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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寡

    與家輝結婚一年,跟所有夫妻一樣,我們時常為芝麻綠豆的小事爭執,鬧得不亦樂乎。

    家輝與我算晚婚,結婚的時候他廿九、我廿六。他雖然不是揮金如土的人,但是卻身無長物,一點節儲也無,婚前我們胡亂租了層公寓,婚後一年,開始付租付得肉痛,有買房子的企圖。

    我身邊倒是有點節蓄,本來一心以為一人一半,湊夠買小小的房子,從此我可安心做個家庭主婦,誰知家輝坦白跟我說:“我連一萬塊都拿不出來。”

    我很生氣,“你這個人!錢花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也呱呱叫:“你嫌我窮?”

    我陡然覺得非常灰心,凡是叫老婆吃苦的男人到頭來不但沒有悔意,反而總得自圓其說:硬是編排老婆捱不了窮。

    “算了,”我不想吵下去,我說:“不搬既罷,我才不關心,我那二十萬現款由它擱銀行生利息好,樂得清爽。”

    家輝見我收了聲,也不再發言,兩夫妻很悶納的睡了。

    那一夜我實在很生氣,家輝的母親一方面不住的催促咱們生兒育女,另一方面又不知道她的寶貝兒子簡直貧無立錐之地,只有把我困在當中作磨心,其實我巴不得可以立刻辭工在家養兒育女,偏偏環境逼著我在外頭勤力工作做女強人,多方面的失望及不如意,令我輾轉反側。

    婚後多多少少得兼顧家庭內的瑣事,不比以前,回到家裡就可以躺著看電視,所以我覺得身體很勞累。

    辦公的態度也差得多,有種吊兒郎當的味兒,不像以前,只要老闆一句吩咐,便水裡去火裡去。

    我開始覺得我嫁了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婚姻沒有我想像中的一半好處。

    以後的一段時間,因為氣悶,所以儘量避免與家輝說話,其實我亦無心與他冷戰,只是想不出有什麼可說,只覺煩惱。

    以前我不相信兩夫妻會沒話可說這件事,現在親身嚐到這種滋味,不由你不信。

    婚前還有男朋友請我出去吃飯跳舞哪,現在不過坐在小公寓中煮鍋簡單的臘味飯吃了好看電視,悶死人。

    家輝也說:“可向銀行貸款。”

    我又炸起來,“那麼貴的利息,十年負債,還生不生孩子?那我還不捱死一輩子?”

    完全絕望,不想這個問題最好,連住的問題都不能解決,結什麼婚?

    母親說:“我並不同倩你,美君,你應該瞭解他的經濟實況才結婚。”

    我很煩燥:“瞭解清楚,我也不必結婚了,等著做老姑婆。”

    母親瞪看我,“現在豈非更煩?孩子是一定要生的,目前的環境卻又不允許你生,我倒要去問問張家,他們想怎地?你現在已經是個超齡產婦,再過幾年,更加辛苦──”

    “別說了!”我大喝一聲。

    做人的煩惱太多太多,每一個階段有每一個階段的憂慮及擔心,太沒意思。

    連做的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也不行,我很氣,家輝太令我失望。

    在公司裡我那厭倦的神色更加畢露,我已不在乎控制情緒,只覺得阿狗阿貓都比我嫁得好,於是墮入自怨自艾的低潮中無法自拔。

    週末家輝說:“彆氣餒,我會想辦法的。”

    我只苦笑。

    他說:“我去跟父母商量一下,他們有點餘錢,將來還給他們。”

    我對這件事並不樂觀。

    要是肯幫忙的話,他們早就該出聲,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房子是租回來的,他們兩老自然也知道,結了婚一年都不作聲,由此可知是裝聾作啞,如今要我一開口去求他們,又不是求層淺水灣的別墅回來,我不幹。

    我那僵胸氣完全發作,不可收拾。

    生活上折磨人的,大都是這種小事,我與家輝“疏遠”,正在這個時候開始。

    一日他回來說:“有了有了,我們得到資助,可以搬家了。”

    我笑出來,“什麼好心人,肯幫助我們?”

    他喜孜孜拿出圖則,“你來看,我挑中這層房子,三間房間,其中一間可以作嬰兒房。”

    我愕然,“誰資助你?”

    “公司現在低利息貸款給職員,你放心,我們絕對可以負擔得起。”

    見他為這個問題操心,我有點感動,“有這樣好的機會,可別放棄。”

    “當然我已遞了申請表進去,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他很高興,“這個結打開了,我們終於可以有一個自己的家。”

    總算有機會上軌道了,我放下一顆心。

    跟著的幾個星期,我們彷佛恢復戀愛時期的熱忱,看報紙找房子,到處張羅裝修費用,選傢俱,進行得鬧哄哄地,非常高興。

    我發覺我是屬於家庭的女人,非常喜歡做家事,對小小的廚房有無限的溫馨,挑選牆紙時很精密地考慮。

    我同家輝說:“有了自己的家,真不想出來做工。”

    “那就在家養寶寶吧。”他笑說。

    “嗯。”我會鄭重考慮。

    錢是賺不完的,最主要是求自己心安,順自己的意旨做。我感慨自己是這麼一個平凡的女人,一幢小小的公寓就可以把我關在其中,非常快樂地做最最不需要天才的工作。

    我寫了辭職信,三個月通知,打算做到五月中,正式辭職。

    正在與同事研究那一隻窗簾布漂亮的時候,接線生的電話接進來:“是瑪麗醫院急症室。”

    “什麼,”我震驚,“什麼事?”

    我匆匆聽電話。

    “鄭家輝太太?”

    “是。”

    “鄭先生被同事送到此地急症室,請你即刻來一趟。”

    “什麼事?”我的心幾乎自胸膛躍出來。

    “請你馬上來。”

    我立刻抓起手袋,丟下一切衝到街上去叫計程車。

    車子在十五分鐘內把我載到醫院急症室。

    我撲進去:“鄒家輝在哪裡?”

    “這裡。”醫生把我匆匆帶入。

    我進到一間大大的白色的房間,裡面有一張擔架床,上面彷彿躺著一個人,身上覆蓋著一條白布,自項至踵地蓋著。

    我問:“我丈夫呢?”我不明白。

    醫生說:“你過來看看。”他掀開白布。

    我看到家輝的面孔,我強笑道:“家輝,我來了,你怎麼了?忽然中暑還是怎地?不要嚇我,快快回答我。”

    他的面孔是灰色的,雙目緊閉。

    醫生難過的說:“鄭太太,鄭先生於抵院時已證實死亡。”

    “什麼?”我退後一步。

    “他已經死了。”

    “不不,你說的是什麼話?他今早八點半才與我分手,現在才十點三刻──”我搖動家輝的身體,“家輝,快醒來跟我回家休養,你聽他們說什麼話,他們說你死了。”

    我握著家輝的手,他的手是冰涼的。

    “家輝”我的頭嗡嗡的響。

    起來呀,家輝,別再作弄我,我知道我從來沒好好聽過你的話,老是與你為小事作對,但你這種玩笑開得太過份。

    護土趨向前來說:“他的確已經死了,鄭太太,他有潛伏性心臟病,今晨九點半猝發,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同事把他送進醫院,已經證實死亡。”

    我的心涼了,一直涼到足趾。

    “死了?”我喃喃說:“死?”

    “是的。”護土很同情。

    我轉過頭去者醫生。

    醫生說:“鄭太太,希望你節哀順變,請先出來為我們籤認屍證。”

    “家輝”我忽然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躺在病床上。有數分鐘的時間我茫然若失,然後記憶漸漸聚攏來,我想起家輝死灰色的面孔,想起醫生跟我說,他心臟病發作已經死亡,我一聲又一聲的尖叫起來。

    接著家人都趕來了,家輝的親人呼天搶地,我母親只關心我,她手足無措的問:“怎麼辦,怎麼辦?”

    我不懂得回答她。

    我甚至沒有哭,我已經驚駭過度。

    家輝離我而去了。

    我們結婚才一年多,這一年多近四五百個日子,白天要上班,晚上才見面,又時常因意見相左而吵架,根本沒有經過什麼蜜月時期。

    最近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兩人彷佛獲得一點諒解,剛覺得有點溫馨,他竟離我而去。

    我怔怔的想,早知如此,我不應與他吵架,亦不應令他傷心,我對不起他,我對不起家輝。

    想到這裡,眼淚滾滾而下,心中像有一把小刀在緩緩絞動。

    母親喃喃的說:“我的天呀,女兒,你成了寡婦。”

    寡婦,這個名詞太過陌生,現在醫學昌明,寡婦這類人越來越少,說什麼也不應包括我在內,我才廿七歲,大好年華,我還未曾生兒育女……我們更應白頭偕老,孫兒在吵吵鬧鬧中出世,但這一切都煙飛灰滅,沒有家輝,沒有一切。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木訥的、老實的、平凡的家輝有多麼可貴,但他已經不在了。

    母親與妹妹陪我回家。

    我坐在床沿,說不出的疲倦。

    妹妹低聲說:“靠一會兒。”

    我閉上眼睛,耳畔忽然聽見有人用鎖匙開門聲,啊!我跳起來,“是家輝,他下班回了來。”

    妹妹嚇得不得了,“姐姐,姐夫不會再回來了。”妹妹也哭。

    “明明是他,六點半,他應該回來了。”我掙扎看起床。

    “姐姐,你靜一靜,那不是姐夫,你聽錯,靜一靜。”

    我哭,“家輝呢?家輝呢?”

    為什麼他不再下班回來,讓我為他安排簡單的飯菜,吃完後一起看電視節目?

    我的眼淚紛紛落下。

    “姐姐,你必須要接受事實,站起來再做人,悲劇已經發生,姐姐!”妹妹搖撼著我肩膀,“你必需要鼓起勇氣來。”

    我閉上眼睛。

    一星期之後,我搬了家。

    遠離原來的住所,可以使我忘記得快一點,我又再找過另外一份工作,開始職業婦女生涯,我必需要有工作,一天有十多個小時使我忙碌不堪,回到家方能安然入睡。

    半年後,我在半夜還時時哭醒,夢見家輝回來,找不到門口。

    我與他家人已沒有來往,獨自上他的墳,他是火葬的,我們替他植一棵樹,我站在樹旁良久,也不知說什麼好,就獨自回家。

    我的精神完全寄託在工作上,旁的同事不願意乾的苦工、超時、當更,我全部接下來,毫無怨言,默默的做。

    對同事我並沒有表露自己的寡婦身份,許多人以為我未婚,我也接到過約會的邀請,都推辭了。

    如果機會再來,也讓它等一等,我心緒仍然太過慌亂。

    直到差不多一年後,我才確實相信家輝已經死亡,接受這個事實。

    如果沒有這件一息外,也許我與家輝在三兩年後離婚也說不定,誰知道呢,感情是千變萬化的,但是現在死亡凝固了這段感情,永還回味無窮。

    同事們雖然嫌我冰冷冰冷,但是也都喜歡我,因為我肯捱肯做,又沒有架子,很快我就獲得升級的機會,小小的出入口行同事們感情很融洽,大家都為我高興,並沒有猜忌。

    男同事有位叫約瑟的,很活潑,常常照顧我,我與他也很談得來,我是過來人,自然知道他對我有意思,不過身份相差太大,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煩惱。

    人相處久了,總有感情,很容易戀愛,因此若不是“非此君不可”,不如避開一點,但他有空便來引我說話。

    一天下午飯時約瑟說:“每天只吃一個飯盒,嘖嘖,當心身體呵。”

    我用手撐著頭,只是笑,不語。

    唉,再將息著身體,還不是說去就去,我惆悵的想,有什麼用?

    “為什麼你面孔上有那麼多的滄桑感?”約瑟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好,抬起頭來。

    “這麼美麗的面孔應該充滿歡愉才是。”

    我把文件取出來閱讀,表示“我沒有空,不與你說了。”

    約瑟搖搖頭,走開。

    但是他並沒有放棄,總是有意無意間對我有所表示。

    我為了邀他,也想告假、調部門,但是放假在家,也無所時事,晚間的一段時間,已經很難渡過,總是把結婚指環取出細看,套在手指上轉來轉去。

    我不敢放假,平時總是做得很晚才走,凡是同事嫌煩的工作,都由我擔綱。

    年來我瘦了許多,他們叫我“駱駝”,吃苦耐勞。

    約瑟說:“心事重了,似乎有一個解不開的結,來,告訴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忍不住,心想把事實告訴他,嚇嚇他也好,我說:“約瑟,你窮追不捨,我給你說了真話吧,我丈夫一年前去世,我心情一直很壞,我是個寡婦。”

    他呆一呆,怔住了。

    “明白沒有?”我說:“你叫我怎麼跟你們玩得起來?我沒有那個心情。”

    過了很久很久。我聽得他說:“難怪,但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既好氣又好笑,“我身上有個疤,也同你說不成?”

    “你先夫是什麼病?”

    “心臟病猝死。”

    “可憐的人,”他似乎一點他不介意,“難怪你如此憔悴,我明白了,錯怪了你,原來你不是一個冷血動物。”

    “我是不祥人,你給我離得遠遠的。”

    他忽然大笑起來,“小姐,廿世紀末了,不祥人!你倒想呢,這種事又不是單發生在你一個身上,快快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這下子輪到我呆住,他似乎真的不介意。

    我頓時鬆弛下來,如遇到知已,忍不住一五一十,把我與家輝的事都向他細說。

    他很耐心。

    聽完之後他說:“你知道嗎?我認識你也己經快一年了,你似乎只珍惜消逝的感情,不懂得抓住目前。”

    我的臉漲紅。

    他說得也對,家輝在世,我們雖然是夫妻,我並沒有和顏悅色的對他,也從不好好與他交談、瞭解他。

    到現在,家輝煙飛灰滅,我才一層層地想起他的好處來,難道我正如約瑟所說,不懂把握現在?莫要待他知難而退,我才重熬寂寞歲月才好。

    我不討厭約瑟,他細心、體貼、品格也好,我與他在一起,投機之處,比家輝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的心鎖漸漸解開。

    約瑟馬上覺得了,我們正經開始約會,他喜歡看電影,專挑喜劇片,本來我覺得無聊,後來看了幾次,覺得嘻嘻哈哈,未嘗不是調劑緊張生活的好方法。

    此外他喜歡法國餐,教會我喝波多酒,吃帶子。約瑟相當有生活情趣。

    漸漸我們變成兄妹那樣,事事與對方商量,但公司裡的同人都說我們在戀愛。

    母親風聞,喜孜孜的問:“找到對象了?”

    我說:“十畫也沒有一撇呢,言之過早,人家幹嗎要挑我?”

    “咦,你的條件亦不錯哇。”媽媽好像受了委曲。

    我不響。

    有些人家是不想兒子娶寡婦的,母親也應當明白。

    “他知道你的事嗎?”母親試探問。

    “我都告訴他了。”

    “何必這麼坦白呢?”母親抱怨。

    “話不是這麼說,我亦無必要瞞他。”

    “感情進一步的時候再告訴他還不是一樣。”

    “母親,我們不會更進一步了。”我感喟的說:“將永遠止於朋友關係。”!別這麼說,你還年輕,”母親傷心起來,“總要尋個歸宿,事業成功有什麼用?總是寂寞的,記住媽的話,有機會要為自己設想。”

    我低聲道:“知道了。”

    “千萬不要自卑,”母親說:“有機會再婚,還是結婚的好。”

    “我省得。”我說。

    我始終不認為約瑟與我會談到更深一層的事。

    我老覺得我已失去交男朋友的資格。

    約瑟顯然不這麼想,他把我帶到家中去吃飯。

    我推不掉,不去顯得小家氣,於是換上一件略為清爽的衣裳,勇敢赴會。

    約瑟的母親出奇地年輕,才五十歲左右,打扮得很時髦,熱誠地招呼我。

    不見約瑟的父親,我有點罕納。

    他母親吩咐傭人開飯的時候,我偷偷的問:“你爹呢?”

    約瑟一怔,“我沒有父親,你不知道嗎?”

    “沒有父親?什麼叫做沒有父親?”

    “我母親是寡婦,我在七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

    “什麼?”我訝異,“真的?”

    “真的,我與寡婦特別有緣份。”他笑。

    “要死,連這種事也拿來說笑!”我直用白眼瞪他。

    “所以當你告訴我你也是寡婦的時候,我除了同情,沒有其他的感覺,寡婦不但是人,而且是偉大的人,她們需要克服的事情,往往比常人更困難。”

    我問:“伯母一手把你帶大?”

    “是的。”

    “很困難?”我心都酸了。

    “經濟上還過得去,家父有一點錢剩下來,但是精神方面來說,她付出實在太大太大,我幼年並不是個好孩子”約瑟的聲音低下去,“非常淘氣,叫母親頭疼。”

    我欣佩之心油然而生。

    “家父是交通失事喪生的,死亡來得非常突然,有一段時間母親無法應付,天天晚上我都聽見她哭……”

    我低下頭。

    這時約瑟的母親出來了,“吃飯了,在說什麼?”她笑問。

    我們坐到飯桌前去,整整齊齊的四菜一湯。

    她比我不知堅強多少,我慚愧地吃飯,因為緊張,吃─許多,肚子都漲了。

    那夜約瑟送我回去,我說:“你母親很美很強很偉大,你應當引她為榮。”

    “是,她從來沒有跌倒過,她是個最好的母親。”

    真想不到。

    約瑟與她母親都沒有心理障礙,亦沒有與常人相異之處,我還有什麼藉口作其心碎狀?

    我深深嘆口氣,也許我真應該收拾情緒好好的生活下去。

    這一個結忽然解開,我晚上開始睡得比較好,家輝也不來入夢了,我想:我們之間的緣份真的盡了。

    我開始與老闆說:“下星期六當更,請你另覓專家吧,我想在家好好看一本小說。”

    老闆膛目結舌。

    我狡舍的說:“我想開了,”我擠擠眼,“反正已經升了職,冉拼下去也沒有用。”

    同事笑得絕倒。

    約瑟雀躍,“我早知你不會令我失望,我早知道!”

    我與約瑟來往得更密切了,但始終沒有更深一層談到婚嫁。

    這一關很難突破。

    妹妹問:“為什麼?姐,我覺得你與他在一起很快活。”她像母親,老催我嫁。

    “所以呀,像兄妹一般。”

    她白我一眼,“別這麼挑剔好不好?”

    “咦,”我瞪她,“我嫁不出去礙著誰?”忍不住笑。

    “姐姐,”妹妹拍手,“好了,你痊癒了。”

    我嘆口氣,“所以呀,時間醫治一切創傷。”

    “約瑟有功。”

    “我不否認,但!”

    妹妹說:“但但但,挑挑挑,一會兒就到四十歲了,你不是想告訴我,曾經滄海難為水吧?”

    我幽幽的說:“家輝也不是什麼滄海。”

    “這話我本來早想說,”妹妹嘆息,“又怕對死者不敬。”

    我低頭:“讓我再想想。”

    “不急,”妹妹說:“我們不過提點你,誰敢催你?”

    我微笑。

    第一次結婚太匆忙,家輝與我在許多事上格格不入。

    現在年紀大了,比較具智慧,也成熟起來,很清楚理想對象是個什麼樣的人才會合規格。

    我並不敢挑人。但我也有個理想就是了。

    以前只圖過簡單的小家庭生活,事事依賴家輝,家輝不予我滿足就使小性子。

    現在我有了獨立的自己,自給自足,到底也算是另一種成就。

    我漸漸培養出自信,遇到挫折,懂得開導自己,我竟在這兩年間變成。個所人。

    約瑟的媽媽還不是站起來了嗎?她還是多年前的寡婦呢,不幸中之大幸,我活在現代社會里,所負的擔子也比她輕,至少在今日,自節牌坊是不復存在的了。

    現在我生活又恢復生氣,脾氣較以前緩和,精神也較為放鬆。我與各式各樣的男女老幼約會,不是說朋友多就不寂寞,做人接觸面廣,思想會放開一點,不會動不動鑽牛角尖。

    我抬起頭來,發覺眼前又是另外一幅風景。

    約瑟說:“我知道你的心事,你在等比我更好的男人。”

    “不敢,我只是等比較適合的男人出現。”

    “我不適合你?”

    我微笑,“你是我的好兄弟。”

    “豈有此理,誰要做你的好兄弟?”

    我們倆還是笑了。

    其實我也不適合約瑟──他從來沒向我提過婚事,我與他只不過定談得來的朋友,在人生的路程上,他拉了我一把,就這麼多。

    家輝逝世兩週年,我去鞠躬,遇到他父母。

    兩老在默默流淚,我心牽動,過去站在他們身邊。

    他們發覺是我,向我默默點頭。

    本是姻親,因家輝這一環斷了,我與他們已沒有瓜葛。

    如果有孩子又不同,孩子到底叫他們祖父母。

    當初如果懷了孩子,我也會把他生下來,幸虧沒有。我茫然地又站一會兒,才向兩老道別。

    他們這一輩子是永遠不會忘記家輝的了。

    我呢?

    終歸有一天,我會再婚,冉建立一個家,生兒育女,而家輝的影子,亦會漸漸淡卻,畢竟我們結合只有一年,而他去世已近乎兩年,再隔一段日子,那印象就淡得很了。

    那日天氣晴朗,我感慨人生無常,乘車回家。

    到了家泡杯好茶,已在緩緩呷喝,想靜一會兒,電話鈴就響了,朋友來約我出去的催請。

    我取出日記部,逐一告訴他們,哪一日有空,哪一日無空。

    我過得很熱鬧,死的人死了,活的人總要活下來,家輝在天有靈,也希望我活得更壯健更活潑。

    我要向將來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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