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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電話鈴驀然的響了起來,今天,電話鈴一直響個不停,她伸手接過話筒。

    “喂!”她説:“哪一位?”

    “對不起!我找戴曉妍聽電話!”又是那年輕的男孩子,他起碼打了十個電話來找曉妍了。

    “哦,曉妍還沒回家呢!你過一會兒再打來好嗎?”她温柔的説。

    “噢!好的!”那男孩有點猶豫,雨秋正想掛斷電話,那男孩忽然急急的開了口:“喂喂,請問你是曉妍的姨媽嗎?”

    “是呀!”她有些驚奇。“你是哪一位?”

    “請您轉告曉妍,”那男孩堅定的説:“我是那個T大的小太保,告訴她,別想逃避我,因為她逃不掉的!”電話掛斷了。

    雨秋拿着聽筒,對那聽筒揚了揚眉毛,然後掛上了電話。

    T大的小太保!應該很合曉妍的胃口,不是嗎?一整天,她聽這個聲音的電話幾乎都聽熟了,偏偏曉妍一早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她看看手錶,六點半,應該弄點東西吃了,這幺一想,她才覺得肚子裏一陣嘰哩咕嚕的亂叫,怎會餓成這樣子?是了,從中午就沒吃東西,不,是從早上就沒吃東西,因為中午才起牀。最後一餐是昨晚吃的,怎能不餓?她跳起來,走到冰箱旁邊,看看能弄些什幺吃吧!打開冰箱,她就愣住了,除了那股撲面而來的冷氣之外,冰箱裏空無一物,連個菜葉子都沒有!她搖搖頭,把冰箱關上,幾天沒買菜了?誰知道呢?

    大門在響,鑰匙聲,關門聲,是曉妍回來了。

    “姨媽!姨媽!你在家嗎?”

    人沒進來,聲音已在玄關處揚了起來。

    “在呀!”她喊。“幹嘛?”

    曉妍“跳”了進來,她是很少用“走”的。她手裏抱着一大包東西,雨秋驚奇的問:“是什幺?”

    曉妍把紙包往桌上一放,打開來,她取出一條吐司麪包,一瓶果醬,一包牛油,和一袋雞蛋,還有一小包切好片的洋火腿。她笑着,得意的看着雨秋。

    “我們來做三明治吃!”她説。“家裏什幺吃的都沒有了,如果我不買回來,你畫出了神,準會餓死!”

    “你怎幺知道家裏什幺吃的都沒有了?而且,你從什幺地方弄來的錢?”雨秋笑着問。

    “我早上起牀的時候,你還在睡覺,”曉妍笑嘻嘻的。“是我把冰箱裏最後的一瓶牛奶和半包蘇打餅乾都吃掉了,我當然知道家裏沒東西吃了!至於錢嗎?我翻你的每一件衣服口袋,發現你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零錢在口袋裏,這樣,我居然收集了五十多塊錢。有了這種意外之財,我們豈不該好好享受一番?所以呀,我就買了一大堆東西回來了。”

    “好極了,”雨秋拿起一片面包,先往嘴裏塞,曉妍一把按住麪包説:“不行不行,等我攤好蛋皮,抹了牛油,夾了火腿再吃,否則你破壞了我的計劃!”

    “□!你還有計劃!”雨秋笑着。拿起雞蛋來。“我來做蛋皮吧,你別把手燙了。”

    “好姨媽,”曉妍用手按着她,“你燙手的次數比我多得多,你別説嘴了!”“可是,”雨秋忍不住笑。“你會偷吃,你一面做一面吃,等你把蛋皮做完,你也把它吃完了。”

    “哎呀,”曉妍用手掠了掠滿頭亂糟糟的短髮,“叫我不偷吃,那我是做不到的!”

    “所以,還是我來做吧!”雨秋滿屋子亂繞:“我的圍裙呢?”

    “被我當抹布用掉了。”

    雨秋噗哧一笑。

    “曉妍,我們兩個這樣子過日子啊,總有一天,家都被我們拆光了。不過……”她在沙發上坐下來,抱着膝,突然出起神來。“沒關係,曉妍,你不要怕,我們沒錢用,現在苦一點,將來總有出頭之日。等我賺了錢,第一件事就是給你買一套漂亮衣服,你心心念唸的那套釘亮釦子的牛仔衣,然後,如果我賺了大錢,我就給你買一架電子琴。哦!對了,你今天去學琴了嗎?”

    “去了,老師誇我呢,她説我很有才氣,而且,她説,學費晚一個月繳沒關係。”

    “你去告訴你老師,等我賺了錢……”

    雨秋的話沒説完,電話鈴又響了。雨秋忽然想起那個男孩來,她指着曉妍:“你的電話,你去接,一個T大的小太保,打了幾百個電話來,他要我轉告你,他不會放過你!”

    曉妍的臉色倏然變白了,她猛烈的搖頭。

    “不不,姨媽,你去接,你告訴他,我不在家!”

    “不行!”雨秋搖頭。“我不能騙人家,你有難題,你自己去應付,如果要不理人家,為什幺要留電話號碼給人家呢?”

    “我留電話號碼給他的時候,是準備和他做朋友的!”曉妍焦灼的解釋。

    “那幺,有什幺理由要不和他做朋友呢?因為他是一個小太保嗎?”

    “不是!就因為他不是小太保!”曉妍急得跺腳,“姨媽,你不知道……”她求救似的看着雨秋,那鈴聲仍然在不斷的響着。“他是T大的,他是個好學生。”雨秋緊盯着曉妍。

    “那幺,你更該和他做朋友了!”

    “姨媽!”曉妍哀聲喊,祈求的望着雨秋,低聲説:“你明知道我……”

    “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雨秋大聲的、堅決的、斬釘斷鐵的説。“我不是!我不是!”曉妍拚命搖頭,淚水蒙上了眼睛。

    “姨媽,我不是!我不是好女孩……”

    電話鈴停止了。曉妍也愕然的住了口。一時間,室內顯得好靜好靜,曉妍睜着她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視着雨秋。雨秋也靜靜的瞅着她,半晌,雨秋把手臂張開,那孩子立即投進了雨秋的懷裏。她們兩個差不多一樣高,曉妍把頭埋進了雨秋肩上的長髮裏,緊緊的閉上了眼睛。雨秋用手撫摸着她的背脊,在她耳邊,温柔的、低聲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説:“曉妍,你美麗,你純真,你是一個好女孩!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要認識你自己,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了,別讓那個陰影永遠存在你心裏,你是個好女孩!曉妍,記住!你是個好女孩!”

    “姨媽,”曉妍輕聲説:“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這樣認為的!”

    “胡説!”雨秋撫摸她的頭髮。“你是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子。”

    “只是外表。”

    “內心更好!”

    曉妍抬起頭來,不信任的望着雨秋。雨秋的眼光充滿了堅定的信賴,與熱烈的寵愛,因此,那孩子的面色漸漸的開朗了。她揚了揚眉,詢問的。雨秋眨了眨眼睛,答覆的。她搖了搖頭,懷疑的。雨秋點了點頭,堅定的。於是,曉妍笑了。

    “姨媽,”她説:“你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可能也只有你這樣認為哦!”雨秋故意的説:“在一般人心目中,我好嗎?就拿你母親來説吧,她是我的親姐姐,告訴我,她怎幺説我的?”

    “瘋狂、任性、不負責任、胡鬧、倔強、自掘墳墓!……”曉妍一連串的背下去。

    “夠了,夠了,”雨秋笑着阻止她。“你瞧,曉妍,我們只能讓瞭解我們的人喜歡我們,對不對?那些不瞭解我們的人,我們也不必苛求他們。最重要的,是我們要認清楚自己的份量,不要受外界的左右。懂嗎?”

    曉妍點點頭。

    電話鈴再一次響了起來。這回,雨秋只對曉妍看了一眼,曉妍就乖乖的走到電話機旁邊,伸手拿起了聽筒。雨秋不想聽他們的談話內容,就乘機拿起桌上的雞蛋,走到廚房裏去,剛剛把蛋放下來,就聽到曉妍那如釋重負的,輕快的聲音,高高的揚起來:“秦──雨──秋──小──姐──電──話!”

    雨秋折回到客廳裏來,曉妍滿臉的笑,用手蓋在話筒上,她對雨秋説:“男人打來的,準是你的男朋友!”

    雨秋瞪了曉妍一眼,接過聽筒。

    “喂?哪一位?”她問。

    “秦──雨秋?”對方有些猶豫的問。

    “是的,我就是。”

    “我是賀俊之。剛剛怎幺沒人接電話?”

    “哦,賀先生。”她笑應着。“不知道是你。”

    聽到了一個“賀”字,曉妍驚覺的回過頭來看着雨秋,雨秋絲毫沒注意到曉妍的表情,她正傾聽着對方充滿了愉快和喜悦的聲音。

    “我必須恭喜你,秦小姐,你已經賣掉了兩張畫,一張是《浪花》,另一張是《路》。”

    “真的?”她驚喜交集。“居然有人要它們!”

    “你吃過晚飯嗎?”賀俊之問。

    “還沒有。”

    “是不是值得出來慶祝一下?”賀俊之説,似乎怕她拒絕,他很快的又加了一句:“你有一萬元的進帳,你應該請我吃飯,對不對?”

    “哈!”她笑着。“看樣子我非出來不可!”

    “我馬上來接你!”

    “不用了,”她説:“你在雲濤嗎?”

    “是的。”

    “我過來吧!我也想看看那些畫,而且,我很懷念雲濤的咖啡!”

    “那幺,我等你,儘快!”

    掛斷了電話,她歡呼了一聲,回過身子來,她一把抓住曉妍的肩膀,一陣亂搖亂晃,她喊着説:“曉妍,你姨媽發財了!一萬塊!你知道一萬元有多少嗎?它相當於一本書的厚度!曉妍,你知道嗎?你姨媽是一個畫家!她的畫才掛出來幾天,就賣掉了兩張!以這樣的進展,十張畫一個月就賣光了!好了,曉妍,你的電子琴有希望了,還有那套亮釦子的牛仔衣……”她忽然住了口,歉然的看着曉妍:“哎呀,我忘了,我們要吃三明治的,這一下,我又破壞了你的計劃了……”

    “姨媽!”曉妍的臉孔發光,眼睛發亮,她大吼着説:“去他的三明治!你該去喝香檳酒!假若你不是陪男朋友出去,我就要跟你去了。”

    “説真的,”雨秋的眼珠轉了轉。“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算了,我才不作電燈泡呢!”曉妍笑着説。“你儘管去吧!我幫你看家!不過……”她頓了頓,忽然懷疑的問:“姨媽,姓賀的人很多嗎?”

    “哦,”雨秋不解的説:“怎幺?”

    曉妍搖搖頭。

    “沒有什幺,”她推着雨秋。“快去快去!別讓男朋友等你!”

    “小鬼頭!”雨秋笑罵着。“不要左一句男朋友,右一句男朋友的,那人並不是我的男朋友!”

    “哦?”曉妍的眼珠亂轉。“原來那是一個女人!這女人的聲音未免太粗了!”

    雨秋用手裏的手提包在曉妍的屁股上重重的揮了一下,罵了一句“小壞蛋”。然後,她停在剛剛完成的那張自畫像前面,對那畫像顰眉凝視,低低的説:“明天,我要重畫一個你!”

    她往門口走去,剛走到玄關,門鈴響了,是誰?她可不希望這時間來客!她伸手打開門,出乎意外的,門外竟是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他站在那兒,高高的身材,穿著件咖啡色的絨外套,黑襯衫,黑長褲,敞着衣領,很挺拔,很瀟灑,很年輕。濃濃的眉,烏黑的眼珠,挺直的鼻樑,很男性,很帥,很有味道。她心中暗暗喝采,一面問:“找誰?”

    “戴曉妍。”他簡短的回答。

    哦!雨秋打量着他。

    “T大的?”她問。

    “T大的。”他回答。

    “小太保?”她問。

    “小太保。”他回答。

    “很好,”她説:“你進去,裏面有個女孩子,她計劃要吃三明治,她的姨媽必須出去,不能陪她,你正好和她一起吃三明治,只是,她做蛋皮的時候,你最好站在廚房裏監視她,她很好吃──這是她姨媽的影響──”“姨媽!”一個聲音打斷了雨秋的話頭,她回過頭去,曉妍不知何時已站在那兒,斜靠在牆上,眼睛望着那個男孩子。

    雨秋聳了聳肩,讓開身子,她對那“小太保”説:“你不進去,站在門口乾嘛?”

    “謝謝你,‘姨媽’,”那男孩子微笑了起來,很禮貌,很機靈,很文雅。“我除了小太保以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我叫賀子健。”

    賀子健?怎幺?姓賀的人很多嗎?雨秋有些愕然,可是,沒時間給她去研究這問題了,子健已經走進了玄關。雨秋出了門,把房門關上,把那兩個年輕人關進了房裏。好了,最起碼,曉妍不會過一個寂寞的晚上了。T大的?小太保?賀子健?她搖搖頭,有點迷糊,有點清楚,那張年輕的臉,似曾相識,賀子健,姓賀的人很多嗎?曉妍在哪兒認識他的?但是,管他呢?一個好學生,曉妍説的,他能喚起曉妍的自卑感,應該也可以治好曉妍的自卑感。讓他們去吧!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她甩甩頭,走下了公寓的樓梯。

    這兒,曉妍仍然靠在牆上,斜睨着子健。

    “誰許你來的?”她冷冷的問。

    “不許我來,就不該留地址給我。”他説。

    “哼!”她哼了一聲。“我説過不要理你!”

    “那幺,你就不要理我吧!”他説,徑自走進客廳,他四面打量着,然後,目光落在那幅畫像上,“沒想到你姨媽這樣年輕,這樣漂亮,又這樣善解人意。本來,我以為我要面對一個母夜叉型的醜老太婆。”

    “胡説八道!”曉妍嚷:“我姨媽是天下最可愛的人,怎幺會是母夜叉型的醜老太婆?”

    子健倏然回過頭去,眼睛奕奕有神。

    “你不是不理我嗎?”他笑嘻嘻的問。

    “哼!”曉妍發現上了當,就更重的哼了一聲,嘴裏又嘰哩咕嚕的,自言自語的説了一大串不知道什幺話,就賭氣跑到牆角的一張沙發上去坐着。用手託着下巴,眼睛向上翻,望着天花板發愣。

    子健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去理她。他四面張望,這房子實在小得可憐,一目瞭然的格局,整個大概不到二十坪的面積,裏面是卧房,客廳已經兼了畫室和餐廳兩項用途。但是,畢竟是個藝-家的家,雖然小,卻佈置得十分雅緻,簡單的沙發,屋角垂下的彩色吊燈,燈下是張小巧玲瓏的玻璃茶几,室內所有的桌子都是玻璃的,連餐桌也是張圓形的玻璃桌,四周放着幾把白色鏤花的靠背椅。由於白色和玻璃的透明感,房間就顯得相當寬敞。子健打量完了屋子,走到餐桌邊,他發現了那些食物。

    “哦,”他自言自語的説:“我餓得吃得下一隻牛!”

    曉妍悄眼看了看他,又去望天花板。

    子健自顧自的滿屋散步,一會兒,他就走進了廚房裏。立刻,他大叫了起來:“哈,有雞蛋,我來炒雞蛋吃!”

    曉妍側耳傾聽。什幺?他真的打起蛋來了,男孩子會炒什幺蛋?而且,她是要攤了蛋皮做三明治的!她跳了起來,衝進廚房,大聲叫:“你敢動那些雞蛋!”

    “別小氣,”子健衝着她笑。“我快餓死了!”

    “什幺?”她大叫:“你把蛋都打了嗎?”

    “別嚷別嚷,”子健説:“我知道你要做蛋皮,我也會做,讀中學的時候,我是童子軍隊長,每次烹飪比賽,我這組都得第一名!”

    “騙人!”曉妍不信任的看着他:“憑你這個紈褲子弟,還會燒飯?”

    “你試試看吧!”他找着火柴,燃起了煤氣爐,把菜鍋放上去,倒了油,趁油沒有燒熱的時間,他調蛋,放鹽,再用鍋鏟把油往全鍋一鋪滿,把蛋倒進去一點點,拎起鍋柄一陣旋繞,一塊蛋皮已整整齊齊的鋪在鍋中。他再用鍋鏟把蛋翻了一面,稍烘片刻,就拿了起來,盛在盤子中。再去放油,倒蛋,旋鍋……曉妍瞪大眼睛,看得眼花繚亂。只一會兒,一盤蛋皮已經做好了。子健熄了火,收了鍋,丟了蛋殼,收拾妥當,曉妍還在那兒瞪着眼睛發愣。子健也不管她,就把蛋端到餐桌上,自顧自的拿麪包,抹牛油、夾火腿、夾蛋,接着就不住口的在説:“唔,唔,唔,美味!美味!”

    曉妍追進客廳裏來。

    “你管不管我呀?”她其勢洶洶的問,瞪着那三明治,一連嚥了好幾口口水。“不是我不管你,是你不理我。”子健微笑着説,把一塊夾好了的三明治送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接,他卻迅速的用另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深沉的盯着她。“到底我什幺地方得罪了你,能不能告訴我?”

    她望着他,那樣明亮的眼睛,那樣誠懇的神情,那樣真摯的語氣……她悄然的垂下眼瞼,我完了!她心裏迅速的想着。一種畏怯的,要退縮的情緒緊抓住了她。她入定一般的站在那兒,不動也不説話。

    他低嘆了一聲,放開了她的手。

    “我並不可怕,曉妍,我也不見得很可惡吧?”

    她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他那樣温和,那樣親切。她的畏怯消失了,恐懼飛走了,歡愉的情緒不自禁的佈滿了她的胸懷,她笑了,大聲説:“你現在很可惡,等我吃飽了,你就會比較可愛了。”於是,她開始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早上,賀俊之坐在早餐桌上,習慣性的對滿桌子掃了一眼,又沒有子健,這孩子不知道在忙些什幺,常常從早到晚不見人影。或者,不能怪孩子,他看多了這類的家庭,父親的事業越成功,和子女接近的時間越少。往往,這是父親的過失,如果他不走進兒女的世界裏,他就無法瞭解兒女,許多父母希望兒女走入他們的世界,那根本是苛求,年輕人有太多的夢,有太多的狂想,有太多的熱情。(中年人應該也有,不是嗎?只是,大部份的中年人,都被現實磨損得無光也無熱了。要命,這句話是雨秋説的)。年輕人沒有耐性來了解父母,他們太忙了。忙於去捕捉,去尋找,去開拓。他注視着□柔,這孩子最近也很沉默。十九歲的女孩子,應該是天真活潑的啊!不過,□柔一向就是個安安靜靜的小姑娘。

    “□柔!”他温和的喊。

    “嗯?”□柔抬起一對迷迷鎊鎊的眼睛來。

    “功課很忙嗎?”他純粹是沒話找話講。

    “不太忙。”□柔簡短的回答。

    “你那個朋友呢?那個叫──徐──徐什幺的?好久沒看到他了。”

    “徐中豪?”□柔説,睫毛閃了閃。“早就鬧翻了,他是個公子哥兒,我受不了他。”

    鬧翻了,怪不得這孩子近來好蒼白,好沉靜。他深思的望着□柔。還來不及説話,婉琳就開了口:“什幺?□柔,你和徐中豪鬧翻了嗎?你昏了頭了!那孩子又漂亮,又懂事,家庭環境又好,和我們家才是門當户對呢……”

    “媽,”□柔微微蹙起眉頭,打斷了母親的話:“我和徐中豪從來沒有認真過,我們只是同學,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這幺起勁好不好?要不然以後我永遠不敢帶男同學到我們家裏來玩,因為每一個你都要盤問人家的祖宗八代,弄得我難堪!”

    “哎呀!”婉琳生氣了。“聽聽!這是你對母親説話呢!我盤問人家,還不是為了你好。交男朋友,總要交一個正正經經,家世拿得出去的人……”

    “媽!”□柔又打斷了母親的話。“你不要為我這樣操心好不好?我還小呢!我還不急着出嫁呢!”

    “喲!”婉琳叫着説:“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三天兩天的換男朋友,你們這一代的孩子,什幺道德觀念都沒有,不急着出嫁,卻急着交男朋友,今天換一個,明天換一個,你們以為你們是思想開明,根本就是胡鬧!”

    “媽媽!”□柔的臉色發白了。“你對我瞭解多少?你知不知道,像徐中豪那種人,我們學校裏車載斗量,要多少個都有!我如果真交男朋友,絕不是你想象中的人!”

    “你要交怎幺樣的男朋友,你説!你説!”婉琳氣呼呼的問。

    “説不定是個逃犯!”□柔低聲而穩定的説了出來。

    “哎喲!俊之,你聽聽,你聽聽!”婉琳漲紅了臉,轉向俊之。“聽聽你女兒説些什幺?你再不管管她,她説不定會和什幺殺人犯私奔了呢!”

    “婉琳,”俊之皺着眉,靜靜的説:“你放心,□柔絕不會和殺人犯私奔,你少説兩句,少管一點。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世界。真和一個逃犯戀愛的話……”他微笑的瞅着□柔。

    “倒是件很刺激的事呢!那逃犯説不定正巧是法網恢恢裏的康理查!”

    □柔忍不住笑了出來,那張本來佈滿烏雲的小臉上頓時充滿了陽光。她用熱烈的眸子回報她父親的凝視。婉琳卻氣得發抖:“俊之!你護着她!從孩子們小時候起,你就護着他們,把他們慣得無法無天!子健從早到晚不在家,已經等於失蹤了,你也不過問……”

    “媽!”□柔插嘴説:“哥哥就是因為你總是嘮叨他,他才躲出去的。他並沒有失蹤,他每天早上都在雲濤吃早飯,唸書。他最近比較忙一點,因為他新交了一個很可愛的女朋友,他不願把女朋友帶回家來,因為怕你去盤問人家的祖宗八代!現在,我已經把哥哥所有的資料都告訴了你們,他活得很好,很快樂,他自己説,他在最近才發現生命的意義。所以,媽,你最好不要去管他!”

    婉琳睜大了眼睛,愕然的望着□柔。忽然覺得傷感了起來。

    “兒子女兒我都管不着了,我還能管什幺呢?”

    “管爸爸吧!”□柔説。“根據心理學家的報導,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最容易有外遇!”

    “□柔!”俊之笑叱着。“你信口胡説吧,你媽可會認真的。”

    婉琳狐疑的看看□柔,又悄悄的看看俊之。

    “你們父女兩個,是不是有什幺事在瞞着我呢?”她小心翼翼的問。

    俊之跳了起來,不明所以的紅了臉。

    “我不和你們胡扯了,雲濤那兒,還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呢,我走了!”

    “我也要上學去了。今天十點鐘有一節邏輯學。”□柔説,也跳了起來。

    “我開車送你去學校吧!”俊之説。

    “不用,只要送我到公共汽車站。”□柔説,衝進屋裏去拿了書本。

    父女兩個走出家門,上了車,俊之發動了馬達,兩人都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俊之望望□柔,忍不住相視一笑。車子滑行在熱鬧的街道上,一路上,兩人都很沉默,似乎都在想着什幺心事。半晌,俊之看了□柔一眼:“□柔,有什幺事想告訴我嗎?”

    “是的。”□柔説:“真有一個康理查。”

    俊之的車子差點撞到前面的車上去。

    “你説什幺?”他問。

    “哦,我在開玩笑呢!”□柔慌忙説。很不安,很苦惱。

    “你真怕我有個康理查,是不是?為什幺嚇成這樣子?假若我真有個康理查,你怎幺辦?接受?還是反對?”她緊盯了父親一眼,指指街角。“好了,我就在那個轉角下車。”

    俊之把車開到轉角,停下來,他轉頭望着□柔。

    “不要開玩笑,□柔,”他深思的説:“是不是真有個神秘人物?”

    □柔下了車,回過頭來,她凝視着父親,終於,她笑了笑。

    “算了,爸爸,別胡思亂想吧!無論如何,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康理查,是不是?好了!爸爸!你快去辦你的事吧!”

    俊之不解的皺皺眉頭,這孩子準有心事!但是,這街角卻不是停車談天的地方,他搖搖頭,發動了車子,□柔卻又高聲的-下了一句:“爸爸!離那個女畫家遠一點,她是個危險人物!”

    俊之剛發動了車子,聽了這句話,他立即煞住。可是,□柔已經轉身而去。俊之搖搖頭,現在的孩子,你再也不能小窺他們了。他沉吟的開着車,忽然覺得心裏沉甸甸的,像壓着一塊好大好大的石頭。那個女畫家!他眼前模糊了起來,玻璃窗外,不再是街道和街車,而是雨秋那對靈慧的、深沉的、充滿了無盡的奧秘的眸子。

    車子停在雲濤的停車場,他神思恍惚的下了車,走進雲濤的時候,他依然心神不屬。張經理迎了過來:平日,雲濤的許多業務,都是張經理在管。他望着張經理,後者笑得很高興,一定是生意很好!

    “賀先生,”張經理笑着説:“您應該通知一下秦小姐,她的畫我們可以大量批購,今天一早,就賣出了兩張!最近,只有她的畫有銷路!”

    “是嗎?”他的精神一振,那份恍惚感全消失了。“我們還有幾幅她的畫?”“只剩三幅。”

    “好的,我來辦這件事。”

    走進了自己的會客室,他迫不及待的撥了雨秋的電話號碼,□柔的警告已經無影無蹤,那份曾有過的、一-那的不安和警覺心也都飛走了。他有理由,有百分之百的理由和雨秋聯繫,那一個畫廊的主人能不認識畫家?

    鈴響了很久,然後是雨秋睡夢朦朧的聲音:“哪一位?”

    “雨秋,”他急促的説:“我請你吃午飯!”

    對方沉默着。他忽然緊張起來,不不,請不要拒絕,請不要拒絕!他咬住嘴唇,心中陡然翻滾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浪潮,在這一瞬間,渴望見到她的念頭竟像是他生命中惟一追求的目標。不要拒絕!不要拒絕!他握緊了聽筒,手心中沁出了汗珠。

    “聽着,雨秋,”他迫切的説:“你又賣掉了兩張畫。”

    “我猜到了。”雨秋安靜的聲音。“每賣掉一次畫,你就請我吃一頓飯,是不是?”

    哦!他心裏一陣緊縮。是的,這是件滑稽的事情,這是個滑稽的藉口,而且是很不高明的!他沉默了,抓着那聽筒,他不知道該説什幺。只覺得自己又笨拙又木訥,今天,今天是怎幺了?

    “這樣吧,”雨秋開了口:“我剛剛從牀上爬起來,我中午也很少吃東西,我的外甥女兒和她的男朋友出去玩了,我只有一個人在家裏。”她頓了頓。“你從沒有來過我家,願不願意來坐坐?帶一點雲濤著名的點心來,我們泡兩杯好茶,隨便談談,不是比在飯館裏又吵又鬧的好得多?説坦白話,你的目的並不是吃飯吧?”噢!雨秋,雨秋,雨秋!你是天使,你是精靈,你是個古怪的小妖魔,你對人性看得太透徹,沒有人能在你面前遁形。他深抽了口氣,覺得自己的聲音竟不爭氣的帶着點兒顫抖:“我馬上來!”

    半小時後,他置身在雨秋的客廳裏了。

    雨秋穿著一件印尼布的長袍,胸前下襬都是橘色的、怪異的圖案,那長袍又寬又大,還有大大的袖子。她舉手投足間,那長袍飄飄蕩蕩,加上她那長髮飄垂,悠然自得的神態,她看來又雅緻,又飄逸,又隨便……而且,渾身上下,都帶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浪漫的氣息。

    她伸手接過了他手裏的大紙盒,打開看了看:“你大概把雲濤整個搬來了。”她笑着説。“坐吧,我家很小,不過很温暖。”

    他坐了下去,一眼看到牆上掛着一幅雨秋的自畫像,綠色調子,憂鬱的,含愁的,若有所思的。上面題着:“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他凝視着那幅畫,看呆了。

    雨秋倒了一杯熱茶過來。

    “怎幺了?”她問。“你今天有心事?”

    他掉轉頭來望着她,又望了望屋子。

    “你經常這樣一個人在家裏嗎?”他問。

    “並不,”她説:“我常常不在家,滿街亂跑,揹着畫架出去寫生,完全待在家裏的時間並不多。但是……”她凝視他:“如果你的意思是問我是不是很寂寞,我可以坦白回答你,是的,我常常寂寞,並不是因為只有一個人,而是因為……”她沉吟了。

    “舉世滔滔,竟無知音者!”他不自禁的,喃喃的念出兩句話,不是為她,而是自己內心深處,常唸的兩句話。是屬於“自己”的感觸。

    她震動了一下,盯着他。

    “那幺,你也有這種感覺了?”她説。“我想,這是與生俱來的。上帝造人,造得並不公平,有許多人,一輩子不知道什幺叫寂寞。他們,活得比我們快樂得多。”

    他深深的凝視着她。

    “當你寂寞時,你怎幺辦?”他問。

    “畫畫。”她説:“或者,什幺都不做,只是靜靜的品嚐寂寞。許多時候,寂寞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她忽然揚了一下眉毛,笑了起來。“發神經!”她説:“我們為什幺要談這幺嚴肅的題目?讓我告訴你吧,生命本身對人就是一種挑戰,寂寞、悲哀、痛苦、空虛……這些感覺是常常會像細菌一樣來侵蝕你的,惟一的辦法,是和它作戰!如果你勝不了它,你就會被它吃掉!那幺,”她攤攤手,大袖子在空中掠過一道優美的弧線。“你去悲觀吧,消極吧!自殺吧!有什幺用呢?沒有人會同情你!”

    “這就是你的畫。”他説。

    “什幺?”她沒聽懂。

    “你這種思想,就是你的畫。”他點點頭説:“第一次看你的畫,我就被震動過,但是,我不知道為什幺被震動。看多了你的畫,再接觸你的人,我懂了。你一直在灰色裏找明朗,在絕望裏找生機。你的每幅畫,都是對生命的挑戰。你不甘於被那些細菌所侵蝕,但是,你也知道這些細菌並非不存在。所以,灰暗的海浪吞噬着一切,朽木中仍然嵌着鮮豔的花朵。你的畫,與其説是在畫畫,不如説是在畫思想。”

    她坐在他對面的沙發裏,她的面頰紅潤,眼睛裏閃着光彩,那對眼睛,像黑暗中的兩盞小燈。他瞪視着她,在一種近乎驚悸的情緒中,抓住了她眼底的某種深刻的柔情。

    “你説得太多了。”她低語。“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你不懂得畫。”

    “我是不懂得畫。”他迎視着這目光。“我懂得的是你。”

    “完全的嗎?”她問。

    “不完全的,但是,已經夠多。”

    “逃避還來得及,”她的聲音像耳語,卻依然清晰穩定。

    “我是一個危險的人物!”

    他一震,□柔説過的話。

    “我生平沒有逃避過什幺。”他堅定的説。

    她死死的盯着他。

    “你是第一種人,我説過的那種,你應該有平靜的生活,成功的事業,美滿的婚姻。你應該是湖水,平靜無波的湖水。”

    “如果我是平靜無波的湖水,”他啞聲説:“你為什幺要交給我一張《浪花》呢?”

    她搖頭。

    “明天我可以再交給你一張《湖水》。”她説。

    他也搖頭。

    “老實説,我從來不是湖水,只是暫時無風的海面,巨浪是隱在海底深處的,你來了,風也來了,浪也來了。你再也收不回那張《浪花》,你也變不出《湖水》,你生命裏沒有湖水,我生命裏也沒有。”

    她盯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然後,她跳了起來。

    “我們出去吃飯吧!”她倉卒的説:“我餓了。”

    “我們不出去吃飯,”他説:“你並不餓,如果你餓,可以吃點心。”

    “你……”她掙扎着説:“饒了我吧!”

    他望着她,然後,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緊緊的,握得她發痛。

    “你求饒嗎?”他問:“你的個性裏有求饒兩個字嗎?假若你真認為我的出現很多餘,你不要求饒,你只需要命令,命令我走,我會乖乖的走,決不困擾你,但是,你不用求饒,你敢於對你的生命挑戰,你怎會對我求饒?所以,你命令我好了!你命令吧!立刻!”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裏面有驚惶,有猶豫,有掙扎,有苦惱,有懷疑,還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柔情。這是世界上最複雜的眼光,在述説着幾百種思想。然後,她的睫毛垂了下來,迅速的蓋住了那一對太會説話的眼珠。張開嘴來,她囁嚅着:“好……好吧!我……我……”

    他忽然驚懼起來,這種冒險是不必須的,如果她真命令他走呢!不不,他已經等了四十幾年,等一個能與他思想交流,靈魂相通的人物!他已經找尋了四十幾年,追求了四十幾年,以前種種,都已幻化為灰燼,只是這一-那,他要保存,他要抓住,哪怕他會抓住一把火焰,他也寧願被燒灼!於是,他很快的説:“請你忠於你自己,你説過,你是那種忠於自己,追求靈魂深處的真與美的人!”

    “我説過嗎?”她低聲問,不肯抬起眼睛來。

    “你説過!”

    “可是,靈魂深處的真與美到底是什幺?”

    “是真實。”

    “你敢要這份真實?”

    “我敢。”

    她抬起睫毛來了,那對眼睛重新面對着他,那眼珠烏黑而清亮,眼神堅定而沉着。他望着她,試着從她眼裏去讀出她的思想,可是,他讀不出來,這眼光太深沉,太深沉,太深沉……像不見底的潭水,你探測不出潭水的底層有些什幺。

    他再度感到那股驚懼的情緒,不不,不要再做一個飄蕩的氫氣球,不要再在虛空中作無邊無際的飄浮,他心中在-喊,嘴裏卻吐不出絲毫的聲音,他凝視她,不自覺的帶着種惻然的、哀求的神情。於是,逐漸的,他發現那對清亮的眼睛裏浮上了一層水氣,那水氣越聚越濃,終於悄然墜落。他心中一陣強烈的抽搐,心臟就痙攣般的絞扭起來,疼痛,酸楚,不不,是喜悦與狂歡!他拉着她的手,把她輕輕的拉過來,好輕好輕,她衣袂飄飄,翩然若夢,像一隻蛺蝶,輕撲着翅膀,緩慢的飛翔……她投進了他的懷裏。

    他緊擁着她,撫摸着她柔軟的髮絲,感到她瘦小的身子的輕顫,他吻着她的鬢角,她的耳垂,嗅着她髮際的幽香。他不敢説話,怕驚走了夢,不敢鬆手,怕放走了夢。好半晌,他抬起眼睛,牆上有個綠色的女郎,半含憂鬱半含愁,默默的瞅着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他心痛的閉上眼睛,用嘴唇滑過她光滑的面頰,落在她柔軟的唇上。

    下了課,□柔抱着書本,沿着新生南路向前走,她不想搭公共汽車,也不想叫出租車,她只是緩緩的走着。夏日的黃昏,天氣燠熱,太陽依舊帶着炙人的壓力,對人燒灼着。她低垂着頭,額上微微沁着汗珠,她一步步的邁着步子,這條路,她已走得那樣熟悉,熟悉得背得出什幺地方有樹木,什幺地方有巨石,什幺地方有坑窪。走到和平東路,她習慣性的向右轉,“家”不在這個方向,呼喚的力量,卻在這個方向!

    她的康理查!她陡然加快了步子,向前急速的走着。

    轉進一條窄窄的小巷,再轉進一條更窄的小弄,她停在一間木板房前面。從那半開的窗口看進去,小屋零亂,闃無人影,看看錶,六點十分!他可能還沒有做完工,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她打開了房門。

    走進去,房裏好亂,牀上堆着未摺疊的棉被,換下來的襯衫、襪子、長褲,還有報紙、書本、原子筆……天!一個單身漢永遠無法照顧自己。那張小小的木板釘成的書桌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稿紙,未洗的茶杯、牛奶杯。煙灰缸裏的煙蒂盛滿了,所以,滿地也是香煙頭了,房裏瀰漫着香煙味、汗味,和一股強烈的汽油味。她走到桌邊,把書本放下,窗子打開,再把窗簾拉上。然後,她習慣性的開始着手來收拾這房間。可是,剛把稿紙整理了一下,她就看到枱燈上貼着一張紙條,伸手取下紙條,上面寫着:“□柔:三天沒有看到你,一秒鐘一個相思,請你細心的算算,一共累積了多少相思?□柔:抽一支煙,想一百遍你,請數數桌上地下,共有多少煙蒂?□柔:我在寫稿,稿紙上卻只有你的臉,我不能成為作家,唯你是問!看看,我寫壞了多少稿紙?□柔:我不能永遠被動的等待,明天你不來,我將闖向你家裏!□柔:早知如此費思量,當初何必曾相遇!”

    她握着紙條,淚水爬滿了一臉,她佇立片刻,然後把紙條小心的摺疊起來,放進衣服口袋裏。含着眼淚,桌上的一切變得好模糊,好半晌,她才回過神來。看看稿紙,頁數是散亂的,她細心的找到第一頁,再一頁頁收集起來,一共十八頁,沒有寫完,最後一頁只寫了兩行,字跡零亂而潦草,編輯先生看得懂才怪!她非幫他重抄一遍不可。她想着,手下卻沒有停止工作,把書籍一本本的收起來,牀上也是書,地下也是書,她抱著書,走到牆邊,那兒,有一個“書架”。是用兩疊磚頭,上面架一塊木板,木板兩端,再放兩疊磚頭,上面再架一塊木板。這樣,架了五塊木板,每塊木板上都放滿了書。她把手裏的書也加入書架,碼整齊了。再走向牀邊。

    用最快的速度,鋪牀、疊被,把換洗衣服丟進屋角的洗衣籃裏,拉開壁櫥,找到乾淨的枕頭套和被單,把牀單和枕套徹底換過。到洗手間拿來掃把和畚箕,掃去煙蒂,掃去紙屑,扶着歸把,下意識的去數了數煙蒂,再把煙灰缸裏的煙蒂倒進畚箕。老天!那幺多支煙,他不害肺癌才怪!掃完地,擦桌子,洗茶杯,一切弄乾淨,快七點了。扭亮枱燈,把電風扇開開,她在書桌前坐下來,開始幫他抄稿,剛寫下一個題目:“地獄裏來的人”她就愣了愣,卻繼續抄了下去:“她是屬於天堂的,錯誤的,是她碰到了一個地獄裏來的人。”

    她停了筆,用手支住額,她陷進深深的沉思中,而無法抄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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