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漉漉的從清玉缸中出來，濬顏雙臂微展，並沒有在意侍女在替自己擦拭緊實如玉的胸膛時微顫的雙手。果下狠狠瞪了那少女一眼，手中拿着一件寬鬆的白色錦袍，替濬顏披上，低聲道：“君上……”
黑髮散落在白袍上，清水滴落，如枝蔓延展，濬顏隨意一拂道：“有消息了麼？”
“並不算什麼消息……”果下微一遲疑，“東陵帶着那小花仙，這幾日一直在往北走，不知是要去向哪裏？”
“北邊？”淺淺一折眉，那雙吊捎眼兒亦落出幾分星輝似的光亮，濬顏緩緩道，“慢慢的在走？”
“是。也不知為什麼，沒用仙術。”
“是了，想來是因為錦瑟在凡間，仙力被限制的緣故。”濬顏低低笑了一聲，不知是譏是諷，“他倒有心。”
“君上，難道就讓他這樣回去天庭麼？”果下恨恨道，“上一次……”
“我若派你們去截殺，你們有那個本事麼？”袍帶鬆鬆滑落，濬顏平淡無波道，“若有這個本事，我也不攔你們。”
果下尷尬：“君上，龍神歸位之事，數位前輩都未知曉，只憑屬下……自然是不成的。”
“有一事，我倒是極感興趣。”濬顏打斷她的話，微微眯起眼睛，“兩百年前，你們是在一個古塘邊差點擒獲了子澈和他師侄吧？”
“是。”提起當年往事，果下依然忿忿，“也不知後來他那師侄是因為什麼緣故，突然靈力大漲，否則……”
“如何做到的？”濬顏忽然問道，“如何讓子澈中了你們圈套的？”
微風拂得木窗開闔間輕輕作響，透明如珠的水滴自濬顏黑髮間落下，此刻他慵散靠着錦榻，似乎問的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問題。
果下並不敢敷衍，面色變幻數下，方道：“君上，此事並非屬下不願説，只是當年那一日……甚是混亂，且很古怪，不知……從何説起。”
“哦？”濬顏眼神微微一飛，淡道，“便揀你知道的説起。”
“是。”果下躬身，“那一日的混戰卻是從靈寶老兒那徒弟金甲開始的。”
“據稱金甲是近百年天界靈力第一的仙童，初時我們幾個兄弟，想着下凡來的小仙仙力大半杯封，不過是為了逗逗他。誰知那小子下手卻狠辣——”
濬顏頗為不耐的拿手指敲着扶手，道：“揀重要的説。”
“是——後來金甲甚是容易便上了當，卻不知東陵他因何下凡來，不偏不倚的，便在那個時間出現了。”
“當時我們一看，既然是東陵親來，便絕無可能討好了去，便已經決定及早抽身為上。只是東陵不愧為天界第一人，簡單一個結界，所有的人被困在其中，無法遁走了。”
果下頓了頓，臉色微微一變，顯是因為回憶起當日的情形而甚為後怕。
“草焉那時衝在最前頭，自然是被東陵那落夜劍劈得魂飛魄散。只是他那百寶袋，也被斬碎了，裏邊晃晃悠悠的鑽出一隻懵懂的小妖來。那小妖還未成形，只是一團精氣而已。草焉恰好在之前同我説過，他收了一隻極為精怪的小妖，若是能煉成，當堪大用。”
顯是説到了緊要關頭，便是濬顏，亦抿了抿唇，眸色微亮。
“那小妖渾渾噩噩衝到了東陵面前，忽的變形了——當時亂成一片，無人知曉發生了什麼，卻只知道東陵心神一亂，那周身的結界便被破了。接着兄弟們亂飛的法器中有一兩件打在了他胸口，就這樣莫名其妙的，便將他師侄二人打入了古塘。”
“那小妖呢？”濬顏翻身而起，甚是肅然道。
“那小妖自然是在一片混亂中被打散了。”果下低頭道，“當時人人自危，自然沒人顧得上。”
濬顏踅眉。
“可是君上……”果下抬頭嫵媚一笑，“那小妖的魂魄，當時卻被我抓住了一絲，養了兩百年，已然慢慢成形了。”
“在何處？”濬顏站起身來，修長的身影一直落到榻邊，極美的雙目中隱有些好奇。
“只怕還需些時日……”
“無妨，你帶我去。”濬顏簡單道，“有我在，還怕它不能成形麼？”
子澈帶着錦瑟一路往北，行到了中原腹地。
這一日投宿的小客棧在鄉間，大大的院落，卻沒什麼人。客棧的主人是一對年老夫婦，見有人來打尖，自然是歡歡喜喜的騰了間朝南的大屋子出來，給這主僕二人居住。
錦瑟吃過晚飯，便學着那對老夫婦的模樣，搬了把小凳坐在院中，眼巴巴的等着那月亮慢慢爬上來。
子澈閒來無事，便踱步進了院中，敲敲她腦袋問道：“今日練功了麼？”
錦瑟忙站起來，重又搬了藤椅讓子澈坐下，方道：“剛剛練完。”
“月亮很好看麼？”子澈一笑，忽然想起她小時候，趴在自己懷裏，迷迷糊糊的説喜歡天上的星星，眨眼間，竟這般大了。
目光便在小丫頭的臉上頓了頓，她的頭髮照舊是再簡單不過的束起來——屋檐下的燈籠蒙着淡淡的橘色光亮，將錦瑟側臉暈染出一道柔和的光亮，於是唇角一彎，微笑道：“和天上比呢？”
“唔，差不多。”錦瑟小心的覷了子澈一眼，因為……上仙在身邊，所以星星分外好看一些；因為……上仙在身邊，所以月亮，也分外圓潤一些。
“咦，大娘過來，是有什麼事？”錦瑟探頭往檐廊處張望一眼，喜滋滋的跑過去招呼道。
“小哥啊，今天是中秋啊，這是自家烤的月餅，拿過來讓你們嚐嚐。”大娘笑眯眯道，將一個托盤遞給錦瑟。
錦瑟很是欣喜，雙眸如點漆，彷彿是兩顆絢爛奪魄的黑寶石，清凌凌的望向慈眉善目的大娘，快活道：“謝謝你。”
因是夜晚，錦瑟剛剛洗完澡，長髮披在肩頭，雖然着了男裝，可身材纖瘦，下頜尖俏，膚色晶瑩剔透，竟有一種男女莫辨的清澈之美，着實惹人疼愛。愣了半晌，大娘才回神望向庭院中坐着的清貴公子。
“小哥，你家先生，待你好麼？”大娘望向錦瑟的時候，竟然帶了一絲憐惜，眼看她懵懵懂懂的樣子，心中越發確信了幾分，不免長長嘆了口氣，“唉，這世道啊，好好一個孩子。”
“好好一個孩子怎麼了？”錦瑟眨眨眼睛，“你家有孩子病了嗎？”
往日均聽聞説有貴胄公子好男風，更好孌童，想不到如今自己窮鄉僻壤，竟也能見到一個。大娘邊搖頭邊往外走，是在忍不住，便又回頭看一眼。
院中那兩道身影，倒是一般的賞心悦目。原本坐着的公子，側身望向身邊少年，唇角眸捎，無不淺淺漾着暖意……若望向女子，只怕會叫人心醉吧？
可望向的卻是……大娘打了個哆嗦，不忍再看，忙不迭的便走了。
院中的錦瑟自然不知旁人的想法，歡歡喜喜的遞了個月餅給子澈，卻道：“先生，什麼是孌童？”
子澈穩穩的接過那月餅，微笑着，並不望向她，卻道：“你從何處聽得這個詞？”
“我聽見大娘臨走之時説的。”錦瑟老實道，想了想，又補充上一句，“好像就是説我耶……”
子澈皺了皺眉。
“是不好的話嗎？”錦瑟看看上仙的臉色，默默的將語調降低……
“孌童，是説一手帶大的孩子。”東陵上仙終於輕飄飄的轉開眼神，淡淡道，“那位大嬸大概是覺得你一直在我身邊的緣故吧。”
“哦。這樣啊。”錦瑟點了點頭，用力的嚼着月餅，忽然發現大娘又回來，這次是來給子澈奉茶的。
“大娘，你沒猜錯啊。我是我家先生的孌童。”錦瑟笑眯眯道，又轉向子澈，“這樣説起來，金甲也是靈寶先生的孌童呢！”
鄉間的老大娘手一抖，無聲的望向端坐不動的子澈。
子澈微微望天，清雋的側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卻將唇角抿緊了。
天庭之上，靈寶上仙無端的打了個噴嚏。
小院內，閒坐一隅的土地老兒一直半打着瞌睡，斷斷續續的聽着有的沒的……只是無意間聽聞最後一句——這樣的天庭醜事，猛然一哆嗦，捏了個訣便溜走了……心中卻哀哀想到，自己會不會被兩位上仙滅口啊？！
錦瑟是頗喜歡這一處地方的，因是鄉間，無處不充滿了洋洋生機。譬如草叢中會有蚱蜢蹦過，又譬如魚塘裏龜鱉成羣，任是哪一樣，都能讓小花仙欣喜上半天。靈犀也是個愛玩的，時不時自個兒從主人臂上飛下來，追得田鼠四竄。
子澈也不急着行路，每日坐在院中，持了不知是什麼書卷，曬着太陽，一目數行的讀過去，日子一片悠哉。
“靈犀，以後我練劍，你不可以再隨便去削那些竹子了！”錦瑟一邊往院裏走，一邊氣沖沖的責備靈犀，“你……你再亂砍，我就生氣了！”
後邊的小山丘上，此刻一片狼藉，原來是剛才練劍的時候，靈犀不知怎的玩上了癮，一招山河盡傾，那竹子便果然紛紛傾倒了。
劈頭蓋臉的落了滿身的灰塵，錦瑟當即生氣了：“萬物皆有靈氣。保不準這片竹林裏會出個小竹仙什麼的，你這麼一下，不是把人家都砍死了嗎？”
靈犀灰溜溜的纏回錦瑟的左臂，一下子黯淡無光了。
“咦，先生，哪兒抓的小黃鳥兒啊？”錦瑟甫一踏進院門，便看到子澈背對着自己，指尖上，卻停着極為靈巧的一隻小鳥，周身是金黃色的，眼睛咕嚕咕嚕轉着，很是可愛。
她這般躍躍欲試的想去撫摸小黃鳥頭上那簇軟軟的毛，子澈便微微俯身，伸手遞給她。
“哎呦。”錦瑟忙不迭的後退一步，甩了甩被狠狠啄了一下的手指，滿臉委屈的看着小黃鳥道，“我沒有惡意的啦，就是想摸摸你……”
“桀驁，上次説過了，莫要再欺負錦瑟。”子澈皺了皺眉。
“桀驁上仙……怎得……怎得變成這副模樣啦？”錦瑟大驚，又後退了一步，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桀驁側頭，亮亮的眼睛極神奇的上下打量了一圈錦瑟。
“我……真的沒認出來啊。”錦瑟繼續磕磕巴巴的解釋，“這麼秀致玲瓏……”
桀驁生平最喜的便是旁人誇它高大威猛，最恨的便是……它一展雙翅，唰的一聲飛起，直衝向錦瑟。
“先生……”錦瑟一動都不敢動，泫然欲泣的轉向子澈，上仙是自己全部的希望了。
“好了桀驁，別再和錦瑟開玩笑了。”子澈輕輕喚了一聲，果然，桀驁只是輕輕啄了啄小花仙一根髮絲，便撲稜着翅膀離開了。
“錦瑟，過來。”子澈招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錦瑟還有些驚魂未定，坐下之後，時不時的把玩自己的衣角，還瞥一瞥屋檐上那隻……傲然的小鳥兒。
“在這兒住得可開心？”子澈伸手替她拂去了鬢間一粒草籽兒，甚是温和的問她。
“開心啊。”
“錦瑟，如今我有一件極重要的事要去做，你既喜歡這裏，便在這裏呆上數日。等我回來接你，好麼？”
小花仙錦瑟愣了愣，仔細而認真的開始觀察上仙的神色。
共同生活了百年以上，小仙錦瑟雖不算絕頂聰明，但對身邊的人，總是有着一種充滿善意的直覺。譬如，直覺告訴她，靈寶上仙捋着鬍子笑眯眯的望向自己的時候，一定是在想要把自己從上仙身邊弄走；再譬如，金甲每次急匆匆的闖進意微殿，定然是闖了禍，需要小師叔幫忙説情了。
而東陵上仙，温和的望向自己，眉峯間卻不經意的疊起小小川字時，他……一定有什麼為難的事。
普天之下，還能有什麼事能讓上仙為難呢？
錦瑟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濬顏，想到了魔界。
“不好。”她搖頭，甚是堅定道，“我不要在這裏等你。”
似是猜到了小丫頭會這樣回答自己，子澈倒不意外，只微微踅了眉，將語調放冷了：“你是連我的話都不聽了麼？”
錦瑟微微一低頭，髮絲從耳邊滑落下來，遮住小半邊側臉。
“上仙，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裏。”錦瑟抽抽鼻子，小聲説，“我不會給你添亂的。”
子澈沒説話，錦瑟等了良久，終於忍不住，微微抬頭，從髮絲間，小心的覷着他的神色。
此刻已是黃昏，想是金烏上仙已然將太陽趕至了另一邊，只餘下濃稠斑斕的各色光線，靜靜的繚繞在厚密的雲層間。
黑夜與白日的交界，光影瑰麗，卻又詭異。
子澈靜靜的坐着，清淡閒然的側影，彷彿外界的一切無法擾亂他半分的心思——除了錦瑟的眼神。
那是像小動物一般的眼神，生怕被遺棄，又生怕被嫌棄，連直視自己都不敢，眸光閃爍着，裏邊碎碎漫漫，一地星輝。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心軟了。子澈嘆口氣：“一定要隨我去？”
錦瑟連忙點頭。
“那麼你在這裏答應我。”他端肅了神色，“到了那邊，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錦瑟繼續點頭，滿地的星輝漸漸被拼湊起來，重新又是兩顆又大又黑的寶石。
“若是我説，你躲在一個地方，整整三日不準出來？”
“我一點動靜都不會有！”
子澈一笑：“若是我有危險，讓你和桀驁先走呢？”
錦瑟一愣，不可思議般望着上仙，接着搖搖頭。
子澈耐心的看着她，低低問道：“錦瑟？”
錦瑟微微仰起頭，眸色澄淨：“先生你若有危險，錦瑟怎麼能自己離開？”
“那麼你還是不聽我的話。”子澈輕描淡寫道，“你若不聽我的話，我怎能帶你同去？”
錦瑟失語，半張着嘴，似是不知説什麼好。
上仙遇到了為難的事……同上仙一起去……若是上仙有了危險自己先跑……
這樣的悖論讓小花仙一時間有些轉不過彎來。
子澈站起來，輕輕一拂袖袍，也不再理會她，徑直便要回屋去。
走了一步，身後一股小小的力道扯住了自己。
“上仙，你若是遇到危險，錦瑟定然已經活不了了。”錦瑟拉住子澈的袍角，異常認真道。
譬如對方施了一個上仙都抵禦不了的咒語，那麼自己那點微薄的靈力，肯定早就嗚呼了——想通這個道理，錦瑟便快活起來：這樣的話，就不存在聽不聽話的問題啦！
子澈腳步頓了頓，半晌，淡淡笑了笑，低頭瞧一眼錦瑟在月光下很是皎潔的小臉，終於道：“總而言之，若要與我一道前去，我説什麼，你都照做。”
“我知道。”錦瑟喜滋滋的站起來，“我這邊去收拾。”
走了半步，又回過頭來：“先生，是去哪裏？做什麼？”
“員丘山。”子澈淡道，“去尋一樣東西。”
此刻在生化池邊，濬顏微微俯身，望向汩汩冒泡的一池水，細辨那水中的一點魂魄。
“君上，這便是那小妖。”果下輕聲道，“養成的速度確是慢了些……屬下想，若是能用那清玉缸……”
濬顏微微眯起眼睛，忽然想起那日，錦瑟大聲對自己道“你先走”，接着便解下了頸間的那清玉缸，不由分説給自己戴上了。她大概不知道吧，東陵在清玉缸上下了禁咒，也只有她才能解開。
真是笨，臨了離開還問是不是被自己騙了——這麼笨，自己什麼都沒説，也明明白白的眉騙她，她都會相信。
濬顏唇角輕輕一彎，忍不住微笑，這才回神，不經意問道：“你説什麼？”
“我是説，將這小妖養在清玉缸中，魂魄凝成得能更快一些……”
魔君似是有些不悦的挑了挑眉梢：“你道清玉缸是想用便用的麼？”
果下嚇得噤聲，立在一旁，不敢再言語了。
濬顏修長的手指漸漸探入了池水中，片刻之後，池水汩汩作響的聲音更大，金色霧氣撩然。
濬顏閉目垂睫，一動不動，偶爾濺起的水珠，沾濕了寬大的袖袍。
霧氣中，一道濕漉漉的人形開始顯現，軀幹，頭，四肢。
再過上半柱香的時刻，濬顏睜開眼睛，淡淡望向那小妖。
魔君雙目凝了一瞬，卻露出倏然大悟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