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烈
臨安城謝府中,謝嘉明立在窗前,望著風中搖曳的樹影,而屋內如豆的燈光亦是顫顫巍巍。
謝綠筱依然沒有回來。其實他猜到這一次她絕不會這麼快就回來。或許是去找陳昀了,也可能是去找父親了。否則她便不會帶上那疊交子。給陳昀的急信已經帶去了,這幾日想必他已收到。至於臨安城裡,他也遣了了人四處尋找,只是至今都沒有什麼消息。
這個丫頭,認準了什麼事,從來都是這麼執拗的,沒有迴旋的餘地。
他的計劃裡,並沒有和妹妹鬧翻這一幕。鬧到這一步,這究竟算是誰的錯?
謝嘉明想起了父親。謝英向來對兒子極為嚴厲,又寵愛女兒,兩相一對比,他幾乎可以肯定,父親定然會痛罵他沒有好好照看妹妹。至於對於謝綠筱,只要她沒出事,又肯乖乖回來,定然讚許她“明是非大義”。若不是老父親這般縱容她,她又怎會養成了這般說走就走的脾氣?!
他不禁苦笑了下,又撫了撫額角,便聽見家中的老管事來提醒:“公子,夜深了。”他伸手合了窗,又不便拂去管事的好意,道:“我這就去休息。”
其實殊無睡意。
今日上午的朝議,利州路長官一連上疏數道,一直鎮守川陝邊界的老將韓文在上個月突發舊創,病情日趨嚴重,目前川陝處於無將可守的局面。
這一次情勢頗為危急,川陝和中原,是越朝和真烈對峙相抗的兩個重要戰場。加之去年酷寒,真烈一國牲畜凍死無數,若是按照他們往年的習慣,必然有小部馬賊開始南下劫掠。假若被瞧出邊防無人主持,只怕大舉進攻也未可知。此是其一。
二則真烈與越朝之間隔著一個小國南泉。南泉國土西至臨洮,東至鳳翔,數十年前隸屬越朝的秦鳳路,乘著真烈南侵的時機,其長官自立為王。越朝定行在於臨安後,一度欲收回此處國土,怎奈真烈暗中阻擾,均衡之勢得以維持,這小國便存在至今。如今兩國都對這關中平原虎視眈眈,只是忌憚對方,便一直以這局面僵持。
換言之,前去利州路的守將,一方面需要警惕真烈的南侵,另一方面卻要小心維持這三方平衡。這兩者,缺一不可。
“諸位卿家可有接替韓老將軍的人選?”皇帝皺眉問道,目光落在離自己最近的吳倫身上,笑容可掬,“吳卿家?”
吳倫穿著紫色朝服,配著玉帶,曲領大袖,因養尊處優,臉皮白淨,保養得甚好。聽到皇帝詢問自己的意見,他謙遜道:“不若問問樞密使溫大人。”
溫玉成見吳相提到自己,連忙出列,向皇帝躬身道:“今侍衛馬軍司主管苗賢,善騎射,又通兵略。陛下以為如何?”
“苗賢?”皇帝自然是知道這個人的,禁軍統帥之一,掌管京師騎兵護衛京師安全,照理說,這應該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當然,如今的情況又有些例外。
越朝素來尊文臣抑武將。這個慣例保持至今。吳倫身為丞相,力主與真烈議和,自然也不大瞧得起武將。只是如今真烈換了國主,雙方局勢時好時壞,朝廷也加大了對邊防的關注,他才恍然發現,邊境之上,竟沒有自己親信心腹的大將。這不可不說是自己一大疏忽。
中原的防務主持,已遣了前陳太尉之子陳昀前去。陳昀雖年紀輕輕,在剿滅海寇上居功甚偉,加上是名將之後,他實在無話可說。而這一次韓文致仕,這個機會來得頗為意外,他無論如何都要把握住。
當然,要推薦心腹苗賢,他自然不會親自出面。樞密院主管全國軍事,由樞密使提出,則皆大歡喜,任誰也不會有異議。
皇帝低頭不語,沉吟片刻後,又問道:“諸位卿家還有什麼建議?”
一時間眾人唯唯諾諾,無人敢應答。
皇帝強壓住心頭那點怒火,道:“苗將軍從未與真烈打過交道。此去為我大越守住西南國門,會否太過冒險?”
“陛下,陳將軍前往淮南西路佈防,亦是沒有與真烈對峙的經驗。況且苗將軍執掌禁軍數十年,譬如那次臨安城內大火,殃及數坊,全靠苗將軍調當得度,可見足當大用……”
這番說辭一出,皇帝臉色輕輕一沉。當日陳昀是皇帝一意要用的,吳倫以他為例,自己便無話可說了。
“謝大人,你無事吧?”同僚甚為關心的瞧了吏部侍郎一眼,低聲道,“這幾日太冷,是否傷風了?”
謝嘉明忙肅斂神色,將輕笑聲轉為了咳嗽,正色道:“無事。確實有些傷風了。”
他狹長的鳳眼輕輕一挑,望向侃侃而談的吳相,心底說不出是好笑還是憤怒。這朝廷之上,百官面前,這位吳相,當真是指鹿為馬、肆無忌憚。
臨安失火,且不說火因是何,這位苗賢大人率領著軍隊,不救官署、不救民宅,先奔著相府而去。最後大火險些將存著越朝大半重要書籍資料的秘書檯燒了個精光。這些所作所為,如今在吳相說來,倒是天大的功勞一件了。至於苗賢,那也是妙人一個吶。丞相郊遊,扮狗叫的,不就是這位老兄麼?
謝嘉明又看看面色略帶無奈的皇帝,抿了抿唇,連那絲嘆息都逸去了。
朝議結束,苗賢不日前往利州府,旁人也均無異議。
午後,皇帝召謝嘉明至垂拱殿議事。
這一次謝嘉明並沒有拿捏架子,道:“苗將軍此去利州,臣頗有擔憂。”
“川軍為韓老將軍一手操練數十年,乃我朝精銳之師。如今苗將軍前去,京中禁軍風氣和邊防駐軍大不相同,臣怕諸將不服。另外,如今邊境形勢微妙,這些日子裡常有真烈南侵之舉,怕是借了南泉之道才能過來。臣怕……”
皇帝恨恨道:“秦鳳本就是我大越國土,如今落在異性之手,有朝一日,朕定要親手將此處奪回。”
謝嘉明也暗中一嘆,道:“為長久計,眼下內外強敵環伺,萬萬不可急躁。”
皇帝雙眉一軒,低嘆道:“朕也知道。可是朝中無可派之人,便是有,只怕也派不出去。”
君臣無言。
窗外老鴉聲響,嘎嘎聲甚是刺耳。
許久,皇帝忽笑道:“垣西可記得幼時,你我一道隨禁軍拿著彈弓射鴉之事?”
越朝南遷之後,皇宮建在了鳳凰山下,古樹如蔭,老鴉成群。嘎嘎聲不絕於耳。據說當時朝議,先帝與諸臣之間,不得不大聲呼喊,聲音方不為鳥叫聲掩去。於是侍衛們承接下的新任務,便是拿著彈弓驅鳥。只是並無甚效果。先帝后來一笑,便作罷了。那時皇帝還是潤王,與謝大學士之子交好遊玩,又因為兩人年紀都小,有時也一起胡鬧。
十數年過去,鴉聲依然。而當日童子,如今一為君,一為臣,漸有隔閡,再不復當年之無憂無慮。
謝嘉明沿著長長的遊廊走回自己臥房。此刻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芭蕉葉上,又匯成一道道的水痕,落在庭院大缸裡,叮咚作響。
這……是至和十年第一場春雨麼?
火鳶散盡,回到小廟之中,謝綠筱替袁思博重新上藥。儘管她已經儘量的放輕了動作,可掀起布帛的時候,難免還是會牽動他的傷口。可這人真像是沒有知覺的,便是如此,依然表情不變。
鮮血已經順著袁思博的脊背留了下來,猙獰蜿蜒。她已經來不及擦去,就嘩的一聲,將整瓶的藥粉傾倒了上去,可是很快又被血水衝散了。這是最後一瓶藥了,謝綠筱心慌意亂的想,伸手按住他的傷口,掌心滾燙,而那些滾燙血水,湧將上來,竟是無休無止。
“謝姑娘,麻煩你去拾些草木灰來。”袁思博左手指了指那堆快燃盡的柴火,“替我敷在傷口上。”
謝綠筱伸手去撮起草木灰的時候,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其實袁思博根本就不介意他的傷口,他指使自己做這些事,也不過是為了消弭自己心中的懼怕和不知所措罷了。
謝綠筱替他敷上草木灰,目光無意識的落在他閉目養神的臉上。這是一張異常俊美的臉龐,薄唇修眉,鼻樑挺俊,不下兄長之俊美,只是少了些陰柔。因為失血過多,臉色蒼白,微卷的睫毛便顯得愈發的黑長。他……究竟是漢人,還是真烈人?
微一怔忡,謝綠筱有些驚喜的發現,厚厚一層草木灰倒上,血竟漸漸止了。她儘量不驚動他,輕手輕腳的替他縛好傷口,才鬆了一口氣。
謝綠筱在他身邊坐下。驚懼緊張了一晚,此刻沒人說話,難免有些昏昏欲睡。她雙眼輕輕一闔,身子就往旁邊一偏。因為坐得近,她的頭恰好靠在他的肩上。許是這樣一靠,輕輕觸動了傷口,袁思博睜開眼睛,不為人知的皺了皺眉。
可他只側頭看了一眼,依然一動不動。
嗶嗶撥撥的柴火燃燒的聲音,頸側輕柔的呼吸聲,同樣是的極為危險的環境……這些都讓他覺得似曾相識,黝黑的雙眸中也不禁流露出一絲柔軟來。可是如今陪伴自己的人,陌生,又帶了幾分熟悉……
隔了片刻,袁思博忽然低聲道:“有人來了。”
話音未落,已有人踢門而入。那堆柴火差不多已然燒盡,明滅光線中,謝綠筱忙坐起來,握緊了短劍。
袁思博已經站起來,神色冷峻。謝綠筱心底一涼,從他的神色看,已知來人是敵非友。
袁思博踏上了半步,若有若無的攔著謝綠筱身前,望著那五人,輕笑道:“你們找來倒是很快。”
其中一人微微躬身道:“還得多虧大人發的火鳶。”一邊說著話,目光卻在往袁思博身側打量,他看起來臉色如常,可是之前那人明明說他右肩受傷,卻不知是真是假……
姑且動手一試吧。或許持的是一樣的主意,五人同時亮出兵刃,黯淡光線下,雪白的反光幾乎刺痛人的雙眼。
袁思博側身望著謝綠筱,嘴角掛起淺淡一抹笑意,改用漢語道:“姑娘可知真烈國民風?戰敗之人的親眷,可被擄去為奴為婢。如今你被我拖累,一會兒若是我戰敗,他們可能會殺你,也可能會虜你。”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或許……還會遭□……”
謝綠筱此刻倒是沒有懼意了。反正有死無生,無論如何,都不能被胡虜所辱。她咬牙輕道:“我寧死。”
他微微一笑,輕讚道:“勇敢的姑娘。”
他伸出左手,握住她持劍的手背,又慢慢的舉起來,將劍尖對準她的心口,低聲道:“那麼在我不敵之前,便自盡吧。”他又笑了笑,那絲笑意煦和而溫暖,“別怕。”
他的手在她手背上輕擦而過,直至放下,終不復看她一眼。
那五人甚是謹慎,知道袁思博是勁敵,只圍了半弧形,慢慢逼近。
袁思博左手持劍,目光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方道:“動手吧。”
嗤的一聲,有箭矢倏然飛來,不偏不倚,釘在了其中一人的胸口。那人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便已緩緩倒地。那四人驚疑不定,再不猶豫,揮刀就往前砍。
袁思博負手立著,並不曾格擋。
又是嗤嗤兩聲,其中兩人中箭倒下,只餘了一人,那一刀便砍不下去了。
眼見數名黑衣人進屋,攔擋在前,一炷香後,合力格斷了那持刀人的手臂,將他擒拿在地。不用吩咐,他們自然知道應該留下活口,很快便將那人拖出去了。
屋外十數人皆左膝觸地,雙手合攏在胸前,低聲道:“大人。”
其中一人又道:“屬下救援來遲……”
袁思博站在屋內,淡淡觸了一眼,便道:“沒死,便不算遲。都起來吧。”
餘人看上去不敢再說什麼,只是默不作聲的站起來,等候指示。
“杜言他們呢?”
“杜大人重傷。餘者皆殉職。”
他的眸中滑過一道冷鋒,微微勾動唇角:“先下山吧。”
屋外馬蹄聲、兵器聲隱隱響起,火把的亮光不斷晃動,謝綠筱手中握著的短劍卻並沒有鬆開,她看著袁思博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個人身上,起了微妙的變化。這種感覺,更是比之前強敵環伺更叫人不安。
“謝姑娘,先下山吧。”他轉過身,溫言道。
謝綠筱後退一步,聲音因為有些緊張而顯得略高:“你究竟是什麼人?我……我不跟你走。”
袁思博尚未開口,一道黑影閃至謝綠筱身前,在她後頸處輕輕一拍,少女的身體便軟軟倒下了。
袁思博走出屋外,看著侍衛將謝綠筱抱起,又回頭道:“她腿上有傷。”
“是。屬下會小心。”
一群人縱馬離開,而身後的小廟火光熊熊,映照滿山綠意。
謝綠筱醒來的時候,猶有些昏昏沉沉。耳邊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這讓她有些困惑,茫然不知身處何處。
有輕柔女聲在她耳邊響起,又按在謝綠筱肩頭道:“姑娘別亂動,你的腿剛剛包紮好。”
謝綠筱轉頭看著那個少女,低聲問道:“你是誰?”
那少女眨了眨一雙大眼睛,說的是官話,可是腔調有些彆扭:“我是來服侍姑娘的。姑娘想吃什麼,想做什麼,都和我說。”
謝綠筱躺在床上,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忽然臉色變了:“我的腿……”
她摸到的是自己大腿內側,好像被纏上了厚厚的棉布——是誰替她……
“姑娘腿上的擦傷,是騎馬磨破的吧?奴婢替你上了藥了,現在沒有覺得不適吧?”少女眉眼彎彎的笑著,烏黑的髮辮落在肩上,有一種爽朗的明麗。
“謝謝你。”謝綠筱鬆了一口氣,心裡存了一大堆疑問,卻不知道從何問起,末了,道,“你叫什麼?”
“姑娘可以叫我阿梭。”她麻利的在桌上倒了了杯水,送到謝綠筱唇邊,“我們此去開封府,水路再換陸路,還要走上幾日呢。姑娘正好將傷養好。”
謝綠筱大驚,失手之下幾乎將那茶盅打破,又嗆了口水道:“這……這是哪裡?我躺了幾日了?”
“姑娘睡了兩日了。如今我們在淮水上,過了河,就是泗州了。”
“泗州!那不是真烈境內了麼?”她掙扎著坐起來,望向窗外,“袁思博呢?我要見他!”
阿梭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袁思博?”
片刻之後,她似乎想明白了:“姑娘說的是我家主人吧?他也在船上,只是姑娘行動不便,明日下了船,自然見得到主人。”
“你家主人?他是什麼人?”
“主人,自然就是主人啊。”阿梭匆忙地頭,“姑娘我去替你端些吃的來,你便放心養著吧。”
喝下一碗熱粥之後,謝綠筱卻又覺得困頓起來。浪頭拍打得船身微晃。少女扶著她靠回床上,柔柔道:“姑娘再睡一會兒吧。”
事已至此,一切都不在自己掌控中了。謝綠筱嘆口氣,依言閉上眼睛,蜷起身子,緩緩入睡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不是在舟船之上。謝綠筱從床上坐起來,只覺得渾身痠痛不堪。屋中無人,她便摸索著下床,單腳立著,一蹦一蹦的去窗外張望。
很快阿梭就進來了,看她這副樣子,嚇了一跳,連忙給她披了件衣服,道:“姑娘醒了?”
天色已暗,甚至連庭院內的景色也瞧不清楚,謝綠筱悶悶轉身,問道:“這是哪裡?”
“已經入了汴京路,明日就到汴梁府了。”阿梭答她,又笑道,“姑娘腿上的擦傷已經全好了。至於小腿上那個創口,再過上幾日,大概也能痊癒了。”
“汴梁!”謝綠筱喃喃的重複了一遍,“汴梁府麼?……”
“不錯。”那扇門中緩緩走進一個身影,彷彿剪影一束,悄無聲息的踏入,聲音中含著淡淡笑意。
待到阿梭退下,謝綠筱坐在床邊,藉著屋內的燈光,看著已然換了裝束打扮的年輕男子,冷然道:“你果然是真烈人。”
袁思博卻只是微笑,彷彿不曾聽見,只道:“你醒了?”
謝綠筱微微勾起唇角,又將睡得凌亂的長髮往耳後撥了撥,嘲諷道:“若是你不曾讓我喝下有迷藥的水和食物,或許我能醒得更早一些。”
袁思博輕輕咳嗽了一聲,不置可否道:“這一路你睡著也好。免得跋山涉水太過辛苦。”
他明顯有些消瘦了,兩頰略微凹陷,薄唇亦泛著淡淡的蒼白色澤,連那雙向來幽深的眸子似乎也透明瞭幾分,帶著淺淡的琥珀色,不動聲色的打量她。
“你究竟是什麼人?什麼時候才能放我走?”
“謝姑娘,我本無意羈留你。你身上帶傷,況且當時事出緊急,不能將你留在都梁山上。只能現將你帶到這裡。待你身體好了,自然送你離開。”袁思博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當初是你要與我結伴而行。莫非你是忘了?”
謝綠筱微微張了嘴,無話可說,可心底卻難以抑制的起了一陣厭惡感。
數十年前真烈南下,佔了淮水以北的越朝國土,迫得皇室南遷,從此定臨安為行在。眼看著大好河山為蠻夷所擄,越朝上下,無不將其視為奇恥大辱。
強敵環俟、性命攸關的時候,謝綠筱與他並肩抗敵,不曾想到許多。可如今,既隱約得知了他不同尋常的身份,身為越人,她便無法以一顆平常心看待他了。更何況,他假扮茶商入越朝,想來亦沒有安得好心思。
“也罷,我無意得知你的身份,你也不必告訴我。只盼你遵守承諾,待到我傷好之日,放我南歸。”謝綠筱轉過身子,側臉向裡,“夜深了,袁公子請回吧。”
袁思博凝視著她削瘦的背影,隔了一會兒,輕笑起來:“謝姑娘帶我嚐了臨安府的名食,這次來到汴梁,自然客隨主便,不妨由在下帶著姑娘四處逛逛吧。”
他提起汴梁開封,謝綠筱心中一陣氣悶。她出身在越朝名門,自幼時起,父親便將當年東京的節物風流一一道給她聽。她確是對東京汴梁極為嚮往,可那是由故國故鄉之思渲染而成的。並非如今日這般,倒像是囚犯一般,看著物是人非的故土,徒增屈辱與悵然。
她背對著他,一言不發。
袁思博似乎也不以為忤,站起來道:“如此,我便先離開了。謝姑娘好好養傷。”
她聽到遠去的腳步聲,方才轉過身,又將腿放在了床邊,小心的掀起了褲腿,又解開繃帶。果然不曾全好。只結了薄薄一層痂,只怕輕微動彈上一下便會破裂開。謝綠筱忽然想起袁思博也是身負箭創,不由恨恨的想,但願你三個月不痊癒,我才覺得痛快呢。
庭院之外,立時有人過來緊跟在袁思博身後,輕聲道:“大人,你體熱未退,最好還是勿要吹風。”
他點了點頭,淡聲道:“無妨。”說著他下意識的動了動右肩,那種近乎撕裂的痛楚還在,劇痛讓他的俊眉輕輕一皺,而眉宇間凝成一個小小的川字。
“大人!不可!”
侍從甚是緊張,心知他這樣一動,傷口必然又會開裂。這樣反覆的折騰,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痊癒。
而袁思博卻甚為輕鬆的笑笑,只道:“下去吧。”
屋內空無一人。適才牽扯起肩膀處的疼痛依然。袁思博立在窗前,窗外風聲蕭然,拂在自己因為發熱而微燙的臉上,有一種細密的刺痛。他忽然無聲的輕笑起來,有些癖好總是難以抹去的。譬如,用痛楚來提醒自己某些曾經的存在。再譬如,仇恨於他而言,蝕骨纏磨所帶來的快意,遠甚於直截了當的痛擊。
他唇角輕揚起一絲飄忽的微笑,謝綠筱……你遇見我,這也算是一種天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