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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燭光

    我認識何詩怡是在我到××國校教書的時候,我教的是三年級甲班,她教的是三年級乙班。大概由於教的東西類似,遭遇的許多問題也類似,而且,在教員辦公室我們又有兩張貼鄰的書桌,所以,我們的友誼很快的建立了。我們以談學生,談課本編排,談兒童心理,談教育法開始,立即成了莫逆之交。同事們稱我們作兩姐妹,許多學生弄不清楚,還真以為我是她的妹妹呢!何詩怡是個沉靜蒼白的女孩子,很少說話,而且總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給人最初的印象,彷佛是冷冰冰、十分難接近的。可是,事實上滿不是那麼回事,和她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她是非常熱情的,尤其喜歡幫別人的忙。記得我剛到校沒多久,就盲腸開刀住進了醫院,她義務的代下了我全部的課程,事後還不容我道謝。她長得並不美,但有一對憂鬱而動人的眼睛,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她個子比我高,修長苗條,有玉樹臨風之概。我總覺得她心裡有一份秘密,這秘密一定是很令人傷心的,所以她才會那麼憂鬱沉靜,肩膀上總像揹著許多無形的負荷。果然,沒多久,這秘密就在我眼前揭開了,使我對她不能不另眼相看。

    那天黃昏,降完了旗,我和她一起走出校門。她問我願不願意到她家裡去坐坐,我欣然答應。於是,我們沿著街道緩步而行,她的家距離學校不遠,在廈門街的一條巷子裡。到了房門口,她欲言又止的看看我,終於說:

    “我父親在我兩歲的時候就過世了,現在我和母親住在一起。”她敲敲門,過了半天,門才打開了。開門的是個白髮皤皤的老太太。何詩怡向我介紹說:

    “這是我母親,”一面對老太太說:“這是唐小姐,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位唐小姐,在學校裡,他們說她像我的妹妹呢!”

    我彎彎腰叫了聲伯母。老太太微笑的盯著我看,我發現她的眼睛十分清亮。雖然背脊已經佝僂,行動也已顯得呆滯,但,仍可看出她年輕的時候是個很精明幹練的女人。我們走進大門,這是棟小小的日式房子,進了玄關,就是間八席的小客廳。從客廳裡的陳設看,她們家庭的境況相當清苦,除了四張破舊的藤椅和一張小茶几之外,真可說是四壁蕭然。屋角有張書桌,書桌上有張年輕男人的照片,另外,牆上還掛了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從照片的發黃和照片人物的服裝看,這張照片起碼有二十年的歷史了。坐定之後,老太太十分熱心的說:“詩怡,去泡杯茶來,用那個綠罐子裡的香片茶葉吧!”

    “啊,伯母,您別把我當客人吧!”我說,有點兒不安,因為老太太那對眼睛一直笑眯眯的望著我,在慈祥之外,似乎還另含著深意。“你知道嗎?瓊,”何詩怡喊著我說,一面望著我笑:“綠罐子的茶葉是媽留著招待貴賓用的呢!”

    我更加不安了,對於應酬,我向來最害怕,別人和我一客氣,我就有手足無措之感。老太太笑了,說:

    “詩怡,你說得唐小姐不好意思了!”然後,她關切的問我:“唐小姐年紀還很小嘛,已經做老師了?”

    “不小了,已經滿了二十歲。”我有點靦腆的說。

    “哦,比我們詩怡小了三歲,比詩傑整整小了八歲!”

    何詩怡端了茶出來,微笑的向我解釋:

    “詩傑是我三哥,喏,就是書桌上那張照片裡的人。”

    我下意識的望了那張照片一眼,是個非常漂亮的男人,濃眉英挺,眼睛奕奕有神。老太太眼睛立即亮了起來,有點激動的說:“哦,詩怡,把照片拿過來給唐小姐看看。”

    “哎,媽媽,人家又不是看不見。”何詩怡噘噘嘴說,帶著點撒嬌的味兒,一面瞥了我一眼,眼光裡有點無可奈何。奇怪,我覺得在家裡的何詩怡和在學校裡的何詩怡像兩個人,學校裡的她憂鬱沉靜,家裡的她卻活潑輕快。她又看了我一眼,說:“三哥是媽媽的寶貝,不管誰來了,她就要把三哥搬出來,媽媽只愛兒子不愛女兒!”

    “誰說的!”老太太笑了:“我待你們還不都是一樣!”

    “總之,稍微偏心兒子一點。”何詩怡對我擠擠眼睛:“來生我們都投生做男孩子!”

    我笑了,老太太和何詩怡也笑了。只是,何詩怡笑得不太自然,我暗中詫異,她好像真在和她的哥哥吃醋呢!

    “詩傑現在在高雄一個什麼機械公司做事,”老太太向我解釋:“他去年才從成大電機系畢業,畢業之後馬上就做了事,連家都來不及回一趟。”老太太搖搖頭,似乎有點不滿:“我叫詩怡寫信要他回來,他說回來工作就沒有了。詩傑這孩子!就是事業心重!不過,男兒志在四方,他能看重事業也是好事!”老太太又點點頭,頗有讚許的意味。

    “他沒有受軍訓?”我問,奇怪!怎麼大學畢業就能做事。

    “什麼軍訓?”老太太不解的問。

    “他不必受軍訓的,”何詩怡急忙插進來說,一面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說錯了話。馬上又說:“瓊,你來看看我們這張全家福的照片,找找看哪一個是我?”

    我跟著她走到牆上那張照片底下,老太太也哆哆嗦嗦的走了過來。那張照片正中坐著一對大約四十幾歲的夫婦,不難認出那個女的就是何老太太。後面站著兩個男孩子,大的十五、六歲,小的十二、三歲。前面呢,男的抱著個小男孩,女的摟著個小女孩。何詩怡指著那個小女孩,對我說:

    “這就是我,才只一歲半,這是我爸爸,他抱的就是三哥。”

    “後面是我的兩個大孩子,”老太太說,嘆了口氣:“可憐,那麼年輕,倒都死在我前面!”

    “媽媽,您又傷心了!”何詩怡喊:“那麼多年前的事,還提他做什麼!”她轉頭對我說:“我大哥是空軍,死在抗戰的時候,我二哥從小身體不好,死於肺病。我爸爸,”她停頓了一下:“死於照這張照片後的三個月。”她回過頭來,熱情的望著老太太:“哦,瓊,我有個最偉大的媽媽。”

    我站著,不知說什麼好,從一進門起,我心中一直有種異樣的感覺,現在,這感覺變得強烈而具體。我望著面前這個白髮皤皤、老態龍鍾的老人,在她的眼底額前,我看出許多坎坷的命運,也看出她那份堅毅和果決。她又嘆了口氣,說:

    “我對不起他們的父親,他留給我四個孩子,可是我只帶大兩個,他爸爸臨死的時候,對我說,田地可以賣,房產可以賣,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好好養育成人……”

    “哦,媽,你已經盡了全力了!”何詩怡說:“想想看,你現在有三哥,還有我呢。”

    老太太爽朗的笑了,摸摸何詩怡的頭說:

    “是的,我還有詩傑和你!”她眼中的那一份哀傷迅速的隱退了,挺了挺已經彎曲的背脊,一種令人感動的堅強升進了她的眼睛。她看著我,轉變了話題:

    “唐小姐兄弟姐妹幾個?”

    “三個。”我說。我們很快的談起了許多別的事,包括我的家庭和學校的趣事。老太太對我非常關心,堅持要我在她家裡吃晚飯。飯後,老太太仍然精神很好,話題又轉到她那個在高雄做事的兒子身上。她講了許多他小時候的趣事,和每個老太太一樣,何老太太也有一份嘮叨和說重複話的毛病,但是,我聽起來卻很親切有趣。當我告辭時,老太太一再叮囑著:

    “唐小姐要常來玩呀!我要詩怡寫信給詩傑,要他近來回家一趟,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對交女朋友一點也不關心,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女朋友呢!”

    老太太的話說得太露骨,我的臉驀地發起燒來,何詩怡跺了一下腳說:“媽,您怎麼的嘛。”

    老太太有點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何詩怡對我說:

    “天太黑,路不好走,我送你一段!”

    我們走出門,老太太還在身後叮囑著我去玩。帶上了房門,我們走出巷子,到了廈門街上,何詩怡一直沉默著,沉默得出奇。廈門街擁擠嘈雜,燈光刺眼,我要何詩怡回去,她才突然說:“我們到河堤上去走走吧!”

    看樣子她有話要和我談,於是,我跟她走到螢橋的河堤上。堤邊涼風輕拂,夜寒如水。我們默默的走了一大段路,又下了堤,在水邊走著,水面星星點點的反射著星光,別有一種安靜淒涼的味道。因為不是夏天,水邊沒有什麼人,也沒有設茶座,幽靜得讓人心慌。

    “醫生說,我母親度不過今年夏天。”何詩怡突然說,她的聲音在這靜謐的環境裡顯得特別森涼。

    “什麼?”我嚇了一大跳,那個精神矍鑠的老太太?

    “她有嚴重的心臟病,醫生說,最多,她只有半年的壽命了!可是,她自己並不知道。”何詩怡靜靜的說,在水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我身不由己的坐在她身邊。

    “那麼,你三哥知道嗎?”我問。

    突然間,她把頭撲進了掌心裡,哭了起來。我用手撫住她的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天之後,還是她自己剋制住了,她用手帕擦擦眼睛,怔怔的望著河水,夜色裡,她的眼睛亮得出奇。“我沒有三哥。”她輕輕的說:“三哥,去年夏天已經死了!死在高雄西子灣。”“什麼?”我張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我所聽到的。

    “他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去旅行,他本來很善於游泳,可是,仍然出了事,淹死的單單是我三哥!”她彷佛在笑,月光下,她的臉蒼白得像一尊石膏像。“瓊,冥冥中真有神嗎?命運又是什麼?我母親守了二十幾年寡,沒有帶大一個兒子!”

    我愣在那兒,被這件事所震撼住,不能回答一句話。

    “他的同學打電報給我,”她繼續說:“我騙媽媽要去環島旅行,獨自料理了三哥的後事,感謝天,半年了,我還沒有露出破綻,媽媽不識字,我每星期造一封假信,寄到高雄,再從高雄寄回來給她,她把信全放在枕頭底下,有朋友來就要翻出來給人看。哦,媽媽,她一直在希望三哥早點結婚,她想抱孫兒!”她把頭埋在手心裡,不再說話,我坐在旁邊,用手環住她的腰,也說不出話來,風從水面掠過,吹縐了靜靜的河面,月亮在天空中緩緩移動,我呆呆的注視著月亮,想著何詩怡剛剛的話:“冥冥中真有神嗎?”

    從這一夜起,我參與了何詩怡的秘密。我成了何家的常客,幾乎每天都要在何家待上一兩個小時。何老太太對我憐愛備至,把她從嫁到何家,到丈夫的死,長子、次子的死,以及一件件她所遭遇的事,都搬出來講給我聽。這裡面有眼淚,也有驕傲。每次講完,她都要嘆口氣說:

    “好,現在總算熬到詩傑大學畢業,詩怡也做事了,現在,我只有一件心事,就是這兩個孩子的婚事,我真想看到孫子輩出世呀!”可憐的老太太,她永遠也看不到她的孫子了!

    那天,在學校裡,何詩怡問我:

    “瓊,能借我一點錢嗎?”

    “好,”我說:“有什麼事?要多少?”

    “我想,三哥做了這麼久的事,也該寄點錢給媽了,否則未免不合情理,我積了五百元,我想湊足一千元,寄到高雄,再請那邊的朋友匯了來。”

    我拿了五百塊錢給她。三天後,我到何家去,才進門,何老太太就興奮的叫著說:“瓊,”最近何老太太已經改口叫我名字了:“快來看,詩傑給我寄了一千塊錢,你來看呀!還有這封信,詩怡已經念給我聽過了,你再念一遍給我聽聽!”

    我憐憫的望著何老太太,她高興得就像個得到了糖吃的小娃娃。那天,整個晚上,何老太太就捧著那封信和匯票跑來跑去,一刻不停的述說詩傑是如何如何孝順,如何如何能幹。那封信,雖然她不識字,卻翻過來倒過去看個沒完。最後,她突然說:“對了,我要請一次客,拿這筆錢請一次客。”

    “哦,媽媽?”何詩怡不解的望著她母親。

    “你看,詩怡,我總算熬出來了,我要請一次客,把你姨媽姨夫,周伯伯周伯母,還有王老先生和趙老太太都請來,他們都是看著我熬了這麼多年,看著詩傑長大的,我要讓他們都為我高興高興!詩怡,快點安排一下,就這個星期六請客吧,瓊,你也要來!”老太太眼睛裡閃著光,手舞足蹈的拿著那張匯票。“哦,媽媽,”何詩怡吞吞吐吐的說:“我看,算了吧……”“怎麼,”老太太立即嚴厲的望著女兒:“我又不用你的錢,你三哥拿來孝敬我,我又不要花什麼錢,請一次客你都不願意……”“哦,好吧。”何詩怡無可奈何的看了我一眼:“只是,您別累著,菜都到館子裡去叫吧!”

    這之後的兩天,何詩怡就忙著到要請的人家去通知,並且叮囑不要露出馬腳來。星期六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幫忙,才跨上玄關,就被客廳中書桌上的一對紅色喜燭吸引了視線。那對喜燭上描著金色的龍和鳳,龍鳳之間,有一個古寫的壽字,兩支喜燭都燃得高高的,顯得非常的刺目。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壽”字說不出來的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兒冷冷的諷刺著什麼。客廳中間,臨時架了一張圓桌子,使這小房間變得更小了。何詩怡對我悄悄的搖搖頭,低聲說:

    “媽一定還要燃一對喜燭,我真怕那些客人會不小心洩露出三哥的消息來。”客人陸續的來了,都是些五十歲以上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何老太太大聲的笑著,周旋其間,挺著她佝僂的背脊,向每一個客人解釋這次她請客的原因。主人是說不出的熱情,客人卻說不出的沉默。何詩怡不住的對人遞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個,他指著喜燭說:

    “今天是誰的生日嗎?”

    “哪裡呀!”何老太太有點忸怩:“點一對喜燭,沾一點兒喜氣嘛!你看,我苦了二十年,總算苦出頭了,還不該點一對喜燭慶祝慶祝嗎?等詩傑結了婚,我能抱個孫子,我就一無所求了!”何老太太滿足的嘆了口氣,還對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睛,似乎在暗示王老先生,我可能會做她的兒媳似的。菜來了,何老太太熱心的向每一個人敬酒,敬著敬著,她的老話又來了:“唉,記得嗎?他們爸爸臨死的時候對我說,田地可以賣,房產可以賣,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

    這些話,我聽了起碼有二十遍了,在座的每個客人,大概也起碼聽了二十遍了,大家都默默的喝著悶酒,空氣十分沉悶,何老太太似乎驚覺了,笑著說:

    “來來,吃菜,不談那些老話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好好的樂一樂,等詩傑回來了,我還要請你們來玩呢!”

    我望著杯裡的酒,勉強的跟著大家湊趣,從沒有一頓飯,我覺得像那頓飯那樣冗長,好像一輩子吃不完似的。何老太太一直在唱著獨腳戲,滿桌子只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響亮,愉快,充滿了自信和驕傲。我的目光轉到那對喜燭上,燭光的上方,就掛著那張全家福的照片,照片裡的何老太太,正展開著一個寧靜安詳的微笑。

    “時間真快,”何老太太笑吟吟的環視著她的客人:“孩子們大了,我們的頭髮也白了!”

    大家都有點感慨,我看著這些老先生老太太們,他們,都有一大把年紀,也有許多人生的經驗,這裡面,有多少歡笑又有多少淚痕呢?飯吃完了,客人們散得很早,我被留下來幫忙收拾。何老太太似乎很疲倦了,在過度的興奮之後,她有點精神不濟,何詩怡服侍她母親去睡覺。然後,她走了出來,我們撤掉了中間的大圓桌,室內立即空曠了起來。何詩怡在椅子裡坐下來,崩潰的把頭埋在手心裡,竭力遏止住啜泣,從齒縫中喃喃的念著:“哦,媽媽,媽媽。”我們都明白,何老太太的時間已經沒有多久了。我把何詩怡的頭攬在我懷裡,使她不至於哭出聲音來。在那個書桌上,那對喜燭已經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卻依然明亮的燃燒著,我順著那喜燭的火苗往上看,在那張陳舊的照片裡,何老太太整個的臉,都籠罩在那對喜燭的光圈裡。忽然間,我覺得心地透明,神志清爽。

    “有些人是不會死的,永遠不會死的!”我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一面肅穆的望著那燭光,和燭光照耀下的那張寧靜安詳的臉。何詩怡悸動了一下,把頭抬了起來,順著我的目光,她也望著那張照片。她眼中的淚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種嚴肅的神情。我握住了她的手,在這一刻,我們彼此瞭解,也同時領悟,死亡並非人生的終站。

    一星期後,何老太太在睡夢裡逝世了。我始終忘不掉那頓晚宴,和那對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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