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氣溫陡然降了一些。
前一晚豪雨如注,推開窗的時候,溼淋淋的新鮮氣息撲面而來。大雨轉為了柔和的輕雨漂浮,輕微的霧靄在校園裡蒸騰繚繞,拂去了前幾日的曝曬,只餘下涼爽和適宜。
她理了理東西,又拿了傘,打車去車站。
夏繪溪的老家其實算不上很遠,坐長途客車過去,也就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她買的是最早一班車次的車票。一路過去,身邊的乘客都半閉了眼睛開始打瞌睡。唯獨她不困,精神奕奕,近乎貪婪的望著窗外的景色,因為許久不見如斯景緻,於是更加的不願漏下分毫。
家鄉的車站還是極小極簡單的。
小鎮也是原有的的格局,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一個小時就可以逛遍。
外邊的世界風雲變化,GDP拼命的增長,於這個小鎮上的人們而言,彷彿都是局外之事。
有人農耕,也有人守著船塢,不急不躁,就這麼慢悠悠的過一輩子。
年輕幾歲的時候,夏繪溪有些瞧不起這裡的一切,總覺得這算是不思進取,經濟落後也是自食惡果。那個時侯一切的努力,只是為了離開這裡的一切,可以去更廣闊的世界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然而現在想想,那些金錢,地位,甚至是知識,有時候也及不上在田埂旁槐樹下乘涼的老人,悠哉遊哉的一份心境來得愜意和珍貴。
她家不在鎮上,得繞著小鎮出去,一直走到西北角的那條小溪的源頭。
小溪水質依然清澈,鵝卵石圓潤可愛,這條溪流的名字就叫做繪溪。
當時家裡生了女孩兒,父母沒什麼文化,就請教了全村學歷最高的一個年輕人。那人想了想,就說:“咱們村門口那條小溪的名字就很不錯,你家又住在溪邊,就叫繪溪吧。”
讀起來也好聽,又親切,時時刻刻叫人想起這裡的一草一木。
老房子在父母去世的那年,就已經賣掉。簽下那份合同的時候,夏繪溪手都在微微發抖,就像是自己和這個小小的、養育自己的世界徹底的告別。從此以後,真的煢煢孑立,和這個地方再也沒有任何關聯了。只是每年固定的幾個節日,回來掃墓、拜祭父母。
父母的墳地是在半山腰,全村人的祖墳都在那一塊兒。
時近中午,日頭漸漸烈了起來,夏繪溪身上的T恤也幾乎熱得半溼,黏黏的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她順著羊腸小道上山,一路上飛蟲無數,咬的□肌膚上又癢又疼。她順手撿了一根枯枝當做柺杖,慢慢的走到了山間。
樹叢悉悉索索的,她撥開叢生的樹木,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原本那一片墓地突然間不見了,彷彿被人整片的移走了一樣,再也找不到蹤跡。她以為是自己兩年沒來,記錯了方向,可是左轉右轉,還是轉回這裡,才確定自己沒有認錯地方。
一時間有些懵了,她呆呆的在山邊小道上坐了一會兒,決定去山下的村落裡找熟人問問。
正是午間吃飯的時候,還有人在田間耕作。夏繪溪踏著泥地走過去,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認得那是村東頭的楊伯伯。
對方顯然也愣了一會兒,才說:“呦!是夏家的丫頭啊!怎麼現在回來了?”
她抹了把汗,神色間全是焦急:“楊叔,我是來掃墓的。可是山上……”
一旁有些村民攏上來,見是她,似乎都有些意外,也愈發的熱情,甚至有人遞了大碗的濃茶給她解渴。七嘴八舌間,她才聽出來,原來一年前山上暴雨,大半個山頭滑下來,村裡的人家討論了,將全村的墓地都遷到了東角的那一片空地上去了。
在農村,遷墳是件了不起的大事。總要選了吉日,又要做大量的儀式法事,才能搬遷。夏繪溪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從來就是對這些深信不疑的,偏偏遷墳的時候自己不在,這樣一想,真是越來越著急,她連聲音都變了:“我爸媽他們……”
“你怎麼是一個人來的呢?”有人在旁邊問,“上次那個年輕人呢?小溪,你家二老的墳,是那個年輕人來幫忙,親手遷過去的。”
夏繪溪愣了愣:“誰?”
“高高的,長得挺好看。那時候我們只有你單位的電話,後來是那個年輕人來的,說是你對象啊。”
心中一定,她下意識的脫口而出:“蘇如昊?”
“就姓蘇。那個小夥子人很好啊。在鎮上住了一個多星期。遷墳的時候,骨灰盒是不能見日光的,他和我們一起,半夜的時候來回兩趟,才遷過去的。”有人陪自己走去東邊,又說,“他沒告訴你呢?”
額角的汗慢慢的滴下來,夏繪溪覺得自己的臉色有些難看,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胡亂的搖搖頭,說:“他告訴我了,我剛回國,事情太多,一時間給忘記了。”
那個大嬸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話:“唉,你爸媽看你這麼有出息,也能安慰了。可惜啊,他倆沒福氣,這麼早就走了……”
都是用方言說的,似乎不用動腦子,那些話就自然而然的就被理解了。夏繪溪不嫌煩,耐心的聽著,點頭,或者微笑,最後走到了那片地方,一眼便看到了修繕的十分整齊的墓地。
父母的墳地靠在一起,都是在溪邊。墓碑是大理石砌過的,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燙。她照著慣例,燒了紙錢,放了祭品,又給父親的墳前點了一支捲菸,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那支菸在微風中燃得飛快,青煙一縷,嫋嫋的在空氣中散發開,餘下枯槁的一截灰白煙灰,被風一拂,落在泥地上,零落如塵。
“瞧瞧你爸,這支菸抽的多好。”大嬸說,“多久沒見這閨女了啊。”
夏繪溪眼睛有些發酸,努力忍了忍,轉頭對陪著自己來的大嬸說:“大嬸,這邊太陽曬著太熱,您去那邊等一會兒吧,我再幫著除除草,擦一擦。”
“我們哪裡還怕曬啊?”大嬸二話不說,彎下腰開始在兩側拔叢生的雜草,“來,你把墓碑擦擦就行了。”
大嬸又說:“現在咱們村的孩子啊,都拿你當榜樣,讀到博士了,還出了國。小溪啊,你很久沒回來了。其實很多大叔大嬸都看著你長大,現在也都想見見你。上次那個小夥子來,挨家挨戶的坐了一會兒,還和大家聊了聊天,人挺實在的。”
她恍惚間,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那是什麼時候?”
“一年多前吧。今年清明的時候他還來過呢。說你快回國了。”
這一晚,夏繪溪沒有趕回去,就住在小鎮唯一的一家旅店裡。被子還有些潮溼,連帶著整個身體都有些溼漉漉的。老闆替她點了一盤蚊香,就放在床邊。
彷彿菸草的味道慢悠悠的盤旋上來,黑暗中如同螢火般的橘色一點,灼灼的在燃燒時間。
點點繁星,潺潺水聲,幽幽檀香,夏蟲悄鳴。
這樣的的夜晚,遠離了城市,只餘下鄉村間的悠長韻味。
這一天,又是混亂的一天。只有此刻,心是靜下來的。
她忽然微笑著想,原來自己一直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麼?熱情的鄰里,如畫的村落……可是,為什麼自己一直這麼難以滿足呢?
想著想著,忽然又記起蘇如昊。白天的時候,她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想起他,直到現在,那些念想,終於深深淺淺的泛上來。機場的驚鴻一瞥,她匆匆拉著裴越澤離開了,連禮貌的笑容都不見得留給他。她好幾次悄悄的想,真要面對面見到了,他們該說些什麼呢?
每一句話都合適,又彷彿都不合適。
她蓋著被子,輾轉琢磨著,最後,依然只剩下無聲的悵然。
第二天買了回程的車票,回到南大的時候已經下午。洗了個澡,就接到彭澤的電話,讓她去家裡吃個飯。夏繪溪回來快一個星期了,因為他一直在城南的幹休所,而自己又忙著雜務,還沒有去拜訪過導師。她連聲答應,整理了資料,又拿了給老師和師母的禮物,出門打車。
師母來開的門,一見就笑容滿面的說:“小夏回來了啊?老頭子唸叨很久了。快來,快來。”
老人家連忙把客廳的空調打開,又接過她遞來的禮物,埋怨說:“帶什麼禮物啊。咱們家又不缺這個。”
彭澤站在師母身後,笑呵呵的說:“收下收下,年輕人的心意。”
兩年不見,老頭的銀髮稀疏了一些,除此之外,倒是沒什麼變化。他們在沙發上坐下,夏繪溪笑嘻嘻的說:“彭老師,你要的資料,我都找到了。而且和出版社那邊聯繫好了,國內可以引進影印版。”
彭澤看了一眼書單,點頭說:“不錯。”又抬起眼看了眼學生,“怎麼樣,出去一年半的時間,有什麼收穫麼?”
夏繪溪立刻便恭謹起來,詳詳細細的彙報了自己的情況,最後說:“彭老師,我的博士論文想要重新改寫一部分,出去的一年半時間,確實學了很多東西。”
他們又談了談國際學術上的最新動態,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師母喊他們吃飯。
夏繪溪吃得不亦樂乎,因為還住在賓館,也沒辦法自己煮飯燒菜,依然吃食堂,這一頓家常便飯於她而言份外的珍貴。
師母又夾了一個雞腿給她:“你慢慢吃,這幾天還住旅館吧?要是沒地方吃飯,就來這裡吃。”
隨便的聊了聊新房的裝修,又勢必會聊到終身大事。夏繪溪決定埋頭吃飯,又有些心驚膽戰,生怕師母提起那個名字。幸好老人家也沒說什麼,只是給她舀碗湯,又十分柔和的叮囑了一句:“慢慢吃。”
吃完飯,彭澤又把夏繪溪叫到了自己的書房。
夏繪溪正在對他說起下半年邀請國外幾個著名的心理學教授來南大講學的事,老頭忽然打斷了她:“Edward?是小蘇的導師吧?那時候他給寫的推薦信。”
夏繪溪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導師,無聲的點點頭。
“你現在……和他怎麼樣了?”
夏繪溪不知道說什麼好,絞了絞手指,最後勉強說:“朋友。”
彭澤抿了口茶:“原來他伯父是安美的……”他嘆口氣,換了種說法,“不過這件事研究所裡沒人知道。我想他是為了避嫌吧,那件事之後,很快就從研究所辭職了。”
夏繪溪聽著老師的話,微微的鬆口氣,想必彭澤也不知道那些隱情,又有掩飾不住的苦笑,原來到了此刻,自己心底還是緊張著他做過的那些事。
“小夏,兩年前我就問過你,你臨時要了出國學者的名額,是不是因為和他有關係?”
即便是此刻,夏繪溪的回答依然彷彿是標準答案:“是。我當時和他分手,是想換個地方散心。”
“唉,不能強求吧。我看他這兩年,也是一個人,還收養了個孩子。慈善活動也都一直在參加。”
“他收養了個孩子?”夏繪溪有些驚訝,又想起了那天機場的那個小女孩。
“好象是吧,據說是心理援助的時候認識的一個孩子。父親工傷,沒能力照顧孩子。”彭澤似乎也語焉不詳,“這個年輕人,其實也真是很不錯。”
告辭的時候已經近十點了。師母千叮嚀萬囑咐她要打車回去,說是這段時間治安不好,女孩子別獨自走夜路。
夏繪溪走到小區門口,聞著空氣中暗暗漂浮的不知名花香,難得這麼清靜,夏繪溪有些捨不得這樣的夜晚,恰好又打不到車,索性決定沿著光線明亮的地方走回去。
夜晚的風拂在臉上,連行人也不多見。又或許時不時的想起了師母的話,她心底到底存了幾分警覺的,有時候踩著自己的影子,都會覺得是身後跟了人。提心吊膽的看到南大門口,才算鬆了一口氣。
片刻後,她回過頭,似笑非笑的快步走到一輛黑色車子,俯下身敲了敲車窗:“你嚇死我了,難怪我總覺得有人在後面跟著我。”
裴越澤將車停在路邊,微笑著說:“我送你進去。”
“你的事……都辦完了?”夏繪溪繞過路中間的水坑,邊走邊問他,“什麼時候走?”
“就這兩天吧。考慮過我的提議沒有?”他的聲音淡淡的傳來,夏繪溪不禁抬頭看著他俊美的側臉,膚色白皙,而烏黑的髮絲落在額角的地方,叫她想起夜風中荷葉下的一盞睡蓮。
“我說過了,我不會走的。這裡才是我的家。”她回過頭,用手壓了壓被風吹亂的頭髮,“在南大當老師做學問,我覺得非常滿足。”
忽然沉默下來,又走了一段路,夏繪溪指了指路邊的石椅說:“我們再坐坐吧。今天晚上很涼快,難得也不悶熱。”
“那天晚上我來找你,給你看那四張圖片。”裴越澤微笑著說,“就是在這裡。”
“是啊,可是宿舍樓被拆了。現在是理科大樓。”夏繪溪指了指那幢極高的建築說,“忽然覺得已經過去了很久。”
“我一直有個疑問。既然你後來知道了那些畫是我複製出來騙你的,為什麼你不生氣?反倒越來越認真的和我一起治療?”黑夜中裴越澤的眸色彷彿不閃自爍,又似是兩粒珠寶,瑩潤光澤,“我知道……蘇如昊他騙了你,你一直沒有原諒他。”
其實這哪裡算是問題呢?夏繪溪有些慨然的想,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躊躇了很久,才慢慢的說:“他……不一樣的。”
裴越澤凝神看著她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看著她垂眸之後睫羽輕顫,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他想起在國外的時候,她有了假期,總是趕到自己住的地方,真正像個朋友一樣,陪著自己聊天。
有一次自己實在不解,於是和她開玩笑:“以前怎麼逼你要你陪著我,你都是寧死不屈的樣子。現在是怎麼了?”
她靠著火爐讀書,做摘記,側臉溫和寧靜的不可思議。
“沒什麼。就是想通了。多個朋友有什麼不好?”
几上的伯爵紅茶已經涼透,而那份心情,也一絲絲的涼怠下去。
在蘇如昊離開海南的時候,她便如實的將自己瞭解到的關於裴璇的心理狀況告訴了裴越澤。彼時她說:“我想,你妹妹她選擇自殺,並不只是因為你對她有著逾矩的感情。那種力比多……我是說*****,其實每個人心底或多或少的都有。尤其是像你們這樣,從小缺少家庭溫暖,相依為命長大的孩子。”
“她的死,更像是一種青春期的紊亂症。網戀的失敗,加上你給她的壓力……但是無論怎樣,卻不是你自我臆想的那樣,只是因為你一個人的原因。”
“如果要說責任,蘇如昊也有。”
她淡淡的下結論,彷彿說是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最初聽到的時候,驚愕、壓抑和憤怒,是都有的。裴越澤沉默了很久,那股錯綜複雜的感覺慢慢淡去,他卻開口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所以……你不願意和他回去?”
她整理自己白色棉裙的邊沿,用指尖輕柔的撫平,彷彿沒有聽見他的問題。最後“嗯”了一聲,揚起頭說:“可能是吧。”
許是這個答案讓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夏繪溪輕輕笑了一聲,有些自諷的搖搖頭。
他亦微微笑起來,聲音有些輕魅,又有些低沉:“他說得沒錯。那個時侯,阿璇確實是我唯一的弱點。”
他的目光清亮,又不失鋒銳,注視著眼前的女孩子,蘊著瞭然的笑意,卻不動聲色的說:“可是,現在他不也有了弱點麼?”
那一天他們的對話到此為止。而從那一天起,之後他們雖然常常見面,卻很少再提起這個話題,彷彿若有若無之間,兩人都把這些人、這些事淡忘了。
這一次,是唯一的一次,他的語氣執著:“有什麼不一樣?”
夏繪溪有些驚訝,不過很快自若的掩飾過去,微笑著說:“很晚了,賓館就在前邊,我自己回去就好。”
“如果從一開始,我不是拿你當做阿璇的替身,我不用那些方法逼你,你……會不會像對待他一樣對我?”他的語氣帶了灼熱,而眼神中光芒漸增,“你告訴我。”
夏繪溪的視線堪堪擦著他的下巴而過,投入遠處茫茫無邊的暗夜之中。
“一開始,你在我心裡就挺高不可攀的。真的。你說我自卑也好,自傲也好……我想,我沒可能像對待他一樣對待你。”她的聲音柔柔的隨著夜風傳到他的耳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矯飾,“可是,我也看走眼了,不是麼?”
原本的路邊,新開了一方小小的池塘,因為和市河連通,也算是一方活水。蛙聲一陣輕一陣響,彷彿小小的協奏曲,蓋過了她原本想要說的話。
她無聲的凝望著裴越澤的側臉。他依然俊美如同自己初見他的時刻。那時他穿著黑色的手工剪裁西服,慢步走到自己的面前,彷彿是年輕的帝王沿著玉石臺階緩緩而下,氣質天成。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可以這樣窺見他的心事,他的一切。
許是這個想法,讓她嘴角的微笑更加的溫柔一些,彷彿是柳梢之上那輪彎月,淡黃色的光芒流轉,融和婉轉。
“我翻到那些報紙的時候才發現,我認識你,比他認識你,還要早得多。”他輕輕嘆了口氣,“可那個時侯,真是遺憾,我們誰都沒有停下腳步,好好的看一看對方。之後,更加沒了機會。”
“我們誰都沒有停下腳步,好好的看一看對方……”這句話再三的在夏繪溪唇間咀嚼著,回味著,又泛出奇異的滋味,她如同重新認識了他一樣,凝視良久:“你……真的不打算回國了?”
“嗯,CRIX現在的產業已經轉移了大半。也可能是這兩年散漫慣了,想起以前拼了命的工作,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懶懶的笑了笑,“我很懷念,聖誕的時候,你可以在我身邊陪著我。”
夏繪溪笑得微帶狡黠:“裴先生,那不是我陪著你。其實……倒更像是兩個無家可歸的人彼此將就呢……”
這一場國外的相遇和相處,於她而言,不過是“將就”。
裴越澤終於還是站起來,雙手閒閒的插在兜裡,微笑的倚著柳樹:“很晚了。”
她衝他揮手告別,身影逐漸消融在黑暗中。
而他不知怔然立了多久,想起了那麼多的往事,最後慢慢的轉身離開。
開學前的教務會議,夏繪溪回國後第一次參加,也見到不少原來的同事,聊天的時候也談到了最近學術上的若干動向。
最新的實驗表明,已經可以通過手術切除一部分的腦神經,讓小白鼠失去部分特定的記憶。夏繪溪的方向不在這一方面,但是聽到這個,難免也感慨了一番,只覺得科學的進步實在叫人覺得驚訝。以至於開會的時候不由自主的一直在想,若是能切除最痛苦的回憶,是不是這個世界上就等同有了後悔藥呢?
散會的時候,她理了理材料,正要出門,在學院門口被喊住了。
回頭一看,是幾個原來的學生。
“夏老師,今晚在校賓館有我們志願者的聚會,你願不願意一起來?”
年輕人的邀請總是這麼坦率而熱忱的,他們邊走邊說:“是收費的哦!每個人現場交五十塊錢。我們的慈善活動堅持到現在,已經快三年了。大家自發的決定聚一聚,準備一屆屆的傳下去,就像接力一樣。”
他們的言語間這樣自豪,彷彿有光輝從臉上泛出,比陽光更為明湛。
屈指一算,真的快三年了。夏繪溪在心底微微的喟嘆著,最後答應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遙遙的彷彿從天邊傳來,卻又被感染了那樣的熱情,忍不住微笑。
聚會前抽空去新房看了一趟,進展良好。房子裡空空蕩蕩,可是在心裡微微描摹了一下哪裡可以放書桌,哪裡可以放沙發,竟也覺得十分滿足和嚮往。
時間算的正好,走進賓館的自助廳的時候,看見有人在門口簽到收費。
她過去交了錢,認得其中的一個男生。想不到那個男生彷彿十分吃驚,連講話都磕磕巴巴:“夏……夏老師?您怎麼也來了?”
她正要回答,側頭一看,隔了山水屏風的大廳裡,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正被年輕人們簇擁著,時不時有笑聲傳來。
微笑在瞬間枯滯了,聲音也在同時變得暗啞,她彷彿忘了自己剛才要說些什麼,只能僵硬的點點頭,在簽到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順著角落,又找了位子坐下來,夏繪溪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傻,又考慮得這樣不周全……明明聽老師說了,他一直在參與慈善活動,這種場合,又怎麼會碰不到他?即刻離開的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她靠著椅子,數著腕錶上的時間,一秒又一秒,漫長得不可思議。
如果現在站起來,會不會被注意到?
最好就是忽然變得透明吧?
她的腦海裡幾乎是一片空白,思維鈍得沉沉發悶,那種緊迫感卻又逼得人窒息,坐立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