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戲
天眷七年三月二十日。
汴梁,臨水殿。
春日晴好。
宮殿之前立著數排著厚重鎧甲的儀衛,皆沉眉斂目,面色端肅。正對著宮殿的是一個極大的湖泊,陽光下泛著淺淺金澤,望之綿延壯闊。四周群山環繞如少女青色裙裾,秀麗旖旎。
離臨水殿最近處,並排列著四隻彩舟,初初望去,其上大旗揮舞若雲捲雲舒,奇珍異獸在馴獸者指引下撲楞跳躍,熱鬧非凡。
彩舟之後的又有小舟數十隻,望著並不大,不過一二十丈,插在了彩舟空隙間。
過了片刻,其中一艘緩緩駛向前方,快至池邊的時候,倏爾從前艙跳出了一個小小的白色人影,手中持了釣竿,悠然自得的垂釣。很快,魚竿微微一顫,那小人將長竿一提,便扯出了一條銀魚,陽光下魚尾活潑的輕甩,濺出了無數晶瑩水滴。
此刻小舟已經輕輕靠岸,岸邊的人瞧得清楚,那竟是個木偶人。
巧奪天工至此——只是喝彩聲尚未響起,那小舟便已悄無聲息的退下了。連那四隻彩舟也在頃刻間褪得乾乾淨淨,只剩平靜無瀾、如同瑩潤玉石的湖面。
臨水殿中央,皇帝坐在上首,身勢挺拔高峻,綿密而暗斂著光澤的緞紋之上,如意雲行紋襯得他尊貴而無法叫人直視。長髮以玉冠束起,眼眸,鼻樑,薄唇,高邃相間如同峰谷。
深邃的五官,微卷的長髮,淡金色的眸子——他噙著淡笑看這諸軍百戲,便是不動聲色,卻也耀目卓群,莫測的表情,讓旁觀之人總是帶了幾分忐忑。
湖面之上,已有人插上了標杆。又從兩側緩緩駛進兩列船隊,左右各二十餘隻,皆虎頭龍尾,由緋衣軍士指揮,靜默立於兩旁。
哨聲忽然響起,這兩支船隊忽然如魚龍般在湖面中彼此穿梭,目標便是爭奪那湖中心的標杆。東首那一隊靠近標杆,為首軍官紅旗一豎,整支船隊做圓形,團團圍住那標杆,不讓另一隊靠近,而其首船急速掠向中央豎杆。
正要靠近之時,另一支船隊划槳旋轉,做楔形,瞧準了這圓圈薄弱,生生撥起湖浪,將那圈船隻打散,又乘亂突圍而入,也去奪那標杆。
雙方軍官以紅旗招引,交互糾纏,進退有度,倒像是兩個身懷絕技的高手彼此過招,煞是好看。
眼見爭奪得最是激烈之時,殿內玉杯擱在桌上的清脆之聲環繞整個臨水殿,如同一道寒洌的風。頃刻間,凝固了一切動靜。
臨水殿前幾下紅旗揮甩,那兩支船隊得了指令,急速的退去了。只有那根掛著錦彩的標杆,孤零零豎立在湖面中央,甚是寞落。
年輕的帝王微微眯起了眼睛,望向跪坐著的汴梁路官員,漫聲道:“這便是諸卿要讓朕大開眼界的水戲?”
以胡斌為首,幾個官員已經站至殿中央,忙忙跪下,卻又渾然不知這精心準備的節目如何惹得皇帝不悅起來。
皇帝的五官深邃,說不上俊美無暇,卻帶著天成的勇決與英武。那雙微帶金色的眸子移至胡斌那彎得極低的背脊上,薄削的唇輕輕一抿,目光驟亮:“將這訓練水戲的功夫用至戰場上,前些日子那場仗是不是就不會敗得那麼慘?朕亦不用在越朝使節面前覺著尷尬了。”
他說得甚是悠然,聽不出喜怒。殿下諸人,卻無一人敢接話,殿外風聲肅肅,一湖山色剎那間清冷下來。
打破這寂靜一刻的,是殿外侍從通報的聲音,甚高,甚尖,幾若刺破雲霄。
“汴梁路宣撫使,阿思缽將軍求見。”
皇帝輕微點頭:“讓他進來。”
阿思缽曾是都指揮使,又任親衛多年,皇帝許他可佩劍入殿內。
一身黑甲的年輕將軍半跪在皇帝面前,伽和長劍扣在身側甲片上,清脆的鏗鏘聲劃過。
“起來吧。”皇帝微笑道,“數月不見了,阿思缽。”
阿思缽站起,秀長的鳳目掃過嚇成一片的群臣,又彷彿視而不見。
“前日潁州軍營忽傳急務,臣連夜趕去,未曾迎接聖駕……”
皇帝打斷了他:“好了。朕知道是水師出了事,處置得如何了?”
“已處理完畢。”
“你隨我來。”皇帝站起來,衣上雲紋如同水藻般在光暗不明間舒展,“今日的水戲,便賞到此處吧。”
快要出殿門的時候,皇帝忽然又停下腳步,眯起眼睛看了看適才停著幾艘小舟的地方,微微一笑,側身對內侍說了句話。
袁思博跟在皇帝身後,目光卻看著猶在張望的一群汴梁路文臣。他輕輕頷首,那些人見他如此示意,連忙退下了。
阿爾蘭薩,真烈語中意為“獅子”。這位被後世稱為獅子王的君主,此刻立在這湖心庭中,極目遠眺。
和北方相比,此地雖未至江南,卻已感受到溼潤的氣息拂在臉頰與頸間,湖光山色,亦彷彿籠著輕紗,輕柔難言。有云層緩緩飄來,天空斂去潤金,漸漸轉為一種黛青色。已有楊柳開始抽出絮花,絲絲縷縷的在天地間飛揚。湖邊一圈繁綠樹蔭上,點綴著或淡粉或嬌黃的花朵,一嘟嚕一嘟嚕,美不勝收。
“前些日子去了臨安,感覺如何?”皇帝眯著眼睛將這幅美景攬入眼底,閒閒問道。
阿思缽略一沉吟,方答道:“若說景緻,臨安更勝一籌。”
皇帝側目,淡淡看他一眼:“聽說有人在路上伏擊你?”
“是有此事。”阿思缽說得甚是輕描淡寫,“那時在越國境內。若是事成,只需推給邊境賊寇,這主意打得很是精明。”
皇帝淡金色的眸中滑過淺淺一道光亮,卻提起了另一件事:“可記得那時朕賜名給你和你阿姐麼?”
“是,陛下給阿姐賜名阿麗白,意為天賜。給臣取名阿思缽,意為……”
皇帝將話題接去,道:“你阿姐並無顯赫家族背景支撐,待人又良善,她入了這宮中,朕雖時時照拂著,卻也怕百密一疏。當日朕賜名你阿思缽,意為輔承,便是希望你在這宮外,能給你阿姐支撐。”
阿思缽眸中泛起複雜至極的光澤,道:“臣知道。”
皇帝笑了笑:“所以你在此處,愈發的要小心。必要時下手狠辣是應當的。只是要慢慢來。切勿急躁。”
“是。”
皇帝望著一湖山水,又問道:“水師出了何事?”
“臣擢升了兩名越人將領操練水師。前日有人不服這二人管制,軍中幾乎起了譁變。”
皇帝面色一凜:“譁變?”
“已處理妥當了。”阿思缽緩緩道,並沒有避諱嘴角一絲殘酷的笑意,“金將軍如今雖遠戍燕京路,可人去影存。這毒臣已拔了一次,卻未見得拔出乾淨,只能再去了一次。”
“上次你逮了近百人入獄,貶斥亦近百人。這次呢?”
“真烈對越朝,數十年不曾有一敗。戰敗之責,若是賞罰不嚴明,威信何立?臣不覺得手段酷烈。”阿思缽直視皇帝鋒銳的眼風,不急不忙道,“至於此次譁變,下級軍官參與居多,又和上次不同。長久以來軍中北方士兵瞧不起越人,才慢慢釀成的風波。臣並無他法,唯有讓越遺民組成水師,與真烈士兵演練了一場。真烈的士兵輸得心服口服,日後想必不會再心生芥蒂。”
皇帝輕微點頭:“這是個好主意。”
阿思缽一笑:“陛下知道臣的個性,遇上這樣的事,少有回寰的餘地。這不是臣的主意。”
皇帝看了他一眼,亦笑道:“哦?”
“臣願替陛下引薦一人。”阿思缽輕聲道,“臣觀察他數月,是可用大材。”
皇帝點頭:“也好。
風聲輕輕拂來,低哨之間轉為柔和。皇帝似乎無心再談公務了,轉身瞧了瞧阿思缽,笑道:“去見過你阿姐沒有?”
阿思缽搖頭道:“未曾。”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鐵甲冰涼,又笑了笑:“去換身衣服,再去瞧瞧你阿姐。”
阿思缽正欲離開的時候皇帝又喊住他:“她不知你去過越國。”
阿思缽腳步一頓,微笑道:“臣知道。”
簾外菸雨濛濛。池對岸千曲百孔的太湖石被這輕雨一澆,竟生起了繚繞薄霧,煙氣從那孔間醺醺而出,恍若仙境。
皇帝輕步走進水榭之中,侍女吃了一驚,正要出聲,他卻擺了擺手,悄然靠近那抹纖細的身影。
慢慢的攬她進懷裡,皇帝的臉頰貼在她的鬢角處,輕聲問道:“今天做了什麼?”
懷中的女子先是被他驚得一顫,隨即回過神,轉過身要行禮,他只是按住她的腰間,低聲道:“別動。這是在外邊,沒那麼多規矩。”
他一邊輕聲說著,目光落在她柔美無暇的側臉上。她不曾將長髮挽成髮辮盤起,只是隨意的挽成了斜雲髻,鬢邊落下了幾絲,被溫熱的鼻息拂過,撩撥得他唇角微癢。身子骨還是這麼單薄,無論他逼著她吃多少補藥,總也養不出一絲豐腴來。皇帝一臂就能圈住她的腰,忍不住抱得緊了一些。
“不曾幹什麼,就在這裡看看這園景。”阿麗白低低的回答,身後的胸膛寬厚而溫暖,將她完全擁住的時候,也替她遮去了這斜風細雨。
“我遣人送個只木偶船來,大約放在池中了,要不要去看看?”皇帝淡金色的眸中柔意繾綣,“這幾日甚忙,也不曾陪你四處逛逛,可覺得悶?”
她從他懷中仰起頭,抿出一絲笑意來:“不曾。”
“如此……”皇帝笑了笑,攜了她的手往水榭外的小徑中走去,“阿思缽回來了。”
阿麗白眼中一抹靈動閃爍而過,像是極輕極微的水痕淡淡盪漾開去,她抿了唇,聲音有幾分顫抖:“他……在何處?”
“不急。我讓他回去換身衣服再來見你。”
內侍忙忙的走來問道:“陛下,是坐轎回去麼?”
皇帝瞧了阿麗白一眼,問道:“你累麼?”
阿麗白搖頭:“陛下陪我走走罷。”
皇帝笑了笑,牽了她的手,又伸手對內侍道:“傘。”
內侍一愕,張口結舌道:“這……”
眼見皇帝俊朗的臉上已有了不耐煩的神色,內侍忙轉身將手上的油傘換了把大一些的,恭謹遞與皇帝手上。
天青色的煙雨中,皇帝便撐開了傘,遮在自己身側,又攬著阿麗白的肩,緩緩的邁入雨中。
內侍與宮女們不敢跟得緊,只能遠遠的拖曳出一條長隊。而最前邊是兩個身影。男子高大挺拔,緊緊攬著身邊的女子,同掌著一把傘,彷彿就像尋常的夫妻。
有密密的雨簾從傘面四周滑落,像是小而晶瑩珠子不斷迸落。皇帝笑道:“這石頭忒多古怪,為何還會冒煙?”
“這是……前朝蔡相的宅子吧?”阿麗白側首回望那極為高峻的石壁,眼神中微有怔然,“那便是聞名天下的臨風閣。”
皇帝笑了笑,不曾答話。他不願住進汴梁城中前越朝皇宮中,便將宣撫使的住處騰了出來作為臨時行在。
阿麗白的清亮的眸色映在皇帝眼中,她的聲音溫婉動聽:“陛下,這太湖石裡,叫人撒上了浮水甘石,一遇到水,便會蒸騰起來,彷彿雲霞一般。”
皇帝靜靜聽著,看著她若有所思的眸光,驀然間駐足,擎了她的手,低頭看著她,輕聲道:“陪我出來這一趟,你不開心麼?”
在她面前,皇帝從不自稱為朕。
阿麗白眉梢輕輕舒展開,頰上紅暈彷彿浸潤了水意的桃花瓣,清美動人:“不,陛下。我……很樂意出來走走。”
皇帝笑了起來,如刀削斧斫般峻然的側臉線條剎那間柔和下來,卻在岔道處將油傘遞給內侍:“去見阿思缽吧,你們姐弟數月不見,想來也有許多話要說。”
“陛下你呢?”
“我還有些奏摺要批,晚些一起用膳。”
在這濛濛煙水中,皇帝一直凝視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不曾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