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傷心咖啡店,馬蒂站在店外面十分驚奇。才一個白天的工夫,小葉已經把整個門面裝點成了聖誕世界。噴上白色噴漆的松枝濃密地鑲繞在窗子外緣,用棉絮做成的白雪堆滿了玻璃的下端,數十張手繪的聖誕卡處處迎風招展,幾百顆閃爍的小燈泡纏繞在天花板上。店裡面更是滿載了各色氣球,每粒飄浮的氣球下面都繫了一條亮面綵帶,滿室的植栽底盆也都包覆了金銀色的玻璃紙。牆上貼了多色彩的海報,上面都寫著:FreeBeerTonight!
瘋狂的重搖滾樂與聖誕歌曲穿插播送,免費的啤酒招來了擁擠狂歡的客人。馬蒂沿路排開人群,又推開迎面撞擊來的氣球,終於在吧檯裡找到忙著炸薯條的素園。藤條的妻子小梅正頗有架勢地搖著調酒瓶,吉兒叼著根香菸,以一種懶洋洋的姿態,在照顧音樂臺。
“嗨,馬蒂。”小葉從氣球堆裡出現,她擎著一個盤子,上面滿是空啤酒罐,“怎麼這麼晚?”
“開會。我的天,有誰能告訴我,咖啡店怎麼變成這樣?”
“聖誕夜嘛!”小葉把空罐掃到吧檯後,順便把一個醉得趴倒在吧檯邊的客人移到牆角,“狂歡一下又何妨?”
馬蒂很快接手遞送啤酒的工作,她送出一輪啤酒,還沒走到店中央就被客人搶奪一空。店裡頭太擠了,已經沒辦法跳舞,客人們在熱鬧的舞曲中頂多只能上下跳動。馬蒂擠回吧檯,看到藤條肩膀上扛著一個醉倒的客人走出廁所。
“好大的垃圾。”藤條喊道,他把這醉人放到牆角,和另一個醉昏的客人做伴,“我說小葉,不要再放人進來,店裡要擠炸了。”
“喔!”小葉在吧檯後面應聲。吧檯的出處被跳舞的客人堵滿了,小葉於是輕快地從吧檯上爬出來,這舉動引起客人中幾個少女的喧譁,她們力排群眾擠到小葉身邊,馬蒂看出這些女孩都不是生面孔,她們常來店裡喝咖啡,捧小葉的場。
小葉擁著女孩子們轉到店後面去,她在那裡私藏了一些冰凍得恰恰好的香檳。小葉一走,幫忙調酒的小梅就顯得左支右絀了,馬蒂硬塞進吧檯裡,跟小梅調換工作。
馬蒂調酒,素園洗杯碟,吉兒放音樂兼炸薯條,藤條夫婦招呼客人。這一夜的傷心咖啡店是一場沒有人管束的遊戲,醉酒的客人搖搖晃晃到店外頭繼續跳舞,店外更多清醒的人被這奇異的狂歡吸引,努力擠進來一探究竟。然後他們都領到了免費的啤酒,都開心了,在強勁舞曲的催化之下,一起融入這慷慨的盛會。
馬蒂乘空吃了一些薯條充飢,她從冷凍櫃裡抬出最後一箱冰啤酒,發現櫃子裡整個空了,她正要藤條擠到後面去通知小葉,一抬頭,看見小葉高高坐在空心磚堆疊的隔屏上頭,客人們在她的腳邊狂舞,超重低音喇叭就在她耳邊不遠轟然擂動。但是小葉的眼睛看起來這麼安寧,她輕撫懷中的小豹子,靜靜面對著門口。
“小葉!小——葉!”馬蒂拉開嗓門大叫,小葉聽不見。
有人拍了馬蒂的肩膀一下,她轉頭看見是吉兒。叼著煙的吉兒歪嘴笑笑,拿起一支湯匙擲向小葉,果然小葉就望向這邊。馬蒂打手勢告訴她啤酒沒了,小葉聳聳肩,作了一個那就算了的手勢。馬蒂把最後的啤酒扛上吧檯,一轉念想到這些酒該留給自己這群朋友,她正要對小葉打手勢,卻發現小葉和貓已經跳下屏風,不見蹤影。
免費的啤酒缺貨之後,店裡的激情漸漸冷卻下來,擠得不能動彈的人群慢慢消散了,但還是留下了幾乎滿座的客人。這是聖誕夜,不論在店裡還是在外頭,人們都樂意找個浪漫的地方消磨時光。馬蒂在吧檯前的腰果形桌位找到小葉,她一邊哼著歌,一邊擦拭菸酒凌亂的桌面。不久後,這屬於傷心咖啡店主人的桌子恢復了昔日的光鮮。吉兒、素園和藤條夫婦都來落座了。
馬蒂給大家燒了一壺咖啡。她取出寄養架上的藍色骨瓷杯,給自己也注滿一杯滾燙的黑咖啡,捧著來到了腰果形桌子。
“啊,真要命。小葉我告訴你下次再發這種瘋,不要叫我們來奉陪。”吉兒叫苦連天,用力搖撼小葉的肩膀。小葉憨憨地笑著。
“喝咖啡嘛。”小葉說。大家都取了咖啡。
“你呀,一整年的盈餘都叫你一晚揮霍光了。”吉兒繼續高聲數落。那語氣雖然嚴厲,她的眼睛裡卻含著笑意,“幸好有海安這頭金牛在,給你這樣胡搞。”
“哎,也不知道海安來不來?”素園問。
“誰知道?”吉兒說,她吐出一口煙,喝進一口咖啡。
“哇,好美的杯子!”小梅輕聲叫道,大家都望向馬蒂的骨瓷杯。
這隻杯子通體湛藍,但它的顏色並非完全均勻,而是多漸層的質感,像飄了一點雲的天空,那是一種沒有辦法形容的藍。若是將眼睛湊向杯子深深地看進去,眼前就會幻化成一片汪洋水光,無邊晶瑩璀璨中,只剩下了一種色相上的感受,很藍很藍,很藍。
“會來的。”小葉說,“我有預感,岢大哥今天會回來。”
小葉到音樂臺去換了一片經典搖滾唱片,PinkFloyd的AnotherBrickintheWall。這讓馬蒂想起她第一次來傷心咖啡店,就是愛上了這歌曲中令人著迷的頹廢調調。現在這音樂勾起了馬蒂極美好的興致,她學吉兒叼著香菸,輕輕隨音樂擺動。
“喲,第一次看到馬蒂跳舞。”吉兒的笑容裡有鼓勵的意味。
“這哪叫跳舞?隨音樂自由搖擺罷了。”馬蒂說。她跟歌詞輕輕哼著:嘿,老師們,讓小孩子喘口氣吧!就連你自己,也不過是牆上的另一塊磚,擠在牆上,不能動彈……
“傷心咖啡店之歌。”小葉說。
“什麼?”馬蒂在轟然音樂聲中,用手圈住耳朵,想要聽清楚小葉的話。
“我說,這是傷心咖啡店之歌。這首是,還有好多首也是。”
“還有哪些?”
“就是那些啊。”小葉說,她跳下坐位,朝店外頭走去。
“語焉不詳。小葉在說什麼啊?”馬蒂問,“還有她去哪裡呢?”
“你別管她。”吉兒把抽到盡頭的菸蒂拋進菸灰缸,低著頭哼歌自得其樂。撫照在流轉的舞臺燈光中的吉兒的表情,看起來也像一陣煙飄搖不定。
流轉的舞臺燈光,承載一首又一首的舞曲,幾個打扮華麗的時髦女郎在小舞池中跳舞,用細黑眼線筆勾畫得很俏麗的雙眼,不時都悄悄瞟向馬蒂這一桌。
“你們那個很帥的店老闆在哪裡呢?”她們用媚眼吐露盼望的訊息。
“我怎麼知道?有本事你們就跳久一點。”吉兒斜斜上翹的漂亮眼睛,一一將她們逼視回去。
“唉。好煩哪,這麼晚了。”女郎們上了濃妝的晶亮眼睛,在接近午夜時分,都紛紛熄火打烊。
女郎們都走了,其中一個很亮麗的小姐,在臨走時,向馬蒂要了膠帶,把她的照片貼在柱子的照片海洋中。她的同伴們起鬨著,從氣球上扯下一條綵帶環繞在這張新來的照片上。
紫色的綵帶,環成一個心的圖案。
藤條夫婦提議打紙牌,素園和吉兒附議。沒有加入牌局的馬蒂到吧檯去,收拾了凌亂的杯盤。現在留下來的客人們,多半是靜靜地啜飲咖啡吃蛋糕,他們也彷彿在等待著。聖誕夜本身,就是一種宗教,而等待是它的儀式。在充滿了信仰的遠古的年代裡,這一夜人們等待著命運中的黎明;如今,在擁擠而荒涼的城市中,人們用這一晚回憶那種還有信仰與期待的時光。
馬蒂從門口往外眺望,看到小葉的背影。她一個人在昏黃孤單的街燈下蹲著,正用一根松枝和小豹子玩耍。
等得太久了,馬蒂喝一口冷卻的黑咖啡。那味道非常苦澀,非常冰涼。海安今天是不會進來了。每個人心裡都明白,這是一個失去海安的傷心咖啡店。
門推開,小葉走進來,直接走進音樂臺。午夜十二點整,小葉播放了最傳統版本的平安夜合唱曲。在那歌聲中,滿室的人都沉默了,都在歌聲中嚐到了非關宗教的寧靜與幸福感。藤條摟緊小梅,素園輕輕靠近馬蒂,吉兒拍拍小葉的肩膀。
“走,咱們關了店夜遊去。”吉兒的聲音非常輕快。
“好。”小葉低著頭,不久之後她又昂首,臉上是燦爛的笑容,“我們到最北最北的海邊!”
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簡單的收拾之後,藤條小梅和吉兒都去取車了,馬蒂和素園陪著小葉關店門,熄掉舞池上的投射燈,又熄掉海藍色燈光的店招,一瞬之間店全暗了,她們都走出咖啡店,小葉用力拉下鐵門。前邊不遠是孤單的街燈,那燈光投射了一個巨大的黑影覆蓋在鐵門上。在那黑影之前,小葉佇立久久沒有動彈。曾經,在一段沉默遙遠的時光裡,小葉的世界滿覆烈火般的陽光,在那火焰中,她終於學到,越強烈的光源製造出來的蔽陰就越幽暗。素園和馬蒂手牽手走到小葉身邊,她們眼前的黑影,是海安。
與她們無言地對視後,海安露齒笑了,他卸下肩膀上的一隻沉重的行囊。小葉跑到他面前,海安搓搓她的短髮,這麼自然地摟住她的肩膀。
馬蒂和素園也來到海安面前。眼前的海安整個瘦了一圈,曬得很黑,頭髮長了一些,滿臉瀟灑的于思。馬蒂心裡感到一絲觸動,她看出海安在這粗獷中難掩的風霜之色。
“岢大哥,你看到我留的紙條了?”小葉幫忙提起海安的揹包,卻發現這行囊出乎意料地沉重。
“我剛回國,就直接來這裡。”海安說。
“你差點錯過我們了。”馬蒂說,“我們正要去北海岸夜遊呢。”
“唔,星夜漫遊,我怎麼會錯過?”
背後響起了喇叭聲,吉兒倚著她的轎車抱胸而立,她吐出一口長煙,展露了笑容。藤條的車也來了,他新換了一輛拉風的紳寶跑車,藤條和小梅從車裡朝海安興奮地招手。小葉跑去取海安的白色跑車。一時之間,三輛轎車的前燈一起照亮了傷心咖啡店的大門,熱鬧溫暖的傷心咖啡店,一切又像回到了從前。
經過簡單的分配,馬蒂和素園坐吉兒的車,海安載小葉,藤條與小梅同車。他們駛進臺北的暗夜,一路上還此起彼落地以喇叭互通訊息。
穿出了城市的光害區,爬上城郊的山坡,他們就看到星空。車行輕快,三輛車在星光裡穿越陽明山區。在往海的下坡路上,吉兒撥了一下長髮說“坐穩了”,就陡然加速超過海安的坐車。坐在前座的馬蒂縮低了身體,她領教過吉兒的飆車功夫,現在她心裡頭暗暗叫苦。
後面是整個大臺北邊緣隆起的黑色山脊,前面是夜空下的黑色大海。吉兒的車如箭疾駛,四周一片死寂。吉兒打開了音響,又是PinkFloyd的AnotherBrickintheWall。
“傷心咖啡店之歌?”馬蒂問。
“你聽小葉在說!”吉兒轉頭瞧她,車速可一點也沒有減緩。
“拜託你看前面!”馬蒂叫道。
“小葉呀,把她喜歡的那些搖滾樂通通都叫傷心咖啡店之歌。”素園說,“大半都是一些吵死人的音樂,她要興致一來就放個整晚,把客人聽得痛苦得半死。”
“其實啊,小葉聽音樂滿有水準。她那些傷心咖啡店之歌都有個共通的主題。”吉兒隨音樂輕敲著方向盤。
“吵。”素園說。
吉兒咧嘴笑笑,用力撳喇叭,驅趕前面一輛擋道的大型貨櫃車。那貨櫃車火了,左右擺尾不讓吉兒超車。“閃開!不要擋我的路!”吉兒對車窗外大喊。
馬蒂抓緊坐椅邊緣,她感到這放縱的重搖滾樂刺激了駕駛人的情緒。
“自由!”吉兒一側車身,以漂亮的弧線超過那輛大貨車。她誇張地尖叫了:“哇,半夜裡自由的飛車,我真愛死了!”
“嗨!你們!”車外傳來小葉的叫喊。海安的白色寶馬跑車從後面追來,小葉從車裡探出上半身,正興奮地朝吉兒她們招手,狂風撕扯著她的短髮,風裡傳來她嘹亮的笑聲。
吉兒踩油門到底,但海安的車行如風,他們從車窗外呼嘯而過。馬蒂和素園趕緊朝小葉招手。
吉兒以極速追趕。馬蒂有個錯覺,彷彿車輪就要離地飛行,可是她們與海安的車距卻是越拉越遠。沿著海濱公路前行,現在海安的車尾燈在路的盡頭那一端,海天一線接壤處,看起來就像是一抹閃爍的星光。
“媽的,仗著他車好。”吉兒罵道。她的嘴角卻浮現了一絲嫵媚的笑容。
半夜兩點零八分,他們來到了花蓮多石礫的荒涼海灘。
從太平洋上吹來的狂風,在千里冰冷的旅行後,擊向這闃無一人的石灘。陣陣浪潮聲中,馬蒂捧起一把石礫,放手灑落時那碎石竟被強風斜斜颳走。太冷了,冷到全身全心都無處躲藏,赤裸裸地暴露在石灘上,灌滿了風,吹淨了從城裡帶來的記憶。
這海灘的石礫質粗而形狀不一,馬蒂和素園手挽手,艱辛地走到靠海浪的灘邊,海安已經在那裡,馬蒂看到海安還揹著他的行囊。吉兒攤開了一張厚羊毛披肩,裹住了一頭鬈髮,她靠著馬蒂在石礫上坐下。藤條帶來了一隻帆布椅,他殷勤地架好椅子,小梅卻拒絕了,她要坐在石子上。
海水拍打石灘處,在稀微的星光下,泛著白色的浪花。海安站在海線之前,冰霜也似的狂風掃來,海安卻敞著衣領,展開雙臂沉浸在風中。馬蒂覺得更冷了,她拉過吉兒肩上羊毛巾的一角,也兜在自己頭上。小葉從海灘的另一端跑來,她懷裡抱著一束粗重的東西,在大家面前的石礫上,小心翼翼將這些東西疊好,原來是一把營火用的原子柴。
“運氣真好。”小葉笑嘻嘻說,“以前的人野營留下來的,我們點了它。”
風太大,小葉和藤條趴在地上試盡方法,終於點燃了這堆柴火。星光下的海灘上,升起了熊熊火焰,雖然還是不擋寒,但至少在視覺上提供了不少溫暖。
“剛才應該去多買點營火的。”藤條說。他和小葉忙著用較大的石塊堆疊起擋風牆,保護這堆得來不易的火光。
“還有飲料,食物,最好還有幾張毛毯,乾脆再買睡袋?”吉兒問。
“對,對。”藤條迭聲贊同。
吉兒和小葉互望一眼,齊聲清脆地說:“那就不好玩了。”
就是這種調調,傷心咖啡店之隨興與不羈,馬蒂在寒冷中覺得快活了。
海安從浪花邊緣走回來,馬蒂這才發現他穿著近乎夏天質料的衣服外套。她想起來海安今天才剛回國一事,這隆冬裡,穿著這麼單薄的衣衫,莫非他從地球的另一端回來?所幸海安看起來一點也不冷,他來到吉兒身旁坐下,接過吉兒為他點上的煙。
“這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事。”小梅抱緊雙膝,她說,“有一個人在很冷的冬天裡殺了人。他揹著屍體走過沙灘,一直涉水走到淺海中,想要把屍體丟到海里湮滅證據,但是天太冷了,背上的屍體急速冷凍的結果,變得硬邦邦的,跨騎在他身上,像一隻大螃蟹,甩也甩不下來。”
“結果呢?”小葉問。
“結果呢,兇手半身泡在冰冷的海水裡,和纏在背上硬得像冰棒的屍體奮鬥半天,累癱了,揹著屍體一起被海水沖走。”
“酷。會報仇的屍體。”小葉說。
“我看過那篇故事,一直覺得誇張,現在我相信有可能。你們看區區臺灣的海邊,冷得像地獄一樣。”吉兒說。
“會不會到了明天早上,我們凍成七根冰棒?”小梅問。
“要是死了,什麼都沒有了。”素園眯眼望著跳動的橘紅色的火焰。
“我說先死的會是海安。”吉兒用手肘輕輕撞身邊的海安,“穿得這麼少,還很瀟灑地說要到花蓮看太平洋。現在好了,凍死在太平洋吹來的海風裡,夠瀟灑了吧?”
“就這點冷,只怕還死不了。”海安迎風甩甩他的頭髮,滿臉的不在乎。
“對了。人生就像沙灘上的垃圾,既然存在了,就算你放棄自己,還得累得別人清理。怎麼說人死了,什麼都沒有了?”吉兒話鋒一轉,指向素園,“素園,你越修行越頹廢,那種課程對你沒半點好處,不上也罷。”
“早就頹廢到不去上了,根本沒時間。”素園說。
“沒有時間,那你就去借啊。”吉兒斜斜瞅著素園。
“跟誰去借?”
“時間上的富豪,海安啊。”吉兒用拿煙的手鄭重地指向身邊的海安。
海安揚起眉睫,他譏誚的表情裡帶著三分爽朗。
“我不知道。”素園搖搖頭,“倒也不是時間不夠用,只是每天生活的步調都太緊張,累兮兮的像個奴隸。誰的奴隸?我也不知道,時代的奴隸吧。”
“又來了,悲情上班族。”藤條說。他用龐大的身軀擁著小梅,兩人背海而坐,隔著火焰和大家面對面。“問題很簡單嘛,不喜歡的你就改變它。這個世界上除了上班之外還有很多種選擇,不一定要活得那麼可憐兮兮的。你說對不對?”
“譬如說什麼?”馬蒂發言了,“和你一起去做直銷嗎?那有什麼不同呢,結果還不都是一樣?除了錢財可能多了一點,除了賺錢的作息比較不固定一點,還有什麼不一樣呢?不都是費盡思量去賺錢。就算你做了自己的老闆,結果你跟別人的交往,你自我的激勵成長目標,還是為了累積財富,我覺得這才叫做可憐兮兮。”
“氣勢有餘,見識不足。”吉兒噴出一口白煙。今天的她,發起難來毫無預警地炮火四射,就如往常一樣。
“嗯?”馬蒂轉頭望吉兒。她和吉兒同裹在一張羊毛巾中,這一偏頭與吉兒面對面,繃緊了頭巾,她們兩人陷入一種親密的緊張。
“不然你問海安。”吉兒撇撇嘴,她將菸蒂投入火焰中。
海安望向著海的面龐轉了過來。隔著吉兒,馬蒂看見海安的雙眸裡反映出灼灼火光。在那光亮中,馬蒂登時岔開了心思。怎麼,今天的海安看起來這麼奇異地空洞?海安望著她,火光在他臉上跳動良久,他才說,“沒有目標的馬蒂,你被自身的經驗限制住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馬蒂垂首,滿滿抓起一把石礫,雙手揉著石頭粗礪的質感,“我的生活經驗,就是庸庸碌碌的小人物生存史,沒什麼局面,也沒什麼變化。我被那丁點薪水綁住了,餓不死又混不開,所以我的不滿都在現代人的生活壓力,我最大的不快樂在不自由,我的不自由來自上那些枯燥的班。你們覺得我的生活太狹隘,連帶我的抱怨都太狹隘,不是嗎?”
“可嘉的反省精神。”海安說,他開朗地笑了,原先他臉上那種空洞空茫全無蹤影,“但我要說的不是這些。馬蒂,人很容易察覺自己失去了什麼,失去的痛苦往往比擁有的感受具體多了。你因為從來不曾得到過的自由而痛苦。馬蒂,你已經習慣了這種痛苦與隨之而來的憤怒,甚至不能想象失去這種痛苦之後你將剩下什麼感受。”
“我不懂。”海安這些話如同謎語,馬蒂困惑了。
“有的時候,人也要找一種意識形態來掌管自己。就像你,馬蒂,你用生活方式中的不自由,和你對於自由的渴望,築起了前後兩道防線,以防自己越界,面對毫無目標的處境。要是你真的解放了,不用再去在乎別人的生活觀,就真的天蒼蒼野茫茫,自由自在了嗎?你形容得出來你要什麼樣的自由嗎?”
“自由還需要形容嗎?”
“不。你形容不出來,你想象不到。”
“那麼你告訴我。”
“幾年前,我在夏威夷度過了一整個夏天。”海安雙手為枕在石礫上躺下來,“沒有行李,沒有計劃,夜以繼日地闖蕩,在黎明前入睡,在黃昏時起床,喝一杯TAQUILASUNRISE,正好加入海灘邊陌生人的狂歡。人生就是夕陽裡無盡的享樂,享樂不需要目標。後來我厭倦了無風帶的沉悶,就輾轉飛到芬蘭。那時候,正好是北極圈的永夜,在沒有停止的大雪中,我徹夜漫遊,沿途一片片拋棄我所有的記憶,什麼都不剩了,只剩下那風雪,那冰冷。那裡的人告訴我,你要凍死在冰原裡了,東方人。但是我死不了,還不夠冷。”
“當然,最冷的地方,在你的心裡。”吉兒低聲說。並沒有人聽見她,大家都沉醉在海安的敘述當中。
“我獨自一人在無邊的冰雪曠野裡,南方出現一抹玫瑰色的曙光,黎明要來了,所以我離開冰原。那時的我幾乎遺忘了自己的一切,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像風一樣的存在。但是馬蒂,這些和自由無關。”
“這不是廢話?我所聽到的,只是得天獨厚的、富家子式的浪蕩。”吉兒說。
“沒錯,一點沒錯。”吉兒的嘲諷讓海安開懷了,他說,“我得到的,是時空上的寬裕感,並不是自由。”
“那自由是什麼?”小葉問。
“自由並不存在。這兩個字只是人類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海安答道。
“我寧願不這樣想。”馬蒂抱住雙膝,閉上了雙眼。
“自由像風,只存在於動態之中。”海安說,“你能夠捕捉住風嗎?停止的風就不再是風了,那只是一縷沉悶的空氣。自由也一樣,要不你在追求自由中,要不你就在失去自由中,你只能在這兩種動態裡懷想著可望不可即的自由,但是你得不到它。”
“鬼話連篇,扯了半天,還是什麼都沒說。海安你是政客嗎?光講這些模稜兩可的屁話。”吉兒雙手在胸前交疊,她滿臉都是譏諷,“講一些確定的東西吧。”
“好。我告訴你,什麼是確定的東西。可以確定的就是,當你的智識、你的文化教養讓你意識到‘自己’這個概念時,自由就永遠不存在了。可以確定的是,什麼叫做不自由。”
“什麼是不自由呢?”小葉問。一問之下又膽怯了,她不太確定是否應該參與這討論。
“不自由就是別人。”海安說。
“是喔,而別人就是地獄。你這個存在主義狂。”吉兒拉衣襟擋風,點了一根菸,深深地吸一口後,又把煙遞給了海安。
“不是嗎?要不是有別人,何來拘束之中對自由的渴望?要不是有別人,我連自由都不需要。”
“可不是?要不是有別人創造的文明,我們到現在還拿著石斧,蹲在山崖上瞪著太陽發呆;要不互相抓抓身上的跳蚤,根本就不會有自不自由的問題,那是太高貴的困擾。”吉兒說。她是真的嗤之以鼻了。
“再好不過。有誰能說文明的進步是可喜的?文明的人給了自己什麼?給了世界什麼?誰確定我們需要文明?”
“只要今天你能用精確的語言發表出這批評,你就沒有資格說你不需要文明。”
“價值觀的問題。價值觀告訴我們,文明的在野蠻的之上,道德,善;禮教,善;犧牲,善;秩序,善;人文人本人道,善;粗野,惡;頹廢,惡;放蕩,惡。我們共同製造出價值觀作為我們的牢籠,乖乖守在裡面出不去了。這情景和野蠻人蹲在山崖上發呆,差距有多遠?”
“當然不一樣了。人類在啟蒙的過程中,一點一點聚集智慧的火花,那成果全人類共享,所以今天你衣食豐美,還能優遊在知性和理性的思維中。難道這些沒有意義嗎?價值觀是文明發展的羅盤,它約束你但它也培養你。你從中受惠、滋長,現在你唾棄它,Fine,文明的可貴就在容納各式各樣的主張,各式各樣的思考。隨你的高興。至於我,我不會因為文明的束縛而陷於反文明的頹廢中,我寧願將顛覆的想法拋在腦後,擔負起社會精英的責任,為社會未來的出路努力。什麼是自由?人既然群居在一起,要在怎樣的理性約束下共享自由?這才是應該努力的方向。”
“我謝謝你。”海安在石礫上舒展他的臂膀,海風吹起他額前的頭髮。他說:“就是你這種理性解放主義分子,以社會責任之名,將你們的意願濫行在大眾的意願之上,帶給大家最大的不自由。”
“至少我們關心群眾的幸福。”
“多麼耳熟!極權的法西斯分子不正也是這麼說?”
“你頹廢得太極端了。”吉兒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尖刻,馬蒂不禁轉頭去看她,小葉也看她,素園也看她,原本低頭悄悄私語的藤條和小梅也抬頭望向她。吉兒說:“上天給了你接近完美的資質,結果全被你糟蹋了。你是一個混賬的靈魂,心中只有自我,忘了你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忘了世界上還有多半的人活在艱難中,艱難得幾乎沒有力氣去批評這個世界。”
“那又怎樣?”
“只要你開始想想別人,只要那麼一秒鐘,你就會發現自己的頹廢是多麼的自私愚蠢,你就會知道不應該再把自己浪擲在那種虛無中。開始想想這個世界吧。”
“那又怎樣?”
“你就會感覺人類的命運比你一個人的苦悶重要多了。”
“人類是誰?”
“人類就是每一個人。”
“很好。那麼你告訴我,還有什麼價值的終極性,高過於每一個人的生存?”
“和平,正義,公理。”
“和平,正義,公理為的是什麼?”海安以肘撐起上半身,他語帶調侃。
“群體的生命。”
“群體由誰組成?”
“每一個人。”
“那就讓每一個人去自主吧。不要用這些堂皇的價值觀去幹涉每一個人的生存。”海安說,他又仰天躺了回去。
“冥頑不靈。就只會玩弄言辭中的弔詭了麼?我可不會被這種似是而非的邏輯唬住。海安你的書都白讀了。自由不存在?你錯了,自由是對你這種無可救藥的唯我主義者不存在,你們要的是不受干涉的絕對的自由。你要知道,獅子的自由就是綿羊的死亡,只有適當的約束和自制,大家才能一起存活,而且很自由。你不懂,讓我來告訴你,自由是什麼。”
吉兒的音量越來越大,連原本被這艱澀的對談耗光興致的藤條和小梅,也噤聲等著她的答案。吉兒一把拉下頭上的羊毛巾,連帶把馬蒂的頭髮也扯亂了。她說:“自由來自愛,你能懂嗎?沒有愛的人!”
“自由來自愛?”小葉遲疑地複誦。
“對。自由只來自愛。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愛,還包括對一切理想的追求。當你心中燃起那種火一樣的熱情,在自己的意志驅動下,全心全意,不顧一切阻礙去追求,別人非難你,不怕;環境阻撓你,不怕;因為你已經完全忠於自己的意志,那就是自由。因此,只要有愛,你在哪裡都自由,不管你是在監獄裡,還是在臺北,沒有人可以剝奪這自由。”
“按照這邏輯,你憑什麼去批評我追求‘無可救藥的唯我主義’的自由呢?”
“錯了,”吉兒高聲說,狂烈的海風吹起她一頭長髮,她俯向仰天躺著的海安,她的髮梢於是像鞭子一樣地抽打海安的臉頰,“你根本不自由。你沒有愛,你沒有方向。”
“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吉兒叫道,“你什麼人都不愛,你什麼事都不愛,你以為這樣很瀟灑自由嗎?不!那不叫自由,你那叫自生自滅!自——生——自——滅!”
吉兒聲嘶力竭地喊出來,她原本蒼白的臉頰也漲得通紅。大家都震懾了,齊望向海安。
海安,仰天面對著夜空,他的嘴角漸漸地,漸漸地上揚了,大家看到在海安臉上,幾乎是一個美好的微笑。
“好得很哪,我要的就是自生自滅,自生自滅的人本來就不管別人作何感想。”海安說,“吉兒,你就是別人,造成不自由的別人。世界上充滿了你這種理性的文明人,一方面堅稱自己信仰自由,一方面又強迫別人接受你們的自由觀。你們沒辦法寬容地去接納異類。不要說寬容,你們連了解的想像力都沒有。就算我選擇自生自滅,那又怎樣?你憑什麼來匡正我,規範我?誰有資格幫別人選擇一種生活方式,又告訴他這才叫做幸福?沒有人!我要的不過是不受干涉的生存,只依自己的感覺而活,不去管別人的價值觀,連這點你也無法寬容嗎?理性的社會精英?”
馬蒂在風中抱緊她的膝頭,這風突然之間不再寒徹心扉,她的心頭湧現一股熱流。依照自己的感覺而活,不要去管別人的價值觀。同樣的一句話,不是傑生當年告訴她的嗎?這句話並不費解,但是她用去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如今才開始嚐出一絲況味。
“文明發展究竟是把人帶往幸福,還是毀滅,這個連我也無法定論。”吉兒說。她的聲音漸漸低沉,恢復了平靜,“我只知道,只要還有人,不是那麼唯我地只憑感覺,而是多關注一點社會責任,那麼人類的命運就還有前途。文化的棒子已經傳到我們手中,身為知識分子,這就是我們必須承受的責任。”
“偉大的人本主義。”海安說,“我以為,只有人才會覺得人本主義是寬闊的。”
“難道你不是人?”吉兒俯下頭逼視海安。
海安終於顯出了一絲的不耐煩,他揮揮手說,“我是。沒有選擇。”
“我懂了。”馬蒂突然開口。她的音量很清楚,大家都轉向她。馬蒂說,“我懂你要說什麼了。你是對的,海安。我充滿了不自由的痛苦,只知道我要掙脫價值觀的束縛,卻沒想過掙脫以後,要拿什麼來承受沒有價值觀的生活。
“一直以來,我以為問題出在臺北。這是一個太擁擠太緊張的城市,我們的生活,都在拼命掙出頭的過程中卡死了。我苦悶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不,其實我知道該怎麼辦,可是卻軟弱得沒有力氣去改變。我想問題跟臺北無關,而是在做一個人,沒有選擇的,做一個文明的現代人,在我們的世界裡,享有最豐富的智識,與最荒蕪的精神生活。海安,你選擇逃離它,吉兒你寧願改善它,我想我也應該去找到自己的答案。”
“恭喜你,終於中了致命的海安之毒,”吉兒說,“世界非常大,大得超出你的想象。不要脆弱得被自己的苦悶限制住,也不要自大得以為可以找到絕對的答案。加入這個世界,一起奮鬥參與,只有這樣,你才會瞭解問題不在這個世界有問題,而在不要花時間陷在問題中。你能懂嗎?漸趨頹廢的馬蒂,海安因為無情,所以可以逃離,那是他好本事,你永遠也模仿不來,我只拜託你,不要太容易就以為找到了方向。”
“岢大哥才不會無情。”小葉清脆地說。
“不是嗎?”吉兒挑戰性地揚起眉毛,姿態非常逼人。
海安坐了起來,他的神情卻是輕鬆的,迎著太平洋上刮來的海風,他只是淡淡地說,“我的感情,你們不會了解。”
“……”吉兒說,“我怎麼不瞭解?海安你有心事。”
“我不藏心事。”
“媽的海安你太假,你有心事我怎麼會看不出來?”吉兒冷笑道,“你的心事,就在你那隻袋子裡。”
吉兒指著他的行囊。
“你們看,火要熄了!”小梅叫道。
海灘上的營火,在風中脆弱地飄動,木柴已經燒到了盡頭,火苗現在正在逐漸收攏,很快地只剩下了霓虹一樣的灼光。
“快,快添柴火!”素園說。
“沒有了。我再去四周找找。”小葉站起來。
“用不著。”海安也站起來說,“不就是要找東西燒麼?”
海安扯開他行囊上方的拉鍊,將袋中的東西傾倒入火堆。一開始是幾件麻質的衣服,很快就著火燃燒,火勢隨之活絡起來。海安繼續抖落袋中物品,一些沉重的東西隨之掉落。火焰中,可以看見幾本書,一些隨身什物,竟還有一個睡袋,一些野營用品,一瓶像是煤油的液體在火堆上迸碎,火焰轟然炸得半天高,啪一聲,一架V8攝影機也被烈焰吞噬。
“海安!你瘋啦?”素園急了起來。
“苛大哥!”小葉也叫道,“我來幫你。”
小葉幫海安抓住這皮袋的一頭,用力晃動,袋中物品終於全部落進了火堆中。海安索性把袋子也拋進火舌裡。他接下來脫下外套,摔進火中,又一把脫下上衣,摔進火中。現在海安裸著上半身,他粗暴地掏出皮夾,也摔進火中。
“瘋了。海安。”吉兒說,她將羊毛披肩重新裹住上身。
龐大的一堆海安隨身物品,現在陷於熊熊大火中。兇猛的風勢更助長了烈焰,有些東西在火中噼啪作響,狂風吹過處,捲起了火堆裡幾片殘屑,瞬間吹得老遠。風裡面,有一樣東西飄上了半天,馬蒂站起來,追著那一小片紙狀的東西。但是風速遠遠超過她所能追趕,馬蒂沿著海線快步跟蹤,那紙片在空中挑逗似的飛舞,飄向遠方的石灘,一落地,浪潮拍來,又將它捲入海水中。
現在馬蒂離大家很遠了,這邊的海灘一片黑暗,她在灘邊涉水站定,海水一來一回推湧著她,那麼冰涼,那麼安靜,安靜得像是遺棄了整個世界,只剩下浪潮,和浪潮中的那一張紙片。馬蒂在等待中游目張望著,來了!海潮上一片白色泡沫中,漂盪著那片紙,馬蒂涉水及腰,撈起了它。
在隨身打火機的火光下,馬蒂只消一眼,就確定了原先的猜測。這是海安皮夾裡的那張照片,它已經燒燬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燻得焦黃卷曲,但是照片中的人影還是可堪辨認。這是在馬達加斯加浪遊的那個人,那個當地人稱為耶穌的嬉皮。他長著絡腮鬍的下半截臉孔正好被火焰燒去,只剩下了鼻樑以上的眉眼依稀可見。看起來,幾乎就像是海安的翻版。
我的馬達加斯加!馬蒂回到岸上,溼淋淋地坐下來。海風撩動了她心中的一串風鈴。
我的馬達加斯加!廣大的西薩平原上,那裡的農夫仍舊在溫柔的土地中栽稻、紡紗,這個叫耶穌的人仍舊在繼續他沉默的流浪,海安揹著他沉重的野營用品走過了這裡紅質的土壤,而我,為了一堆瑣碎可笑的理由,都快三十幾了,還沒有踏上這想望已久的旅程。馬蒂再點一次火,只想再看看照片,和那一絲絲與馬達加斯加接觸的感覺。她翻過照片,看見了一排手寫筆跡。
這是一排英文細字,很幸運的並沒有被火燒及,上面寫著:“Theeternalflightofmyselffrommyself.”
字面上的意思是:從我自身飛離我自己的,永無止盡的飛行。實際上的寓意,馬蒂不知道,這其中似乎包含了一種連詩人也無法明瞭的詩意。馬蒂仰臥在石灘上,輕輕念著這句話,並且在吟誦中享受到很奇特輕盈的節奏感。
我永恆不斷的,脫離我自身的飛行……至少這畫面上的聯想很棒,馬蒂想,至少這是一幅很自由的畫面。
一直飛不起來,因為肩膀上的負擔太多。馬蒂回想起薩賓娜時代的自己,不顧同學之間的社會壓力,放縱地與傑生同居,只因為信仰了一句太深奧的話:為自己的感覺而活,不要去管別人的價值觀。那時的她一點也不明白,只有信仰還不夠,真的不夠。不去管別人價值觀的結果,她在同學眼中也失去了價值,而年輕的薩賓娜,卻又為了這種失群與自卑深深受苦。
工作以後,馬蒂又陷入另一種困境。不斷地更換工作代表著一顆不安定的心,想要的,一直不敢放膽去追求,只有心不在焉地流浪在不想要的工作之間。今天上午,當馬蒂還在辦公室裡,心不在焉地瞪視著桌前“我的提示單”時,她的心裡突然升起一股厭惡之情,厭惡自己的不負責。我到底在做什麼?馬蒂在“我的提示單”上潦草地加上了這一句。我到底在做什麼?明知道自己一點也不想再受困於這種作息,卻還懶惰地日復一日得過且過,結果工作越出色,對自己就越不負責。馬蒂於是伏案寫了一封信給陳博士,一邊寫,一邊回想起這幾年的生活。
這幾年,總也陸續聽到一些同學、朋友的動向,有的人出國讀書了,馬蒂羨慕;有的人力爭上游地賺了錢,馬蒂其實也羨慕,至少他們都比馬蒂更能自主。而她的狀況,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能自主。
不能自主地,陷入一場索然無味的婚姻;不能自主地,在自己不感興趣的工作裡耗時間。為什麼不能自主呢?因為日子總是要過,因為別人也都這樣過,因為太隨便地辭掉工作,對別人將無法交代……天哪,我在騙誰?馬蒂在給陳博士的信中寫下了:我在騙我自己,陳博士,我一直不敢認真地面對自己。我不勇敢,我不負責,我甚至不誠實。
海風颳過她溼透的長褲,馬蒂全身陷入了顫抖。她把照片收入口袋中,爬起來往回走。
海安和吉兒,大概還吵得不可開交吧?不過那也無妨。對馬蒂來說,他們之間的唇槍舌劍,已經成為一種溫暖的傷心咖啡店印象。現在馬蒂正需要一堆溫暖的營火,沿著海岸線,她朝那火光而行。
從黑暗裡走來,如燈的火焰,還有的車頭燈的照耀,把馬蒂的朋友們籠罩在如同天堂的光圈裡。馬蒂聽到了風中傳來了音樂。
小葉將海安的跑車開到火堆旁,又把車上音響開到最大音量,海安車上這對極為名貴的喇叭,以清澈的音質放送著一首馬蒂非常喜歡的歌曲《沙漠月光》。
荒涼的石灘,沙漠,和月球,再孤獨的絕境,此刻在風中也純淨了,抽離掉傷心的聯想,只剩下純粹的天地輪廓之美。沙漠月光中,海安和吉兒正在自由地跳舞。海安還是裸著上身,吉兒赤著雙足,他們都閉上眼,舞浴在風中,輕輕地迴旋款擺,像是兩片相伴墜落的葉子。
“終於看到吉兒跳舞了。幸運的夜晚。”馬蒂說,她來到素園的身邊坐下。
“最美的一支雙人舞。我要記憶下來。”素園輕輕說,彷彿怕吵著了跳舞的人。
小葉也走過來,在她們身邊坐下。
“都是一樣的,原始人蹲在山崖上瞪太陽,現代人在沙漠裡看月光。”馬蒂說。
“你在說什麼呀?”素園問。
“我說,凍死人了,怎麼辦呢?”馬蒂搓著她溼答答的長褲。
“來來,喝點酒擋寒。”藤條和小梅從他們的車子走來,兩人懷中抱著各式的酒瓶。
“銬,開酒店哪?”小葉高興了。
“有備無患嘛。來,一人一瓶,不要客氣。”藤條把酒瓶傳給每個人。海安和吉兒手牽手走回火堆,也都接過了一瓶酒。
馬蒂分到的這瓶酒,是罕見的矮四方柱造型。她在火光中把酒瓶轉了一圈,看到法文的酒名Cointreau,酒精度四十。小葉幫馬蒂扭開了瓶蓋,她仰頭啜飲一口,很辣,辣中又有一股甜膩。藤條含笑看著她,說:“你少喝一點,不要勉強。”
怎麼會勉強呢?這海風,這星光,還有海安的車上播送來的音樂,正合飲一口酒精四十度的Cointreau酒,先辣後甜的滋味,沖刷進全身的血管,馬蒂還是冷得發抖,但抖得徹底,冷得痛快。
“這樣喝容易醉。可惜車裡沒帶東西好下酒。”藤條說,他正幹抿一瓶白蘭地。
“俗氣。”吉兒擎著她的威士忌,說,“酒要單喝,才叫滋味。”
“好酒要用詩來佐。”馬蒂說。
“好。我們來作詩。”素園連聲贊同。
“加倍的俗氣。詩酒不分家麼?缺乏才情的藉口。”吉兒又說。
“我們就來作詩。”素園笑盈盈說。對於吉兒,她自有一套相處的方法,那就是柔性的將她的尖刻置之不理。做一種溫柔的襯色,素園向來就懂的。
“好難哪,我們又不是詩人。”小梅的俏臉顯現了艱難。
“那就作很簡單的小詩。五十個字以內,超過要罰。”素園對於這個念頭十分快樂。
“那你示範。”小梅和藤條齊聲說。
“好。”素園飲一口酒,仰天閉上雙眼。她說:
我是一尾深海魚
在幽黯的海底獨自潛航
因為寂寞所以我
發光
“哇,好可愛的詩。”小梅和藤條齊拍手。
“馬蒂。”素園望向她。
馬蒂早已靜靜地準備著了。她睜開雙眼,正好看到海平線上濃重的深藍色天光。她說:
大海形成自一滴鹹鹹的眼淚
用傷心營養綠藻
再化育魚種
最終爬上了岸
以一種垂死的姿勢
哭喊淡水
太蒼涼的結尾,大家都沉默不語,忘記了鼓掌。
“海安?”馬蒂轉向他。
海安揚起嘴角微笑著,他說:
因為飛不起來
所以人愛上墜落的快感
用人造的羅盤測量出天堂的方向
爬到頂端
展臂
擬態成了十字架
再仰天跌落
摔死
小葉皺眉了。原先她為了不會作詩苦惱著,與海安他們為伴,學識上的自卑常神出鬼沒困擾著她,現在她更苦惱了,海安這首詩叫她害怕,說不上來為什麼,總之不快樂。
“小葉,換你。”素園說。
“我又不會作詩。”小葉說。
“試試看嘛,只要說出你心中的感受,試試看嘛。”素園鼓勵她。
“試試嘛。”小梅也說,她開始覺得有興味了。
“我不會啊。你們都有詩意,我沒有。”小葉搖頭。
“我幫小葉作一首。”吉兒突然插嘴了。她說,“聽好了。”
我是一顆晚熟的水果
太早跌落枝頭
被有心的人拾起
放進黑暗的甕中
久久埋藏
從青澀到甜熟
一輩子想念陽光
“好美。”素園輕聲稱讚。
“美也要聽得懂才行。”吉兒眼梢斜斜勾著小葉。
小葉抱著小腿,她把頭埋在雙膝上。海風呼呼吹起她的短髮,露出她年輕的脖頸。
她是懂的。
小葉站起來,走向海際,撲嗵一聲竄入水中。年輕柔軟的身軀,在海水中就像是一條小小水蛇。她身形矯健地遊起泳來,一直遊向外海,越遊越遠,太遠了,小葉轉了個彎,在遠方的石灘上了岸。
海風把他們所聽的音樂吹送得很遠,吹送到處,還是荒涼的海灘,沒有別人,今夜是一個自由的夢境。
酒精開始在腦海中燃燒,強烈的音樂催化著大家的情緒。馬蒂勉強站起來,覺得自己像是暴風雨中的颱風眼,周圍風狂雨暴,於是她旋轉了。一個颱風眼不應該旋轉嗎?旋轉造成離心力,她心中的陳年負荷就這樣剝落甩脫,遠遠飛開。
“哇操。像嗑了大麻。”吉兒說。她拋掉手上的酒瓶,揉揉雙眼。嘿!大麻帶給你一小時的天堂。穿著跳舞用肉胎衣的Young說,他用一根手指托起她害羞的下頷。Young的壯麗俊朗不可想象,Young的年輕飛揚如同夢想。你就是我的天堂,Young,吉兒在心裡這樣回答。於是他們在舞衣架底下纏綿,各色的舞衣布幔圍繞成一個繽紛彩色夢境,其他團員的腳不時在身旁走過,但是他們不管。噢,薇拉!Young這樣激烈地喊著她的名字,紐約的雪悄悄飄進了窗欞。
全身溼透的小葉散步一樣跺了回來。她看見吉兒以手臂遮蓋著眼睛蜷曲在火堆邊,彷彿睡著了。小葉在火堆旁脫衣服,脫到只剩了褻衣。她撿起吉兒拋在一旁的羊毛披肩裹住身體,拿起她的伏特加,灌了一大口,又吐掉。“銬!”小葉大喊,嚇了擁抱中的藤條和小梅一跳。
“我要喝啤酒。”小葉說。藤條給了她一瓶啤酒。
“再說嘛,”小梅要求藤條,“再說你那些甜蜜蜜的傻話。”
藤條把小梅擁在懷裡,對準小梅可愛的耳垂,他說:“我的小魔女,小妖精,小巫婆,我要蓋一棟兩百坪的浴室讓你洗澡,用十二個歐巴桑伺候你吃飯睡覺,再買它二十八匹馬,拉一輛小馬車,載你去喝下午茶。”
藤條每說一句,小梅就格格地笑。她說:“好爛的想像力,可是押韻押得真好。”
“這就是我作給你的小詩。”藤條親吻她的臉頰。
“超過五十個字了,要罰。”
藤條於是咕嚕喝了小半瓶白蘭地,小梅搶過酒瓶,也灌了幾口。
馬蒂仆倒了,倒在浪花來往的岸邊,海水一下淹溼她的全身。很奇怪的,不冷了。她終於發現了海安的秘密。原來,自己的內裡冰涼到了極點,連擊打過來的寒冷海水也是暖的。
半泡在柔軟的海水中,馬蒂的心裡冷靜又冰涼。因為所有的牽掛都逃亡逸散,空空洞洞,就像在宇宙裡獨自疾速飛行,飛得快了,連感覺也跟不上,所以只剩下絕對的自己,絕對的無障礙飛行。
Theeternalflightofmyselffrommyself.她說。
素園搖搖吉兒,沒有反應,她又去掏弄小葉的揹包,終於找到了一包煙。不嗜煙的素園只有在喝了酒以後才抽上幾口。現在她喝了太多的酒。迎著狂風,打火機屢點不著,她就著火堆點燃了香菸。
這堆火,燒的是海安的貼身物品,所以深深地吸一口煙,就像是飽嘗海安的氣息。素園嘆了一口氣,今晚又忘了打電話跟丈夫說不回家,而這裡沒有電話。此刻的丈夫,應該是非常著急吧?那也沒有辦法,就當做偶爾給他一點焦急作為刺激吧。刺激是好的,否則日復一日的刻板生活,不是機器的人怎能不疲乏?
大家終於醉倒了一地。荒涼的石灘上,海安一人獨行。
黎明就要來了。
海安在海際的浪花中,找到俯臥著的馬蒂。她幾乎半浸在海水裡,長髮隨著一來一往的浪潮盪漾。
海安扳起馬蒂,發現她像海草一樣柔軟。
“醒醒,馬蒂。”
馬蒂終於動了一下。她冰涼的手指抓住海安的臂膀。
“馬蒂。”海安抱住她,用他溫熱的身體貼近馬蒂。馬蒂的臉頰,正好緊靠在他胸前。她聽到了海安的心跳。“最好這是你最後一次,醉到不可控制。”
“我沒有醉,海安。”馬蒂撥開盈面雜亂的溼發,露出她的雙眼。她真的沒醉。“海安,我就要去馬達加斯加。”
“哦?”
“我在今天遞出辭職信了。我要出去走一走,自由地走一走。海安,我真的要去馬達加斯加看一看,那是我從十八歲就夢想要去的地方。你不要笑我傻。對,我才不管你會不會笑我傻,我就是要去馬達加斯加,就算那裡讓我失望。”
“馬達加斯加,怎麼會讓你失望?”
破曉時分,曙光照著海安的臉龐,又從他臉上折射出金黃的光芒,刺痛馬蒂的雙眼。
“謝謝你。海安。”馬蒂說,“這是我這輩子最美的一個聖誕節。”
海安裸著的肌膚貼著馬蒂,他的臂膀攬她的背,另一隻手,則輕輕撫過她的臉龐。
馬蒂閉上眼睛。海安這觸摸,不帶任何男女間的情慾色彩,純粹只是宇宙中兩個永遠也不可能接近的、疾速的飛行物之間的、遙遠的、溫柔的招呼。馬蒂是明白的。謝謝海安,謝謝老天,她不用花去自己的生命,才能明白這點。
馬蒂睜眼,隨著海安的視線,看到海平線上燦爛的初陽。
“太陽出來了,好美的黎明!”馬蒂輕嘆。
“很美。”海安說,“我最恨的黎明。”
海安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聽起來也是那麼奇異地遙遠,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