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想到了龍仔,站在音箱前的他,眉眼煥發出奇異的神采,這套音響放送極大音量時,連地板也振動共鳴,他顯然喜歡。克里夫以手勢要他貼近音響喇叭,大家都知道,龍仔非常不喜歡別人碰觸他的身體,龍仔依著手勢向前抱住音箱,闔眼片刻,咧嘴開懷。
我們自動清出了教室舞坪,龍仔趴在地上測量距離,他擺手指揮大家讓向牆邊,龍仔縮身端詳方位,後退,後退,再後退,然後起跑,凌空飛騰,側旋但不掉落,還是凌空,以指尖撥地,然後飛得更高,逆著他所聽不見的風。
我已經退到了卓教授的辦公室前,就在最熱鬧的頂點,辦公室門扉悄聲開啟,兩個教授都走出了門畔,我才要拔腿,卓教授以手勢要我留在原地,她和林教授一起望著龍仔騰空而過。
卓教授的眼簾緩緩降低,隨著龍仔的翩翩下墜,我一眼就忘不了,不可能看錯,就像一隻杯子渴望酒汁的傾落,那是一雙百分之百帶著肉慾的眼睛。
她掏出香菸點燃了一根,深深地、深深地吸菸入喉,菸頭竄出一道猩紅,卓教授走近了教室中央。
單足落地的龍仔,滿臉綻放著孩子氣的俊爽,正要向我們施禮,他見到卓教授,陡然收起了笑容,卓教授偏著頭看了他幾秒鐘,彈指射出香菸,龍仔並沒有躲閃,只是靜立回望卓教授,當菸頭撞擊他的眉心時,龍仔連雙眼也沒霎動一次。
“你要特技表演,”卓教授逐字緩慢地說,“給我滾到馬戲團去。”
龍仔只是回望著她的眼睛,克里夫已經一溜煙去關上了音響。
“聽不見是不是?阿新,”阿新應聲向前,卓教授瞥開眼不再看龍仔。“我剛才說的話,寫下來,給他好好看清楚。”
龍仔的眉心已經燎起一圈紅斑,他始終沒有動彈,他看著卓教授走回辦公室的背影。
我們噤若寒蟬。阿新躊躇了一會兒,過去向龍仔打手勢要他的紙簿,並且做勢拍撫他的肩膀,龍仔頓時向側邊一讓,避開阿新。
興味索然,大家紛紛回到自己的練習區域,自動進行午休後的暖身操練,我前往淋浴間梳理髮髻,有人正開始沖澡,牆面上整排鏡面都蒙了一層水霧,我用毛巾擦亮了一角,窗外大雨不停,我發現有些事情一做便不可收拾,爬上磁磚臺子,我一面一面擦拭起鏡子,連教室裡傳來了上課的訊號,也欲罷不能。
我想我見到了,當卓教授當眾責難龍仔時,他的沉默的反應,不是驚嚇,不是憤怒,也了無歉意,是隱隱洩露一絲煩悶之後,又迅速平復了的完全空白的神情。
落日終於貼合了遠方的大樓,帶著藏青、橘紅與金黃的霞光渲染開半邊的天幕,他們說,颱風臨時轉了向,這個無風無雨的黃昏裡,我面對著壯麗的夕陽,目瞪口呆。
操著原住民口音的司機又買來了兩杯珍珠奶茶,我頷首接過一杯,對他充滿了歉疚。
我們齊站在臥龍街的巷子裡,就在榮恩的套房樓下,公寓的大門洞開,但是套房門扉緊鎖。
這是一棟緊臨馬路的建築,朝馬路一面是店家,朝小巷的側門則可以進入二樓的出租套房。那天隨著榮恩來勘驗環境,我發現她也尚未遷入,打開窗子,街上的喧囂隨即湧來,幸而從後窗望出去,就是一整片青翠的山巒,只要不集中視力,勉強可以忽略山頭上的墳冢,那是一片墳山,我們的舞蹈教室就在墳山下面。整體上環境尚可,尤其是房間大得出奇,而且租金意外的便宜,也許是墳山近在咫尺的關係。我當下決定了成為榮恩的室友,我們約好今天一起搬遷。
我僱請了搬家卡車,工程浩大地將我的全副家當運到套房樓下,然後我和這個壯碩的司機兼搬運工左等右等,直到日落西山,才確定榮恩爽了約。
沒有鑰匙,沒有榮恩的聯絡方法,而且我也不能再讓貨車陪我耽延下去,晚風中我目瞪口呆,懊悔無比,幾乎不認識這個女孩,竟然輕率地與她共賦同居,眼前我落得無家可歸,全部身家財產無助地流放在這兩噸半的貨卡上,我既髒且累也全沒了主張,只好接近卑躬屈膝地和司機情商,讓我的傢俱在車上留置過夜。
“這樣啊,我再上去幫你看看。”這司機很豪邁地說,他吐掉檳榔汁,徑自上了二樓。
“可以搬了,”司機小跑步下了樓,神情非常快活。“就是喇叭鎖嘛。”
我幫著司機扛送傢俱到房門口,才發現原來他將整副喇叭鎖撬了下來,耽擱了半個下午,理虧在我方,所以我自知是不能追究了。將所有物品搬移到房內,付錢送走司機之後,我打量著套房,先前來看屋時留意的是坪數大小,此刻要動手佈置我才赫然發現,這樣接近正方形的超大房間,不論怎麼劃分地盤,我和榮恩之間勢必大量地互相侵擾,眼看現成那兩張床,兩幢櫃,兩副書桌椅親親密密地並雙排列,我的心裡又添了幾分後悔。
我在床畔坐下,無枕無褥的床,腳下是骯髒的地毯,到處可見斑斑漬點與香菸燒灼遺蹟,正好陪襯我如今的處境,拋去工作,加入薪資低微的舞團,前途與財路都一片暗淡,而我早已經習慣了優渥的生活。我決定這麼想,將窮藝術家式的掙扎當做一種懲罰,懲罰我這麼多年以來的妥協與嬌生慣養。
一夜忙著整理環境,榮恩的失約,正好方便我在佈置上的取決權,我挑了比較結實的衣櫃,緊靠牆角的床鋪,搖晃得比較不厲害的那張書桌。我花了半個鐘頭,徹底清洗公用茶几上的熱水瓶,之後灌入整瓶溫開水,不論冬夏,我一向只喝溫水,醫生說這有益於我的氣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