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去劉姐的畫廊幫忙。畫廊是在一條小弄堂口,偶爾會有踏板車經過,我在裡邊輕輕擦拭畫框,總是莫名的有一種滿足感。裡屋還擱著一幅還沒開始落筆的畫,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把那個人畫進去。
我已經把握住了一直想找的感覺,不畫進去,是保險的選擇。可是如果冒險畫進去,如果畫得好,那麼那雙眼睛,應該可以穿透了油墨和畫布,在虛無的環境裡,如刀般切開審視者的內心,鋒銳無匹。可是,以我的筆力,我沒有把握。
就因為這個,我遲疑著,無法完成構圖。手邊的電話一跳一跳的亮起來,是個陌生號碼。可在我心裡,一點都不陌生,我知道是他的電話。
穆和梓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懶散的沙啞,他問我在哪裡,有沒有空。因為剛才浸了水,手有些冰涼,卻正好撫在臉上,冷卻下一下子沸起的溫度。我心底有些遺憾,因為今天劉姐不在,我要在這裡看店,自然也沒時間出去。
他在電話那頭笑了笑:“在打工?”
算是吧。
“那我能不能來看看你?”
他的語氣彬彬有禮,卻沒有絲毫的猶豫和拖拉。
這一點,和我認識的男生都不一樣。他們會委婉的表達對我的好感,然後小心翼翼的看我的反應。有時候想想,我是孤兒,而他們有天生的驕傲和相對應的稚嫩,於是也說不上喜歡或者討厭。我不是故作深沉,可是對一個讀《哈利波特》能對伏地魔產生強烈同情的人來說,我會覺得,自己像他們的姐姐。
我不想影響畫廊的生意,還是拒絕了
畫廊是八點關門。我收拾好一切,最後關上大燈,一邊摸出手機給劉姐打電話,一邊踮起腳尖去夠那扇捲簾門。一隻手拉下來有點吃力,我試著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騰出另一隻手去幫忙。
這扇門總是有些緊,是該找人上油了,以前好幾次要我和劉姐兩個人才能拉上。電話正好在這個時候接通,我聽見電話裡劉姐喂了一聲,忽然有些手忙腳亂,本來已經拉下一截的門嘩的一聲,又縮了回去。我顧不上電話,又想拽回來——
忽然覺得手上壓力一輕,那扇門呼啦一聲,迅疾的被拉下來了。我連忙去握住那支要滑下去的手機,百忙之中回頭看了一眼。穆和梓悠閒的插著口袋,耐心的微笑,在等我。我掛了電話,嘴角不由自主露出的淡笑:“謝謝你。”
我都沒有問他怎麼知道這裡。好像電話裡我提到過一次畫廊的名字,他有心,能找到,也不算奇怪。我不知道為什麼從第一眼開始,對他就有莫名的好感。後來我一直在想,終於勉強算是找到了一個答案。
我從來沒有真的看透過他。與其說是吸引,毋寧說是好奇。
我熱愛繪畫,也喜歡寫作,那些都需要敏銳的感知,我很容易可以在一個行人匆匆的臉色上找到感覺。可是對著他,清楚明白的看見他的五官,他的微笑,他的風度,可是從沒有一刻,我可以很有把握的宣稱看清了他的情緒。
他也從來沒有刻意掩飾起良好的家世和無法叫人忽視的財富。可那些東西,我想,因為不在意,所以他是不在乎去掩飾的。他總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陪我,好比他更愛和我一起散步,而不是開車兜風。他陪我看遍了能找到的所有畫展,更多的時候,他在遷就我的時間。
我把這些碎片整理了一下。我猜,他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因為衣食無憂,可以有大把的時間用來玩。就像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酒吧裡。可更叫我困惑的是,他又分明不是那樣愛玩的人。熟悉之後,他的話其實不多,會不時的沉默。約我的時候,從來沒有那天那樣多的朋友,總是兩個人。吃飯,散步,我說去肅穆的博物館,他從來不會反對。
而在相識後的第十四天,他送我到校門口,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拉住了我的手。
越來越冷的冬天,他的手第一次主動握住我的,像是在文火上的暖酒。我的臉一下子紅了,由他握著,沒有掙開。
他一點點的靠近我,下巴抵著我的額頭,像是疲倦,又很小心的攏住我。他的風衣對我來說,算是很大了,若是敞開,大約可以把我嚴實的包裹進去。
他唇角的氣息像是冬日裡的春葩悄悄綻開,我聽見他輕輕咳嗽一聲,也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努力的在他懷裡揚起臉,目光專注的看著他的眼睛——這句話,我希望可以看著他說出來。
無星之夜,可是還有年輕男人的眼睛,亮得像是鑽石,卻比鑽石多了一分靈動的活氣。他像是知道我的心意,微微放鬆了力道,然後一字一句的說:“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紅色玫瑰在黑色天鵝絨的掩映下吐出了芬芳,露珠沿著花瓣如珠簾般滴落,在高貴絲滑的絲絨上輕輕的滾動。
我沒看見那神秘的黑色,沒看見即將蒸發的露珠,卻只見到那抹嫣紅,像是情人熾熱的唇。
他也知道的,我不會拒絕,於是重又撫著我的背,氣息平穩,如同萬年沉寂的大海,不露出絲毫波動的痕跡。
是的,我沒有拒絕。
後來的日子裡,他從來不會開車來接我,至少不會再學校附近出現。有一次我趕到與他約定的地點,其實是在正門往左拐的一條小路上,不用走多遠,人很少。他微笑著替我理了理長髮,又捏我鼻子,笑得像是孩子:“怎麼這麼晚?”
我老老實實的說找不到。他正在給車子掉頭,然後忽然就停下了動作,認真的看著我:“蘇楚,我不是覺得我們在一起見不得人。可是,我開車去接你,不大好。你是我女朋友,我不想你被人說閒話。”說完若有所思的輕輕叩著方向盤,然後嘴角輕輕揚起來:“如果你不在乎,那我也無所謂。”
其實他不說,我真的沒注意過這個問題。我想了想,最後有些意興闌珊的說:“無所謂吧。就這樣也很好。”
他輕柔的向我探出手來,隨便摸摸我的頭,本來已經有些整齊的長髮頃刻間又凌亂了:“怎麼了?不開心了?”
我並沒有不開心,相反,我想,我是個不會表達情緒的人。別人對我好,我心裡感激,可是不知道怎麼回報,才會顯出一副落寞的樣子,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的手還在我的耳側,我的頭稍稍一歪,滑進他的掌心,在那裡輕輕一吻。那一瞬間,嗅到了皮革的味道,菸草的味道,可是,最多的,是暖暖的味道。
他一愣,旋即笑了起來,那隻手滑倒我的腦後,帶了力道,往他的方向一扣。他的唇很薄,柔軟的和我的相觸。我張大了眼睛,俊秀筆挺的鼻樑就挨著我的臉,足以叫我驚豔,而心裡卻有很歡快的小鳥在吟唱,恍如仙境。這個吻很輕很淺,就像是被蝴蝶的翅翼掃了掃,可是蝴蝶卻停在了那裡良久,沒有離開。
他的氣息越來越暖,近乎熾熱了,我覺得自己也是。最後那隻蝴蝶輕輕的往一側一偏,在我的臉頰上又摩挲了良久。他正視我,眼睛眨了眨,笑容淡極:“我真的喜歡你。”
劉姐回來之後,我總算徹底的放假了。而我確實也想要放假,每天一早爬起來,一路趕去,凍得瑟瑟縮縮,不是件很愉快的事。於是第二天我睡到了中午,第一個念頭是去哪個食堂吃午飯。
只能說,當我在第一食堂吃著已經結成了肉凍的排骨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想到,五個小時之後,晚飯是在西寧的小吃街上解決的。我對著一鍋熱氣騰騰的小火鍋,辣的幾乎流下眼淚,而手邊的羊腿骨,蘸了孜然,有些嗆鼻。我好奇的抬頭看看穆和梓,他坐在嘈擠的塑料棚下,看著我吃,然後遞給我飲料,像是看著有趣的玩具。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訂好了機票。如果要想起來,那麼是在前幾天,市博物館搞了一個佛教雕刻展,我邊看邊說了句:“真想去敦煌去看看。”
就這樣,他扣著我的時間,直接把我拉到了西北。我看著機票上的西寧,有些疑惑的問了一句:“為什麼去那裡?”
他攬著我的肩,小心的替我拉好那條長長的圍巾,然後輕鬆的笑了笑:“反正是去了,順道去看看青海湖。最後一站去敦煌。”
坐在飛機上,他閉著眼睛在休息,可是握著我的手,沒有放開的意思。我悄悄的看著他,眼眶的輪廓有些深,睫毛很長,順著輕緩的呼吸聲在不為人知的顫動。這麼柔和的英俊側臉,卻偏偏輕皺著眉,眉梢有斜出的鋒銳。
我的目光無意識的停留著,可其實心思還是在構思那副被我改了又改的畫上,突然就替那雙眼睛找到了位置。
泯然於眾的昏暗中,那雙眼睛,透著和宿醉截然相反的清醒,自上而下的旁觀這個世界。彷佛神祗。
他的唇輕輕一動,修長的指往上拂到我的手腕,彷彿因為累,不願睜開眼睛,沉沉說了句:“看夠了沒有?”
我輕輕笑了笑,扭頭看窗外。流雲一片片的吹過了機翼。錯落,又不失精緻纖美。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感情。我驚詫於這麼短的時間裡,互相之間可以這樣熟悉,就像此刻的近在咫尺。
可是那時,我完全忘了,我們是在流雲之上,三萬英尺的高空。我以為自己在飛翔,可是這樣的飛翔,和被囚禁又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