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雲從的感情,教授知道了,她逼迫我和雲從之間一個人離開,雲從就走了,其實,他本來就想走,教授只是推了他一把,我想就算沒有榮恩,到最後還是會變成這樣,只是當時我想不到這麼多,只是覺得教授根本是在嫉妒,她只想佔有我們。”
“二哥,實話實說,我一直以為你心裡面怨恨教授。”
“我是不喜歡她。”二哥直率地答道。“但是我這一生,還沒恨過人,這也是實話。”
“那你為什麼回舞團?”
“我欠她情。”二哥說,“要不是教授做得那麼絕,我也不可能跳得更好,是她從我裡面逼出了另一個舞者。”
她又說:“雲從走了以後,我想了很久,想通了很多事,我在想,人尋找的,大致上是相同之處略遜於自己,欠缺之處又遠遠強過自己的人,最難忍受的,是遠遠遜過自己,或是稍稍贏過自己的人。說得太遠了,我和雲從很相像,但是又不全像,我們互相擁有對方欠缺的東西,所以教授指定我們跳雙人舞,她是要我們想辦法找出自己的遺缺,她的用心太高,只是手法太糟,我已經不怪她了。
“不怪她,我只是一直想著,我還欠缺了什麼?想得越多,我就越思念雲從,只有在他身邊我才感覺完整,我一直寫信給他,因為他那一走,把我也扯裂了一半,我得想辦法補回來。那一整年熬得很辛苦,連吃飯都不知道滋味。”
“後來呢?”
二哥用細木枝在火焰中挑出了一些火星,她的面容在焰光跳動中看起來如此多變。“……我一直思考,天天寫信,直到有一天,翻出信紙,我下筆才寫了兩行,突然發現,寫完了。”
“寫完了?就這樣?”
“寫完了。就這樣。”
二哥轉過來,英風盎然的雙眼瞧著我。
雖然說得乾脆,我已經不再需要細節,遺缺的人生,二哥轉而朝向自己補填,填得結實,她是我所見過最接近完美的舞者,只是完美成這樣,她不再需要任何人。
這是一隻極樂鳥的誕生過程,她雌雄同體,她什麼人也不需要;她非男非女,她跟誰都不相容。
我想我沒辦法欣賞這種寂寞的自由飛行。
“你走了以後,還想天堂的問題嗎?”二哥問我。
“不想了。”
“告訴你我的意見,”二哥在夜風中摟住我的肩頭,我們齊迎向火光,她說,“在我的想象裡面,天堂是一個很冷的地方,都是狂風。”
“為什麼?”
“因為冷,因為風,人才會靠近,又靠攏。”
二哥的溫暖摟抱中,我的一顆心激動了起來,我懂得她的意思,人需要彼此澆灌。但她明明誰也不需要。二哥讓我非常地思念起了龍仔,回想起了舞團歲月,舞團中每一個夥伴,還有卓教授,我們都是帶著缺陷的人,我們相遇在不同的迷惘裡,又在那麼驚聲喧譁中互補遺缺,只是為了完整,完整我們的路途……我跳了一場未完成的舞,這時候只感到冷與孤獨,並且意亂情迷,迷惘中我抱住了二哥,只覺得她的身體真好,真好。
“聊完了,我也該走了,先送你回家吧。”二哥推開了我,站起來說。
“對了,”二哥從夾克口袋中掏出一隻白信封,都已經摺得歪扭不堪,“怕你在嘉義悶死了,帶個東西給你。”
二哥開始用靴子踩熄火焰,整整一番話,她果真沒提過要我回舞團,她的任務非常明白,完全是來搗亂我的心緒,二哥做得成功,現在我欲言又止,心亂如麻,我所欠缺的還在舞團裡,我不敢面對又不想逃避。
二哥一把將我拉起,當我忙著拍卻滿腿的枯葉時,她才說:“我知道你不喜歡跳舞,這跟上臺是兩回事,你先是逃避自己,現在又逃避舞臺,這樣逃下去,你只會一無是處。”
我領受了她的教訓,默默無言。
“要不要回來隨便你。”二哥又說,“順便告訴你,教授已經把舞團交給我了,一切事務現在都由我管理,你能不能回來,還要先過我這一關。我的建議是要不你永遠不要回來,繼續混賬下去,要不你把喜不喜歡跳舞拋開,把你的矛盾拋開,跳最好的舞,跳出來才算結束,然後再決定你的去路。”
“二哥,我怎麼有辦法?”
二哥在火燼前來回踱了幾步,站住了,她的臉上是和藹的表情。“你自然有辦法。”
從店面裡取來了最好的白毫烏龍,我泡上一壺熱茶,在二樓的房間裡,憑窗展讀二哥給我的那封信。
寧靜的深夜,只聽見錦鯉池裡傳來不斷的汞水聲。
一打開信紙我就笑了,謄打整齊的計算機稿,是二哥給我打印下來的,最新的《沙巴女王》續文。
在卓教授和我之間,二哥勉強握著,兩邊也不肯放手。
就解悶來說,二哥這個小禮物惠我良多,喝一些熱茶,我開始閱讀。
《沙巴女王》第三段,經歷雨雪之後的奇異王國。
奇異王國,不死的子民,現在見識了雨雪,開啟了新的眼界,原來美麗的晴朗不算完美,全部都是陽光,只會造成沙漠,雨水造成新的河流,新的河流湍急兇悍,望著暴躁的河水,子民們非常不瞭解,永恆的祥和之中,無人目睹過這樣的兇險,一個好奇的子民撩起了袍子,涉入這道惡水。
急流洶湧帶走了這人,旁觀的民眾都驚聲齊喊,他們從來不知驚慌,這時候都瞬間狼狽了,一道利刃齊齊割過每個人的心口,淚流又成新河。
因為國度無邊無緣,兇險的河水反方向捲回了落水的人,將他撈上岸,這人睜開眼睛就笑了,他已經周遊而過最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