出端倪?”
“我有假設。”
“說來聽聽。”
“我一直以為周氏的女伴遭欺騙,遺棄,是咎由自取。”
“她們貪慕虛榮,才受周氏利用。”
“一半也因為天真的緣故,漸漸發現這個男人的真面目,已經消耗了好幾年青春,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
“結果還是不得不走。”
“因為周氏已另結新歡。”
一位同事說:“終於,那幾個命運相似的女子聯合起來對付他,最容易的目標是那批首飾。”
“不錯,她們都戴過那些珠寶,知道價值不菲。”
“林於凱故意接近周氏。”
“對,仙妃亞是內應,由她設法配了大門鎖匙及洩露防盜警鐘號碼。”
“實際行動的是誰?”
“陳書珊或是劉劍鳴,要不兩人一起。”
“美女黨。”
“很容易得手,她們都是周宅熟客,穿堂入舍,易如反掌,得手後,把珠寶交給林於凱。”
“對,第二天她就帶著首飾到東南亞去登臺,先後不到十個小時已經脫手。”
“是,那邊的買主早已聯絡好。”
“可是,我們沒有證人證據。”
“況且,還有一個關鍵。”
黎督察微笑,“是,周康年說,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保險箱密碼。”
“這隻保險箱,構造十分特殊,我做過調查,瑞士的製造商給我寄來資料。”
“如何特別?”
“一般保險箱的密碼是1至0阿拉伯數字。”
“是呀。”
“周康年這隻保險箱密碼,卻由廿六個英文字母組成。”
“譁,變化無窮。”
“所以呀,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密碼可能是‘我們必需補案’或是‘你嗜紅酒否’,甚至是‘那少女的胭脂顏色真漂亮’。”
“高招高招。”
“所以你說,這分明是懸案。”
“聽說,保險公司懷疑周氏故意報失,不清賠償。”
“不怕,他損失得起。”
大家哈哈哈笑起來。
在郊外一層小洋房裡,幾位女士的神色卻十分凝重。
她們在談論的,也是同一件事。
“那個黎督察能幹精明。”
“是,他能把我們幾個人的關係串在一起,可見已有懷疑。”
“懷疑又怎麼樣,周康年也懷疑我們。”
“別再提這個人。”
林於凱站起來,斟出香茗,先遞一杯給母親,其餘的奉給仙妃亞以及陳書珊。
仙妃亞微笑,“世人想不到我們會成為好朋友。”
“是偉倫去世觸發我們合作。”
“是,偉倫真可憐。”
“偉倫太過天真。”
“他竟假裝認不出她的聲音,怕替她支付醫藥費。”
“把梁偉倫當垃圾一樣丟在公立醫院裡吃苦。”
她們沉默了,像是致哀。
“這次聚會之後,我們不再聯絡,以免警方再跟。”
林於凱笑,“他沒想到,此事由我策劃。”
“於凱,你的嘴巴要鎖上。”
“哼。”
“黎督察是好人,”劉劍鳴說:“他並沒有窮追猛打。”
“人家忙捉賊。”
“你我也是賊。”
“在人情上,我們不過取回我們應得的。”
林於凱笑,“自尊哪裡取得回來。”
她們嘆息。
劉劍鳴問女兒:“於凱,你怎麼知道他保險箱的密碼?”
“這個賤人。”
仙妃亞也好奇,“於凱,說給我聽。”
“他認識我第三天就在我耳畔說:‘蜜糖我愛你’,我記得很清楚,當年他與母親在一起,也常常這樣叫我媽,為什麼?他身邊女人眾多,叫名字,怕弄錯,索性個個都是蜜糖兒。”
仙妃亞說:“他的確也那樣叫我。”
陳書珊嘆氣,“真滑稽。”
林於凱說:“我想,這個人最得意最喜歡的一句話,便是‘蜜糖我愛你’。”
“我怎麼沒想到。”
“這句謊言他還打算用多三十年呢。”
“於是我託仙妃亞試一試。”
仙妃亞笑,“保險箱一打開,我眼如銅鈴,差點按捺不住想獨吞,後來一想,不行,他頭一個懷疑到我,我難以脫身。”
“還是得靠於凱。”
劉劍鳴說:“於凱把真首飾混在假首飾中連登臺衣裳一起就到了那邊。”
“真替於凱捏一把汗。”
“也真痛快。”
“他的保險箱密碼不知改了沒有。”
“痛定思痛,一定改了。”
“叫什麼?”
“‘寶貝我愛你’。”
她們又大笑。
然後,聚會就散了。
小洋房是劉劍鳴的家,客人走後,她收拾一下,走到露臺坐在藤椅上。
忽然之間,一串風鈴無風自響,她抬起頭來,輕輕說:“是偉倫嗎,托賴,我們得到很好的價錢,有位太太一口氣全部買下,我們平均分成四份。”
她用手託著腮,想笑,卻沒有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