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個很小的村落裡,不知何時搬來了一對年輕的夫婦,同很多鄉村的年輕人一樣,他們日出而做,日入而息。
大概惟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們的兩個兒子。
那是兩個粉妝玉琢的小傢伙,大的不過三歲,小的也不過剛剛一歲左右,正牙牙學語。
村裡的人閒來無事時,總喜歡逗逗著兩兄弟,只是時間長了,一些閒言閒語也不免流傳開來,都說這兩個孩子既不像爹,亦不像娘。有心的人便要留意細看,年輕夫婦皮膚黝黑,咪咪眼,再看兩個孩子卻白嫩水靈,都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流言便無形中真了幾分。
這對年輕夫婦正是墜崖的方秋原同梅雨,當年他們為冷家所救,這幾年輾轉走了很多地方,不停的變換身份,不停的變換容貌,為了便是躲開明月山莊無所不在的耳目,只是大人的相貌容易改變,幼小的孩子卻難。
“娘,我們是要搬家嗎?”飛揚小心的問梅雨,這個孩子不過三歲,卻格外的早熟,母親的神色微變,都會對他產生影響。
“也許吧,飛揚乖,去外面玩。”梅雨並沒有同兒子多說,只是拍拍他的頭,打發他出去。
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雖然她也不過二十出頭。
相對於飛揚來說,她更愛雲天,那個剛剛滿一週歲的小兒子,也許是出於對雲天父親說不完的感激吧,方秋原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拯救了她,雲天的出生,感覺上,更是給了她一段全新的生命。
而飛揚,她總是很難愛他,每每看到他那雙和他父親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每每看到他們相同的輪廓,看到他的鼻子、他的嘴,總讓她感到痛苦,就如同沉淪在一場噩夢中,卻總不能清醒一樣。她知道這樣對於飛揚並不公平,只是她卻無力給予飛揚公平。
逃離山莊之後的日子,他們追尋過真相,只是卻無從查起。當一件事情完全無從查起時,往往意味著它有重大的隱情存在,人生最難得的是糊塗,也許不問那麼清楚,他們會活得輕鬆一些,於是,他們放棄了,只想找一個沒有人能找到他們的地方,安靜的度過以後的日子。
梅雨偶然會想,自己對於方秋原的感情究竟是怎樣呢?愛或是感激,她分辨不清,只是當看到方秋原仔細的給飛揚餵飯,抱著他玩耍的時候,會有淡淡的幸福湧上心頭,他愛飛揚,視如己出,自己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日子這樣一天天的過去,如果不是明月山莊的追魂令出現在小小的院落中,也許他們會一直這樣平靜的生活下去。只是,現實永遠是現實。
她明白,楚景天不會這樣放過她,他不能允許背叛,哪怕這背叛是他一手造成的。
她選擇了留下,帶著飛揚留下,欠他的,都還給他好了,這樣,是不是就可以期盼來生,他們再無瓜葛?
事實和她想象的終於沒有更多的出入,楚景天捕獲了她,也真的沒有再搜尋被她欺騙而離開的方秋原父子,這樣,是最好的結局不是嗎?
楚景天也沒有殺掉飛揚,不知道是真的有什麼父子連心的感覺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總之,他沒有殺死飛揚,只是將他帶走了。
當飛揚被帶走的一刻,梅雨忽然淚流滿面,她從來沒有如此深切的感受到,那種血肉相連的感覺。只是,今生,她同飛揚,她的兒子,卻沒有再見的日子了,這種感覺,在這一刻無比清晰的浮現在心頭。
“他是你的兒子,傷害他,你會後悔一生。”她對楚景天說,不知道飛揚將會面對什麼,但是她卻不能不說出這樣的真相。
“我的兒子,你確定?好吧,你說是我的兒子,就當是我的兒子好了。”楚景天一徑笑著,梅雨知道他並不相信。
“你想怎樣?”梅雨問,這個問題,幾年前她已經想知道了。
“給你講個故事。”楚景天說。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發生在很多年前。西北一個小鎮上,住著有名的大俠客衛清峻和他的家人,當年,明月山莊在江湖上大肆屠戮時,便是衛清峻挺身而出,單人獨劍,連挑明月山莊七大壇主,最後更與當時的明月山莊莊主決戰,迫得對方答應,在他衛清峻有生之年,決不涉足武林一步,終於為武林贏來了很多年的太平。
然而,某一天,一場沖天的大火,卻將曾經的神話化為飛灰,隨風而逝。
就在那一天,衛家大宅忽然起了大火,左鄰右里看到火光、聞到濃煙,紛紛提桶趕到時,一群黑衣人早將大宅圍了起來,靠近的鄰里,稍稍靠近一步,便會在飛舞的刀光中倒下,如是者一兩次,大家便只能遠遠退開,期盼著奇蹟的出現,衛大俠可以自火光中突圍而出,如神兵天降一般。
然而,奇蹟終究沒有出現,那場大火從黃昏燒到深夜,又從深夜到了黎明,始終沒有一個人從火海中脫身,始終沒有。
黎明時分,大火終於漸漸熄滅了,一直圍在外圈的黑衣人三三兩兩的進去搜索,直到天黑,才有序的撤離。這個過程中,衛家的人,始終沒有露面。
當時所有的人都以為衛家的人全部死在了那場大火中,卻不知道衛清峻惟一的兒子躲在地窖中逃過了一劫。
“你知道衛清峻是怎麼死的?”楚景天問梅雨。“他最好的朋友垂涎他妻子的美色,竟然勾結明月山莊的人,先趁他不備下毒,再出手偷襲他。就這樣,一代大俠死得不明不白,而他的妻子不肯受辱,竟在他們惟一的兒子面前自盡身亡了。”
“衛家上下,百餘口人,其實在那場大火燒起前,就已經都死了,怎樣,這個故事還不錯吧。”楚景天依舊在笑,只是這笑,卻有些淒厲。
“你是衛清峻的兒子,當年那個殺進衛家的明月山莊莊主是我爹。”梅雨猜測,語氣卻是肯定。
“不止這樣,當年衛清峻那位最好的朋友,還是方秋原的父親。”楚景天補充。
“你是衛清峻的兒子,那你原來叫什麼名字?”梅雨忽然問。
“原來的名字?我忘記了。”楚景天平靜的說,“我忘記了。”
“你不是忘記了,是不敢想吧,明月山莊殺了你全部的家人,你痛恨我們,卻為了報仇,自願走進這裡,染得滿手血汙,到了今時今日,你報了仇又如何呢?你同你的仇人有什麼分別呢?哈……”梅雨放聲大笑,這個世界果然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只是,她的飛揚,將來要面對怎樣的人生呢?
“很好笑嗎?我也覺得很好笑,可是怎麼辦呢?我們都沒的選擇不是嗎?”楚景天依舊不惱,“你怎麼不問問我準備怎麼對付姓方的一家人?”
“我問了,事情會變得不同嗎?”梅雨停下了笑,她不能再笑了,因為淚已模糊了雙眼。
“不會。”
“那我何必多此一問。”
“因為我想你知道。”
“那你說就是了。”
“我知道你還有一個兒子。”楚景天的話一出口,梅雨便打了個冷戰,她所害怕的事情,那是她所害怕的事情呀。
“你說,將來我要飛揚殺了他父親的全家,再讓他們兄弟對決,會不會很有趣?我都有些期待了,只是眼下他們年紀太小,要等到那一天,恐怕還真得十幾年,不過為了欣賞那時的精彩,即使時間再長,我也願意等的,怎麼樣,我為他們安排的未來,很精彩吧?”
“你瘋了。”梅雨用陌生的眼神看著眼前的男人,一個被仇恨矇蔽了雙眼的人,“這樣做你就快樂了?”
“沒錯,這樣我就快樂了。”
“景天,你已經報了仇了,上一代的恩怨,為什麼不能在我們手中做個了斷呢?”
“你害怕了?”
“我並不害怕,我只是不想你後悔,別傷害飛揚,其實你只要肯好好看看他,你就會找到答案。”
“我不需要什麼答案,忘了告訴你了,你逃走那年,馨雨生了個女兒,取了名字,叫飛煙。你們姐妹還真有趣,你呢,堅持說孩子是我的,而她呢,一口咬定孩子是方秋原的,真是……其實是誰的又怎樣,只會讓我的計劃變得更加有趣而已。”
“希望將來你不會後悔今天的一切,現在,說說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吧。”梅雨一時也不知還該說些什麼,事情的發展竟是如此的出乎意料之外,馨雨,姐姐已經顧不了你了。
“刑堂裡我為你選了一種,坐忘,如何?”他笑說,語氣輕柔的如同在與人商討晚飯吃些什麼。
“坐忘”是會讓人忘記從前的一切,甚至忘記自己的存在,忘記人性,喪失感覺,變成一具行屍走肉,從此只聽從一種笛聲的操控的刑罰。梅雨只是聽說過,卻從沒想過有朝一日,這樣的刑罰會加諸於自己身上。她不懼怕死亡,卻不肯□縱,她不想那樣活著,只是面上神色不變,只淡淡說了聲“好吧”。
施刑的前夜,梅雨將飛揚的身世寫在了一本手札裡,既而封存在她慣用的書桌中,那書桌有個小小的機關,是少年時她自己動手設計的,想不到將來有一天,還有如此的作用。她不知道這本手札會不會為人發現,卻已經是她能夠為兒子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她終於沒有飲下“坐忘”,在楚景天到來前,她飲下了早準備好的毒藥,蝕骨斷腸,從入口開始,便如一團烈火般,在她的體內燃燒。
窗外,清風陣陣,點點杏花隨風吹入屋中,淡淡的嬌媚,落入梅雨的眼中,彷彿回到了一些年前,在那開得熱熱鬧鬧的杏花樹下,正安穩的站著一個男子,清風拂過,片片的花瓣在空中盤旋交織,如一場春日的細雨,更如同一個瑰麗的夢境。
不用閉上眼睛去回味,那樹下的男子,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髮絲,襯著如同初雪一般潔白得耀眼的衣衫,在風中偶然的回顧,所有的前情往事,早已深深的刻入了她記憶的深處。
她該怨的,她也該恨的,當年風中的偶然回顧,改寫了太多人的命運,只是,到了此刻,她卻恍然發現,她竟然不恨,亦不怨。一切都是冥冥中註定的,假如上天給她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她依舊會選擇他,愛上他,哪怕代價依舊是死亡。這就是人們口中說的冤孽吧,愛上一個不能也不該愛的人,一度以為自己放下了,卻在這彌留之際才發覺,心中最放不下的,始終是他……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被巨毒灼蝕的嗓子,再也不能發出清脆柔亮的聲音,當楚景天推門而入之時,聽到的便只是這沙啞而含混的聲音。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我給你機會,為什麼不逃走?”臥榻上的女子雙頰殷紅,曾經清亮的眼眸光芒暗淡而渙散,為什麼?這一夜是他給她的機會,沒有守衛,沒有障礙,為什麼寧可選擇死而不是離去?
只是已經沒有人能告訴他答案了,點點杏花隨風而入,落在女子的身上、發上,眼上……
“你以為這樣就能改變我的心意嗎?哈——你錯了,梅雨,你也走了,這世上,終於再沒有人能改變我的心意,再沒有人。”
“你說我會後悔,我告訴你,我不會後悔,相反,我要讓你後悔,後悔你選擇的離開,我要讓你的兩個兒子自相殘殺……”
“你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