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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們要在安西住一晚,第二天才離開。因為林季常要去郵局,車子稍稍繞了些路。司年陪著他挑選明信片。不大的郵局,工作人員熱心的向他推薦一整套榆林紀念的首日封。他看了一眼,眼光卻停留在玻璃櫃臺的角落。

    只有一片薄薄的硬紙板,陳舊的泛著淡黃,甚至邊角有些蜷曲著。林季常沉默的看了一會,手指不自覺的去撫那個微微翹起的角落。工作人員不失時機的說:“要是買今年這一套新的,這張老版的可以免費贈送給您。”

    司年“噗”的一聲笑出來,這麼一張破爛老舊的明信片,還真好意思當贈品呢?

    他也莞爾,輕輕的挑起了唇角,又對工作人員說:“我都買了。”

    司年有些羨慕他手裡的一疊明信片,他應該會有不少親朋好友吧?而外出旅遊還記得給家人朋友寄明信片,可見他也不是如外表一樣冷酷。

    林季常似乎獨獨鍾愛那張舊的,一直捏在手裡,若有所思。

    其實那張真是普通,只是繪了莫高窟前九重樓的素描,又因為年代久遠,真要寄出去,還得加付郵資。司年遞了一支筆給他,他接過,就靠著那張塑料桌子,微微彎下腰開始寫字。寫得很快,落筆之際似乎並不需要思考。

    司年聽到明信片掉落在信箱底部的聲音,悶悶的一聲響,像是從很久很久之前傳來,卻直到此刻才聽見。

    原來他也不過就寫了一張,手裡的一疊就顯得有些浪費。司年陪著他往外走,一邊說:“其實現在很多人都喜歡寄明信片給自己,留個郵戳紀念一下。”

    他彎起了眉宇,淺笑著問她:“你怎麼知道我是給自己寄的?”

    司年一愣,對啊,她怎麼知道的?可是看看他寄信的姿態,分明又有悄然無聲的寂寞,只是他連一絲遮掩的都不屑,彷彿並不懼讓旁人看透。於是有一瞬間就突然明瞭,那張薄紙,他不會寄給任何人。

    林季常並沒等她的答案,走得比她略快半個身位。他手裡猶捏著的那張舊舊的明信片,在陽光下,遽然褪色,邊角的脆黃,似乎一觸即破。

    一路開過去,隨處可見風力發電用的白色風車。司年坐在車裡不覺得,一下車,幾乎被大風吹得身子一歪。林季常微微留神看了她一眼,嘴角帶了笑意。

    夕陽如同大火過後的餘烈灰燼,豔豔燒進了眸子裡。他輕輕仰著頭,風勢猛烈,他卻立著,巋然不動如同山岩。他忽然想起了章殊的話,“可是對別人來說,未必承受得起”。她說得一點沒錯,這句話,真像附著在自己身上的惡毒詛咒。他試過努力擺脫,可是到了現在,他早就放棄掙扎,心甘情願的,隨波逐流。

    司年領了房卡分給他們,進房之後第一件事是去看門後貼的安全通道。這是導遊常識,她已經養成習慣了,雖然有些未雨綢繆,可是總是要以防萬一。

    晚飯照例是三人吃的,林季常在房間裡沒有出來。章殊邊吃飯邊和司年聊天:“小司,我們老闆有些喜怒無常,要是有惹到你的地方,你別往心裡去。”

    司年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林先生很好。”

    章殊壓低了聲音:“沒事,大家都是給他打工的。有啥不滿的,對著我不用隱瞞。”

    司年仔細想了想,他確實是喜怒無常,可是感覺得出來,對自己挺好的,於是低頭一笑:“林先生雖然不愛說話,可是人挺好的。”

    章殊抿唇一笑,忽然覺得自己那番話多少也有些過分了。這樣看來,他雖然陰陽怪氣了些,至少……也沒讓人覺得反感。

    司年關了電視,迷迷糊糊的翻個身,準備睡覺。可經過一天的奔波,反倒覺得眠淺,又因為第二天就要回去,想著想著,就更不容易睡著。這個團,還真是處處透著古怪。她的頭埋在被子裡,卻聞到一股怪味道,又使勁嗅了嗅,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

    因為這不是被子的味道。

    分明是什麼被燒著了,有菸灰的嗆人,也有塑料的怪味道。她第一反應是跳起來,抓起了床邊放著的包,裡面還放著回程的機票和亂七八糟的單據,然後赤著腳跑出去敲門。

    走廊上已經是濃煙滾滾,看來是真的著火了。

    司年慌亂間不記得具體哪個房間住著哪個人,只知道他們的房間是連在一塊兒的。於是挨個的敲。章殊,陳晨,那麼最後一個房間是林季常。他們一個個出來,唯獨林季常的房間,半敞著門,並沒有人在。司年看了一眼,他的筆記本還在桌上,於是跑進去收起來,又衝出了房間。

    此刻走廊上一片嘈雜,更多的人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在到處亂竄。煙霧越來越濃烈,幾乎看不清人的臉了,司年告訴自己鎮靜,儘量閉住呼吸,默默回想那幅安全通道的示意圖。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可以清晰的回憶出安全出口的位置了。司年認準了方向,剛要往左邊走,忽然聽到似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煙燻的人睜不開眼睛,司年也不能確認自己聽清楚了沒有。她咬咬牙,準備往那裡走去,忽然角落裡響起了孩子的聲音,低低哭喊著找媽媽,充滿了恐懼。

    她又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確認無疑,是在安全出口的方向。應該是章殊他們,她稍微放下心,在沒被煙氣醺倒之前,俯身拉住了孩子,拔腿就往那個方向跑去。

    林季常臉色鐵青,他站在樓下,在人群中反覆尋找,哪裡找得到司年?此刻他早失卻了平時的鎮靜,英俊的臉上猙獰恐怖,嘶吼著聲音:“你不是說她已經下來了麼?人呢?”

    章殊和陳晨死死的拖住他,一邊說:“再找找。她肯定沒事。”

    林季常反手推開章殊,另一隻手一格,掙開了陳晨的鉗制,逆著人流的方向,向酒店快步走去。陳晨一愣,下意識的去追。

    可是他卻停住了。

    司年狼狽的抱著一臺電腦,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手裡還抱著一個小孩,從偏門裡跑出來。她的樣子不算好,走出門外,後怕似的回望了酒店,然後很認真的蹲下放下小孩,似乎在安慰他。

    片刻之後,喧鬧的人流中有一對夫婦跑了過去,抱住了那個小孩,不斷的對司年道謝。司年有些不知所措的抹了抹臉,然後笑笑,吐吐舌頭跑開了。

    她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四處張望。可是看熱鬧的人那麼多,從酒店逃出的人那麼多,總也找不到林季常他們。

    林季常看著她,大概是急匆匆跑出來的,就穿著一條淺藍色的睡裙,長髮被風吹得四處飛舞,整個人纖弱得像是冰雪做的。他一步步的走過去,看得見她突出的肩胛骨,雪白如素雪的肌膚上,卻有淡淡一道疤痕。

    他走到她身邊,她恰好轉了過來,見到他,快活的幾乎跳起來,笑得像是天邊雨過天晴,彩虹道道:“林先生,你沒事麼?太好了!章小姐他們呢?”

    他一言不發。

    司年想起了什麼,把手裡的電腦遞給她:“我剛才去你的房間找你,你不在,就順便把你電腦帶出來了。”語氣那樣誠懇,他聽不出一絲邀功的味道,似乎她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然而林季常沒有接電腦,卻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腕,語氣平靜,可眼神卻近乎狂亂:“電腦重要,還是你自己重要?”

    她應該不知道,在他發現著火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丟開一切去找她——然而濃煙的遮掩,人群的慌亂,他們或許在走廊上錯失彼此。他近乎失控的喊她名字,直到樓梯口遇到了章殊,她很肯定的說:“司年沒事,是她來喊我的,她自己應該下去了。”

    他在樓下尋找了那麼久,卻沒有她的身影,他要衝回去繼續尋找,卻又被攔住。就在剛才,他被兩個人死死抓住的時候,無意識的看到自己住的那一層,火光沖天。

    過往的一幕幕如同流水,滑過自己的心間,一樣的烈火,一樣的絕望,難道……還是一樣的宿命?

    司年覺得他的手握得越來越緊,疼得自己倒吸涼氣,輕輕“哎呦”一聲,幾乎拿不住那臺電腦。人群在不停的騷動,卻唯有他們兩人,靜止站在原地,面對面。她困惑不解,而他深藏不露。

    她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她按照職業道德,先通知客人有危險,自己最後一個走;後來又在走廊邊找到一個走失的孩子,於是帶著他一起出來。在這次意外事故中,司年在心底悄悄給自己打了滿分。

    消防車拉著警報,很快就開了過來,可是因為火勢大,風力疾,似乎那幾個水柱並不起什麼作用。只是呼啦呼啦的扯出一道道濃煙,在夜間彌散。

    外界的滄桑變幻似乎和林季常無關,他用力的握住她的手,不願放開,彷彿只要自己輕輕鬆手,她就會再次被火焰吞沒。

    司年艱難的吞了口唾沫,又冷又怕,聲音都開始發抖:“林先生,你……放開我。”

    他知道自己在失態,可是彷彿沒有聽到她的話,咬牙切齒的說:“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保護自己?”

    他早就失去意態閒然的樣子了,看上去那麼暴躁,像是被激怒的惡龍,這些他心裡都知道。可是有什麼關係?他想問這句話,很久很久了。

    司年有些困惑的想,自己好像並沒有做錯什麼啊……她的手臂上一層層的泛起雞皮疙瘩,可這些身體的不適,哪裡及得上這個男人的眼神可怕?他的眼神里失去了剋制,彷彿正在燃燒的火焰,要把所有的一切焚燒殆盡。

    終於還是被他這副樣子嚇住了,他的眼睛都是赤紅的,那些話,像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如刀鋒搬的薄唇裡撕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狠厲和怨毒。她下意識的去看走過來的章殊和陳晨,可是他們不約而同的停下了腳步,像是被他的氣勢懾住,再也不敢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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