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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韓青説完了他和鴕鴕的故事。

    桌上的煙灰缸裏,已經堆滿了煙蒂,煙霧繼續在空氣中擴散着,時間已是八月一日的凌晨了。

    他的身子靠進椅子的深處,他的頭往上仰,眼睛無意識的看着我書房的天花板,那天花板上嵌着一排彩色玻璃,裏面透着燈光。但,我知道他並不在看那彩色玻璃,他必須仰着頭,是因為淚珠在他眼眶中滾動,如果他低下頭,淚水勢必會流下來。室內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的稿紙上零亂的塗着他故事中的摘要,我讓我的筆忙碌的畫過稿紙,只為了我不能制止住自己眼眶的濕潤。過了好一會兒,我想,我們兩個都比較平靜了。我抬眼看他,經過長長的敍述,陌生感已不存在,他搖搖頭,終於不再掩飾流淚,他用手帕擦擦眼睛,我注意到手帕一角,刺繡着“鴕鴕”兩個字。“你每條手帕都有這個名字嗎?”我問。

    “是的。”我嘆口氣。不知該再問些什麼,不知該再説些什麼。事實上,韓青的故事敍述得十分零亂,他經常會由於某個聯想,而把話題從正在談的這個“階段”中,跳入另一個“階段”裏。於是,時間、事件,和地點,甚至人物,都有些混淆。而在敍述的當時,他曾多次咬住嘴唇,抬頭看天花板(因淚水又來了),而讓敍述停頓下來。我很少插嘴,很少問什麼,我只讓他説,當他説不下去的時候,我就靠在椅子裏,靜靜的等他捱過那陣痛楚。故事的結局,是我早就知道的,再聽他説一次,讓我更增添了無限慘惻。我嘆息着説:

    “肝癌,我真不相信一個年輕人會害上肝癌!”

    “我一直以為是肝炎,小方也以為是肝炎。”他説。閃動着濕潤的睫毛。“其實,連小三小四都不知道她害了絕症,只有她父親知道,大家都瞞着,我去看她的時候,我做夢也想不到她會死!做夢也想不到!”他強調的重複着,又燃起一支煙。“可是,事後回想,我自責過千千萬萬次,鴕鴕一直多病,她的胃——我帶她去照過X光。比正常人的胃小了一半,而且下垂,所以她必須少吃多餐。她身體裏一點抵抗力都沒有,流行感冒一來,她總是第一個傳染上……在台北的時候,我常為了拖她去看醫生,又哄又騙又説好話,求着她去。從沒見過比她更不會保護自己的人!如果她早些注意自己的身體,怎樣也不會送命,她實在是被耽誤了,被疏忽了。如果我在台北,如果我守着她,如果我不為了證實自己而去南部……”他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她一定不會死!她一定不會死!”“別這樣想,”我試圖安慰他,室內,悲哀的氣氛已經積壓得太重了。“或者,她去得正是時候。二十四歲,最美麗、最青春、最可愛的年齡,去了。留下的,是最美麗、最青春、最可愛的回憶。”“你這樣説,因為……”

    “因為我不是當事人!”我代他接了下去。正視着他。“你怎麼知道鴕鴕臨終的情況?”

    “事後我去了袁家,再見到鴕鴕的父母……”他哽塞着:“我喊他們爸爸、媽媽。”我點點頭,深刻了解到袁氏夫婦失去愛女的悲痛,以及那份愛屋及烏的感情,他們一定體會到韓青那淌着血的心靈,和他們那淌着血的心靈是一樣的。

    “韓青,我們都不懂得死亡是什麼。”我説:“不過,我想,鴕鴕假若死而有靈,一定希望看到你振作起來,快樂起來,而不是看到你如此消沉。”“你懂得萬念俱灰的意思嗎?”他問。

    “哦,我懂。”他沉思了一下。忽然沒頭沒腦又問了我一句:

    “你知道AllKindsofEverything那支歌嗎?”

    不等我回答,他開始用英文唱那支歌: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停住了。又抬頭去看天花板,淚珠在眼中滾動。

    “我不敢怨恨上帝,”他説:“我不敢怨恨命運!我只是不懂,這些事為什麼發生在我們身上。當年,我和鴕鴕逛來來百貨公司,她在許願池許了三個願。為了我們三對。結果,徐業平和方克梅散了!小偉淹死了,丁香進了療養院。最後剩我們這一對,現在,連鴕鴕都去了。三對!沒有一對團圓!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人,都會死的,每個人都會死!我沒為對面的老婆婆哭,我沒為太師母哭……可是,我為小偉哭,我為鴕鴕揹我為我們這一代的懵懂無知而哭!”

    他越説越激動,他不介意在我面前落淚了。我也不介意在他面前含淚了。“韓青,”我停了很久才説:“對生命而言,我們每個人都是懵懂無知的。”“你瞭解生命嗎?”他問。

    我沉思良久,搖了搖頭。

    “我從不敢説我瞭解任何事,”我從心底深處説出來,坦白、誠懇的看着韓青。“更不要談‘生命’這麼大的題目。我只覺得,生命本身可能是個悲劇,在自己沒有要求生命的時候就糊糊塗塗的來了,在不願意走的時候又糊糊塗塗的走了。不過,”我加重了語氣:“人在活着的時候,總該好好活着,不為自己,而為那些愛你的人!因為,死亡留下來的悲哀不屬於自己,而屬於那些還活着還深愛着自己的人!例如你和鴕鴕!鴕鴕已無知覺,你卻如此痛苦着!”

    他吸着,沉思着。他的思想常在轉移,從這個時空,轉入另一個時空,從這個話題,轉向另一個話題,忽然間,他又問我:“你會寫這個故事嗎?”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看着手邊的稿紙。“這故事給我的感覺很淒涼,很久以來,我就在避免寫悲劇!那——對我本身而言,是件很殘忍的事,因為我會陷進去。尤其,你們這故事……其實,你們的故事很單純,並不曲折,寫出來能不能寫得好,我沒把握。而且……”我沉思着,忽然反問他一句:“你看過我的小説嗎?”“看過,就因為看過,才會來找你。總覺得,只有你才能那麼深刻的體會愛情。”我勉強的笑了笑。“總算,也有人來幫我證實,什麼是愛情。你知道,在我的作品中,這是經常被攻擊的一點,很多人説,我筆下的愛情全是杜撰的。還有很多人説,我把愛情寫得太美、太強烈,所以不寫實。這些年來,我已經很疲倦去和別人爭辯有關愛情的存在與否。而你,又給了我這麼一個強烈深切的愛情故事。”“是。”他看着我,眼光熱切。“我不止親自來向你述説,而且,我連我的日記——一個最真實的我,好的,壞的,各方面,都呈現在你面前。還有那些信,我能保存我寫給鴕鴕的信,是因為方克梅的關係。鴕鴕不敢把信拿回家,都存在小方那兒。鴕鴕死後,小方把它們都交給了我。所以,你有我們雙方面的資料。”我仍然猶豫着。“你還有什麼顧忌嗎?”他問。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説,試着要讓他了解我的困難和心態。“這些年來,我的故事常結束在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個階段。事實上,人類的故事,並不是‘終成眷屬’就結束了。可能,在‘終成眷屬’之後才開始。男女間從相遇,到相愛,到結婚,可能只有短短數年。而婚後的男女,要共同走一條漫漫長路,長達數十年。這數十年間,多少的風浪會產生,多少的故事會產生。有些人在風風浪浪中白頭偕老,也有些人在風風浪浪中勞燕分飛。但是,故事寫到終成眷屬就結束,是結束在一個最美好的階段。”我凝視他。“你懂嗎?”

    他搖搖頭。“不太懂。”“你和鴕鴕的故事……”我繼續説:“很讓我感動,在目前這個時代,還有一對年輕人,愛得如此轟轟烈烈,我真的很感動。只是,我很怕寫悲劇,我很怕寫死亡,因為所有悲劇中,只有死亡是不能彌補的!你們這故事,讓我最難過的,是——”我很強調的説:“它結束在一個不該結束的地方!”

    他抬眼看我,眼中忽然充滿了光彩,他用很有力的語氣,很熱烈的説:“它雖然結束在不該結束的地方,但它開始在開始的地方!認識鴕鴕,愛上鴕鴕,雖然帶給我最深刻的痛苦,可是,我終身不悔!”我愕然的看他,被他那強烈的熱情完全感動了。

    “好!我會試試看!”我終於説:“不管怎樣,這故事很感動我,太感動我!我想,我會認真考慮去寫它。可是……”我沉吟了一下。“為什麼要寫下來?為什麼你自己不寫?”

    “你認為我在這種心情下,能寫出一個字來嗎?”他反問我,注視着我。“你記得鴕鴕的木棉花嗎?”

    “是的。”“她一直想寫一本書,寫生命,寫木棉花。現在,她什麼都不能寫了,而木棉花年年依舊。我只想請你,為我,為鴕鴕,寫一點什麼,像木棉花。”

    “木棉花。”我沉吟着。“我窗外就有三棵木棉樹。很高很大的。”“我看到了。”“然而,你們的木棉花代表什麼?”

    “鴕鴕説它有生命力。我覺得,那麼豔麗的花,開在那麼光禿的樹幹上,有一種淒涼的美,悲壯的美。”

    是嗎?我沉思着,走到窗前,我拉開窗簾,夜色裏,三棵木棉樹聳立着,這正是綠葉婆娑的季節,滿樹茂密的葉子,搖曳着。在街燈的照射下,每枝每葉,都似乎無比青翠,無比旺盛。“木棉花是很奇怪的,它先開花,等花朵都凋謝了,新葉就冒出來了。”我看着那三棵樹,思索着。“你的鴕鴕,或者也是朵木棉花,凋謝之後,並不代表生命的結束。因為木棉樹的葉子,全要等花謝了之後再長出來,一樹的青翠,都在花謝了之後才來的!”他看着我,懷疑的。“是嗎?鴕鴕只是個沒沒無聞的女孩,即使她那麼聰明,那麼有才華,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我找不出屬於她的葉子!她就是這樣,凋謝了就沒有了。”

    “是嗎?”我看他,反問着。“看樣子,你把這題目交給我了?好吧,讓我們來試試看,看能不能為鴕鴕留下一些東西,那怕是幾片葉子!”他看着我,非常真摯,非常誠懇,而且,他平靜了下來。

    “謝謝你!”他説。他告辭的時候,天色已有些矇矇亮了,我送他到門口,看着他孤獨的影子,忍不住問了句:

    “以後預備做些什麼?”

    “以後?”他歪着頭想了想,忽然微笑了起來,這是他整晚第一次笑。“等我有能力的時候,總有那麼一天,我會去巴黎,去香榭大道,去羅浮宮,去拉丁區……然後,我會説:鴕鴕,我終於帶你來了!”他走了。走得居然很瀟灑。

    我在花園裏還站了一會兒,發現有幾朵沙漠玫瑰枯萎了,我機械化的走過去,摘掉那謝掉的花朵,心中朦朧湧上的,是李後主最著名的詞句: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我的眼眶又濕了。人生就是這樣的。怎怪我一直重複着類似的故事?前人的哀痛與無奈,在現代的今天,豈不是同樣重複的存在着?豈不是?

    我走回屋裏,讓一屋子的温暖來包圍我,人,該為那些愛自己的人好好活着,一定,一定,一定-全書完-

    一九八二年九月七日深夜初稿

    完稿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深夜修正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五日午後再度修正於台北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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