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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稱意

    小平的男朋友跟人家跑了,小平天天說:“人生在世不稱意”,說說也是,她在這裡唸書三年,那學費零用與生活費用,每一毫每一仙都是她的儲蓄,假期與週末也得去做工,苦是苦得說不出,她說這是活該。她家中沒有經濟支持她,精神支持也沒有,把她當作死在外頭也算了,偏偏她母親三日兩頭的來信嚕嗦她,又說她父親這個那個,又要她趕快回去養家過活。

    小平說:“真就快逼出肺病來了。”

    偏偏這時候,她的男朋友又跑了。

    小平悶得連苦也不訴,說不出的苦,她到了我的房間,就把閒書拿起來,躺在我的床上看,看累了睡,睡醒了看。我見她暫時是無心向學了,反正離考試還有一段日子,就勸她去散心。

    “哪裡去散心去?”她問我。

    我笑,“你不是說人生在世不稱意嗎?咱們索性散發弄扁舟去吧。”

    她抬頭想了想,“本來我也想去走走地方,去巴黎嗎,那是春風得意的人去的,真學你說,我們去劍橋如何?那裡真有扁舟,可惜你我頭髮不夠長,散不開來而已。”

    我們商量好了,決定去三天,如果玩得高興,再多留幾天。我與她收拾了一隻小皮箱,兩個人鎖了宿舍門,上火車去矣。沒有男朋友也有這個好處,愛走就走,沒有留戀,反正什麼地方都一樣。

    在火車裡,小平默默無言。一下子她又睡著了,我看這窗外的景色,郊外是一色的綠,看久了也很悶。果然人生沒有什麼得意的事,可是能夠這樣無端端跑到劍橋去一次,也不容易呢。

    我買了咖啡與小平喝著,小平說:“到了劍橋,如果天氣不好,怎麼辦?”

    “也照樣上船,”我說:“下雨有下雨的好處,淋死了乾脆不用活了,豈不是更好?煙雨濛濛,你我坐一葉扁舟,比大太陽下更美。”

    小平問:“你又有什麼不得意?”

    “不該多念幾年書。”我說:“這是我平生最不得意處。”

    她微笑。

    到了劍橋,我們倆找到了小旅館,不管三七廿一,睡了再說。睡覺睡慣了,會上癮的,跟喝醉酒一樣,不知身在何處,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們睡了一個下午,買了點吃的填肚子,在河邊散步,著地形。我們兩人都不會撐那種長而狹的船,可是小平明天要試那種,我勸她租只普通船劃劃也算了,不要太風流,可是小平不依。

    偏又不巧,天下起微雨來。

    這時是我們的復活節假期,剛巧是春天,老實說,這種雨根本不討厭,真細得像絲一樣,連雨衣也不需要,一頂帽子也就夠了。劍橋在雨下永遠是美麗的。

    我們躲在一棵柳樹下,小平把柳枝在手中慢慢的,一下一下的摸著,她說:“真是歡情薄!怎麼真下雨了?”我轉頭向她笑了一笑,她心情不好,當然一切都不美,我不好怪她。她自己也發覺了,嘲弄的說:“看我這個人,有你這樣的朋友,還嚕嚕嗦嗦,沒完沒了,太不應一該了。”我淡淡的說:“我又沒有為你做什麼,聽你發幾句牢騷,也是應該的,你看這雨,真是十二分浪漫。”

    小平點點頭,苦笑。我們靠在樹幹上,大家都有話說不出來。春天還是很清涼的。

    就在這個時候,窄窄的河面忽然撐出一隻蝴蝶舟,撐船的人還是一個女孩子呢。我與小平都看呆了。

    那女子穿著一條米色構料子的長裙,飄飄然,站在小舟上,小舟悠然地蕩在河面,河水給雨點映得縐縐的,又有點霧,這女子一身白衣恍恍惚惚,看上去竟不像人,像個樹林裡鑽出來的仙精。

    小舟停了下來,她把頭靠在長篙上,雙手扶看篙杆,一頭黑髮從肩膀披下來,垂在肩膀上。

    小平笑,“有人比我們早一步,而且真正的風流,這不是享受是什麼?”

    太冷了,下雨天,又是傍晚,天已漸漸的暗下來了,這女子一個人穿得這麼單薄,泛舟河上,大概也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吧。

    小平說:“是中國人。”

    我點點頭。

    她坐了下來,小舟左右左右的幌動,她聽見有人聲,轉過頭來,她有一張令人吃驚的美麗的臉,只是太蒼白了一點,毫無血色,長髮有幾綹貼在她臉上。

    她顯然不高興有人打擾她,又站起來,把長篙輕輕一點,那小舟也真聽她的,馬上蕩了開去,三兩下就不見影子了。

    小平也看得傻了,過了很久,她說:“咱們不是看見鬼了吧?哪裡有這樣的人?”

    “是一個奧菲莉亞的鬼,”我說:“回來尋漢姆列特的。”

    “奧菲莉亞不會是中國人。”小平輕聲說。

    “那麼是誰?鬼正應該是這樣子的,醜的鬼不可愛。”我說:“咱們還是回旅館吧,不然在此坐久了,看到拜倫的鬼,可真嚇死了。”

    “拜倫據說常常出現。”小平說:“不少人見過。”

    “他也是不服氣,”我說.“一下子人人把他捧得那樣高,一下子又不讓他回家。”

    我與小平一邊說.邊走向旅館。

    她說:“我是個男人,一定追求剛才那個女孩子。”

    我說:“也許有一千個、一百個男人在追求她了,她煩不過,才躲到河上來泛舟的。”

    “不會。”小平肯定的說:“我看她是寂寞的。”

    小平寂寞,最好人人陪她寂寞,她的心理可以理解。

    我說:“就憑那麼一眼,就去追求她?”

    “是,”小平堅決的說:“就憑那點風采,足夠過一輩子了。”

    我笑,“可惜你我都是女流,無從下手。”

    小平笑。

    我說:“她是這裡的大學生吧,看她撐船的技巧,完全第一流,沒有三載五載,決練不出來。你我平時自視不凡,比起人家,也差得遠了。可知山外有山,人上有人。”

    “輸給她,我是心甘情願,”小平說:“可惜男人的趣味是這麼低級。”

    我不晌。男人娶個能幹的老婆幹什麼?除非他比老婆更能幹,否則終久要看老婆的眼色行事,那又多麼困難,小平不明白這一點。

    第二天我們一早就起來了。

    去租了一隻小扁舟,那隻小舟不聽小平的,一直兜圈子,幸虧我們去得早,河上沒人,否則真引人發噱,小平一氣之下,放棄,我們改租一隻小艇,她半躺在小艇的木板上,才舒了一口氣。

    我問她:“怎麼樣?快樂了一點沒有?”

    她仰面看著陰陰藍灰色的天空,她說:“我自小不知道什麼是快樂。”

    “你不公平,虧你名字中還有一個‘平’字,你有過快樂,即使是短短一刻也是好的。”我說。

    “好的,我承認,可是那麼來去忽忽的,我也搞糊塗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年紀也大了,又一事無成。”

    “考完試,拿張文憑,也是好的,什麼叫一事無成?釣個金龜婿便叫成功?那咱們不必來唸這個千奇百怪的三年書。”

    小平笑,“到底中國人三千年來,衡量女人的本事,是看她有沒有法子利用得一個男人死心塌地。”

    我也笑,“那你我是最最無用的了。”

    “所以呀,我們在社會上如此沒有地位,怎麼出去見人?只好躲在學校裡。一年復一年,我怎麼快樂得起來?開玩笑!”小平哼了一聲。

    我也躺在船上,有這樣的日子可過,活到八十歲也罷了,誰還高興出去服侍一個男人進進出出?我伸一個懶腰,思量著未來的日子。

    小平忽然也靜了下來。

    我們倆在船上打了一個盹,真是兩個渴睡蟲,我也承認一這點。

    雨絲把我們打醒的,我脖子痠軟,再伸一個懶腰,推了推小平,坐起來,把船劃到比較遠的地方去。小平醒了,吃著拖肥糖,並不起勁。

    我又看到了那個女孩子。

    她仍舊是在蝴蝶舟裡,一種出世的樣子。她躺在舟中,窄長的船隻容得她苗條的身子,她把頭擱在船邊,濃厚的黑髮一半掉在河中。發上甚至沾著浮萍。這一角的河水深而且乾淨,但她這種做法,仍然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的咀唇緊緊閉著,眼睛卻看著天空,又下雨了。她好像是專候下雨才出來的。身上的衣服換過了,但是款式還是差不多,這種天氣我與小平都還穿著毛衣,小平與我都比她壯健,她卻穿得這麼薄。她離我們不遠,可是既不打招呼,也對我們沒有興趣。我與小平比起她,真還算是大俗物,既然來散悶,應該一個人來,如果來享受,也一該一個人來,我拉著小平,小平又拉著我,由此可知我們真是湊美,自視清高,人家才是風流不為人知呢,春光好就該麼高興一番。

    小平也看見了她,她說:“我最羨慕第一個穿薄衣服的女孩子,人家還裹得密密麻麻,她已經飄飄出世了。又羨慕最後一個穿冬衣的女孩子,人家閃閃縮縮,她還是自由自在,我也學過,我什麼都學了,可是學不成,那次差點要害肺炎。”

    我說她,“你別過份自責了,連穿一件衣服也怪上半天。”

    她說:“我不能怪社會怪人倫呀。”

    我說:“怪社會最好,根本就是社會人類對我們不起,一沒有投胎在有錢人家,二沒有嫁一個有錢老公,以致誤購墮風塵,高不成低不就,委委屈屈的懷才不遇。”說著我也笑了,“罷了,小平,你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是一點兒女私情不如意,就怨氣沖天,也太過份了。”

    “我是最自我中心的,我看不開。”她說。

    “過一陣子就好了。”我說:“肚子餓了沒有?”

    “咦,那隻小舟呢?”小平問。

    我們說話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已經把船駛走了。

    也許我們兩個的聲音還不夠低。

    吃午飯的時候,小平說:“沒有見過那麼雪白的臉。”

    “是呀,是一種象牙白。”我說:“我若長得那麼好,就留在家中做明星了,還來劍橋讀書呢。”

    “怎麼一樣?”小平白我一眼,“誰敢把這種身份一口氣說?只有你。”

    “有那樣的美麗,展覽給大眾看,是很應該的。”

    “大眾也有分別,大學裡的大眾……”她不晌了,開始低頭吃她的牛肉麵包,做人還是要看得開一點才好,小平漸漸在學,她學得慢。

    吃完飯,我們去城裡逛。劍橋的店不多,可是也有服裝店,小平看中一條長裙子,是那個女孩子穿的那種。我說不好,不適合小平。小平與我還是穿牛仔褲好一點。

    小平說她難忘那女孩子飄然的姿態。我笑她,這是與生俱來的,買一條裙子就學得了?她也太天真了。小平氣我,她的注意力漸漸分散,那是好事,過去的事何必苦記,不如往前頭看看,看什麼?看柳暗花明。

    水仙花都開了,一地的金黃。

    人家是偷得浮生半日閒,我們是打算玩三天。

    我問:“今天是第二天了,你猜明天是下雨還是天晴?”

    小平懶洋洋地說:“當然是下雨,要不要賭一下?”

    可是第三天卻是個大晴天,而且有意外之喜,大學空地裡來了一隊樂隊,免費奏起民歌來,草地雖然有點溼,大家也都不管,有的鋪了毛巾,就坐在地下聽,歌唱得並不好,到底是免費的,而且就因為唱得不好,有一種稚氣,歌聲哀怨動人,訴說著女子的愛人遠征不歸。

    我在人群中找那個女孩子,可是找不到,找不到是意料中事,她怎麼會在人群中出現呢?她此刻在做什麼?莫非又在河上?

    她換上牛仔褲與毛衣,也必定一樣動人吧?下次見到她,我希望可以大聲對她說:“看開一點!看開一點!”像她那樣的人材,應該抬起頭來,征服十打八打男人,為我們出一口氣才是。

    小平推我一下,“喂,在想什麼?”

    我沒有想什麼,我在多管閒事。

    聽了一上午的民歌,小平精神略佳,在陽光下我看她的容貌,也堪稱色如春曉,這樣才貌俱全的女孩子,男朋友還跑得無影無蹤,難怪她要生氣。

    我們在冰淇淋車買了冰淇淋吃。我長長吁出一口氣。

    “太陽好。”小平說。

    我笑說:“你還年輕,太陽自然是好的,我簡直不敢見陽光,這太陽像照妖鏡一樣,什麼雀斑皺紋通通照出來了,我還是照月亮好。”

    “要不要今夜出來月夜泛舟?”她興致好得很。

    “你別折騰了,改明兒找個新男朋友,再耍花樣吧,我是不高興捨命陪君子的。”我教訓她。

    “我自己去。”她仰頭,“女朋友總不及男朋友,男朋友什麼都肯,你這個人,不夠豪放。”

    我火了,我說:“他媽的,男孩子跟你泡,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過是想把你弄上床去,我跟你在一起,有什麼好處?我還有興趣摸你的手呀?我不好此道,男女自然有別,你若不欣賞我,簡單得很,我打道回府好了,留你在此快活。”

    她嘆一口氣,“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不想馬馬虎虎的。”她再嘆一口氣。

    “對,你想八人大轎抬你回家做太太奶奶,你等吧,等好了,反正你有的是時間。”我笑說。

    “現在做女人益發不如以前了。”小平說:“還是以前的女人好,咱們都叫女權運動害的。像我媽媽,活了六七十歲,嫌我爹這樣不好,那樣不好,封封信說男人靠不住。是呀,男人是靠不住,可是我母親不能說這句話,她靠了我父親五十年了,一輩子沒賺過半毛錢,她自以為勞苦功高,不過是養了幾個孩子,捱過幾年窮,這算什麼?像我們這一代,做人家老婆,人家娶你是給你面子,家裡事哪一樣不用動手?還得上班去工作來倒貼家用,平時上街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嘿,那才難呢。早十年八年又好點,現在真是王小二過年了。”她苦笑。

    我與她散步,我不想與她多說這種問題,我支開她,“喂,上哪裡?”

    她卻說得興致上來了,“你看我,做錯了哪一點?我人長得不壞呀,又不少眼睛不缺鼻子,我書也讀得好呀,全校承認。我爭氣這些年,苦了這些年,滿以為畢業可以結婚去,誰知又來這麼一下子,什麼都是空。”

    我不阻止她,說了出來,她心裡也舒服一點。

    我輕輕哼披頭士的歌──“沒有一樣是真的……草莓田……”

    “真的沒有一樣是真的。”小平說:“什麼是真的?有幾個人長得像那個撐船的女孩子?”

    我不晌,那個女孩子……我們又不知道她,誰曉得呢?

    “我母親這麼一把年紀,還來向我訴怨。媽的,我跟誰說去?誰要聽我的?”小平問我:“你要不要聽?你要不要聽?千篇一律的故事!她還來煩我哩。我不如干脆死了,我告訴你,我是不捨得我父親的。”

    我笑,“何必這麼氣憤呢?你說給我聽好了。”

    “你聽?你轉過面就笑我。”她說:“你自己也有煩惱事。”

    “過一陣子就好了,活到哪裡是哪裡,這裡氣憤作什麼,你看我們!悠然遊南山,豈非美哉?”

    “你倒是詩興大發,我受不了。”她說。

    “這兩天濫用詩詞的是你,不是我。”我指正她。

    “你與我,咱們瀟灑不起來,咱們不過是普通女人,不過因為運氣不好,我告訴你什麼人才是一流的──”

    我接上去──“我知道,那個駛蝴蝶舟的女孩子。”

    “是啊。”小平嚮往的說:“真是,她才是智者,像她這樣的女子,一定是莊子般的。”

    “你怎麼知道?”

    “看得出來。”小平說。

    就在這個時候,河的那一頭有一個小孩子突然叫起來,“救命!救命!”是一個小女孩,指著河頭。

    我不由分說,急步奔過去,拉住那個孩子,問她:“什麼事?你受了傷?”

    她搖頭,恐怖的指著河中間,我隨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嚇呆了。

    有一個女子浮在河中,飄飄然,衣服是白色的,在河面浮浮沉沉,有說不出的詭異,太陽下,她彷佛在仰泳,長髮在水中拂來拂去。

    是她!

    是那個女孩子!

    我狂叫一聲,衝下河去,我沒有脫衣服,沒有顧到河水冷,我向她游過去,我努力游過去,抓到了她的手,拉住她的手,然後托起了她身子,向岸邊遊,她真冷,冷得像一塊冰一樣,等我掙扎上岸的時候,岸上已有一大堆人了。

    他們要拉我,我說:“這個女孩子!快快!”

    “你!”一個警察說:“你先上來,她已死了。”

    “沒有!”我尖叫。

    他們把我們兩人一齊拉上岸。

    我渾身溼的跪下來,看著這女孩子的屍身。她溺斃了,警察說得對,死了不止幾個小時了,薄薄的衣服緊緊的貼在她身上,仍然是一個美女。

    有人拿來了兩張毯子,一張蓋在我身上,另一張在她身上。小平抱住我,我抬起頭來,問小平:“為什麼?為什麼是她?”

    小平臉色白如紙,渾身顫抖。

    我倒不覺得冷,我心裡害怕。

    “為什麼?”我問著。

    我把毯子拉開來看她的臉。她的咀唇是紫色的。一點也不可怕,就像擦了時下流行的唇膏一樣,眼睛閉著,睫毛長長的,臉上是那種象牙白。

    警察們扶起我,“小姐,你要換衣服,你很勇敢,但她已經死了。”

    在警署裡我換了衣服,烤火,喝拔蘭地,女警替我梳好了溼頭髮。他們有話要問。

    小平整個人崩潰了,她在嚎啕大哭。

    警察問:“你們是親戚?”

    “我不認得她。我們不是劍橋城裡的人,我們來住幾天,可是在河裡見過她幾次,我們皆是外國人,我們覺得她很漂亮,所以有印象……最後一次見到她是昨天,是的,昨天。今天有陽光,我們在聽民歌……然後,就是這樣了。是的,我確實是昨天,昨天下午,她躺在小舟上,像奧菲莉亞,你知道奧菲莉亞?”

    警察點著頭,另一個警察匆匆的進來,說:“查到了,學生,法科院的三年級生。好女孩子,但是幾個禮拜前輟了學,每天下雨就來撐小舟,不知道是什麼道理,一個男孩子據說,他不再來找她了……。”

    小平尖叫起來,我過去抱著她。

    那個警察轉過頭來,莫名其妙的說:“她發生了什麼事?要不要叫醫生來給她一點鎮靜劑?”

    我說:“不用了,我帶她回去,我們要回家去了。”

    我扶起她,我把小平扶回旅館。

    到了旅館換衣服,我們什麼都沒有說,便找到一間小酒吧,我一杯一杯地喝著拔蘭地,我希望自己不要著涼,不要傷風,我很高興我還活著,我覺得明天一早回到宿舍,我應該把筆記拿出來看看,不應再浪費時間了。

    小平則喝伏特加與橙汁,沒有幾杯我們便有酒意了。這間小酒吧裡多數是學生,有人在一角打彈子、看電視,見到兩個陌生面孔的異國女生走進來,又沒有男伴,只坐在那裡獨飲,當然大表興趣,因此過來搭訕。

    原本碰到一種情形,我與小平都是不睬的,原本我與小平根本不會到酒吧來,可是今天我只是悶聲不響的喝著酒,讓他們在我身邊嘻笑著。小平更與他們聊起天來。

    小平是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只是平時不肯對男人稍假辭色,她一放鬆,追她的人不知多少。以前她有男朋友,自然把自己把守很嚴,現在男朋友丟了,心情不一樣,又喝了酒,所以很肆意的說說笑笑,我倒覺得是這樣好,做人,活到哪裡是哪裡,天天板著個臉,有什麼好處?把生活看得太緊張,遲早活不下去。

    我繼續喝著酒。

    他們的話題漸漸移到今天發生的意外上去。

    一個說:“……其實水也不十分深,就算掉到水裡,只要遊兩下,便可以到岸了,而且抓篙,也就可以浮上來,她是會游泳的。”

    “你們認得她?”小平問。

    “同一間學校的,她又這麼出色,怎麼不認的?只是她從來不跟我們說話,她基本上看我們不起,她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這次發生了以外,我們很難過。”

    小平問:“你們認為是意外?”

    “當然是,她不小心,摔到一塊石頭,昏迷溺斃,警方都這麼說。”

    我喝著酒,不分辯。這明明是自殺,怎麼會是意外呢?我們看見她的時候,她死念已熾,根本身上已經沒有活人的味道,但求解脫。現在想起來是很明顯的,只是當時不覺得,以為她出世脫俗。

    小平說:“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

    “是呀,”一個男孩子說:“大浪費了。”

    他們又說別的,我覺得我的頭有點沉重,我想回旅館去,於是便跟小平說了。她還不想走,我便一個人站起來。有好幾個男孩子要送我,我急忙推辭,但是他們很堅持──因為夜了,我只一個人,下雨、路滑、又半醉。我想想也是,於是答應了。

    其實走回去只要十分鐘,那個男生是意大利人,問我可懂意語,我說我只會講句“媽媽咪亞。”他笑了。我們走過一個花園,玫瑰花開了,他說:“費奧莉。”我點點頭。花,他指著攻瑰:“露薩。”我點點頭。

    然後到了旅店,我向他道謝,他回去了。

    我上樓至房間,放熱水痛痛快快的洗了操,用毛巾裹住身體,擦乾了便上床,昏昏的睡過去,睡了半夜,才聽見小平回來,她輕輕的也睡下了。

    第二天我倆睡到太陽曬到臉上為止。

    我醒了,居然頭也不痛。小平還睡得很香甜。我輕輕起來,拉開窗簾,窗外真有點春意了。咱們活著的人,總是有明天的。

    我看看火車表,下午兩點半有火車,我可以在火車上吃點東西,就趕這一班回去好了,我推推小平,她睜開眼睛,我說:“回去了,大把功課要做。”她搖搖頭,“你回去吧,我約了人,我今天跳舞去。”我說:“真的?”她說是真的。我問:“我可以放心嗎?”她說:“你當然可以放心,我們這樣子的人,能夠活下去,絕對活下去,決不跟自己開玩笑,我想真的再樂三天,就回來好好的唸書,應付考試。”

    我說:“你每天下午打一個電話來,電話費我來付好了。”

    “沒關係,我一定打。”她說。

    “你可別叫我等。”我說。

    她感動的說:“你真好,你對我真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也不應該抱怨了。真的,我不會叫你失望的,我沒有那麼傻。”

    我轉過去換衣服。

    那個女孩子泛舟的情形又出現在我面前,那種衣袂飄飄的樣子,在微雨下,象牙白的臉。

    我低下頭穿襪子穿鞋子,我說:“這雙鞋子,要廿鎊呢。”

    小平說:“可真漂亮。”

    我向她一笑。她的聲音心平氣和。

    我說:“我的東西都留待你替我收拾,記住打電話,別玩得太瘋。”

    她點著頭。我一個人走了,在火車上,我叫了三文治吃,車窗外的郊外風景,是一色的綠,看慣了,真有點悶。但是活著總是好的。悶管悶,可是活著總是好的。像小平,她一直活下去,不一定有什麼大團圓的結局。可是至少她母親有個訴苦的對象,我有個人陪著去劍橋。

    三天後小平回來了,我們放完了假,依舊去上學。拖著沉重的書包,日子過得跟以前一模一樣,刻板得叫人炸開來,可是不知怎地,我們兩個人都不再抱怨了,小平尤其一聲不晌的工作著,有時只見她在紙上書寫:人生在世不稱意,不稱稱意。

    是的,大家都不稱意,不相信到街上去問問,有誰是活得特別稱心樂意的。我與小平有一種默契。咱們積極地活下去,消極地過日了。積極地做事,消極地做人,有很多事是不能控制的,凡事只好看開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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