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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對她伸出手,又頓了頓,有片刻的僵局。而不知為什麼,杜微言覺得,就連這片刻的停頓,都是他刻意的。

    等到杜微言想要把手抽回來的時候,卻發現,顯然,易子容暫時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杜小姐,這次去明武,是為了什麼?”他似笑非笑的問,薄唇抿得有些失卻血色了,卻依然線條優美,“公事麼?”

    杜微言倉促的移開目光,點頭:“公事。”

    易子容笑了笑,放開她的手:“還是考察方言?”

    驀然罩上了一層看不見的沉重的氣氛,杜微言點點頭,算是默認。

    剛才濕透的衣服在開着暖氣的車子里正被一點點的烘乾,杜微言往車子一邊挪了挪,只覺得渾身不舒服。她間或偷偷看易子容一樣,可他自顧自的拿起那本雜誌,幾乎半遮住臉,看得專注認真,再也不去理她了。

    杜微言轉過頭,看看窗外的落下的雨絲,心裏估算着還有多久才能到,最後輕輕咳嗽了一聲:“莫……”

    易子容放下那本雜誌,神色複雜的看她一眼,卻一言不發。

    “我是説……還有多久能到明武?”杜微言倏然間就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他什麼都不提,難道不是正合自己意思?於是連忙補上一句,“我沒別的意思。”

    前頭司機回答:“還有兩個多小時吧。”

    她“哦”了一聲,眼看易子容又開始翻雜誌,終於還是忍不住,慢慢解開了外套。裏邊還有一條厚實的T恤,她只能將就着靠在那裏,一動不動。

    路況不錯。一路開得也平穩。易子容放下雜誌,側頭去看杜微言的時候,她倚着車子的另一頭,已經睡着了。

    她居然還睡得着?還是説,這樣的相遇對她來説實在算不了什麼?易子容微微側臉,目光中有幾分探究,淡淡的望向她。

    她側着身,頭微微歪着,被雨水沾濕的光線柔和淺約,落在了白皙的頸側,齊耳的髮絲勾漾起濃淡不一的影落。彷彿潑墨寫意。

    他只看了一會兒,眸色卻更黑更濃。半晌,敲了敲司機的椅背,示意他將温度調高一些。

    車子開進明武境內,瀟風暮雨的緣故,天色已近半黑。

    剎車的時候,杜微言驚醒過來,看了眼窗外,已經到了明武賓館。她看看閉目養神的男人,不知道該不該叫醒他。

    司機回過頭,示意她下車,杜微言如蒙大赦,向他感激的笑笑,推開車門。

    涼風帶着碎雨捲進了一些,杜微言正躬身要出去的時候,莫名覺得有人正在盯着自己的後背。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回頭。而易子容依然閉目,側臉的線條十分好看,不曾望向她。

    賓館門口拉着橫幅:歡迎各位專家蒞臨考察。

    同事們比她先到一步,已經去了各自的房間,杜微言詢問了房號,轉身去了二樓。

    小梁正在收拾行李,一轉頭見杜微言進來了,笑着説:“這一路可夠嗆。”

    杜微言在門口站了半天,神色變幻不定,最後開口的時候,有種天塌下來的感覺:“我的行李呢?”

    忙亂的翻找之後,終於確定了,是那位好心的司機將她的行李箱放進了易子容車子的後備箱,如今他們的車大概正駛進在明武開往紅玉的崇山峻嶺之中。

    暫時無法可想,杜微言只能找小梁借套衣服,先去洗了個澡。幸好錢包證件都在隨身的小包裏,大不了明天去商場兜一圈,把該補齊的東西買齊再説。

    正吹着頭髮,老孫來敲門了,興奮的説:“小杜,剛才下午載我們過來的那個司機打電話來了,説你的行李最遲明天晚上給你送回來。”

    旅途中的種種意外,以及起起伏伏的心情,終結在這一刻。杜微言誠心誠意的笑了出來,説:“哎呀!太好了!”

    這一晚大家都有些勞累,早早的關了燈睡覺。杜微言躺在牀上,明明疲倦不堪,可偏偏睡不着。眼睛睜開着,空洞洞的望着上方,彷彿那裏存在着一個看不見卻熟悉的面具。

    杜微言使勁閉上眼睛,空調的聲響告訴她,這是在自己熟悉的世界裏。

    語音分析極度疲倦的時候她會想看台灣的綜藝節目。不工作的時候熱愛找一個露天的咖啡館,點上一杯藍莓茶。在發呆的時候,城市裏的氣流帶着微熱,塵埃拂面而來。因為年輕,還有些小小的虛榮,喜歡享受外邊的讚美。屬於她,也屬於這個世界的,眾生繁華。

    半睡半醒間,這幅畫面中出現了幻覺。

    那是一個異常英俊好看的男人,正側着臉,默不作聲的抿唇看着她。

    易子容……他是易子容麼?

    唇齒間喃喃的想發出聲音,有些斷續,像是夢囈,可是到了最後一出口,杜微言心裏咯噔一下,她想自己喊的,是另一個名字。

    第二天早起,在賓館吃了自助早餐。杜微言剝了兩個水煮蛋,蘸着醬油囫圇吞下,問小梁説:“今天有什麼安排?”

    “哦,今天和市委分管文化教育的領導見個面,他們也意思意思,招待一下。”

    服務員走過身邊,杜微言喊住她:“小姐,我要一杯白開水。”

    “好的,請稍等。”

    杜微言轉頭對小梁説:“聽到沒有?她的平捲舌音,還是有些模糊不清的。”

    小梁有些感嘆,一路過來,山路崎嶇也不是沒有看到的,看來地理環境的不便,倒成了一些古老文化的保護傘,讓現代社文明不至於一下子就侵襲進來。

    “不過沒什麼用。連廣式早茶都已經進來,何況是語言?那可是天天能在電視廣播裏接觸到的東西啊。”杜微言下了結論,順手接過服務員手中那杯水,笑容滿面,“謝謝你。”

    明武市政府先派車將他們一行人送到了明武高級中學,那邊撥了三個空閒的教室,給他們當做語音實驗室和辦公室。

    辦公室是在教學樓旁邊的一座小樓。木結構,地板踏上去還嘎吱作響。技術人員在安裝設備,窗外學生們的讀書聲朗朗傳來。杜微言在走廊上微微遠眺,遠處羣山如黛,許是因為下過雨的緣故,空氣清新濕潤,依稀就是王維筆下的詩句: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在這樣一方天地裏,叫人覺得心曠神怡。

    在這樣的地方工作、出差讓她想起另一個更漂亮飄渺的地方,有些像在詩意的世界裏棲居。

    等到吃過午飯,又去市區轉了一圈,杜微言回到賓館的時候,總枱服務員喊住她:“杜小姐嗎?”

    杜微言猜想是行李送來了,疾步走過去,然而小姐笑容可掬,遞給她一個信封:“這是306號房江先生留下的。”

    杜微言怔了怔,下意識的伸手接過:“江律文?”

    “是的。”

    轉身回房的時候,她忍不住,拆了信封看了看,其實裏邊不過是一張紙條,鋼筆字跡遒勁有力:回來之後聯繫我。

    杜微言一愣,隨即苦笑,他可真瞭解自己。讓人轉交字條,方法是挺原始。可如果自己不主動聯繫他,將來他問起來,人證物證都在,連狡辯的機會都沒有。

    她將紙條放回信封,又塞進包裏,取出房卡開門進去。第一眼看見的,那個黑色的行李箱已經橫在窗邊了。杜微言心中掠過驚喜,覺得鬆了一口氣。

    暗釦清脆的咔一聲,她漫不經心的掀開,卻忽然愣在那裏。

    箱子的正中,完好的放着一隻繡花鞋,只有一隻。

    極烈極豔的紅色,彷彿是枝頭石榴花,那串紅色像是流水,盪漾出來,將底下那件灰色的T恤染上同樣的色澤。鞋底納得很厚實,而鞋面上是精緻的牡丹花紋,素色綠葉被這紅到極致的顏色一襯,竟也斑斕起來。

    注視很久,杜微言慢慢坐在地毯上,將短靴和襪子一併脱下來,然後將左腳緩緩的伸進那隻鞋子裏。

    不大不小,正好,彷彿這隻鞋子天生是為她而做。

    白皙的腳背,紅緞的鞋面,穿上之後,腳型十分秀氣,像是古時的大家閨秀。

    身後的門咔噠一聲打開了。小梁開了大燈走進來:“哎呦,行李已經拿回來了?”

    杜微言站起來,單腳穿着那隻鞋,還來不及脱下:“是啊。”

    小梁一眼掃見了,笑問:“哪裏買的紀念品啊?這鞋繡得挺好看的。”

    杜微言笑了笑,避重就輕:“家裏帶來的。本來是一雙呢。後來右腳的那一隻弄丟了。”她把鞋子脱下來,問小梁:“晚上沒事吧?我想隨便去轉轉。”

    她到總枱邊,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麻煩你,能不能給306號房間的江先生打個電話?”

    等了半天,小姐抱歉的説:“對不起,江先生好像不在房間裏。”

    杜微言鬆了口氣,語氣也輕快起來:“沒關係,謝謝你。”

    明武市是臨秀省經濟和地理的一道分界線。再往南,就是民族雜居,地形更加繁複,丘陵縱橫。而明武市內,已經算是漢族和各民族大雜居、小聚居,文化也獨具一格。

    杜微言住的的賓館在老城區,道路都不寬,大都是碎石子兒鋪成,連兩旁的屋子都是石頭砌成,這樣的夜晚,有着別樣的幽靜。

    她走了一會兒,忽然見到前邊的一個鋪面,燈光是橘黃色的,暈染得那一片都帶着明黃的暖意,而吱吱呀呀的聲音傳出來,極熱鬧的樣子。

    絲竹管絃,女人的吟唱,緩緩的在清冷的街道上陳鋪開,彷彿就是遊人在荒蕪的原野上走着,忽然就發現了一朵肆意綻開的花朵。

    杜微言往那個方向加快了腳步。她知道這是這裏特有的一種戲曲,也算是儺戲的一種,這一次的文化旅遊開發中,這項戲曲也是重點要考察的項目。

    原來是一個茶館,杜微言找了角落的一個八仙桌坐好,角度也不錯,可以將那個小小的舞台看得清清楚楚。

    伶俐的服務員已經從一旁繞了過來,用夾帶着濃重方言味道的普通話問:“要喝什麼?”

    杜微言還沒開口,已經有悦耳的男人聲音替她回答:“兩杯八寶茶。”

    燈光大都聚焦在舞台上,茶館的裏的光線有些昏暗,人影幢幢,更是模糊不清。唯獨江律文的臉近在眼前,目光淺淺流轉着笑意:“我從賓館追出來,轉眼你就不見了。還以為你走丟了。”

    台上的那個女子戴了面具,看上去歲數也不年輕了,身形有些臃腫,聲音也説不上甜美,恰好接着江律文那句話,緩緩的唱了起來。

    杜微言向他笑了笑,比了個“噓”的手勢,專心致志的開始看戲。

    女人穿着大褂,手中抓了一隻鞋,和那個男人抱在一起,看這情景是在失聲痛哭。

    其實台上的男人女人,都過了中年,戴着線條粗獷的面具,更和俊美搭不上半點關係,儺戲的唱詞也不及崑曲越劇優美婉轉,大多是民間的方言對白,粗淺易懂。

    那一幕漫長,卻又彷彿短暫。她像是在艱難的思索和回憶,以至於周遭的變化,倏然被拋在了一邊。

    杜微言專注的看着,轉眼的功夫,那個舞台上,已經空無一人。而茶館裏,看客們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稀里嘩啦的,彷彿是風聲乍起。移開目光的時候,似是已經過了很久,杜微言慢慢的剝開眼前果盤裏的一顆花生,並不急着走。

    江律文修長的手指在桌子的邊沿輕輕的敲擊,終於輕聲問她:“那個戲……演的是什麼?”

    杜微言抿抿唇,沒去看他,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江律文也忍不住,眉梢微挑,輕笑説:“你知道我聽不懂。”

    杜微言看他一眼,他坐在八仙桌的另一側,濃眉折起,眼底卻盡是笑意和無奈。

    “這個故事啊,其實是和一項民俗有關。”杜微言一手支頤,不急不忙的説,“我們回去吧,回去的路上我説給你聽。”

    幽長的小道上,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身影。星光,月光,光芒流轉之間,人影長長的拖曳在身前的地方。

    “其實黑狗靈王的信仰是從紅玉那邊傳來的。一對男女,只要相愛,可以去靈王那裏山盟海誓,然後其中一人將一隻鞋子仍在靈王的廟裏。這樣,要是那個人變了心逃跑了,靈王就會憑着那隻鞋子,把那個變心的人找回來。”

    “那個戲就是講這個故事。那個女孩子被惡霸搶走了,男主人公就求助於靈王,把女孩子救了回來。”

    江律文沉默了一會兒,淡淡的問:“真的有靈王廟麼?”

    杜微言雙手環抱在胸前,低頭走了一段路,才慢慢的説:“你説呢?”

    “應該是沒有吧。”江律文拍了拍她的腦袋,“我想,更大的可能應該是這樣。明武以前窮,有很多買進來的媳婦。當地人為了不讓那些女孩子逃跑,才編了這個故事來嚇人的。”

    江律文側頭看她一眼,語調冷靜卻不失柔和,“你覺得呢?”

    杜微言搖搖頭,慢慢咀嚼着他的分析,良久,才嘆了口氣:“你的分析,可真煞風景。”又笑出聲音,“江先生,你的專業,難道是偵探學?”

    江律文輕笑出聲:“微言,你也是科學工作者,難道也信這樣的東西?”

    啾啾的幾聲蟲鳴,天地肅清。

    “其實那些東西,在沒有把握完全否決之前……我也不知道是該不屑一顧,或者堅信不疑。”

    女孩子的聲音很茫然,在偌大的空間裏傳開去,彷彿是青煙散開在空曠的平原上,最終還是嫋然飄渺,漸漸的失去影蹤。

    接近九點的時候,對於這座素來寧靜而安詳的小城市而言,杜微言已經算得上是晚歸人了。她和江律文在電梯裏道別,擦身離開的時候,她似乎是察覺出他的欲言又止。

    “微言……”

    電梯門即將合上的時候,江律文忽然伸出手,門被阻了一阻,又緩緩的向兩邊彈開了。

    “嗯?”杜微言站在離他一臂距離的地方,“怎麼了?”

    “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隨隨便便的回來找你的。”他頓了頓,“我已經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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