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鬧哄哄的例會。
下午茶時分,有些人為了要表明他忙得透不過氣來,故意在下午三點半叫三文治裹腹。我一看有十來個少男少女,再加上母親姨媽姑媽,只叫了一杯檸檬茶。
媽媽說:“叫他們換一張比較舒服的椅子。”
我說:“不用了,我只坐十分鐘。”
三姑說:“明濤你、水遠這樣匆匆忙忙的。”
其實我整個下午無事可做,只不過不想在這個華麗而沒有靈魂的茶室久留,所以喝完茶,夾起文件,便擺出“我不得閒,不同你們泡”的姿態。
媽媽拉住我:“這是家瑛家璞,二姨的兩個孩子,你們還沒見過面呢。”
我看看那兩個圓面孔的孩子,“見過的,家瑛小時候,我買過一件泳衣給她,鮮紅色,荷葉邊,穿上活像一隻洋娃娃。”
家瑛笑,“我自己倒忘記了,有這樣的事嗎?”
家璞說:“明表姐根本不記得我們誰管誰,”他笑,“見了我們就敷衍。”
我好不尷尬,“誰說我不記得?從右邊過去是彼得、思恩、瑪莉、小三、玲玲、二弟、家瑛、家璞……”我發現一張陌生面孔。
這是誰?
他們都似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大眼睛高鼻子,一面孔的陽光朝氣,穿得無瑕可擊,但我沒有見過這個男孩子。
“好好好,”媽媽說:“有甚麼急事?我們不留你了。”
“你們還要坐到幾時?”我愕然,“在這裡吃晚飯?”
“你別管我們,”姑姑笑,“去去去。”
我說:“媽媽,這裡由我付賬吧,”
“不用,你先走。”
我只好離開人群。不是不寂寞的。
那些孩子們,沒多久之前,還都是嬰孩,看看他們牙牙學語,沒多久就成長,到外國留學,現在怕都有了蜜友,說不定幾時成家立室,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我在附近的名店逗留一會兒,選了幾件衣裳,捧回家去。
我不與媽媽同住。相反的是,她自老房子搬出去到簇新的住宅區住,而我則留下來。
我喜歡老房子的溫馨,而且說不定甚麼時候要拆,更覺珍貴。
傭人替我開門,我把大包小包往屋子裡扔。
她說:“楊先生來過電話。”
“給我倒一杯好茶來。”
我擱起雙腿,讓血液流通。不知為什麼,最近兩條腿痠得慌,不知是站多了抑或走多,或是年紀大。
電話又響,我接過。
“明濤,今天我來陪你吃飯。”他一開口便這樣說,算死我會在家等他。
“好。”我只答了一個字。
還是結婚的好!丈夫不回來才通知太太,現在陪我吃一次飯,便要大肆預告,最好我擲出紅地氈歡迎他。真窩囊。
我微笑,但是有幾個女人真正能夠過獨身生活?我的意思是,完全沒有男人的生活。不大可能吧,不過有些女人守秘,有些女人宣揚而已。
我屬於半守秘,與楊必業來往,我不瞞人,但如果親友問起“什麼時候結婚”,我必然答八字還沒有一撇,一於否認。並不是撒清,私人的事情最好別讓人知道,留條後路,將來有什麼轉變,也可以有下臺的機會。
我跑到浴缸去泡泡浴。
電話又響。
我在洗手間內接過話筒:“我知道你今天會來。”
那邊問:“你真的知道?”
是陌生人的聲音。
我如出浴忽然被生人窺視到,連耳朵都漲紅了,又不能掛電話,只好問:“哪一位?”
“我叫劉振華。”
“我不認識你。”
“剛才我坐在家瑛及家璞當中。”
“啊,你不是我們家的人。”
“不,我不是你的表弟,我是他們的朋友。”
“有什麼事?”我的聲音仍然很親切,我同這班小鬼簡直混得爛熟,他的朋友我也視之為小朋友。
“想約你出來。”
“今天不成,今天我沒有空。”
“等楊必業是不是?”
我訝異,“你怎麼會知道?”
“家瑛說的。”
“哦。”這小子,什麼都給我說了出來。“明天吧,明天你們在哪裡?”
“老地方吃晚飯。”
“太花費了,天天吃就一千幾百,沒個譜。”
“是是。”他唯唯諾諾,但聲音中有說不盡的笑意。
我嘆口氣,我老了,動不動便開口教訓人,對不相干的年輕人也這樣。
“明天會自己到。”
“七點半我來接你。”
“不用接。”我說:“我不一定先回家。”,
“那麼明天見。”他掛了電話。
叫什麼名字?劉振華。
我自浴缸中出來,看到楊坐在我睡房一角的椅子上。
“咦,怎麼來了?”
“臨時取消一個約會。”他閒閒放下一本雜誌,“跟誰通電話?”
“一個小朋友,是表弟表妹的夥伴,他們約我明晚出去。我還要到銀行去取錢,那班小鬼頭怕不吃掉我數千元──咦,你幹嘛這麼關心我?”
“我最怕別的男人打電話給你。”他微笑說。
“一定要霸佔住,不必論是否需要,非得霸住。”我也微笑。
“幹嘛要提現鈔?”他改變話題:“我替你去領一張副金卡。”
“我一向不用信用卡。”我說:“要申請,我自己也有金卡,我老媽那張的號碼還是第四十七。你對小歌星去獻殷勸吧,”
他餚我一眼,“你的醋味跟跋扈,又跟小歌星有什麼不同?”他很幽默。
“是的,”我顯然坐床邊,“有一日我同自己說,萬一環境轉變,三天不吃飯,三天不洗澡,我還跟乞丐有什麼不同?何必太看重自己?”
“可是到底那種情況不會來臨,此刻你仍是譽滿香江的方明濤大律師。”
“譽滿了近十年,人都麻木了。”
“我記得我向你求過婚。”
“我沒有把握叫你不同小歌星出去。”我懊惱的說。
“哪裡有什麼小歌星?”他怪叫,“你把我當犯人,一定要我對你坦白,然後你才為我洗脫罪名,真受不了。”
我笑出來。他真是個滑頭,死不認罪。
“什麼地方吃飯?”他又改變話題。
“不去了。今天在家吃咖喱。”
“噯,我也愛吃你們家做的咖喱。”
“你最喜歡吃星馬歌后做的咖喱。”
“越說越離譜了。”他作勢要把我推到床上去。
我笑也笑不出來。
“怎麼了,生我的氣?”他住手。
“不是,手上有幾件棘手的案子。”
“有福不享。”
“做到這個地步。”我無奈的說:“縮不了手,回不了頭,你叫我怎麼走回廚房去?”
“這兩年你老了,”楊惟恐天下不亂。
“去你的!”我下意識的摸一摸面孔。
“一到下午四五點,你開始疲態畢露,你的職業勞心勞力,且沉悶,苦幹苦幹苦幹,但一點榮譽都沒有。”
我夷然,“你想我轉行幹什麼?開時裝店?寫愛情小說?做公關小姐?j
“又一天到晚同男朋友吵架,”楊說:“把我吵掉你想再找個人就難了,三十六歲的人附,都不曉得珍惜感情。”
我仰起頭,“我不是沒想過,當真吹了,也只好一個人過一生。誰叫我自己不好,一直沒把感情生活放在第一位。”
“香港的女人越來越理智……”楊埋怨。
“到臺灣去吧,”我笑,“臺灣女人好,肯替男人還債,肯低聲下氣,肯甘為二房!真的,我都勸男人往臺灣跑,至於我們這些香港女人……只好以事業支持社會繁榮,我們為工作而生,不是為愛情而生。”
“一天到晚借題發揮,誰認識臺灣女人?”楊冷笑數聲,“最近見面老是吵架,莫名其妙。”
“悶。”我說。悶得坐立不安。
“還沒結婚哪。”他提醒我,“婚後豈非更悶。”
我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明濤,別再折磨我了。”
我抬起頭來,“我真的疲倦,有時候心中想,就算洛由超域在床等我,我也提不起勁來。”我咕咕的笑。
“離譜!”他生氣了。
我斟著白酒喝,他把杯子搶過去。
“別為工作付出太多。”
“我很疲倦,想睡覺。”
“好,趕我走。”他站起來,“任性的方明濤。”
我抬起頭來,“我只是想休息。”
“你可以推了我,不必白白叫我走一趟。”
我不想同他吵。“對不起。”
他走了。
我回到床上去躺著,蓋薄被子嫌涼,蓋厚被子嫌熱,枕頭高覺得不舒服,不用枕頭又覺得頭暈,索性起床看小說。
人就是這樣子得福嫌輕。
至深夜總算睡了。
第二天工作情況激烈,不用細說,臨走叫老媽的司機來接我,連車子都開不動。
回到家大溉面色很差,女傭人都問:“小姐,你不是不舒服吧?”
“沒有沒有。”我還要出去強顏歡笑呢。
楊來電問候我,我懊惱的說:“明明有七分光,結果還是訟輸。”
“非戰之罪也。”
“你當然這樣說,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喂,你要我怎麼說?”楊問:“你太難了吧?j.
“最近一年我的案子都沒辦好,心裡悶得不得了。”
“明濤,我無能為力。”
“標準的晴天朋友。”
“明濤,這年頭晴天有個朋友已經算不錯了。”
“我們改天再說,我要換件衣服出去。”
“晚上要不要我再打電話來?”
“不用了,我會找你。”
“好好好。”他掛電話。
我塞一手袋的現款,披上衣服,便出門口。
到了老地方,我沒有看到一大群人,幾乎懷疑自己走錯地方。
剛站在飯店門口猶疑,侍者上前來說.!“方小姐?在那邊。”
我看過去,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站著等我。
我定睛一看,不錯,正是昨天那個圓臉蛋的小朋友。
我坐下來,“他們呢?他們還沒有到?”
圓面孔小男孩子說:“今天只有你跟我兩個人。”
“什麼?”我問:“你跟我?其他的人呢?”
“我沒有說有其他的人。”
“啊?你噱我?”我笑起來,覺得甚為新鮮,“為什麼?”我揚手叫夥計。
“你要什麼?”他驚問。
“叫酒喝,叫菜吃哇,”我說:“肚子餓得不得了,你不讓我吃飽,我馬上打瞌睡。”
他微慍,“你懂不懂規矩?身為女人,亂舉手叫侍者,你應該告訴我你要什麼,然後由我告訴侍者。”
我一怔,“哦,是嗎?”失敬失敬。
“你要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劉振華。”
“哦,劉振華,我要一瓶普意菲賽白酒!七五年是好年份,外加一碟子白汁帶子。”
他喚來侍者,替我叫食物。
酒一來,我取過麵包就大嚼起來,別說是對牢這種小朋友,就算對面坐著大明星,也就是這個樣子,我餓。
劉振華看著我,一臉驚恐,“你怎麼像流浪記裡的三毛?上次見你,你明明是個大律師,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抬頭,“別後悔,”我大口喝著酒,“我來付這一頓飯的賬單。”我要用食物來溺斃我的煩惱。
他笑了。
我擦擦嘴,繼續吃,“你在什麼地方唸書?”
“早畢業了,我在做事。”
“難得,”我問:“在那間銀行?”
“我並不是做銀行。”
“哦?做什麼?”我停下來。
像他們那種男孩子,多數讀了管理科碩土回來,千篇一律在銀行裡做襄理之類,賺三五七千元自己花。
我問:“你幹哪一行?”
“我是電視劇演員。”
“演員?”這次我真的跌眼鏡,“你是一個演員?俗稱明星?”
“正是。”
“我沒有看過你的戲,”我說:“你拍的是武俠片?”
“你不看電視?”他很失望,“晚上你做些什麼?”
我搖搖頭,“晚上是我做功課的時候,”我很抱歉。
“這是我唯一的成就,你這個狠心的人,你怎麼可以不看我的劇集?”他很有趣。
“實在太浪費時間了。”我說:“有些人一晚看四小時電視,我有這個精力,寧願用來學史華哈利士語。”
他情緒忽然低落。
“喂!”我推他一下,“我一樣請你吃飯,別哭喪著臉。”
“名氣是我唯一的武器,你根本不認識我,叫我怎麼開始?”
“開始什麼?”我又揚一揚手,“夥計,給我一客鮮草莓,奶油放多些。”
他拍一拍桌子,“你到底在不在聽?”
我嚇一跳。他真好膽子。
我看看他,“對不起。”他比法官還威嚴。
“你怎麼搞的?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對人沒些尊重,你書唸到什麼地方去了?為什麼這樣粗糙?”他責備我。
我瞪著地,我從來沒有給人這樣子連珠炮似的攻擊過。
“做一個普通點的女人有什麼不好?”他問。
我微笑,“我不止是一個女人那麼簡單,我是方明濤大律師。”
“大律師不下班的嗎?”他責問。
“一個人要能放能收才算真正的能幹,我知道,是以我從不承認自己能幹──好了,我吃完了,”我不打算再同他夥下去二手召來侍者,“結賬。”
他嘆口氣,“我來請。”
“不必客氣,下次才輪到你。”
“還有下次嗎?”他問。
我取過外套,“甚麼都有可能。”
走到街上,他硬要送我,我一定不肯。在街上傻站,忽然有一堆女孩子發現了他,開頭是回頭張望,後來就叫出來:“劉振華!”擁上來叫他簽名,我趁機會叫部街東坐上去,向他招招手,走了。
我噓出一口氣。約會我?這樣子的毛頭男孩子來約會我?我累得還不夠交關嗎?
第二天我沒有事,想出去買幾件衣裳,一出門,就看見那個劉振華站在我們口,倚在一輛日本小跑車旁邊。
我非常詫異,“你幹甚麼?”
他揚一揚手中的花,“我像在做甚麼?”
我笑說:“像是車子駛到這裡剛剛壞了。”
“我追求你。”
“別瞎說,聽說你們這一行是很忙碌的,連吃飯功夫都勻不出來,還不快去工作?”
“喂!”他叫住我。
我上自己的車,“劉振華,我可以做你的媽媽,你請回吧!”我將車子開出去。
到了購物中心的停車場我才發覺地跟了上來。
我假裝沒看見,自顧自停好車走。
他那種手法在十七八歲女孩眼中,無疑是蕩氣迴腸的佳作,可是我是個千年成精的塑膠花,吃的鹽多過他吃的米,過的橋多過他走的路,一顆鐵石般的心不打算為任何人軟化,他英雄無用武之地。
我進名店試穿衣服,女售貨員很端莊,對櫥窗外在張望的英俊小生一點不感興趣。
我買了必須要買的東西,打電話到楊必業的寫字樓。
女秘書說:“方小姐,他出去開會了。”
我道謝,然後掛上電話。我只好到附近茶座坐下。
劉振華如影附形的跟上來,“這次我請客。”
我看他一眼,“整件事是沒有可能的。”
“我不是要你嫁我。”
我啼笑皆非、“快去約家瑛吧,她有的是時間。”
“做個朋友又何妨?”
“我們的確是朋友。”我說:“不然我怎麼會對你說話?”
“女朋友。”
“小朋友,別開我玩笑好不好?”
“我不是開玩笑。”他很固執。
我溫和的說:“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人家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他狡滑的說:“你要我向你證明我也已經成熟?”
“劉振華,你回家吧。”
他嘆一口氣。
我喝一大口白酒。
“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已經愛上了你。”他說。
“原封不動把臺辭搬過來用。”我看他一眼。
“真的,你同家瑛她們不同。”
“當然不同,我比家瑛大二十年。”
“我可以肯定,從你那裡,我可以學到很多。”
“學甚麼?”我會心微笑,“學到法律的知識,抑或床上七十三式?你都錯了。”
他漲紅了面孔,“你不相信,我沒有法子。”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老兄,那邊又有人來叫你簽名了,這頓飯你付吧。”
我站起來走。
才到家,女傭說:“楊先生找你找得急。”
我回電,他劈頭就問:“你開幼兒班授課?”
我暗地咒罵一聲,哪個嚼嘴的將來落拔舌地獄!把消息傳得那麼快,這種人,辦正經事如果這麼落力,早已發了財立了品。
“沒有的事。”
“有人看見你同一個男孩子走,像兩母子。”
“別那麼誇張好不好?”我憤慨,“人冢也有廿三四歲了。”
“聽,不打自招。”
“想幹甚麼?”我問:“找甚麼碴?”
“我過來陪你。”
“不要!”
“新歡會找你?”
我說:“楊必業,你少滑稽,我同你兩個人都是個年老妖精,說什麼不要緊,人家可還是純潔的青年,而且事業剛開始,一旦行差錯錯,一生就完了。”
“譁,這麼替別人若想。我過來好不好?”
“你在我家進進出出,甚至過夜,誰說過不好?”我啪一聲掛斷電話,真無聊。
我在做功課的時候他來了。
他推開我面前的參考書。
我脫下眼鏡放桌上。
他取起我的眼鏡把玩,“你遠視得早。”
“什麼遠視,乾脆說是老花,不就可以了?”我嘆口氣,“頭髮也白得早。”
“嘖嘖嘖,才四十歲不到。”
“你想說什麼,楊必業?”我微笑。
“他知道你老花嗎?他知道你染髮嗎?他知道你的臭脾氣?他知道你臨睡要服藥?星期天什麼地方都不願去,聽十小時音樂?”
“你想說基麼?”
“我想說:人不如舊,你與我在一起,不必做戲。”
“我一向不做戲。”
“多多少少總有一點吧!真的,日子久了很辛苦。不比我倆,人到中年,一切湊合,振作起來的時候打扮一下,也還頂充得過去,你想清楚好了。”
“你說什麼?我不用想都很清楚。”我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看誰緊張,看誰害怕?”我微笑。
“明濤,我們太過知彼知己,簡直站不起來。”
“可不是。”
我的心情似略為放寬。
“結婚吧!”他說。
我不響。
“我訂了套首飾,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推開書,“我們出去吃飯吧。”不想再說下去。
早上,天色還算好,除了少許煙霞外,很光亮,我照例睡眠不足,打著呵欠,活脫脫似個癮君子。
“嗨。”
我轉頭。
劉振華穿了運動裝倚在他的車子邊,朝氣十足。
我想起楊說我們像兩母子,不禁不服氣。這種笑話由我自己來說無所謂,出自他的嘴巴是侮辱,我很生氣。
“你又來了?”
“是的,送你上班,今天我休息。”
“我不用你送。”我說:“我慣了一個人。”
“去哪裡?”他非常堅持,“女人不可以獨來獨往。”
“北九龍裁判署。”我說。
“做律師是怎樣的?”他很羨慕,“我小時候一直希望能夠做專業人士。”
“怎麼樣?讀書的時候很辛苦,壓力很大,畢業後建立聲望花掉我十年,現在?為大眾服務。一般人以為做專業人士最開心,高高在上,事實上剛相反,任何人只要付出些少代價,專業人士便得為他們服務得鞠躬盡瘁。”
他似乎不大明白。
“演戲也是專業,觀眾捧你場,花少許代價,你就得日日求進步,多累。“
他點點頭,“你說話根有意思。”
“中年人生活經驗豐富,當然比少女的哈哈哈有些示同。”
“何必把自己說得那麼老?為保護自己?j他笑,“我不會侵犯你。J
“叫人看見你與我出入,不大好。”
“對你不好?”他似乎很受傷害。
“怎麼會?”我說:“對你不好,當紅的小生明星……應當保持形象純潔。”
“你說得對,還是做普通人最好。”他說:“沒有壓力。”
我看看腕錶,“再跟你說就遲到了。”
我扭地不過,還是上了他的車。
在車中他絮絮告訴我他的一生。我有一雙耳朵,他的一生非常簡單,中學畢業後考上演員訓練班,一炮而紅,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的朋友甚眾,他偶然的機會認識家瑛他們,再聯帶見到我。
他一定要堅持愛上我。
這我相信,他們的愛是氾濫的,略為歡喜便稱之為愛,來時似一陣風,去時也似陣風,當時認真得不得了,隨後忘得一乾二淨。
不比我們中年人,一件舊衣服要送人還得考慮遲疑半晌。
他們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時間,花費一下,根本不算得什麼。
略感興趣便是愛。
──我愛巧克力杏仁糖!
──我愛沙宣牛仔褲!
我愛巴黎。
我愛──
一切都是愛,愛的世界。
他們的情感還未轉酸。
我問:“你幾歲?”
“九月就廿二歲了。”他問:“你呢?”
我,還不能夠做他的媽,不過幾乎可以了。
他使我想起多年前,自己穿著中學校服時的瑣事;看公餘場、飲冰、買電影畫報、逛公司……!任何細小得微不足道的事,都會引起無限歡愉。
現在……現在連結婚生子都不過是例行公事,一句“這是我應得的”就掃除了一切快樂。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喪失作業的本能了呢?
“你在想什麼?”劉振華問我。
“沒什麼,在想年輕真好。”
“你也年輕,年輕得很呢。”他說。
“不,不一樣了,我已經為下樓梯作好準備,怎麼樣斯文高責地消失退出,是門藝術。”
“我以為只有女明星才關心這一套。“他笑,“有協女孩子說難得趁這幾年多賺一點,但是在銀幕前對著觀眾日漸憔悴老去,需要很大的勇氣。”
“你呢,你打算如何?”我問。
“賺一點錢,做做小生意……我沒想得那麼遠?”
“到了?”他何必想得那麼遠。
“我在這裡等你。”他說。
“別傻,好幾個小時呢。”
“那麼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他說。
“好的,七點半請來接我。”
“謝謝你。”他忽然感動了,要拉我的手。
我溫和的說:“我要遲到了。”
那日心情特別好。情緒好跟情緒壞都會令工作失水準,我為自己的失態啞然失笑。
就是為了這個小朋友?
散庭我步出街上,楊必業按按車號叫我。
“你?”我故意說。
他推開車門,我上車。
“四十多歲,還開這種時速一百六十公里的跑車?”
“唔,你認識什麼人廿多歲就開得起這種跑車?”很有深意的向我投來一眼。
我不答腔。
“腳踏兩船是非常危險的事。”他又說。
“我身邊一隻船也沒有,哪有這種福氣!”
“別太謙虛了,我們隨時可以結婚。”
“婚後呢?”我問:“很多人以為結婚是一個高潮,遇後什麼都不必做,你我都不會那麼天真吧?婚後怎麼辦?你管你出去玩,我管我工作,是不是?那還結什麼婚,乾脆維持現狀。”
“我會在家陪你。”
“太陽也會西天出。”
“要對你自己有信心。”
“何必爭這種意氣?我並沒有使人改邪歸正的異能。”
“我答應你──”
“你急什麼呢,十年八年都已經過去,忽然之間在這三兩日之內要逼我嫁你,你若真為我改變,你也不會是一個快樂的人。”
“我忽然好想結婚。”
“因為結了婚你會有一個私用的女人。”
“而且有私人的孩子。”
“生孩子?你饒了我吧,我都更年期了,”我微笑,“楊必業,如果你真的那麼愛孩子,早二十年前都該做了爸爸,現在也不遲呀,男人可以生到八十歲,外頭大把發育時期的少女可以為你傳宗接代,我無能為力。”
“我可以使你枯木逢春。”
我哈哈的大笑起來,“鐵樹開花?”
他把車子開上山頂。
我很感慨,結不結婚都一樣,我與楊的感情已經起了老繭,不復新鮮。
但正如他說,人不如舊,再要我花三五年去發掘另一個男人的好處,我怕來不及了。
“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看看風景。”
“必業,我累了,改天吧。”
“不是累,是厭倦。明濤,如果你對我疲倦,只要說一聲,我絕不纏你。”
“這我相信。”我說。
楊必業纏女人?聽也沒聽說過。
他把車子停在避車處,往山腳下看,一半景色現在霧裡,美得不能形容。
這樣的好地方,他可不曾帶我來過,現在要與人爭了,所以善待我。
真悲哀。
楊必業不懂得尊重人。
他坐在車中,彷佛也不知該做甚麼才好。如果我是別的女人,他早一隻臂膀搭過來了。
真尷尬,看來我們除了結婚或分手之外,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而楊不願分手,他要結婚。
我也不想同他分手。我們在一起已經那麼久,大家有非常深切的瞭解,我們的關係和洽,在一起舒服熨貼。
年輕人就只會談戀愛,他們大概有他們的享受吧,在我看來,頂多不過是一些痛苦的快感,好似穿新鞋子走長途,美則美矣,毫無實際,新鞋保證把雙足夾得皮破血流。
人到中年─沒有那個情趣,最主要是舒適,下了班找到熟悉的沙發,熟悉的拖鞋,熟悉的人……
我說:“你讓我想一想吧。”
他有很多的喜悅,“好極了。”
“三兩天內答覆你。”我嘆口氣。
“我先去買戒指。”他說。
“你別太篤定。”
“明濤,我們都太清楚對方,其實你心已經活動,我替你物色婚紗。”
“婚甚麼鬼紗?”我笑,“非得大鑼大鼓告訴全世界人說,這個半老婆娘找到瘟生?”
“我可不是瘟生。”
“那就得了,一切從簡,你讓我想清楚。”
“不必想,我們到巴黎去靜靜住上一個月,多好。”
“送我下山去吧,我晚上有約會。”
“好好好。”
車子下山,我們看見男男女女扭股的樓在一起。
我跟必業說:“我們從來未曾這樣過。”
他搔搔頭皮,“噯,奇怪,一見你就忍不住急急商量大事,不知從何開始。”
我哈哈大笑起來,“或許是我不夠風騷。”
“不可以的,你會是我正式的妻。”
楊忽然正顏的說:“不能風騷,輕骨頭的女人,市面上要多少有多少,我的妻要有卡拉斯。”
“謝謝你。”我點點頭。
“這是我的一點虛榮心。”
下得山來,已是華燈初上。
我很訝異發覺劉振華坐在我客廳中。
“還沒到七點半呢。”
“可是我忽然接了通告,無法跟你一起。”他焦急的說。
“不要緊。”我微笑,“工作要緊,來杯啤酒好不好?”
“我想做逃兵。”他很懊惱的說。
“太不值得了。”我說:“你的前途要緊。”
他笑,“那我先走一步。”
“改天見。”我送他出去。
那天晚上我本打算靜靜聽音樂渡過。
但家瑛上來告訴我,他們一隊人隔數日便要回學校。
她問:“聽說你跟楊大哥要結婚了?”
“誰說的?”我問。
“楊大哥說的。”
“嘿!”
“表姐,你們早該結婚了。”
我微笑:“小孩子懂什麼?”
“劉振華有沒有找你?”家瑛問。
“怎麼,幾時做了包打聽?”我一怔。
“劉振華這個人蠻有趣的,雖然沒有讀過什麼書……不過交朋友無所謂,不能這樣勢利。他很紅,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事實上他的劇集此刻在播。”
家瑛去開電視。
螢光幕上出現了劉振華,正在與一個少女談情說愛。
誰會看這種劇集?我所感動的,不過是年輕人一顆熾熱的心。
“我們同他很談得來,他工作很熱情,大家也很尊重他。”
我點點頭。
“最近他接到的劇本很荒謬,三十集的戲都要他跟一個近四十歲的女人談戀愛──怎麼可能!他很頭痛,由此可知,吃他們那一行飯並不容易。”
我的心一觸動。
“我們同他說:不如找個假對象,設法瞭解一下對方的心態。”家瑛娓娓道來。
我如胸頭給人撞了一下,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那日吃茶見了你,他就問我們拿你的電話,”家瑛笑,“我們都說他找錯對象,後來他也承認,編故事管編故事,在現實生活中,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緩緩轉過頭去,“我成了別人排戲用的木偶?”
“不是,當然不是,”家瑛訊異的說:“只不過劉振華想接觸一下他從前沒有機會接觸的人而已──一個有高貴職業,年紀略大的女人。”
我鎮靜下來,微笑著,“他的結論如何?”
“他說你對他很客氣,你說話充滿了智慧,而且也活力充沛。”
我啼笑皆非,他簡直在解剖研究我。“我還沒七老八十呢!”
家瑛很羨慕的樣子,“真的,表姐,我到了你這種年紀,還有你這樣,就心滿意足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
一向說老老老,不過是打趣自己。就因為外表看去!並不覺自己老,才有心思提著這個老字、沒想到在她們心目中,我是不折不扣的老婦人了。
“表姐,你有三十六吧?”
“有了。”
“劉振華也說你保養得真好。再過十八年,我也會三十六歲,真可怕!”
我“霍”地坐起來,“沒有什麼可怕的,每個人都會到三十六歲,除非他三十五歲死了。”
家瑛吐吐舌頭。
隔了一會兒,她說:“我走了。”
我並沒有留她,我從來沒有這樣懊惱過。
我撥了電話到揚必業那裡,他居然在家。
“明濤?”他非常訝異。
“我考慮好了。”我說。
“我去訂兩張飛機票。”他真的清楚我。
“好的。”我說:“我們在英國註冊,也不必請客了。”
“一切唯命是從。”必業很高興。
“必業,外頭的世界到底怎麼樣了?”我茫然問。
“反正不再適合你我,現在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他們很狠的,合則留,不合則分,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我說:“我也不想再出去看。”
“明濤,我們明天一早見。”他安慰我,“別想太多。”
“明天見。”我怔怔放下電話。
我很疲倦。
滿以為多認識一個小朋友,誰知人家別有用心,我苦笑著搖頭,幾十歲的人了。……
我坐在窗前很久很久,非常佩服在情海打滾的芸芸眾生。
至於我,我還是照著老路走下去,我沒有那種勇氣。我深深嘆一口氣。
中年人要好好保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