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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荒郊野外

    像醉酒一樣酡紅的葉子從枝頭飄離,在冬天的風裡面翩翩飛舞,它並沒有沾落泥塵,馬蒂的手掌接住了葉子。

    生長在亞熱帶的槭樹,落葉喬木,其葉如楓。這條街上正種著一排槭樹,盈枝的樹葉都在寒風裡凍紅了,放眼望去,有在北國楓林裡的情調。馬蒂把手上的槭樹葉遞給小葉,小葉卸下小揹包,從包中拿出一本她正苦讀的《黑格爾學述》,把槭樹葉輕輕展平,夾進書頁裡。於是當她再艱難地掀開黑白紙頁時,就會瞥見一抹陶醉的楓紅。

    小葉高高地攀在牆頭上,在馬蒂來得及阻止之前,她已經整個翻上近兩公尺高的牆頭。小葉的短髮在風中翻飛,她的臉頰泛著年輕的桃紅色。

    “你也上來嘛,這上面好好喔。”小葉央求馬蒂。

    “危險。”

    “才不呢,我拉著你,你爬爬看。”

    “一個女孩子家,像猴子一樣。”馬蒂像個姐姐一樣數落著牆頭上的小葉,但她已經探試性地踩上牆角的花臺。

    “誰說女孩子不能像猴子?”小葉倒懸下來,一手扳穩牆頭,一手拉住馬蒂,嚇了馬蒂一大跳。

    “不要不要!”馬蒂尖叫著,“這樣你會栽下來,你坐好不要動!”

    才叫著,小葉的手已經很有力地將馬蒂拉上去,驚魂甫定的馬蒂剛在牆頭坐穩,小葉一撥短髮,索性把穿著短靴的雙腳也抬上了牆頭,哼起歌來。

    牆裡面是一座中學,長著短草的操場上,有一群女生正在玩籃球。牆頭上很寧靜,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

    這是一所有名的女子中學,要不是和素園約了在這裡相見,馬蒂從來也沒來過這一帶。現在如楓一般的槭樹枝葉拂著馬蒂的腳邊,眼前是可愛的女校風光,顫巍巍地坐在牆頭,心情卻浪漫了起來。

    今天是投票日,大家得到了一天的選舉假。臺北原本就充滿了因為工作而久羈不回家鄉的人們,這一天都回到鄉里投票去了。吐盡客居人口的臺北街頭,空空蕩蕩,因此顯出了奇異的舒緩。在這一天裡,車行優遊,人蹤從容,一陣風將選舉公報從路頭刮到路尾,走在冷清的馬路上,臺北人心中都感動了,他們總算在這種蕭瑟裡感受到這個城市的一絲遼闊與大方。

    馬蒂和小葉一早就手拉手去投票選臺北市長。而素園投完票之後,卻還去加班。一個急著為客戶趕辦的Case,不能因為選舉耽擱。她在辦公室裡把最後的定稿傳真給客戶,一邊看了手錶,發現與馬蒂她們的約會要遲到了,就匆匆收好什物,抓著皮包衝下樓,招了計程車。

    一進計程車,她說:“請到景美。”素園人癱在坐椅鬆了口氣。今天中午約了馬蒂、小葉去郊遊,幸好一個上午的趕工下來,她著意保持自己的體力,連咖啡也忍住不多喝,現在大致還算精力充沛。

    那司機把煙熄了,菸蒂丟出窗外。他並不把計程表按下,卻轉回頭看素園,慢條斯理,他問:“小姐,投票了沒?”

    又來了。自從臺北市長選戰白熱化以後,搭計程車變成了一場強迫性的鬥智遊戲。從同仁那邊,素園聽過了不少的計程車奇遇:一個外省第二代同仁在計程車裡,與擁黃的國民黨籍司機疲勞激辯一個多小時;而不懂臺語的人被擁陳派趕出車子;操臺語的卻跟擁趙派司機吵了起來。

    現在素園快速把車裡瞄了一圈,沒有“青溪”的標誌,沒有綠十字旗,沒有任何貼紙可供辨識。汽車音響裡的卡帶,不是《春天的花蕊》,連司機的口音也不透露任何訊息,既不像外省人,又不是臺語。

    “選誰都一樣啊,只要他尊重民意,就是個好市長。”素園展開遊離戰術。

    “那你不覺得黃大洲做得不錯嗎?臺北十項建設,你看多不簡單?”司機說。

    司機的表情有一絲調侃,分明是欲擒故縱。素園押注似的豁出去說:“我不這麼認為。”

    “好!給你載!”司機撥下計程表,開動車子。

    一路上,司機滔滔不絕地縱論三黨情勢與臺灣未來,所言多是匪夷所思的街頭耳語。

    下車之後,素園發現她終於累了。她看到高高坐在牆頭上的馬蒂與小葉。

    仰著頭,面對馬蒂和小葉的慫恿,素園笑著拒絕爬上牆頭。最有力的理由是,她穿著這身上班用的窄裙和高跟鞋,根本不適合肢體大幅活動。

    聽了她的藉口,馬蒂和小葉對視片刻,她們二人一齊伸出手來,左右挾起素園。一陣兒童式的嬉鬧後,素園也上了牆頭,只是裙子歪了,頭髮凌亂,手肘擦破了一小塊皮。

    小葉蘸了些口水,敷在素園破皮的手肘上。素園整了整衣衫頭髮,開始覺得很愉快。北風在耳邊呼號,風中傳來學校的鐘聲。

    “坐在這裡真好,我好像又回到了傷心咖啡店。”素園說。

    “才說咧,那你怎麼這麼久不到店裡來?”小葉問。

    “忙嘛,忙死人了。”素園摟住小葉肩頭,“其他人還好嗎?吉兒也忙?藤條還好吧?那海安呢?”

    一個籃球夾著勁勢飛過來,馬蒂輕呼一聲,小葉伸手截住了球,操場上玩球的少女們都聚過來了。

    小葉將球挾在臂彎,穿短靴的雙腳在牆上蕩啊蕩。她盯著少女中為首的那個女孩。那女孩也仰頭望著她,女孩的雙眼非常漂亮,她緊抿著雙唇,逼出了頰上可愛的酒窩。

    “把球還給我。”女孩說。

    “你叫什麼名字?”小葉問。

    “你叫什麼名字?”女孩反問。

    “小葉,這是馬蒂,素園。”

    “球還給我。小葉哥哥。”女孩說。她認真的表情與撒嬌的口吻,顯出令人不可抗拒的少女神色,女孩十分了解這優勢。

    小葉一縱身跳下牆,馬蒂和素園都倒抽了一口氣,她們開始思考自己要怎麼下牆。小葉說:“我跟你們一起玩。”

    少女們都笑了,小葉加入球局。從牆頭上看下去,穿著短夾克的小葉,如此挺秀出眾,連少女們也要相顧失色。小葉很快地掌握了控球的角色,她的籃球基礎甚好,太好了,夾雜在兒戲般打球的少女間,如入無人之境。事實上,少女們已經不再全神貫注於籃球上。現在甩脫了夾克的小葉,她的短髮汗溼貼在額上,她追蹤籃球的雙眼中吐露英芒,少女們的心變得很柔軟,球場上的走位也變得很紊亂。

    這些女孩,大約是看不出小葉也是個女孩吧?素園在牆上幫馬蒂綁辮子,球場上的情景看在她們眼裡,兩人都不覺得有需要去拆穿。這北風裡的與小葉的邂逅,總有一天會變成少女們美麗的回憶。誰忍心去戳穿一個少女時代的美麗回憶呢?

    “小葉真的是投錯胎了。”馬蒂雙手摩挲著耳畔的髮辮,“她真像是個男孩。你剛認識她時,就是這樣子的嗎?”

    “那時候啊,小葉,”素園開始給自己打辮子。她說,“是中性了一點,很可愛,全公司都疼她。但還不至於像現在簡直是個男孩。”

    “這中間難道有什麼轉變?”

    “人總會變的。我們不也都變了嗎?”

    “說得也對。”

    綁著印第安式的粗辮子,馬蒂和素園都坐在牆頭,讓自己的雙腳晃盪,事實上她們都找不到下牆的方法,直到打球打得滿臉紅透的小葉過來,把她們像貨品一樣扛下牆。

    下午一點多了,照原訂計劃,她們坐車到政大,再轉搭小公車上山喝茶。

    小公車卻在上山的路上塞住了,怪不得臺北城裡如此空曠,原來大家都是一般心思,都趁著難得的假期出外遊玩。臺北外圍的郊區就是這幾個選擇,所以急著從城裡出走的人潮,又都在這裡狹路相逢。車潮以錯綜複雜的隊形互相牽制,進退維谷。

    等了三十多分鐘,小公車才勉強地往前推進幾個車位。山路上紛紛有車子放棄掉頭了,迴轉下山的車子越來越多,結果回程也整個塞住。車子的廢氣在山嵐裡氤氳繚繞,不耐煩的喇叭聲此起彼落,綠陰中的山路上,竟像臺北城裡一樣沉悶了。就在轉進山凹前,馬蒂一行下車漫步起來。

    一隻山上的蝴蝶會循著山路飛行嗎?不會。但是人有沉重的雙腳,所以只好依照著前人闢下的路途前行。擁擠的車陣仍舊在山路上愁腸百結,馬蒂和同伴們徒步穿過一輛輛車子,並對著車裡面一雙雙羨慕的眼睛投以同情的目光。摘一把野玲蘭,讓飛行中的蝴蝶翩然來訪。馬蒂她們邊走邊玩,爬到半山腰一片蘆葦蒼茫處,因為素園腳痛不能再行,她們揹著柏油路旁的大樹坐下歇息。

    眼前的路上還是一條滯塞不前的車龍,左右是平展的蘆葦地和茶園,山谷裡的勁風吹來,大家都攏緊了衣裳。小葉拉起夾克擋風點了根菸。

    “不行,我走不動了,腳痛。”素園說。她穿著上班用的漆皮仕女鞋,能走這段山路已經算是毅力驚人了。馬蒂的足踝也隱隱作痛,她穿的雖是低跟鞋,但新穿不久,雙腳在鞋中猶如受刑。

    “那不簡單?把鞋脫掉就好了嘛。”小葉說,她攀上樹幹凸出處眺望前方,“再繞過半座山就有茶店了。”

    素園和馬蒂互瞧一眼,兩人齊搖頭:“那多糗!殺了我算了!穿得這麼正式再打赤腳,我寧願搭車。”

    “車子都塞住了啊。”小葉環視前後山路。

    “那我們就等。”素園說。

    “打赤腳又不會死,你管別人怎麼看。”小葉說。

    “……那好嗎?這麼多人,我從來沒有這樣做過。”素園猶豫了。

    “就試今天一次嘛,下了山再去人模人樣,現在又沒有人管你們。”

    素園哀傷地望向馬蒂,馬蒂哀傷地看著她的雙腳。

    “也好。”馬蒂脫下她的鞋子,“就試這麼一天,我管別人怎麼想。”

    很不情願地脫下鞋拎在手上,素園的雙腳踩平在柏油路面,從腳底傳來的解脫感立刻放鬆了她的表情。她和馬蒂赤腳來回走了幾圈,互相揶揄著,再來回走幾圈,素園拎著高跟鞋的右手叉腰,款擺出模特兒的華麗姿態,她說:“老天爺,我幹嗎要管別人怎麼想?”

    車隊裡的人們看著車窗外打發時間,他們都看到了赤足而行的馬蒂和素園,那樣邋遢,卻又那樣舒服。小葉朝注目的人揮手。“嗨,”小葉說,“羨慕死了吧?傻瓜。”

    解脫了鞋子的束縛,她們三人一路玩上山去。素園摘了盈懷的野薑花,小葉用隨身的瑞士刀削下幾片颱風草,做了幾個吹起來荒腔走板的小笛子,馬蒂則顯得很安靜,她打散辮子,迎風撥理她的長髮,長在草叢或山壁上的細碎野花都引起她的注意,馬蒂俯下身去親就小花,閉上眼,長久地聞取花朵的芬芳,彷彿她就是一隻蝴蝶。

    前方不遠,處處可見露天搭築的茶店隱藏在山坡間,走累了的馬蒂一行走進視野內的第一家茶棚,她們點了山上最出名的炒川七、狗尾草雞、溪蝦和炸豆腐,但很遺憾的是這時節並不出產鮮筍,在店主的建議之下,她們嚐了醃成酸味的麻竹筍乾,之後,為了消脹解膩,又喝了文山包種茶,感覺非常滿足。

    山上沒有夕陽,日與夜的交際特別分明,只見周遭的山形樹影突然之間陰沉了,路上的車隊也早已消失蹤影,氣溫陡然降得很低,草叢間的呢噥蟲鳴也寂靜了。

    這家茶棚的搭建雖然簡陋,除了桌椅和後面廚灶之外,可以稱得上四壁蕭然,但是它正面對著山谷的天然隘口,颳著北風的山上的傍晚,手拈著陶胚小盞,喝熱茶,面對山底下的臺北市遊目騁懷,堪稱是極富情調的所在。喝完了最後一泡茶,小葉起身付了賬,背起她的雙肩揹包。

    “走吧,回去開店了。”小葉看看錶,六點多了,已超過她們平時的開店時間。

    “嗯,也該回去弄晚飯了。”素園說。她把大家吃剩的伙食都打包了,準備回去稍作處理,就是給老公現成的一餐。

    “上工上工。”小葉快活地說。素園俯身套上她的鞋。

    馬蒂也彎身系鞋釦。繫到一半,她抬起頭,說:“我們不要下山好不好?”

    “嗯?”小葉說,“還想坐啊?”

    “不是,我是說,我們今天不要下山好不好?”

    “那店怎麼辦?”

    “一天不開又不會倒店。”馬蒂把鞋子又褪開。

    “我老公怎麼辦?又沒跟他說過要住外頭。”素園說。

    “出走一天,嚇不死他的。”

    “可是我們都沒有帶過夜的用具啊。”素園很猶豫,穿著這一身上班套裝,光是卸掉臉上的妝就是大工程。

    “那才好啊。聽我說,”馬蒂用腳推開素園的另一隻鞋,阻止她穿上。“就試這麼一天,我們什麼事也不要管,店不開,SoWhat?家不回,SoWhat?每天累得像條狗一樣,還不夠嗎?就試這麼一天,讓我們忘記平常應該怎麼過,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好不好?”

    小葉和素園面面相覷,很不習慣,這不像她們所認識的馬蒂所說的話。看起來馬蒂卻很認真,她斜背起皮包,跑到茶棚外的山坡處,展開雙臂臨風而立,呼嘯的北風貫穿她的全身,風裡面,有來自山林的味道,來自天空的聲音。

    “酷。”小葉笑逐顏開,“我們就留在山上,鬼混他一整晚。”

    “有沒有搞錯,荒郊野外耶?”素園說,她掛念家的一顆心掙扎了。

    “棒透了的荒郊野外。”小葉推素園一起走出茶棚。素園邊走邊跳著穿上了鞋,一手還摟緊她採來的野薑花。小葉說:“荒郊野外,我們來了!”

    素園被推到山谷邊緣,屏息在風中的馬蒂身畔。一陣風從谷底狂飆上來,吹得素園打從骨髓裡一陣哆嗦。抖完後站定了腳,她看到山下臺北市的萬家燈火,與映照其上的繁星無數。四周的空氣變得像冰一樣涼,素園吸一口冷風,問:“好吧,那我們做什麼呢?”

    “隨便你做什麼。就試這麼一天,看你要做什麼。”馬蒂說,“今天我要忘記我的一切,不要再做馬蒂。”

    馬蒂瞧瞧腳下,一塊四面平整接近骰子形狀的大石塊就在山谷邊,看來大約有幾十斤之重,馬蒂使力推動它,沉重的石塊從它棲息的泥土中翻出,長久的重量負荷,這石塊將泥土壓出一個深深凹槽,現在它滾向山谷,又黑又深的谷底處,是一個多巨石的乾涸河床。喀啦喀啦的撞擊聲從山谷傳來,巨石正在歡迎它們新來的沉重的夥伴。

    “再見啦,馬蒂。”馬蒂向滾落谷底的石塊說,“馬蒂,好好規劃你的生涯!馬蒂,力爭上游!馬蒂,做個有成就的人!馬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加油馬蒂,不要輸給別人。哇,你滾得好快,再見了,繼續你的重力加速度吧。”

    一個悶雷一樣的聲響從谷底傳來,又歸於寂靜。

    “啊,把別人撞得粉碎。”馬蒂側耳傾聽,山谷下靜悄悄沒有聲音,“馬蒂走了。現在我誰也不是,我感覺好輕快,輕飄飄。喔,從來都沒有這麼輕鬆。”

    大石塊在河床上滾定,卡死在黑壓壓的巨石間。它將天長地久地與巨石安眠在谷底,因為本身的重量,它們永遠都不會再遷徙。

    “那你呢,小葉?”素園問。

    小葉正低頭俯視著山谷最深最黑處,從側面望去,她的劉海覆蓋下來,正好遮住她的眼睫。“我就是小葉,不用再改。小葉本來就什麼都不管,別人都太假,假死算了。”小葉仰頭甩開劉海,馬蒂和素園於是又看見她那漂亮少男一樣的眼眉。她說,“今天也好,哪天都一樣,我別人怎麼想?”

    “我啊,”素園打了一個噴嚏,“就試這麼一天,只希望我能把房屋貸款和工作通通忘光。”

    素園把滿懷的野薑花望天撒出,花枝飛脫散落在山谷中,月光之下,委地的花朵映出螢火一樣的點點白光。“走吧。”馬蒂說。

    山上的這一區佈滿了茶棚,在夜色中各自以燈光造出自己的忙碌地帶,一圈圈燈光之外,是黑不可測的山林。走出這一帶,就是真正的荒郊野外了。荒涼的山上,無目標地漫遊,她們來到一家孤單的廟,在廟前的自動販賣機上,馬蒂她們買到了熱咖啡,一人一杯,捧著啜飲,坐在廟埕前的小涼亭裡。放棄了趕回家的想望,素園喝咖啡的速度舒緩了,夜變得沒有節制地漫長。“啊,要是有音樂就好了。”她說。

    小葉把紙杯遠遠拋開,“我唱給你聽。”她真的放開嗓子清唱,唱的是廣東語的《海闊天空》,歌詞馬蒂大部分無法聽懂,只有不斷重複的那一句:“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迴盪在靜如湖底的山上,馬蒂聽懂了。

    小葉的歌唱最終被嘈雜的馬達聲打斷。兩輛摩托車駛進廟埕,下來了兩對很年輕的男女,這四個人下車之後,誇張地搓手跳腳一番,顯然夜行在山風裡凍壞了他們的身體,四個人爭先投幣買了熱咖啡,之後他們就雙雙擁坐在廟前的階梯上,不時傳來毫不遮掩的浪笑。他們還又開了摩托車上的音響,於是安靜的山谷裡掩上了粗噪的少年嬉鬧。

    “一群高中生,很囂張。”小葉撇撇嘴,轉到涼亭向山谷的另一邊。

    兩對男女中,靠近雕龍廟柱坐著的那一對,陷入熱情的擁吻。因為顧忌馬蒂她們,那個戴著紅色毛線帽的女孩不停將她的男伴的手撥開,但她的男伴的手是這麼的執拗有力,女孩的上衣被扯弄開,少女的乳溝在昏暗的燈光下乍現。

    戴著紅色毛線帽的女孩撒嬌地斥責著,一手拉回衣服,突然她驚叫了。廟柱邊不遠的矮樹叢裡有窸窣的聲音,幾隻野狗鑽了出來,圍繞著少男少女們。它們的尾巴朝著地面揮擺,非常討好的姿態。

    野狗裡面有一隻很明顯地是純種洛威拿犬,褐黑分佈鮮明的毛色,和粗大的骨架顯示著它高貴的血統。不過這高貴卻只是昔日的回憶了。現在這隻洛威拿不但瘦,還長著皮膚病。它是隻老狗,被主人遺棄的命運並沒有泯滅它對人類的熱情,老狗用充滿感情的雙眼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它巨大的鼻尖正觸向戴紅帽的女孩。

    女孩又叫了,她的男伴只好撿起石頭擲向野狗。野狗的感情受挫了,它們遠遠地跑到廟埕邊緣觀望著,尾巴都滿含委屈地蜷向胯下。

    另一對男女跑過來。他們共同發現了一項新的樂趣,就是用石子追擊這幾隻倉皇的狗。那隻年老的洛威拿因為動作遲緩,軀體龐大,一連吃了幾記飛石。

    “嘿,不要這樣。”

    小葉跳到廟埕中,橫眉對這幾個年輕人。年輕人住手了,但是其中那個臉孔瘦削、戴著一副無指手套的男孩,卻挑釁地將手上的石頭上下拋弄著。

    “媽的要你管?”他說。男孩一開口,露出他缺了左門牙的模樣。

    “就是要管。媽的只敢欺負狗的爛貨。”小葉反唇相譏。

    沒有預料到小葉這樣兇,那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戴著紅色毛線帽的女孩輕輕拉住缺門牙男孩的手臂,示意要他往回走,另一個女孩抿著下唇,盯住小葉的臉孔。

    “想幹架Hou?誰怕誰?”缺門牙男孩射出他手上的石頭,砸在小葉小腿上。

    “唉喲,不要這樣啦。”戴紅毛線帽女孩看起來很苦惱,她拉拉另一個女孩的袖子,那女孩歪著嘴角笑,置之不理。

    素園和馬蒂看情形不對,一齊走出涼亭。

    “快去勸架呀,不得了了,小葉真的會打架的。”素園很著急。

    “我來。”馬蒂說。

    “叫小葉不要惹事,忍口氣就算了。”素園在馬蒂耳邊氣急敗壞說,她太急了,有一點口沫橫飛。

    “是應該忍的,這個世界上不講理的人太多了,當然只有忍。”馬蒂邊走邊挽起了袖子,她的表情中有一絲奇異的神采,“但是我今天又不是馬蒂,幹嗎那麼溫吞吞的沒有個性?”

    “不要這樣,你聽我說,小葉她……”素園氣喘喘拉馬蒂,馬蒂卻大步走向鬧事的年輕人面前。

    馬蒂擋在小葉與那群年輕人中間,覺得自己氣勢還不夠,就叉起腰。

    “你們講不講理啊?說不到兩句就要動手動腳,怎麼這麼野蠻?”

    年輕人再一次面面相覷,這一次他們的臉上添上嘲弄的神情。

    “喂喂,麻煩這位阿姨閃一邊,磕到了算你倒黴。”缺門牙男孩滿臉訕笑的意味。

    是可忍孰不可忍!馬蒂又向前踩了一步,“不要以為你們兇就怕你們,我們才不想吵架,是你們太過分了。”

    “我們愛怎樣就怎樣,要你管?”

    “本來也懶得管你們,誰叫你們沒品欺負狗?我就看不下去。”

    “要怎樣?”

    “沒有人教訓你們了嗎?這時候還在山上鬼混,你們有沒有家教?”

    “憑什麼管我們?你們還不是一樣?”

    這倒也對,換一個說法,馬蒂說:“總之你們先動手就不對,跟她道歉。”

    “我幹。”

    馬蒂傻了眼,才要破口反擊,眼前閃過一抹黑影,她跌坐在地上,左臉麻辣辣的。

    缺門牙男孩剛摑了馬蒂一掌,他背後兩個女孩反身就跑,但是他和另一個男孩卻越過馬蒂逼向小葉。突然之間,馬蒂領悟到事態十分不妙,她撐起身體一回頭,正看到缺門牙男孩向她倒過來,馬蒂又被壓制在地上。

    馬蒂雙手十指狠命掐進男孩的脖子,她聽到男孩子的哀叫,又感到一陣溼熱,從男孩的臉上,正滴落溼漉漉的液體到她的唇邊。

    另一個男孩猛力從馬蒂的尖爪中扳起缺門牙男孩,他們兩人匆匆竄向摩托車,兩個女孩已經發動引擎。

    缺門牙男孩左臉頰上湧著血,一路滴到摩托車,馬蒂這才看到小葉手上握著一把彈簧刀,刀尖也淌著血。

    “好膽不要走!”兩個男孩子拉開鴨子一樣的嗓門叫囂,催油門走了。

    “你沒怎樣吧?”馬蒂跑到小葉身邊。

    “唉,叫你勸架的,就不聽。”素園氣得跺腳,“我剛剛就是要告訴你,小葉搞不好會弄傷他們的。你看小葉又闖禍了。”

    “他敢甩馬蒂巴掌,我就要他破相。”小葉把刀尖的血跡在褲子上抹淨了,收起刀鋒。

    馬蒂上下打量小葉,確定她沒有受傷。自己臉頰上還火燙似的,卻開心起來:“痛快,哇,好痛快。”

    “閃了。”小葉拉著她們走回涼亭取袋子。

    “怕什麼?他們不是落荒而逃了嗎?”馬蒂覺得亢奮極了,連這夜裡的山風吹來,都驅不散她全身的燥熱。

    “大姐,”小葉說,“別鬧了。這種爛角色我看過太多,不出半小時,他們就會找一票人帶傢伙殺上來,快閃吧。”

    夜裡山上並沒有交通車,因為馬蒂與小葉身上還帶著血跡,連便車也攔不到。她們往山裡快步走了一陣,小葉攀到山坡上前後張望,她看到山路上急馳而來的摩托車群。

    “追來了。”小葉跳下山坡。

    “怎麼辦?”素園的腔調中帶著抖音,她緊張極了。

    前後就一條山路,兩邊都是濃密的叢林,正盤算著,馬蒂一手拉住一人,往前奔去,山路前面轉個彎,左側山坡上有一棟別墅,黑壓壓的並沒有燈光。石砌的圍牆大約有兩公尺高,上面還有加高的鐵刺圍籬。

    馬蒂帶著兩人繞到別墅側邊,那裡是一排電動鐵欄,應該是轎車進出口,鐵欄有一點鬆脫了,與圍牆之際產生一道窄窄的空隙,正好讓她們三人側身擠了進去。從鐵欄後望出去,摩托車群駛過前面山路,車上都是前後雙載著兩人,共有七八輛之多,那個缺門牙的男孩臉上裹了一塊骯髒的布,也在車陣中,倒是女孩子們都不見了。

    摩托車在別墅前彎道上打幾個迴旋,車上的人都瞧向別墅,一邊猛催摩托車油門,車子都暴出尖銳的咆哮聲,不久他們又紛紛往前揚塵而去。直到摩托車聲隱沒在山路的那一端,素園才揹著圍牆頹坐到地,剛剛擠進鐵欄時,她的法蘭絨外套被鐵釘鉤出一道長口,破掉的前襟軟軟地垂在胸前。素園低頭把臉埋到兩手之中。

    “對不起,早知道就應該乖乖回家的,說什麼要留在山上鬼混,都是我的錯。”馬蒂輕輕觸素園的肩膀,覺得滿懷歉意。她的模樣也很狼狽,方才那男孩滴到她臉上和前胸的血跡尚未乾,不知是否出自下意識,馬蒂被一股血腥氣燻得十分噁心。

    “不用道歉。”素園揮手撥開馬蒂。她仰起頭,臉上竟是一朵笑意,“要是回家了,我頂多軟綿綿躺在床上看電視,怎麼碰得到這種事?我的天,這一來我真的把貸款跟工作都忘了。去他的貸款跟工作!去他的回家!喔,我們好像在演電影。”

    “噓,小聲點。”馬蒂悚然張望著圍牆外。

    “都走遠了,不用怕。”小葉說,她正彎腰重新綁緊靴子,“你怎麼知道這裡?”

    “以前常來這邊玩,發現了這個別墅,上次還鑽進來玩過,這裡沒有住人。”

    “真的?”小葉站起身來。

    “真的啊,你自己去看,屋子裡都沒有傢俱的。”

    “去看看。”小葉繞著房子外緣輕快地走去,她的背影隱沒在夜色裡。

    馬蒂也揹著圍牆坐下。牆角長滿了柔軟的酢漿草,她索性以肘為枕躺下來。剛才一陣逃難累壞了人,素園也跟她躺下。一仰天,才發現山上的星空這樣燦爛。

    “好美。”長久的安靜之後,素園這麼說。

    “唔,還以為你睡著了。”

    “這麼美的星空,怎麼捨得睡?”

    “你懂得看星座嗎?”馬蒂問。

    “不懂。”

    “我也不懂。”

    “……星星就是星星。”素園說。

    “唔,說得好。”

    “我只知道,其實,星星都比太陽還要大,我們看到的每一道星光,都是在宇宙中旅行了千萬年以後,才射進我們的眼睛裡,不是很奇妙嗎?只要想到天上這些瞬間閃爍,是億萬顆星星億萬年之久的發光,我就……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嗎。”

    “怎麼說?”

    “一想到,我們這輩子只活幾十年,活在這麼小又這麼擠的地球上,我們活上十輩子也比不上一顆星星的一瞬閃光,那我們到底在拼什麼?”

    “記得你曾經說過,我們都是在尋找永恆軌跡的星星,每一個人世都是來修煉一些課程。這個我相信。所以我認為一輩子雖然短暫,還不至於沒有意義,只要真的曾經用過我們的一顆心靈去活。你說是嗎?”

    “我上課學來的東西,你可比我還要透徹。”素園轉頭笑盈盈看馬蒂。

    “這讓我想起你那位靈脩大師,還上他的課嗎?”

    “早不上了,太忙,一天到晚加班累癱了,沒辦法跟得上課程,我們大師又不讓人隨隨便便缺課的。”

    “真可憐。不那麼忙不行嗎?”

    “不行啊。天曉得我有多討厭上班,可是要不賺錢,又活不下去,好矛盾哪。”

    “這叫做錢奴。”

    “沒辦法,我們這叫做都市新貧族,你聽過吧?以我為例,我和老公加起來月收入九萬,聽起來挺不錯。可是讓我來算給你聽,一個月房屋貸款要繳三萬五,為了房子頭期款標下來的死會每月兩萬,車子貸款八千,每個月郵局定存一萬,水電瓦斯養車費什麼的一個月下來要五千,扣下來我和老公一個月靠一萬二過活。我的天哪,一萬二怎麼活下去?只好拼命加班,私人企業加班費沒個準,但是加了班至少可以領便當省下晚餐錢,你說慘不慘?”

    “真的好慘。”

    “話說回來,這一輩其實都一樣,除非命好老爸老媽幫忙買了房子,不然大家都一樣慘。唉呀,說好要忘記我的工作和貸款的,結果還說個沒停。完蛋了,就是忘不了。”

    “生命中難以承受之沉重哪。”

    “不是嗎?乾脆來談你的工作吧。你未來有什麼計劃呢?”

    “不知道。”

    “那你可曾打算買房子?”

    “不知道。”

    “總要再嫁人吧?”

    “不曉得。”

    “那你的人生到底有沒有目標?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怎麼管得了這麼多?我又不是馬蒂。”

    “對哦,你今天不是馬蒂。真羨慕,說忘就忘,要是有你一半的忘性就好了。”

    “你看。”馬蒂指向天際,一道流星在夜空中擦出了明亮的火花,那光芒稍縱即逝,“星星,一顆星星剛剛死了,它在太空中不知道飛行了幾千年,幾萬年。它結果死了。”

    “唔?”

    “你告訴我,是不是因為在我們的城市裡看不到星星,所以我們都弄錯了,以為一輩子很漫長很嚴重,一定要拼命爭出個名堂?結果呢?每個人到最後都活得一模一樣,可是卻又十分茫然,疲倦不堪。”

    “嗯,有悟性。你真該去聽聽我們大師的課。”

    “我可以有想象你為什麼去上靈脩課程了。這麼沉重的生活,人總需要一種……一種窗口。”

    “對了,就是窗口,讓我的生命喘口氣,透點光。”

    窗口,喘口氣又透點光的窗口,為什麼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出自一個囚犯的口吻?這並且不是一個普通的囚犯,因為只有非常不幸的犯人,才會被關進這樣一個陰暗得沒有光,又擁擠得不透氣的牢房。

    “你呢?馬蒂,你的窗口是什麼?”

    馬蒂默然,素園問到重點了,她的窗口是什麼?

    “不然這樣問好了,這個世界上總有一樣事物是你所愛、所眷戀的,讓你一想到就覺得生命中還有幸福與光亮,那是什麼呢?”

    素園越描述就越趨近事實了。這事實一曝光,卻變成一種高反差的刺眼景象。馬蒂不停地想,什麼是她所愛的呢?腦海萬端混沌中漸漸浮現而出的,是個人影,那個人影是海安。

    海安,她不敢也無從去愛的人,她寧願孤獨一輩子也不願意去追求的愛。因為,萬一要愛上海安,那就如同一朵粗心的蒲公英隨狂風捲到大氣層之外,到冷冰冰、死沉沉的外太空那樣一般地絕望。

    多麼幸福,整個太空都是你的了。宇宙說。

    但我只是一朵蒲公英,而我永遠再也靠不了岸……

    “我知道了。”素園愉快地說。她的聲音將馬蒂帶回了地面,仰天躺著,眼前是燦爛的,燦爛的星光。

    “我知道了。”素園說,“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天窗,那就是傷心咖啡店。”

    “不是嗎?”馬蒂輕聲說。

    “傷心咖啡店,我們的天窗,我們都離不開傷心咖啡店。你想過嗎,為什麼傷心咖啡店有這樣大的魔力呢?”素園用手肘撐起上半身,俯首看著馬蒂。

    “沒想過,什麼魔力?”

    “就是海安碦。”素園的聲音清脆得像鈴鐺,那其中沒有拖泥帶水的情愫,只有純淨的開心。

    “誰不愛海安呢?”素園開心地說,又躺下去,在酢漿草叢中伸了個懶腰。

    “你真坦白得可愛,素園。”

    “這又不難為情。”素園說,“這麼比方說好了,如果我覺得藤條可愛,我愛上了藤條,那我不會說,因為不但我已婚,說出對朋友的愛本來就叫人難為情。可是說到海安,那不一樣,就好像說你宣佈愛上太陽神阿波羅,人家不會嘲笑非難你。他們不會認真,又不會當你說謊。你懂不懂?”

    “算懂吧。”

    “不要說我,大家都愛海安,連藤條也愛海安。”

    “越說越刺激了你。”

    “我是說正經的,”素園滿臉認真,她說,“不然他幹嗎跟我們和在一起?藤條也愛海安,不過不是我們說的那種情愛,應該說他愛上海安帶給他的那種視野。藤條愛錢,沒辦法,他窮怕了。但是有錢又怎樣呢?要是能又有錢,又像海安這樣瀟灑自由,那不是一個窮小子夢寐以求的事嗎?海安是一張特別的門票,在他身邊,就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把原來煩悶的、侷促的、庸俗的一面都拋光。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重要嗎?”

    “所以你愛海安。”

    “愛在這裡就好了。”素園摘下一株酢漿草,把它放在自己心臟的位置,“我早就學會了,珍惜一個人的方式,就是一丁點也不要擁有,只要從旁邊陪陪他,做一種溫柔的襯色。只有這樣子,才不會失去他。”

    星光下的素園的自白,聽起來還是清清脆脆,不帶任何牽絆。一種溫柔的襯色,也許,這是惟一可以捕捉住星光的方法。有腳步聲朝她們走來,馬蒂坐起身望出去,看到了令她吃驚的景象。

    暗夜裡,一個巨大如牛的黑影向她們快速逼近。馬蒂和素園跳起倚牆而立,才看出那是小葉。

    小葉又背又抱了幾床棉被,笑嘻嘻走到她們面前,一抖肩膀將棉被甩到地上。

    “嚇死人了,小葉,哪來這麼多被子?”馬蒂作勢拍小葉的肩膀。

    “屋子裡的啊。”小葉說,“我撬開窗戶,跑到樓上去,找到這些被子,正好今晚就用它們。”

    “真的沒人住啊?”素園問。

    “沒有。到處都光溜溜的,只有二樓有幾件傢俱,水電也都斷了,這真的是一棟被遺棄的房子。”

    “一棟被遺棄的豪宅!我們連鳥蛋大的公寓都住不起,這裡卻擺著一棟被遺棄的豪宅。”素園悠悠地說,她一邊攤開被子,突然叫道,“不好,這裡不會是鬼屋吧?”

    “怕什麼?鬼見到我們也要敬退三分。”馬蒂也抖開被子鑽了進去。

    “為何?”

    “我們是一群窮鬼呀。”馬蒂說,她拍拍身邊草地,示意小葉也躺下。

    “我不困。你們先睡。”小葉說。她用棉被裹住身體,靠圍牆坐下。

    小葉點了一根菸,對著星空抽起來。她準備守夜。這樣一個荒廢的園子裡,並不是安全的夜宿地點,況且牆外還有尋仇的飆車族。

    馬蒂睡著了。

    素園也進入夢鄉。

    小葉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煙。

    月正西落,星星也將沉沒。小葉甩甩頭,左右扭動肩膀,好搓揉四肢,以保持清醒和警覺。徹夜不眠對小葉來說,並不是了不得的事。

    曾經,徹夜荒唐的鬼混,佔了她生命裡漫長的一章。

    來自南部鄉下的小葉,十五歲就上了臺北,背了一個裝棉被的帆布袋,帶著裝在信封裡六萬元的註冊費與生活費,她通訊報名了臺北市一家美工聯校。小葉務農的阿爸阿姆很捨不得女兒,但是女兒愛畫畫,她一定要讀美術學校,而鄉下並沒有這樣的學校,所以阿爸只好到農會存款部提出六萬元,讓女兒帶著去了臺北。那是個大城市,那裡可以栽培有畫畫天才的女兒。

    阿爸阿姆所不知道的是,小葉走出火車站以後,在第一個路口,沒有由來地,神來之筆一般地,她突然決定轉了相反的方向。小葉並沒有去學畫畫,卻在臺北市裡找到更多彩多姿的生活。小葉漸漸長大了,她削薄一頭可愛的短髮,變成常在警察局裡出入的人物,警察伯伯都與她熟識了,在她的檔案裡,警察用黑色圓珠筆註明了“不良少女”,當著她的面,他們叫她小太妹。

    “喂,小太妹,你中午要吃排骨飯還是泡麵?”警察伯伯一邊寫筆錄,一邊這樣問她。

    “哇銬,這麼好?你有沒有發燒?”她一邊對警察伯伯這樣回答,一邊吐出菸圈。

    小葉因為一個不良少女幫派,常被警察拘去問話。其實小葉並沒有加入不良少女幫派,她自己組了一個。作為幫派老大,小葉學會了逞勇鬥狠,女孩子當然鬥不過男人,所以小葉無師自通練會了幾種陰狠的貼身武器。看見別人流血,或是自己流血,對於小葉來說,都是平凡不過的事。

    我只要做一隻自由飛翔的小鳥。小葉常在鏡子裡這麼告訴自己。

    十八歲那一年,沒有由來地,神來之筆一般地,小葉決定要換一種生活。她打開報紙,看到了令人心動的徵才廣告。這是一篇半版大的彩色廣告,上面提到徵求美術助理一名,所有的條件,小葉都不符合,但是其中列了一則“請備廣告設計作品”,激發了她的雄心壯志,小葉花了一星期趕了三幅作品,帶著它去應徵。

    藤條是美術主試官,他見到小葉在學歷欄上坦白的“國中畢業”,就叫小葉進入面談室。他決定錄用小葉。至於小葉學歷不符公司規定一事,藤條含糊地略過了。這變成了小葉和藤條之間的一個秘密。

    為了這個原因,小葉很服氣這個新主管。上班第一天,她特意打了一條帥氣領帶,藤條帶著她四處介紹,公司只有寥寥十幾人,而且多半也是這幾天連續報到,但是公司很大很大,華麗闊綽的裝潢讓她一時之間眼花繚亂。

    媽的,有錢翻了的公司!當她這麼嘖嘖讚歎的時候,藤條帶她進了企劃室。素園首先站起來迎接她。

    “好可愛喲,怎麼長得這麼俊,像男孩子一樣。”素園這麼說。

    正在忙著談話的吉兒轉過臉,拋給她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跟吉兒談話的那個人,背影很高大,那人也轉過身來,他身上的藍色領帶輕快飄起又落下。

    “唔,可愛。要真是男孩子就更好了。”他說。

    那是海安。他為什麼說這樣一句話,沒有人明白。也許,就算是一個天使,也有惡作劇的時候吧。當他說這句話時,窗外金黃色的陽光正射進來削過他的側面,小葉必須眯著眼睛,才看清楚強光中海安的臉孔。在她後來的一輩子裡,小葉再也沒有忘記這幅畫面。

    樹林裡的小鳥開始啁啾,夜已經過去了,天空呈現一種鴿子灰色,所有的星星都隱沒,只剩下幾顆孤寒的星,不但沒有消退,反而更加光芒晶亮。

    馬蒂扭動一下身體,她驚醒了,被睫毛前的草叢嚇了一跳。地上都是露水,氣溫低到了降霜的地步,馬蒂推開被子起來跳動身子。

    素園也起來了,她和馬蒂相顧哈哈大笑。昨夜沒有卸妝的結果,她們兩人都滿臉脫妝凌亂,更亂的是她們的長髮。

    “用這個洗臉吧。”小葉指著一桶水。

    “哇,服務真好。哪來的水?”馬蒂用指尖試冰涼的水溫。

    “在屋子後面找到水桶,天亮前我到外頭去舀泉水。”小葉說。她的臉頰凍得發紅,但是精神不錯,煙早抽完了,現在她嘴角銜著一根草葉。

    “從來沒有用泉水洗過臉耶。小葉,你到底有睡沒睡?”素園一邊洗臉一邊說。

    “睡不著。”小葉說。她三兩下爬到牆上,推開腐鏽的鐵籬,坐上牆頭看日出。“你們看,太陽出來了。”

    “小葉是兒童,精力用不完。”馬蒂親愛地望著小葉。

    “哇,太陽。”小葉又說。

    “啊,真是浪漫的一夜。”素園梳洗乾淨,快樂了。

    因為實在爬不上牆,素園和馬蒂站著一起看朝陽。

    金黃色的陽光,削過山的側邊,襯出金黃和黑暗對比的壯麗山峰。她們看呆了。

    “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我們大家聚一聚好嗎?”牆上的小葉突然這麼說。

    “當然好啊。可是,找得到海安嗎?”素園問。

    “我去他信箱留下紙條了。”小葉說。她側著臉,朝陽也在她臉上照出對比的黑色與金黃,“他要看到就會來。”

    “音訊全無,也不知道海安現在在國內還是國外。”馬蒂說。

    “要是看不到紙條,就不會來了。”素園自言自語。

    “會來的。”小葉轉過來。在金黃色的陽光中,馬蒂又看到她那無邪少年一樣的笑臉。

    “岢大哥最捨不得傷心咖啡店,他一定會來的。”小葉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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