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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俞碧菡迎視着這張年輕的、男性的、充滿了活力的臉龐,多幺似曾相識!那對炯炯然的眼睛,是在夢中見過?為什幺這樣熟悉?是了!她心中一亮,曾有個男人把自己抱進醫院,曾有一張男性的臉孔浮漾在水裏霧裏……那,那男人:就是這個姐夫了?

    “碧菡!”依雲喚回了她的神志:“你該見一見他,他叫高皓天!”

    “什幺介紹?”高皓天笑着。“並不僅僅是高皓天,高皓天只是一個名字,”他注視着俞碧菡。“事實上,我是你剛認的姐姐的丈夫!”

    “好了,好了,”依雲笑着推他。“碧菡知道你是我丈夫,別大呼小叫的,這是醫院呢!”

    俞碧菡注視着他們,天哪!他們多親愛,多幸福,多甜蜜!望着依雲,一個像依雲這樣好心、善良、多情的女人,是該有個甜蜜而幸福的婚姻,不是嗎?她笑了,開刀以後,這是她第一次這幺開心的笑了。她的笑容使高皓天高興,注視着她,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説:“這樣才對,你要常常保持笑容,笑,會使你健康而美麗!”

    依雲再推他。

    “瞧你説話那樣子,老氣橫秋的!”

    “怎幺?”高皓天瞪瞪眼睛,揚揚眉毛,對依雲説:“難道我説錯了?你看,你越來越漂亮,就是因為我常常逗你笑的原因!”

    “哎呀!”依雲叫:“你怎幺不分時間場合,永遠這樣油嘴滑舌呢!”

    “我説的是事實,毫無油嘴滑舌的成分,”他注視着碧菡,問:“對不對?你這個姐夫並不很油嘴滑舌吧?”

    碧菡注視着他們,只是忍不住的微笑。於是,高皓天四面望了望:“你那個小妹妹呢?碧荷呢?”

    “我叫她回去了。”依雲説:“也真難為了她,那幺小,累了這幺一天一夜,我叫她回去休息,同時,也把碧菡的情形,告訴她父母一下。”

    聽到“父母”兩個字,碧菡的眼睛暗淡了,微笑從她的唇邊隱去,她悄悄的轉開了頭,不敢面對依雲和高皓天。依雲也沉默了,真的,那對“父母”,到底對這個女兒將如何處置?碧菡這條命是救過來了,但是,以後的問題怎幺辦?依雲來到醫院以後,已經和醫生詳細談過,據醫生説,碧菡的危險期雖然已度過了,但是,以後,卻必須長期的調養,在飲食及生活方面都要注意,不能生氣,不能勞累,要少吃多餐,要注意營養……她想起碧菡那間黴濕的、陰暗的小屋,想起她繼母那凶神惡煞般的臉孔,想起那一羣弟弟妹妹……天,這孩子如果重新回到那家庭裏,不過是再一次被扼殺而已。望着碧菡,她禁不住陷進深深的沉思裏去了。

    “喂喂!”高皓天打破了寂靜:“怎幺了?空氣怎幺突然沉悶了起來?你們瞧,我不油嘴滑舌,你們就一點勁兒都沒有了。”

    依雲回過神來,她仰頭對高皓天笑了笑。注意到碧菡的鹽水針瓶子快完了。

    “你最好去通知護士,”她對高皓天説:“鹽水瓶子要換了。”

    高皓天走出了病房。依雲俯過身子去,她一把握住碧菡的手。

    “聽着,碧菡,”她説:“你父母似乎並不關心你的死活。”

    碧菡閉上了眼睛,淚水順着眼角滾下來。

    “碧菡!”依雲咬了咬牙。“流淚不能解決問題,不是嗎?不要哭了!如果你聽我話,我要代你好好安排一下,你願不願意我來安排你的生活?”

    碧菡睜開眼睛,崇拜的、熱烈的望着依雲。

    “從今起,”她認真的説:“我這條命是你的,你怎幺説,我怎幺做!真的……姐姐。”她終於叫出了”姐姐”兩個字。

    依雲心裏一陣激盪,她撫摸碧菡的頭髮。

    “不要説得那幺嚴重,”她温和的説:“讓我代你去安排,我會做個好姐姐,信嗎?但是,你要和我合作,第一步,從今起不許哀傷,你要快快活活的振作起來,行嗎?做得到嗎?”

    碧菡不住的點頭。

    護士和高皓天來了。高皓天悄悄的扯了依雲一下,在她耳邊説:“碧菡的父親來了,在病房外面,他説要和你談一談。你最好去和她談個清楚,我們救人,可以救一次,不能再救第二次,對不對?”

    依雲站起身來,對高皓天低聲説:“你在這兒逗逗碧菡,你會説笑話,説一點讓她開開心。”

    “你──”高皓天搖頭:“真會惹麻煩!”

    “麻煩已經惹了,就不止是我的,也是你的了!”依雲嫣然一笑,走出去了。在病房外面,依雲看到了那個“父親”,今天,他沒有喝醉酒,衣服穿得也還算乾淨,站在那兒,他顯得侷促而不安,看到依雲,他就更不安了。他不住用兩隻大手,在褲管上擦着,一面囁囁嚅嚅的説:“蕭……蕭老師,昨晚,很……很對不起你。”

    “哦!”依雲有點意外,這父親並不像想象中那樣暴戾呵。

    “蕭……蕭老師,”那父親繼續説:“我有些話,一定要告訴你。”他頓了頓,低頭望着地板。“你知道,碧菡並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她媽嫁給我的時候,她才四歲,她八歲時,她媽又死了。我再娶了我現在這個老婆,我老婆覺得幫我帶前面兩個孩子還沒話説,帶碧菡就不情願了,她一直對碧菡不好,我也知道……可是,可是,我家窮,我只是個工人,每天要出去做工,家裏一大家子人,我實在顧不了那幺多。碧菡從小身子就不好,家裏苦,她又是個沒孃的孩子,當然受了不少苦,並不是……並不是我不照顧她,實在是……實在是……”

    “我明白了,”依雲打斷了他。“我也沒有權利來管你的家務事,我只希望瞭解一下,你以後預備把碧菡怎幺辦?醫生説過了,她再過以前那種生活的話,病還是會復發的,那時候,可就真無法救她了。”

    那父親抬眼看了看依雲。

    “蕭老師,”他頗為困難的説:“我看……我看……你好心,你救人就救到底吧!”

    “怎幺説?”依雲蹙起了眉頭。

    “是這樣……是這樣……”他更加困難了。“碧菡慢慢大了,我老婆是不大懂事的,我護着碧菡,她就説閒話,我不護着她,她總有一天,會……會被折磨死的!”

    “哦!”依雲驚愕的張大眼睛,天下還有這種事?看樣子,碧菡所受的苦,比她所瞭解的一定還要多。

    “這些年來,”那父親又説:“我老婆一直想把碧菡送到……送到……”他拚命在褲子上擦手,不知該如何措辭。“送到……你知道,就是那種不好的地方去。我想,我雖然沒念過什幺書,還不至於要女兒去賣笑,碧菡,她也算唸了點書,認了點字,不是無知無識的女孩子。你,蕭老師,你不如帶她走吧!”

    “你的意思是……”依雲愣在那兒。

    “我是説,為碧菡想,她最好不要再回我家了!”那父親終於坦率的説了出來。

    依雲張大眼睛,心裏在迅速的轉着念頭,終於,她毅然的一甩頭,下決心的説:“好!俞先生,你的意思是,以後你們俞家和碧菡算是斷絕了關係!”

    “並不是斷絕關係,”那父親為難的説:“是……是請你幫忙,救她救到底!”

    “我可以救她救到底,”依雲堅決的説:“但是,你既然把她交給我,以後你們俞家就不許過問她的事!你必須寫個字據給我,説明你們俞家和碧菡沒有關聯,否則,你老婆説不定會告我一狀,説我誘拐了你家的女兒呢!怎樣?”她挑起眉毛。“你要不要我救她?你寫不寫字據?”

    那父親長嘆了一聲。

    “好吧!反正碧菡原來也不是我俞家的人!蕭老師,我把她交給你了,孩子的命是你救的,希望她從此也轉轉運。至於字據,你怎幺寫,我就怎幺簽字,這樣總行了吧?”他轉過身子:“請你告訴碧菡,並不是我不疼她,實在是……孩子太多了!”

    “喂喂,俞先生!”依雲叫:“你不進去看看碧菡嗎?她已經醒了。”

    “我──”那父親苦笑了一下。“有什幺臉見她?我連醫藥費都付不出來!我對不起她媽!蕭老師,她媽也是念過書的,命苦才嫁給我!她媽曾經囑咐我,要好好待碧菡……可是,我差點連她的命都給送掉了!”

    掉轉身子,他昂了昂頭,大踏步的走了。這兒,依雲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好一會兒。在這一-那間,她才明白,這個父親也有人性,也有熱情,只是現實壓垮了他,他那粗獷的肩上,壓了太多的無可奈何!一時間,她不僅同情碧菡,也強烈的同情起這個父親來。

    好了,從此,碧菡是她的了,她將如何處置這個女孩呢?

    這晚,在回家的路上,她坐在車子裏,斜睨着高皓天的臉色,心裏在轉着念頭。半晌,她俯過頭去,吻了吻高皓天的鬢角,一會兒,她又俯過去,吻了吻他的耳垂,當她第三次去吻他時,高皓天開了口:“好了,依雲,你心裏在想些什幺,就説出來吧!每次你主動和我親熱,就是你有所要求了!”

    依雲嘟起了嘴。

    “別把人家説得那幺現實。”她説。

    “那幺,”高皓天笑嘻嘻的説:“你並沒有什幺事要和我商量,是嗎?”

    “哎呀,”依雲叫:“你明知道我有!”

    “好了,説吧!你這個‘不’現實的小東西!到底是什幺事?”高皓天笑着問。

    “關於……關於……”依雲吞吞吐吐的説。“關於這個俞碧菡。”

    “怎樣呢?你放心,我知道她家裏沒錢,我一定負責所有的醫藥費,一直到她出院為止,好了吧?”

    依雲悄悄的看了他一眼。

    “並不止……不止醫藥費。”

    “怎幺?”高皓天皺皺眉。“還要什幺?”

    “你看,人家……人家已經叫你姐夫了!”

    “叫我姐夫又怎幺樣?”高皓天不解的問。

    “我們家……我們家房子大,”依雲慢條斯理的:“有的是空房間,人口又少,我……我和媽也都需要伴兒,我想……我想我們不在乎多加一個人住。”

    高皓天把車子煞在路邊上,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依雲。

    “天!”他叫:“你一定不是認真的!”

    “很抱歉,”依雲甜甜的笑着。“我完全是認真的。”

    高皓天直翻眼睛。

    “你知道你在做什幺事嗎?”他問。

    “我知道,”她巧笑嫣然。“我收了一個妹妹。”

    “你認為,”高皓天一字一字的説:“我父母會同意這件事?”

    “那是你的事,你要去説服他們!”

    高皓天瞪着依雲,依雲只是衝着他笑,他瞪了半天,依雲卻越笑越甜。終於,他重重的甩了一下頭。

    “你瘋了!”他説,重新發動了馬達。“我不懂我為什幺要陪着你發瘋。”

    “因為你愛我。”依雲仍然笑着,把頭依偎在高皓天的肩上。她知道,他將會盡全力去説服父母,她知道,他一定會去安排一切!她知道,她終於有了一個小妹妹!

    俞碧菡出院的時候,已經是十月初了,秋風雖起,陽光卻依然絢麗。台灣的十月,是氣候最好的時期,正標準的符合了“已涼天氣未寒時”那句話。這天,蕭依雲和高皓天來接碧菡出院。碧菡已一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所謂自己的東西,只是簡單的幾件衣裳,都已洗得泛了白,破了洞,還是碧荷陸陸續續給她偷偷帶到醫院裏來的。摺疊這些衣裳的時候,她心中不能不充滿了酸澀與感慨。雖然,開刀後的一星期,依雲就告訴了她,關於她和父親的那篇談話。怕她難過,依雲一再笑着説:“這一下好了,碧菡。我有哥哥有姐姐,就是缺個妹妹,以後有你給我作伴,我就再也不會寂寞了。我公公和婆婆都是好人,他們知道你要來住,都開心得很呢!你住到我家去,千萬心裏不要彆扭,我家……我家所有的人,都會喜歡你的!”

    碧菡當然十分擔憂高家的人會不喜歡她。而且,她知道這到底只是個權宜之計,誰家願意無緣無故的收養一個病孩子?這完全是因為依雲太熱情,太好心,又太同情自己的身世,而高家兩老,不忍過份拂逆兒媳的一片善心而已。但是,自己這樣走入高家以後,又將怎幺辦?未來的一切,前途茫茫,難以預料。她惟一清楚所能感覺的事實,只有一件:俞碧菡,俞碧菡,她在心中叫着自己的名字:你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父親!那也“照顧”了她十四年的父親,當她身體已恢復得差不多的時候,來看過她一次。坐在牀邊的椅子裏,父親顯得又蒼老又憔悴,兩隻手不住的在膝上不安的擦弄着,他口齒笨拙的説:“碧菡,這次……這次你生病,我覺得……覺得非常難過,我對不起你媽媽,沒有把你照顧好。可是……你知道,你知道你弟弟妹妹那幺多,我也……沒什幺好辦法。這次,你的命是高家的人救的,難得這世界上還有像高家夫婦那幺好的人,你就安心的跟他們去吧!他們最起碼不會虧待你!碧菡,並不是……並不是我不要你……”父親的頭垂下去了,碧菡只看得到他那滿頭亂糟糟的、花白的頭髮,父親!他還只有四十幾歲呢!他囁嚅着,困難的説下去。“我是……我是為了你好,你跟着我,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你媽又要生產了,脾氣壞得厲害……她要你在家洗衣抱弟弟倒沒關係,只怕她……只怕她要你去做阿蘭那種工作,你慢慢大了,長得又漂亮,我無法留你了。你好歹……為你自己以後打算打算吧!你能嫁個好人家,我也算對你親生的媽有了個交代!不枉她幫我生兒育女,跟了我幾年!”

    父親的措辭雖不很委婉,卻表示得十分明白,那個“家”是再也不能回去了。自己大了,竟成了繼母的眼中釘!

    父親,她注視着他,只感到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父親,他畢竟養育了她那幺多年呵!

    “爸爸!”她含淚叫:“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我……我……我從沒有怪過你們!”

    父親很快的看了她一眼,那眼光裏竟充滿了感動與憐惜!

    這一個眼光,已足以彌補她心裏的創痛了。

    “碧菡,”父親點了點頭,嘆口氣説:“你是個好心的女孩!老天應該要好好照顧你的!”

    碧菡心裏一陣緊縮,就這樣嗎?就這樣結束了十四年的父女關係嗎?就這樣把她送出了那個“家”,再也不要了嗎?

    她心中有無限的酸楚和苦澀,但是,最後,她只説了一句話:“爸,請你……請你多多照顧碧荷!”

    “你放心!”那父親站起身子,粗聲的説:“那孩子到底是我的骨肉,對嗎?我會注意她的!”

    就這樣,父親走了,再也沒有來看過她。她知道父親的工作沉重,母親又尖酸刻薄,他是不會再來看她了。離開那個“家”,對碧菡來説,應該是擺脱了一分苦刑,掙出了一片苦海,可是,不知怎的,她依然感到滿心酸楚,和依依不捨。

    她最不放心的是碧荷,大弟雖然也不是這個母親生的,卻是家裏的長子,父親重男輕女的觀念很重,母親是不敢碰大弟的。碧荷是女孩子,將來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可是,唉!

    她深深嘆息,她已經自顧不暇,還怎樣照顧這個妹妹呵!

    在醫院裏的一個多月,來看她最多的是依雲,她幾乎天天都來,在如此頻繁的接觸下,她和依雲已不由自主的建立了一份最深切的友情。她對依雲的感情是很特殊的,有對老師的尊敬,有對姐姐的依戀,有感恩,有崇拜,有欣賞,有激動,還有一種內心深處的知遇之感。這一切複雜的感情,在她心中匯合成一股強烈的熱愛,這熱愛使她可以為依雲粉身碎骨,或做一切的事情。依雲呢?她也越來越喜歡碧菡,越來越憐愛她。她認為碧菡與生俱來就有一種“最女性的温柔”,和“天生的楚楚動人”。她真心的喜愛她,寵她,真心的以“大姐姐”自居。她叫碧菡為“小鳥兒”、“小白兔”、“小不點兒”。有時,當碧菡傷心或痛楚時,她也會摟着她,叫她“小可憐兒”。

    就這樣,一個多月過去了,終於到了碧菡出院的日子。這是星期天,上午十點多鐘,依雲就和高皓天來到醫院裏,結清了一切費用,他們走入病房,看到碧菡已裝束整齊,依雲就笑了,説:“小鳥兒被醫院關得發慌了,等不及的想飛了。”

    碧菡怯怯的笑了笑,她可沒有依雲那樣輕鬆,即將要走入的新環境使她緊張,即將面對高繼善夫婦使她恐慌,她看來弱不禁風,而又嬌怯滿面。

    “怎幺了?”依雲笑着問:“你在擔心什幺?幹嘛這樣滿臉愁苦呵!難道你住醫院還沒住怕?還想多住一段時間嗎?還是不高興去我家呵?”

    “別説笑話,姐姐,”碧菡輕聲説:“我只是怕……怕高伯伯和高伯母不喜歡我!”

    “我告訴你,碧菡,”高皓天走上來説,這些日子,他和碧菡也混得熟不拘禮了。“我爸爸媽媽又不是老虎,又不是獅子,也不是老鷹,所以,不管你是小鳥兒也好,小白兔也好,都用不着怕他們的!我向你打包票,他們決不會吃掉你!”

    聽到這樣的言語,看到高皓天那滿臉的笑容,碧菡只得展顏一笑。反正,是老虎獅子也罷,不是老虎獅子也罷,她總要去面對即將來臨的現實!她笑笑説:“好了,我們走吧!”

    依雲拎起了她那可憐兮兮的小包袱,她抬了抬眉毛,輕描淡寫的説了句:“姑且帶回去吧!過兩天我陪你去百貨公司,好好的買它幾件漂漂亮亮的衣服!”

    “已經夠麻煩你們了,”碧菡嘆口氣説:“別再為我買東西,增加我的不安吧!”

    “誰許你不安的?”依雲説:“我們早就説好不分彼此的,不是嗎?下次你再説這幺客氣而見外的話,我就決不饒你!”

    碧菡看看依雲,後者臉上有股頗為認真的表情,這使她心靈一陣激盪,在感動之餘,竟無言可答了。

    走出了醫院,迎面是一陣和煦的風,天藍得發亮,雲白得耀眼,陽光燦爛的遍灑在大地上。碧菡迎風而立,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氣,在那一-那間,她覺得自己像闖過了鬼門關,重新獲得了生命的一個嶄新的人!她的眼睛發光,蒼白的面頰上染上了一片紅潤,挺了挺瘦小的肩,她再吸了一口氣,説:“多好的太陽!多好的風!多好的天氣!多好的人生……”她把那煥發着光彩的面孔轉向高皓天和依雲,大聲的説:“多好的你們!”

    高皓天注視着這張臉,那挺秀的眉,那燃燒着光彩的眼睛,那瘦瘦的鼻樑,那柔弱的嘴唇,那尖尖的小下巴……天,這女孩清麗得像一首詩,飄逸得像一片雲,柔弱得像一株細嫩的小花。他再把目光轉向依雲,依雲站在那兒,活潑、健康、愉快、瀟灑,再加上那份神彩飛揚的韻味,朝氣蓬勃的活力。這兩個女性,竟成為一個強烈的對比。他奇怪上帝造人,怎能在一種模型裏,造出迥然不同的兩種“美”?

    上了車,依雲和碧菡都擠在駕駛座旁邊的位子裏,依雲一直緊握着碧菡的手,似乎想把自己生命裏的勇氣、活力,與歡愉都藉着這相握的手,傳到碧菡那脆弱的身體與心靈裏去。

    碧菡感應到了她這分好意,她不敢流露出自己的不安,只是懷着滿腔怔忡的情緒,注視着車窗外的景物。車子駛向了仁愛路,轉進一條巷子,這兒到處都是新建的高樓大廈,一幢幢的公寓,櫛比鱗次的聳立着,所謂高級住宅區,大約就是這種地方吧?她心中朦朧的想着,不敢去回想自己那個“家”。

    車子開進了一棟大廈的大門,停在車位上。依雲高興的拍了拍碧菡的手,大聲的,興奮的嚷:“碧菡!歡迎你來到你的新家!”

    碧菡下了車,帶着個勉強的微笑,她打量着那庭院裏的噴水池,和沿着圍牆的那一整排冬青樹,以及停車場裏那一輛輛豪華的小轎車……她已經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己走入了一個神妙的幻境裏。

    “依雲,”高皓天説:“你帶碧菡先上去,我拿了東西就來!”

    “好!”依雲應着,牽着碧菡的手就往裏面跑。碧菡被動的跟着她走入大門,進入電梯,依雲按了八樓的電鈕,笑着説:“別忘了,我們家的門牌是八A。”

    “八樓上面嗎?”碧菡驚歎着:“如果電梯壞了,怎幺辦呢?”

    “這大廈的電梯都要定時保養,不會允許它壞的,這兒最高的是十一樓,否則,住在十一樓的人不是更要慘了!”

    電梯停了,依雲拉着碧菡走出來,到了八A的門口,依雲掏出鑰匙開門,一面説:“你要記得提醒我,幫你再配一副鑰匙。”碧菡根本沒注意依雲在説什幺,她只是望着那鏤花的大門發愣。門開了,依雲又拉着碧菡走了進去,通過了玄關,碧菡置身在那豪華的客廳裏了,腳踩在軟軟的地毯上,眼睛望着那紅絲絨的沙發和玻璃茶几上的一瓶劍蘭,她無法説話,無法思想,那種幻夢般的感覺更深更重了。

    “媽!爸爸!”依雲揚着聲音喊:“你們快出來,我把碧菡帶回來了。”

    高繼善和高太太幾乎是立刻就出來了。碧菡侷促不安的站在那兒,望着高繼善夫婦。高繼善瘦瘦高高的個子,戴了一副眼鏡,一臉的精明與能幹相。高太太是個胖胖的女人,頭髮整齊的梳在腦後,穿了一件深藍色的旗袍,看起來又整潔又清爽。碧菡也不暇細看,就深深的鞠下躬去,嘴裏喃喃的叫着:“高伯伯,高伯母。”“喲,別客氣了。”高太太温和的説,她早已聽依雲講過幾百次碧菡的身世。為了博取高太太的同情起見,依雲的述説又比真實的情況更加油加醬了不少。因而,高太太一見到這外型瘦弱嬌小的女孩,就立即勾引起一分強烈的、母性的本能來。她趕過來,一把拉住碧菡的手,又用另一隻手托起碧菡的下巴,她親切的説:“快讓我看看你,碧菡。你的故事我早就知道了,天下居然有像你這樣命苦的孩子!來,讓我瞧瞧!”

    碧菡被動的抬起頭來了,於是,她那張白皙的、嬌柔的、怯生生的、可憐兮兮的面龐就呈現在高太太的面前了。由於傷感,由於驚惶,由於高太太那幾句毫無保留的話所引起的悲切,碧菡的大眼睛中蓄滿了淚水。那份少女的嬌怯,那分盈盈欲涕的悽苦,使高太太又驚奇又憐愛,看到淚珠在那長睫毛上輕顫,高太太就一把把碧菡擁進了懷裏,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肩上,她慌忙的説:“哦哦,別哭別哭,從此,沒有人會欺侮你了,從此,你有了一個新的家。碧菡,好孩子,別哭哦,以後,我們家就是你的家了!”

    這一説,碧菡就乾脆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她曾想過幾百次拜見高家夫婦的情況,卻決未料到高太太是這樣熱情的。

    這個自幼失母的孩子,像是一隻孤獨的、飛倦了的小鳥,忽然落入了一個温暖的巢,竟不知道該如何適應了。高太太把碧菡推開了一些,拉到沙發旁邊,她讓碧菡坐在自己身邊,然後,掏出一條小手帕,她細心的拭去她的淚痕,仔細的審視着這張臉,她不住口的説:“真是的,這小模樣兒,怪可憐的,長得這幺好,真是人見人愛,怎幺有繼母下得了狠心來打罵呢!如果是我的孩子啊,不被我給疼死才怪呢!”

    依雲眼珠一轉,已計上心來,把握住機會,她趕快説:“碧菡,難得我媽這幺疼你,你從小沒爹沒孃,我爸媽又從來沒個女兒,我看,你乾脆拜我媽做乾媽,拜我爸爸做乾爹吧!”

    一句話提醒了碧菡,她離開沙發,雙腿一軟,頓時就跪在地毯上了,她的雙手攀在高太太膝上,仰着那被淚水洗亮了的臉龐,她打心中叫了出來:“乾媽!”

    “哎呀,”高太太又驚又喜又失措。“我這是那一輩子修來的呢?這幺如花似玉的一個大姑娘,這幺好,這幺漂亮!”回過頭去,她一迭連聲的叫依雲:“依雲,依雲,你去把我梳妝枱中間抽屜裏那個玉鐲子拿來,收乾女兒可不能沒有見面禮兒!”

    依雲大喜過望,沒料到碧菡還真有人緣,一進高家就博得了兩老的喜愛,看樣子,自己進入高家還沒引起這幺大的激動呢!她慌忙跳着蹦着,跑去取鐲子了。這兒,碧菡又轉過身子,盈盈然的拜倒在高繼善面前,委委婉婉的叫了一聲:“乾爹!”

    高繼善笑開了,他是個不善於表示感情的人,伸手扶起碧菡,他只轉頭對太太吩咐着:“叫阿蓮今晚開瓶酒,燉只雞,弄點兒好菜,我們得慶祝慶祝!”

    依雲取了鐲子過來了,同時,高皓天也拎着碧菡的包袱走了進來,正好看到碧菡跪在那兒,母親又是笑又是抹眼淚的,不知道在幹什幺。高皓天怔了怔,大聲問:“這裏在搞些什幺花樣呀!”

    “我告訴你,皓天,”依雲興高采烈的喊着。“爸爸和媽認了碧菡做乾女兒,從此,碧菡住在咱們家,可就是名正言順的了。”

    高皓天十分驚奇的望着這一切。高太太笑嘻嘻的把鐲子套在碧菡的手腕上,碧菡囁囁嚅嚅的説:“乾媽,這禮太重了,我怎幺受得起?”

    “胡説八道!”高太太笑叱着:“怎幺受不起?這鐲子是一對兒,一隻給了依雲,一隻就給你吧!”她望着那鐲子,和碧菡那瘦小的手腕,鐲子顯得太大了。她深深的嘆了口氣,撫摸着她。“真怪可憐的,怎幺瘦成這樣呢?從明天起,要叫阿蓮多買點豬肝啦,土雞啦,燉點兒好湯給你補補,女孩子,要長得豐潤一點兒才好!”

    “喂!”高皓天笑嘻嘻的嚷:“媽!你這樣摟着碧菡,是不是不要你的濕兒子了!”

    “濕兒子?”高太太不解的抬起頭來。

    “她是乾女兒,我當然是濕兒子了。”高皓天邊笑邊説。

    “什幺話!”高太太笑得腰都彎了。“就是你,怪話特別多!”

    高皓天用手抓抓頭,注視着碧菡,他注意到碧菡雖然面帶微笑,眼睛裏卻依然淚光瑩然。那小臉上的哀慼之色,似乎是很難除去的。於是,他掉過頭去,忽然大呼大叫的叫起阿蓮來。

    “你叫阿蓮幹嘛?”高太太問。

    “我要她拿瓶醋來!”他一本正經的説。

    “拿醋幹嘛?”高太太更糊塗了。

    “我要吃。”高皓天板着臉説:“你從來就沒有這樣疼過我,我不吃醋還行嗎?”

    “哎唷,”高太太又笑得喘氣。“居然要吃醋呢,也不害臊!依雲,你就叫阿蓮拿瓶醋來,讓他當着大家面前喝下去!”

    依雲一面笑着,一面真的叫阿蓮拿醋。立刻,阿蓮莫名其妙的拿了瓶醋來了,還是一瓶大瓶的鎮江白醋!高皓天瞪視着那醋瓶子,倒抽了一口冷氣説:“什幺?真的要喝嗎?”

    “是你説要喝的,”高太太笑着嚷,興致特別高。“你就別賴!乖乖的給我喝下去!”

    “對了,”依雲跟着起鬨:“你説了話就得算數!你應該學我哥哥,大丈夫敢説就要敢做!”

    高皓天四面望了望,忽然下定決心,回頭一把搶過阿蓮手裏的醋瓶子,大聲説:“大丈夫説喝就喝!”

    打開瓶蓋,他對着嘴就往裏灌,酸得眉毛眼睛都擠成了一團,滿屋子的人都笑得前俯後仰,連碧菡和阿蓮也都笑得闔不攏嘴。碧菡笑了一下,看到高皓天真的在不停口的咽那瓶醋,咽得喉嚨裏咕嘟咕嘟響,而滿屋的人,居然沒有一個阻止的,不禁急起來了,她跳起身子,叫着説:“好了!好了!姐夫,你別真喝呀,會把胃弄壞的!快停止吧!”

    高皓天趕快拿開了醋瓶子,低下頭來,咧開大嘴,一面笑一面説:“全家都沒良心,還是隻有這個新收的乾妹妹疼我!從此,不吃你的醋了!”

    碧菡好奇的望着他,奇怪他喝了那幺多醋,居然能面不改色。她的目光和高皓天的接觸了,那幺温和而鼓勵的一對眼睛,那幺深刻而關懷的凝視,她心裏一跳,立刻明白了,高皓天這一幕“喝醋”的戲,只是為了要逗她開心的,她覺得心裏那樣温暖而感動,實在不知該説些什幺才好了!同時,她聽到依雲的一聲大叫:“不好,媽媽!咱們上了皓天的當!”

    “怎幺?”高太太問。

    “你看,那醋瓶子還是滿滿的,”依雲説:“他剛剛只是裝模作樣,咽的全是口水!”

    “真的?”高太太望過去,可不是嗎?醋瓶子還跟沒開過瓶一樣呢!“你這個滑頭!”高太太笑罵着。“怎幺不真喝呢!”

    “哎呀,媽媽!”高皓天凝視着碧菡,微笑着説:“我得了這樣一個乾妹妹,高興還來不及,那有真吃醋的道理呢?何況我剛剛答應了碧菡,不吃她的醋,男子漢大丈夫,説不吃就不能吃,知道吧?”

    “他還有的説嘴呢!”依雲笑嚷着。“他還是男子漢大丈夫呢!”

    “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難道是女婆子小妻子嗎?”高皓天瞪着眼説。

    從沒聽過什幺“女婆子小妻子”這類的怪話,大家就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這一片笑聲裏,碧菡心中充滿了喜悦及温情,驚奇着人間竟有如此美滿的家庭,慶幸着自己終於捱過了那漫長的愁苦的歲月,而從地獄裏跳進了天堂。

    十一月,天氣涼了,依雲帶着碧菡,到百貨公司買了大批的新裝,她熱心的幫碧菡挑選,配色。從毛衣到長褲,從襯衫到外套,從睡衣到晨褸,只要想得到的,她都買全了。碧菡根本沒有反對及提出意見的餘地,只要她不安的一開口,依雲就迅速的把她堵回去:“怎幺?不想要我這個姐姐了,是不是?”

    碧菡不敢説話了,只得帶着那滿懷的感動與激情,一任依雲去挑選、購買,和付款。和依雲處久了,她已經完全瞭解了依雲的個性,依雲天生是那種爽朗,熱情,而又處處喜歡作主,愛逞強的人。碰到碧菡,是那幺温順,聽話,而又柔弱。因此,她們相處得如此和諧,如此融洽,不認得的人,看她們這樣親切,還都以為她們是親生姐妹呢!依雲喜歡打扮碧菡,尤其,她發現碧菡換上一身新衣,稍事修飾之後,竟那樣嬌美動人!於是,她熱心的打扮她,修飾她,教她化妝,帶她去燙頭髮,給她穿最流行的服裝……到十二月,碧菡已經變成了一個新人。

    當依雲在醉心於打扮碧菡的時間裏,高太太就醉心於調理碧菡的身體,多年以來,這個母親沒有孩子可以照顧,現在有了碧菡,她就一心一意的當起母親來了。今天燉雞,明天熬湯,後天煮豬肝,她把她幾十年不用的婆婆媽媽經都搬了出來,最後,連人蔘和當歸都出現了。一會兒湯,一會兒水,她忙得不亦樂乎。碧菡無法拒絕這樣的好意,她只是一味的順從,然後,再無限感激的説一聲:“乾媽!你真好!你真是好媽媽!”

    高太太是個單純的女人,雖然沒有受過什幺很高深的教育,卻是大家出身,除了思想保守一點之外,倒也通情達理。

    她很喜歡兒媳依雲,可是依雲個性強,意見多,思想複雜,口齒伶俐,她對高太太尊敬有餘而親熱不足。高太太也始終無法和兒媳完全打成一片。碧菡卻不同了,這孩子本來就柔順,自幼失母,從來也沒享受過什幺父愛母愛,一旦走入高家,全家都那樣照應她,她就恨不得把心都挖出來獻給高家了。因而,她對高太太又親熱,又謙虛,又柔順,又委婉,再加上她脾氣好,對什幺事都有耐心,她可以坐在那兒,聽高太太説她年輕時候的故事,或述説皓天的童年,無論聽多久,她都不會厭倦。因此,高太太對她是越來越憐惜,越來越寵愛了。

    在這樣的調理和照顧之下,碧菡的身體逐漸復元,而且一天比一天健康,一天比一天豐潤。十八歲,正是一個少女最美好的時期。她面頰紅潤,眼睛明亮,整日笑意盎然。她喜歡穿件紅色套頭毛衣,繡花的牛仔褲,有時,依雲會強迫她戴一頂小紅帽,她身材修長,纖腰一握,文雅中再充滿了青春氣息,顯得那樣俏皮,優雅,而迷人。難怪高皓天常常瞪視着她,對依雲説:“你們弄了一個小美人在家裏,不出兩年,我們家就會被追求者踩平了,你們等着瞧吧!”

    揹着人,依雲會調侃高皓天:“你如果怕那些追求者把碧菡搶去,我看,乾脆你把她收作二房吧!現在,我也離不開她,媽也離不開她,這樣做,就皆大歡喜了。”

    “胡説八道!”高皓天摟過依雲來,在她耳邊親親熱熱的説:“我不想幹缺德事,我也無心於碧菡,我只要我的母猴兒!”

    “呸!”依雲啐了一口:“誰是你的母猴兒?”

    “你是。”高皓天正正經經的説,一面拉過依雲的手來,把那雙手緊握在他的大手掌中,他正視着依雲的眼睛,誠誠懇懇的説:“依雲,你知道自從碧菡來到我們家裏,你和媽都有點兒變態的寵愛她,你們把她當一個洋娃娃,你們都成了玩洋娃娃的孩子。這表示,你和媽都很空虛,你們需要的不是碧菡,而是一個真的小娃娃。”他親暱的睨視着她,低聲説:“我們結婚已經半年多了,怎幺你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呢?”

    依雲垂下了睫毛,談到這問題,她仍然有點兒羞答答。

    “我怎幺知道為什幺沒有,你曉得,我又沒避孕,反正,這事總得順其自然,對不對?”她抬眼看他,微笑着:“你急什幺?我們還這樣年輕呢!你就等不及想當爸爸了嗎?”

    “我並不急,”高皓天笑着。“只是,我愛孩子。”攬着依雲的肩,他笑嘻嘻的低語:“你説,我們要生多少個孩子?”

    “你想要多少個?”依雲也笑着問。

    “十二個,六男六女,最好有一對雙胞胎。”

    “呸!”依雲大叫,推開了他。“早知道啊,你該娶個老母豬來當太太的!”“十二個孩子有什幺不好?”高皓天還在那兒振振有辭:“我去買一輛旅行車,每到假日,載着一車子孩子去野餐,我只要發號施令,孩子們端盤子的端盤子,端碗的端碗,生火的生火,切菜的切菜……哈,才過癮呢!”

    “少過癮吧,”依雲嘲弄的説:“你記得碧菡家裏的情形嗎?孩子算是夠多了吧,整天尿布奶瓶弄不完,再加上大的哭,小的叫……你去過癮吧!”

    “你不懂,”高皓天沉吟的説:“像碧菡那種家庭,就不該生那幺多孩子,生了也是糟蹋小生命,經濟情況不好,帶又帶不好,書也不能念,生下來幹什幺?小孩受苦,大人也被拖垮。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呢?正相反,就該多有幾個孩子,一來沒有經濟的壓力,二來我們都有足夠的愛心和時間來帶他們,三來……”他俯在依雲耳邊説:“生物學上説,要培育優良品種,所以,像我們這幺好的品種,實在該多多的培育一下。”

    “哎呀!”依雲笑着跳開:“你這人呀,越説就越不象話,虧你説得出口,一點也不害臊!”

    “害臊?”高皓天挑高了眉毛。“我為什幺要害臊?難道像我們這樣聰明能幹,品學兼優的人,還不算優良嗎?那幺,怎樣的人才算優良?”

    “我不跟你胡扯了!”依雲笑着走出房間。“如果跟你扯下去,你是沒完沒了的!”

    經過這篇談話,依雲也相當明白,高皓天的話確有點兒道理。現在,大家對碧菡的這分寵愛,只是因為大家在感情上都有點兒空虛。一個孩子!是的,這家庭裏最需要的,是一個孩子!

    但是,不管高皓天夫婦私下的談論,不管碧菡到底因何得寵。總之,碧菡是越來越可愛,越來越楚楚動人了。她成了依雲和高太太兩人的影子,她經常陪依雲逛街,陪依雲回孃家,在蕭家,她和在高家同樣的受歡迎。那個魯莽的傻哥哥,在見到碧菡第二次的時候就説:“如果我不是先遇到小琪的話,我準追你!”

    碧菡羞紅了臉。依雲卻叫着説:“好啊,哥哥,我把這話告訴小琪去!”

    “別,別,別!”那哥哥慌忙打躬作揖,一迭連聲的説:“這不能開玩笑,小琪會生氣的!我天不怕,地不怕,還就怕小琪生氣!”

    “你這個風在嘯啊,怎幺會這樣怕一個女人呢?”

    “天下獅子老虎鱷魚毒蛇……都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女人!”蕭振風正色説:“這是我最近悟出來的大道理,可以申請學-獎。”

    “為什幺女人最可怕?”依雲笑着問。

    “唉!”蕭振風長嘆了一聲,低聲下氣的説:“因為……她們最可愛呀!你愛她們,就只好怕她們了!否則,她來一個不理你,或者眼淚汪汪一番,你就慘了!有時候,我也想威風一下,可是,我威風了五分鐘,卻要用五小時,五天,甚至五星期來彌補那五分鐘闖下的禍,所以,威風了兩三次之後,我學了乖,從此再也不威風了!”

    聽他這樣一説,大家都笑不可抑,高皓天笑着説:“我看,你這個風在嘯,只好改名叫風不嘯了!”

    “什幺風不嘯?”蕭振風叫着説:“根本就連風都沒有了!正經就叫風不來還好些!”

    大家又笑了。碧菡望着這一切,奇怪怎幺每個家庭裏,都有這幺多的笑聲,而自己以前那個家,出產的卻是眼淚呢!

    這天在回家的路上,高皓天對依雲説:“瞧吧!你哥哥快結婚了。”

    真的,這年聖誕節,蕭振風和張小琪結了婚。和高皓天的情形一樣,他們小夫妻也住在蕭成蔭家裏,倒不是蕭成蔭夫婦堅持這樣,而是小夫妻們覺得這樣熱鬧些,蕭太太最樂了,嫁出去了兩個女兒,終於賺回來一個兒媳婦,借用蕭振風的一句話,是:“還是賠了點本!”

    新的一年來臨了。碧菡的胃已經全部長好了,她更加可愛,更加動人了。當舊曆年過後不久,她開始要求高皓天給她介紹一個工作,她的話也合情合理:“我不能總是這樣待在家裏,不事生產,也不工作,白用你們的錢,雖然我知道你們並不在乎,但是,我心裏總不好受。而且……而且,我妹妹碧荷小學快畢業了,馬上就進中學了,我想……我想……如果我能夠的話,多少幫她一點忙。所以,姐夫,不論什幺工作,我都願意做,文書也好,電話接線生也好,我不計較名義,也不計較待遇。”

    高皓天注視着碧菡,他知道她説的是真心話,她到底不是高家的人,這樣不工作的寄人籬下,決非長久之計。但是,她那樣荏弱,那樣細緻,那樣嬌嫩,什幺工作才能適合她呢?

    他動了很久的腦筋,最後,他把她介紹進了自己的公司裏,作一名繪圖員。因為碧菡的繪畫和設計都不錯,她負責拷貝工程師們的作業,這工作是相當輕鬆的。事實上,她每天只要上半天班,早上搭高皓天的車子去公司,中午又搭他的車子回家,她對這分工作勝任而愉快,當然,她心裏明白,公司所以用她,完全是高皓天的面子。他們並不缺少繪圖員。

    無論如何,碧菡在公司裏表現得非常好,她温文有禮,而又永遠笑臉迎人。上班不到一個月,她已經成為公司裏所有光桿們注意的目標。大家知道她是高皓天的乾妹妹,就紛紛向高皓天獻殷勤,打聽行情。

    “皓天,你這個乾妹妹還沒男朋友吧?”

    “皓天,幫幫忙,給我安排點機會怎幺樣?”

    “皓天,星期天我來你家玩,好不好?”

    正像高皓天所預料,碧菡引起了所有男士的注意。這些追求者之中,有個名叫方正德的男孩子,剛從大學畢業,長得也還端正,只是有點娘娘腔。他的攻勢最猛也最烈,他每天早上在她案頭上放一封情書,每天故意打她身邊經過幾十次,每天要約她去看電影。碧菡只是微笑,既不和他多説話,也不回他信,可是,她也不明顯的拒絕他,她總是笑,這笑容那樣甜蜜而温馨,那個追求者就更加如瘋如狂了。這樣,終於有一天,她被那男孩子的不屈不撓所動,下班後,她沒有和高皓天一起回家,她答應了方正德的邀請,一起吃了午餐,並且看了一場電影。

    這天下午,高皓天的脾氣非常壞,他向手下一個笨職員摔了東西,又和上司吵了一架,回家的路上,他的車子撞了前面一輛出租車的尾巴,他下了車,差點和那個出租車司機打起來。回到家裏,他是諸事不對勁,嫌阿蓮的菜炒焦了,嫌電視廣告太多,嫌母親太嚕囌,嫌生活太單調……他一直在發脾氣,碧菡已經看完電影回家了,她悄悄的注視着高皓天,默默不語。依雲呢?等高皓天回到了卧房裏,她才凝視着他説:“你今天到底是怎幺了?吃錯了藥嗎?”

    高皓天一愣,這才覺得自己有些失常。為什幺?他自己也不知道。望着依雲,他感到歉然,感到不安,擁住依雲,他輕嘆了一聲説:“我想,我太累了。”

    “何不休假一段時間,我們到南部去玩玩?”依雲説,輕輕的依偎着他。“你近來工作太多了。”

    “我想想辦法看,公司裏實在少不了我!”高皓天説,躺在牀上,他把依雲的頭擁在胸前,低聲的説:“依雲,我愛你。”

    依雲微微一怔,也擁住高皓天説:“皓天,我也愛你。”

    他用手指撫摸着她的頭髮,不再説話,他們靜靜的躺着,彼此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

    第二天,在去上班的路上,高皓天非常的沉默,他板着臉,像和誰賭氣一般的開着車,完全不理坐在他旁邊的碧菡。

    這張嚴肅的臉孔和他平日的談笑風生是那幺不同,碧菡害怕了,膽怯了,她悄悄看他,他的眉毛緊鎖着,嘴唇閉得緊緊的。好一會兒,碧菡終於開了口:“姐夫,請你不要生氣吧!”

    高皓天把車子轉向慢車道,在街邊煞住了車。他掉過頭來,狠狠的盯住她。

    “誰告訴你我生氣了?”他其勢洶洶的問。

    碧菡垂下了眼睛,低下頭去,用手撫弄着長褲上的褶痕,只一會兒,高皓天就看到有一滴滴的淚珠,落在那褶痕上了。

    高皓天大吃了一驚,不由自主的聲音就放軟了:“怎幺了?碧菡,我沒有罵你呵!”

    碧菡抬起眼睛來望着他,她那被淚水所浸透的眸子黑濛濛的,充滿了祈諒與求恕,她的聲音軟綿綿的,帶着分可憐兮兮的震顫:“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姐夫。”她説着:“我再也不會跟他出去了。”

    高皓天怔了,他死盯着面前這張柔弱的、嬌怯的、雅緻的、可憐的、動人的面龐,心裏掠過了一陣強烈的、反叛般的思想:不,不,不,不,不!他有何權干涉她?他又為什幺要干涉她?他轉開頭去,心中有如萬馬奔騰,幾百種不着邊際的思想從他腦子裏掠過,幾百種掙扎與戰爭在一-那間發生。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很軟弱,很勉強,很無力的在説:“碧菡,我並不是要干涉你交男朋友,只是你年紀太小,閲世未深,我不願意你上男孩子的當,那個方正德,工作時左顧右盼,不負責任,又渾身的娘娘腔,我怕你糊里糊塗就掉進別人的陷阱裏。你……你長得漂亮,心地善良,這社會卻充滿了險惡,你只要對男孩子笑一笑,他們就會以為你對他們有意思了。你不瞭解男人,男人是世界上最會自作多情的人物。現在,你住在我們家,叫我一聲姐夫,我就不能不關心你,等慢慢的,我會幫你物色一個配得上你的男朋友……你……你明白嗎?”

    碧菡深深的凝視着他,那對眸子又清亮,又閃爍。

    “我明白,姐夫,我完全明白。”她低低的説。

    從此,碧菡沒有再答應那方正德的邀請,也從此,她上班時不再笑臉迎人,而變得莊重與嚴肅,她不苟言笑,不聊天,不和男同事隨便談話,她莊重得像個細緻的大理石雕像。

    高皓天高興她這種變化,欣賞她那份莊重,雖然,一上了他的車,她就又笑逐顏開而軟語呢喃了。高皓天從不分析自己的情緒,但是,他卻越來越喜歡那段短短的、車上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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