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小計牽著斑騅在洛陽城西門“厚載門”外等著。
怎麼還不來呢?於小計心煩意亂地想著,鍔哥怎麼還沒來?他很擔心韓鍔:以他一人之力,究竟抗不抗得住那“紫宸”中兩大高手的合力而擊?而且,旁邊還有虎視於側的洛陽王府中的人?更何況,還有一個,讓韓大哥心迷意亂,卻一心只想利用他的女人杜方檸!
想起杜方檸,於小計的心中更煩了起來,他伸出腳尖去踢那永遠也踢不完的石子,全不管自己的鞋頭本來已快破了。他對杜方檸是沒有什麼好感的。這時心思一亂:如果韓大哥確實擊退了紫宸,那麼以杜方檸最善長的魅惑,加上鍔哥他對她的軟心腸,他還會來嗎?
——韓鍔今日不肯帶他同去,只叫他牽了斑騅在洛陽城外等著,如果直到申時他猶未至,那就不用等了。他把斑騅留給於小計似乎也別有深意,當時他說道:“有了這馬兒,以後就是你面對危急時,只要騎上它跑出一射之地,旁人只怕就再也追不上你了。”
於小計心思憂亂,這時想起這句話,不知怎麼有一種不詳的感覺。厚載門裡人進人出,冠蓋相望、黔首如流,於小計卻只遠遠地看著,只覺得那些人物都與他全不相關,他關心的人卻始終沒有出來。
直到午時過了很有一會了,仲春的太陽剛剛顯示出了它的一點威辣。於小計才看到一頭黑驢趑趄著從厚載門裡走了出來。驢背上是一個高挑挑的人影。於小計一聲歡呼,不等那驢子近前,已跑著奔上前迎了上去,叫道:“鍔哥!”
韓鍔的臉上卻全沒有以一柄長庚擊退紫宸兩大好手後的興奮,只是沉鬱鬱的。他已多日沒有刮臉,薄薄的上唇上全是初初露出的髭鬚,短短的,若有若無地青成一片。於小計也不顧他的臉色,一跳就跳到了他的驢背上。那驢子腳步停了下來,有些承馱不住兩個人的樣子。於小計笑道:“害得我白擔了半天的心。鍔哥,你趕走了紫宸老三和那個紫宸一星了嗎?我就知道你行的!我就知道你行的!”
他倒是比韓鍔本人還來得興奮。韓鍔本來最不耐煩的就是別人的仰慕誇讚與諸如此類的種種虛文,但小計那誠心誠意的祟拜卻還是總能給他以一絲感動——因為他不是把他看做外人,而是當做一個哥哥來祟拜的。韓鍔自小湖海漂零,這時他抬起一雙凝鬱的眼,看了看身邊的一身是灰的小計一眼,心裡忽升起一種溫暖。抱住他的腰,用髭鬚紮了扎他的臉,笑道:“你鍔哥也不見得總行的,不說別的,得罪了紫宸,他們當家俞九闕我就第一個惹他不起。好在紫宸中人都是很要面子的人。他們在我手裡吃了點癟,只要不在我這裡找回場子來,想來他們也沒臉再去找……她的麻煩了。”
於小計一臉興奮地看著他:“鍔哥,你跟我講講,你跟我講講,你是怎麼趕走他們的?咱們……這就走嗎?”
韓鍔點點頭,笑道:“當然就走。”
不錯,他的心願已了——洛陽王的人與城南姓就是再有所爭執,他們畢竟還是一城的人,還有些規矩與面子不能不顧忌的,那也是暗地裡的險惡之爭了。只希望她……能夠一世平安吧,我就是在也幫不上什麼忙的了。洛陽王的出手,那不會是象紫宸一樣自持位高勢重,全無避忌的以力相迫。對於他們那些險惡招數,韓鍔就是留下來可是一點也沒辦法的了。
他們兩人就此上路。一路上,於小計一直笑嘻嘻地看著韓鍔。韓鍔已換乘了那匹斑騅,於小計卻不肯老老實實地去騎那黑驢兒,只道:“鍔哥,這牲口脾氣好犟,我弄它不來。”
韓鍔道:“那你騎馬兒,我騎驢,如何?”
於小計不答,一猴身兒,已下得驢,緊跑兩步,靠近韓鍔,猴到了韓鍔的馬上來,坐在他身前笑道:“你也不騎驢。鍔哥,這馬兒多好,走得又快又平穩,還從不一巔一跛地鬧性子,咱們都騎它吧,也好說話兒。”
韓鍔確實也是拿他毫無辦法。他一向與人交淡,孤獨索居,實是因為自己也知道,以自己的性子,一旦喜歡上什麼人,就會全拿他毫無辦法的,象對方檸,象對於小計。
不知怎麼,他雖心中滿是愁煩,可見到小計的那灰撲撲的笑容笑臉,卻也似愁不下去了一般。他心裡不由想起孔老聖人的一句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則狎,遠則生怨。”
可他想起這句話時,只覺心頭滿是溫暖,卻不似那以端謹自居的聖人心裡那無奈的感慨與喟嘆了。……後兩句的情態描寫得可真真是好。
於小計口裡不停,已纏著韓鍔要他講是怎麼面對紫宸二人與他們一戰的。韓鍔話原本少,淡淡兩三句帶過。但他的簡斷敵不過小計刨根究底的性子,最後韓鍔嘆了口氣,已走出城外數里了,只有一帶馬兒,躍下身來,一手掣出長劍,將當時彼此的情勢招數一言不發地重演了一遍才算完事。
於小計在旁邊看得眼都呆了。韓鍔實在纏不羸他,演完之後,一躍上馬,卻抓起於小計,不輕不重地一把把他扔到了那黑驢兒背上,自己一策斑騅,一路小跑地向前跑去。
於小計卻在後面“呀呀”大叫,催著驢兒在後面疾追,口裡不停道:“鍔哥,你停一停,你停一停,你可不能這麼欺負我一個沒親沒友的孩子。”
他話裡全是無賴的嬉皮笑臉之意。韓鍔並不跑快,只輕輕催著斑騅估量著那黑驢兒的腳力跑在前面數丈之地,讓那於小計全力催驢,騰不出空來說話。可這麼一追一逃,追得逃得開始還無心,最後卻只覺好玩。連那斑騅似乎都感到了主人這些日子來難得有的好興致,撒起歡的用不疾不慢的腳步一路碎步地跑了開去,拋得那洛陽城裡鬱結在韓鍔心頭的愁雲焦慮越來越遠。
這麼鬧了近有小半個時辰,再往前,就快靠近那個韓鍔前些日曾終日買醉的白墮酒家了。韓鍔知那驢子怕再也受不住這等快跑,放緩了馬兒步子,等於小計慢慢追來。
他這邊一抬頭,卻見那面杏黃色的酒旗遠遠的隔了個山腳在路旁招揚著。那一抹洗舊的黃不知怎麼在韓鍔心口就觸了下,攪動起韓鍔這些天為備紫宸一戰強壓下來鬱結在的心口酸楚。他的心裡似聽到幾天前的自己在中酒後啞著聲音地念:
向人含笑揹人咳,
小恙輕隨懶自呵。
唯有相思曾是病,
細雨青衫掩舊痾。
舊日的傷,舊日的迷,舊日的沉痛,舊日的溫柔……那些林林總總,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時千轉百回地就又在他心頭兜起開來。
韓鍔忽然有一種渴飲的心情,回頭衝著已趕上來的小計道:“小計,咱們喝點東西潤潤喉吧。”
於小計本善察顏觀色,這時見他這麼說,臉上的神情一下乖起來,點點頭。把驢兒靠了那斑騅,與韓鍔俱都松韁緩轡,慢慢地向那個酒家走去。
還沒近前,於小計已一愣,只見那一向冷清的酒家門前卻聚集了好多車馬,足有十幾輛車,二十幾匹馬兒。還沒等於小計回過神來,卻已見韓鍔蹙了下眉,只見那酒家門口已迎出一個人來,卻是區迅。只聽他大笑道:“韓兄韓兄,在下久候不至,這時才終於來了。”
只聽他大笑道:“各位各位,太白劍客韓兄已經到了。”
他是衝著屋內喊的。一語才落,就見屋內一下湧出不少人來,足有三十多個。韓鍔眉毛一皺,只聽區迅道:“韓兄雅量高慨,急人之難,卻又驅敵之後,一擊即退,當真是好男兒,好風慨!但小兄卻不能容韓兄就這麼放馬去了,好容易來到洛陽,在這兒我怎麼也算有個地主之誼,不能連一杯送行酒都不備,就這麼放韓兄去的吧?要那樣,不只洛陽城裡的老少名家怨我,江湖兄弟只怕也要責小兄寡情如此了,全不惜彼此難能的湖海一面。所以,高人逸士之行原是韓兄輩所為,這殺風景之事,小弟還是得幹它一干。”
他開口即笑,與人見面即熟,讓韓鍔這孤僻之人也放不下臉來與他惱煩。那迎出之人老少俱有,只聽區迅已連連引介道:“韓兄,這位是名揚洛陽的‘太平刀’一門執掌門戶的趙老,這位是‘河洛鏢局’的吳師兄,這位是‘鎮塔手’屠兄……”他人面極熟,一口氣已報上了三十幾個人名。卻見古超卓也在人群中,卻並沒特意上前。韓鍔在與人應酬揖讓之時,見到了他,趁人不注意抬眼衝他苦笑了一下。古超卓也面含笑意,衝他頷了頷首,唇邊笑意大有調侃意味:你只望只劍來去,點塵不驚,沒想到走時還是會有人為你弄得個滿城風雨,冠蓋於途吧?
於小計見到人多,倒不似平時與韓鍔嬉笑廝鬧之態了。早搶先下了驢兒,接過韓鍔手中轡頭,安靜靜地走到一邊去把他的斑騅安置好,一眉一眼,兩手兩腳,都是乖乖的。韓鍔在耐著心思與眾人應酬之際,回眼看到了他的乖樣,心頭忽忍不住暗生一笑:不說別人怕不知道,這小孩兒平時背裡地哪有這麼乖過了?他心裡微生憐惜,倒沒了平日裡厭與人交往的不耐,只覺得這世上就算好多東西都是虛面上客套的、假的、不切實的,但畢竟,有一些東西還是好真好真、值得人永永遠遠將之珍惜的。
他一把攬過小計的肩,藉機藉著他隔開些那此讓他不耐的客套,抱著他肩走進酒肆。只聽一人道:“倒底是韓兄,這下可是代兄弟們出了一口鳥氣。那紫宸中人一向眼高於頂,視我洛陽城中豪傑如同無物,咱們看著皇上面子一向忍他們好久了。倒是韓兄讓他們碰了一鼻子灰去,好好好!”
說著那人就拍了一下韓鍔的肩膀。韓鍔笑看了他一眼,卻是洛陽城裡哪個鏢局的武師。小計在旁邊偷眼促狹地望他一笑,韓鍔的手就在他肩上狠捏了一把,口裡笑道:“豈敢豈敢,慚愧慚愧。”
小計吃疼,卻不敢叫出來,只是臉上笑意更歡了,好象擁有了和韓鍔分享的小心緒和小秘密似的——人生、人生,好多小小的快樂,小小的親匿就是在這不經意的小動作裡建立起來的。那是彼此心頭共有的一個小小的世界,雖說不大,雖說狹小,但那卻是唯一彼此可以一寄心靈並以之抗拒身邊外物、蜚短流長的唯一的一點默契與互許了。
韓鍔無奈入座,座中傳杯流盞,喝起酒來。卻聽另有一人道:“人生自古有情痴,此事不關風與月。韓兄韓兄,你真可謂是一個情種呀。”
這話響起時,滿座寂了寂。人人都知韓鍔與方檸的行跡故事,卻沒想到卻有人陡然不管不顧地提了出來。倒要看看韓鍔是何反應才好接話。
韓鍔心中一堵,實在是不耐煩再接口了,但他面上淺淺地含著笑,低頭把酒,沒有說話。心裡卻極厭惡地想到:這算什麼?說話人自己也不覺得唐突嗎?那思念,那愁煩,不管怎麼說只是我一個人的事,倒不勞人將之掛在嘴邊,以為談資了——以為這枯窘生活中難得可以興高采烈拿來東塗西抹以增興味的豔彩。
但他口裡什麼也不會說,因為他知道,好多事,畢竟是一沾塵凡,質色俱變的。不論當事人付出的是怎樣的真心,旁人也不過是一場好笑一場玩鬧吧?他耳裡似乎又響起了董家酒樓下呂三才臨去時的話,更忽然明白區迅如此大張旗鼓地召集眾人送他之意了。他要借自己之力驅趕紫宸插手洛陽城之事已成功,他洛陽王府的人現在只怕才是最不想自己留在洛陽城中的。所以他們才會這麼大張旗鼓地相送,甚或承他之情,給自己的相思苦念也戴上一頂“祟高”的帽子。那是要逼自己祟高得永遠不好與方檸再會,永遠不再進這個洛陽城。
想到這兒他不由一聳雙眉:嘿嘿,韓鍔,韓鍔——你雖情非得已,偶陷畸戀,偶隱別情,但也並非就可以把自己一生就這麼授人以柄了吧?
韓鍔心頭冷冷地想:其實他們所謂的“情痴”與呂三才所云的“姦夫淫婦”又有什麼不同?如果有人直言以道德倫理,夫婦正倫之義將韓鍔當面責罵,韓鍔雖不見得汗流浹背,凜然受教——因為他並不以此情為恥,卻也會多多少少敬他一份有以守道,有以自處的尊敬。而那些無論以“情痴”二字評之,還是以“姦夫淫婦”二字非之的人,韓鍔卻對之唯有苦笑,全無尊敬。因為,他知道,這些評語只出於他們目前的利益——真正對於大多數功利中人而言,這世上又何所謂道德?道德不過是他們隨時可用來稱讚同利之人,打擊爭利之人的一樣武器罷了。那樣的口碑,不過是隨時會變的。所以蓋棺乃得定論——因為,只有死人,才會與活著的人再無利益之爭。也只有死人,才能期待可以獲得生人永遠不會獲得的一份公允。
只見區迅不願見場中冷場,已馬上接話笑道:“最難能的是韓兄發乎情,止乎禮儀。這一份高慨就不是世人所及的了。來來來,不說這些煩心的了,大家喝酒,大家喝酒。”
滿座之人重新把盞。韓鍔這時見無人注意,卻把一雙眼向門外送去。門外,塵路蜿蜒,地廣天高,就是整個天地了。他心裡冷冷地想:不必以什麼‘名韁’縛我!我韓鍔,要走時,只會為自己而走,要來時,卻是什麼也擋不住的該來時還是會來的!因為,那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原無必要演出什麼一段非要在你們眼裡覺得合適中允的“情傷”。
看著那地那天,他心中忽有一種高慨,那是——欲把一麾江海去……
——欲把一麾江海去呀!
他在心裡呼嘯。他想單身只騎,把著一面雖鄙舊臨風卻不改挺立的旗,呼嘯著、縱馳著,把持著自己的慾望苦念,長奔而來、長奔而去,全不顧所有的這世上路途的塵灰掩面。
——欲把一麾江海去!
——我的馬兒,我的旗,我的慾望,我的期盼,我的驅馳……
一回眼,見滿座的人沒人在注意自己,只有小計。是小計那幼小而又敏感的心感受到了他心裡的那份冰霜冷意,那麼有點擔心、有點……仰慕地在看著自己。
韓鍔的眼裡忽有暖意,嗯,人世還是人世,小計的以後就在自己身邊了。不管怎麼說,於婕在死前把他託付給了自己。他要給他一個不象自己這樣全然沒有絲毫快樂的自由——不快樂的自由又有何益呢?他該把人世中所有的瓊漿捧給他嘬飲。哪怕那是假的,但人世中的快樂也只有這些了。
所以,他必須還要與這世界周旋。韓鍔低下眉,含笑去與人碰了一杯酒。讓那自由在自己心頭苦苦地呼嘯吧。身邊,他還是要給小計預留一個安安妥妥的秩序與安全的。他希望以後的他能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