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律文的笑容漸漸的隱在了電梯之後,走廊空曠,靜得聽得到電梯裡繩索絞動的聲音。此刻的杜微言,依然站在電梯門口,鏡面裡的女孩子,目光中說不上究竟是驚訝,又或者是一種茫然,只是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像是要望穿那塊精亮的鐵板。
良久,她轉了步子,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黑夜是一個人最好的保護,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世界裡輾轉反側,哪怕夜不成寐,也始終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小梁的呼吸已經變得平緩綿長,大約已經熟睡了。杜微言心裡有些著急,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這次來了明武,她的睡眠狀況一次比一次差。恍惚之中,似乎又想起江律文的話,他氣定神閒,隔了電梯,不緊不慢的說:“我不是隨隨便便的回來找你的。”
他離婚了?
他離婚了……如果是幾年前,知道了這個消息,那麼自己或許就不會有被愚弄和屈辱的感覺了。
可是現在聽到,彷彿是精疲力竭的走到了終點,早就沒了驚喜。或許還有些驚訝,可是神經彷彿被磨礪得更粗重了一些,早失卻了韌性和敏感——杜微言有些沉重的闔上眼睛,翻了個身,耳邊似是隱隱迴盪出儺戲中的女聲,正一點點的將她拖入夢澤之中。
第二天起得很早,杜微言洗漱出來,天空濛蒙的發青,她將桌上準備好的資料和錄音筆統統裝進揹包裡,對小梁說:“我先出門了。”
昨晚經過的那條路,此刻已經成為一個小小集市,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還有偶爾濺在鞋面上的幾滴泥水,都讓人覺得有一種生機勃勃的熱鬧。
回到工作的狀態,在人群中穿梭,這讓杜微言覺得舒心而愜意。
杜微言負責這次方言調查的語音部分,首先要做的第一步是尋找大量的被測試者,收集語料,然後分析音標構成。這一步的工作繁瑣,又有些枯燥,需要極大的耐心。
杜微言手中拿了錄音筆,一家家的找人聊天,請他們說一樣的話語內容,記錄下來,若是出現了不同的口音,則要分別標記,細緻的分析。
她從來不覺得方言的語音分析繁瑣,因為取樣就意味著和很多很多人面對面的交談,這樣的交流,總給她一種很愉快的感覺,彷彿一下子可以溶入一個大的集體,親切感油然而生。
在第一條等言線出來之前,杜微言已經在東區工作了半個月左右。每天都早出晚歸,即便不是大夏天,卻依然難以遏制的曬黑了。
江律文再一次見到她,是在賓館的大堂,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夾克,短髮利落的夾在耳側,正傾身和身邊的一個同事低聲說著話。
他吩咐了下司機,轉身往大堂吧走去。
杜微言正在和同事一起,測劃第一條等言線。
所謂的等言線,是指在線內的區域中,當地的居民方言發音都是一致、沒有什麼差別的。而在線外,則方言發生了輕微的、可被區分的變異。
一條曲線劃下,恰好是沿著明武郊區的一條小河,當地人稱之為“瀘水”。等言線往往沿著河流、山脈分佈,那是因為古代的時候交通非常不便,一條小河、一個小山,就可能造成地區間的隔絕,導致語言的變異。
杜微言拿著鉛筆輕輕指點著,慢慢的說:“瀘水是第一條等言線,這是符合地理位置的劃分的。瀘水以西,是碧溪頭,那裡我們還沒有開始採樣。估計……”
話語被打斷了,她愕然看著身後的男子,將一聲輕輕的咳嗽轉化為微笑:“江先生。”
一起在明武工作了數日,偶爾還吃飯,同事們也認得江律文,紛紛打招呼。
江律文笑著俯身看他們桌前那一堆資料,輕聲問:“在工作?”
他扶著杜微言的肩膀,語氣又親暱,杜微言有些不自在的往前傾了傾身子,語氣盡量平靜的回答:“是啊。”
同事的目光已經有些異樣,杜微言索性笑嘻嘻的說:“你們不知道吧?江先生……他是我師兄,我們很早就認識了。”
江律文也不說破,只是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現在有空麼?有幾件事關照你一下。”
杜微言跟著他往外走了幾步:“什麼事?”
“我要回省城了。”江律文慢悠悠的說,似乎在觀察她的表情變化,“那天對你說的話……你還記得麼?”
杜微言一滯,點了點頭。
“我以為,半個月的時間,我不來找你,你能考慮清楚了。”
她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些遲鈍,可還是有些艱難的開口:“江先生,那天你說的話,我認為是個陳述句,並不是在詢問我的意見。”
這是一個陰天,酒店的大堂燈火明亮,光線璀璨的落在江律文的臉上,輪廓濃淺不一。他聽到她的回應,似是覺得有趣,輪廓倏然間變得柔和,忍不住輕笑起來:“微言,說起摳字眼,我從來不是你的對手。”他頓了頓,抿了抿唇,眼角很好看的勾起來:“以前的事,我瞞著你,我逗你玩,是我不對。可這一次,我是認真的。”
彷彿這只是他一個人的表態,並不需要等待她的回應,他已經轉身,逆著光線,修長的身影漸漸的遠離。
杜微言手指漸漸的握拳,又鬆開,這一刻,同事在喊她:“小杜,車子來了,我們走吧。”
她回頭答應一句:“我馬上就來。”
車子送他們到城西,杜微言跳下車,打量周圍的環境。
大片大片的竹林,彷彿綠色的海濤,幾乎將人的眸子也映成濃密的碧波。杜微言輕唸了一遍這個地方的名字,呼了一口氣,回頭說:“我們開始吧。”
城西這一片地方,方言的複雜程度,大大的超出了杜微言的預計。這裡民族混雜,各種各樣的語言交融在一起,讓語音、語法結構都變得異常的複雜。
今天去的地方是在明武城西小學,一組十人採樣完成之後,杜微言和路邊一個阿姨聊天。阿姨是郊區碧溪頭的山上居民,只說了幾句話,杜微言就知道,這口音又迥異於城西的任意一處地方。
杜微言瞭解過碧溪頭的情況,也知道碧溪頭是明武境內最高的一座山。這座山的民族分佈,分為上下兩層。上層是多民族混雜,而山下則是漢族生活區。雖然還沒有考察到那裡,可她心底知道自己早就躍躍欲試——彷彿是植物學家發現了許多尚未發現的植物物種,又像是天文學家發現了一個新的星系。這樣的一片地區,對於語言學家而言,就是寶庫。
阿姨指了指那所城西學校正放學出門的孩子,嘆氣說:“我們鄉里的老師,到現在還沒有派下來。
前一陣,國家大張旗鼓的進行了鄉村代課老師的改革,碧溪頭小學原本的老師被辭退,然而國家派來的老師卻遲遲不來,於是學校的主要課程語文和幾門副課都暫時性的停課了。
她惦記著這事,想來想去,忽然靈光一現……當老師和語料取樣,似乎並不衝突啊?
小梁也知道了杜微言要去碧溪頭考察,睡前拉著她說:“小杜,不用那麼認真吧?碧溪頭那邊方言情況是複雜了些,可能要劃出好幾條等言線。可你也不用住那邊——每天讓車子送你過去就行了。”
杜微言收拾著行李,微微笑了起來:“沒事。教育局那邊說了,一個多月,那邊老師就到位了。再說我們在外地的,還要讓人每天接送,也說不過去。”
隔日,杜微言揹著一個大行囊,在山腳下見到了來接她的老村長。
村長是漢族人,家裡媳婦卻有著少數民族的血統,於是也住在半山崖間,他帶著杜微言往上走,黝黑的臉上還有些不好意思:“杜老師,這路難走,你可小心。”
他接過杜微言的大揹包,一把背在自己的身上,又伸手拉她一把。
杜微言嘿嘿笑了笑,抹了抹臉:“沒事,大叔,我爬山在行呢!”
天氣是難得的好,介於秋冬之間的陽光潑灑下來,有一種近乎薄霧般攏起的溫暖。杜微言從山間小道邊的植物上折了一根枯枝,當做手杖,踩著碎石往上走。隔了老遠,看得到山路盤盤旋旋的,依然彷彿是一條絲帶,纏結在碧綠的山間。
杜微言腳下踏著登山鞋,卻有些吃力的發現,依然跟不上只穿著一雙膠鞋的老村長。
“村長,山上住了多少人呢?”
大叔隔了老遠回頭,憨笑著說:“人多著呢!好幾個村子,娃娃們加起來也有二十多個。杜老師,你願意來幫忙,這大家聽了都很高興吶!”
山路大約爬了有一個多小時,約莫十里左右,終於還是見到了村落。
張村長先帶她去了學校——很簡陋的一個鄉村學校。就像是杜微言以前在報紙上雜誌上見到的那樣,簡單的三間的平房,分別是學校的教室和老師的休息室。今天是休假日,學校裡沒人,只有土操場上升著國旗,清淡的色澤中豔豔的一片紅色。
杜微言住的地方就在學校一旁的偏房,位置也合適,方便她上下山間調查取樣。她理了理自己的一間小平房,一張木板床,一個小書桌,還有山間常用的小爐子,地方不大,倒也顯得緊湊。
杜微言正想著怎麼擺弄這個爐子,村長來敲門,聲音很洪亮:“杜老師,今天來我家吃飯吧?”
他領著杜微言往山裡走,一邊解釋:“杜老師,本來想讓你住我家,可是我們山裡人家腌臢,怕你住不慣。你就先在學校住兩天,要是覺得冷清,就還是來我家住著。”
杜微言擺擺手:“村長,這樣太麻煩了。我只住一個多月,一人一間屋子,也挺好的。”
其實學校離村長家不遠,也就走了十來分鐘。
四方院落,村長的兒子外出打工,只剩下一個孫子,十分調皮,滿地亂跑。
晚飯張大嬸燉了山藥土雞湯,不住的勸杜微言多吃一些。村裡來了新的老師,家家戶戶都有些好奇,一個多小時的功夫,前後來了好幾撥人。也有羞怯的孩子扒著門口,悄悄的張望一眼,又很快的跑開了。
天色一點點的變晚,彷彿有人將濃墨慢慢的塗上天空,透明的雲層也漸漸得彷彿被貼上了粘紙,光線稀疏起來。
村長替杜微言拿了一籃隔壁大嬸送的雞蛋,送她去學校,一邊叮囑她:“學校那邊還住著餘老師夫婦,就在你隔壁,晚上那邊也挺安靜。杜老師,你不用害怕。”
餘嬸夫婦是原本都是學校裡的任課老師。上邊的通知下來,取消了代課老師的授課資格,而代課教師轉正又只留了一個名額,於是餘嬸的丈夫成了學校裡唯一的一個數學老師。村裡最後決定,讓餘嬸在學校住著,管管雜事。
杜微言先去和她打了招呼,依然喊她一聲“餘老師”。
餘嬸正在燒水,見了她,連忙站起來,笑著說:“我知道今天有新老師來,我家老餘上山去了,回頭他見到你,一定挺高興的。”
杜微言見她一桶桶挑水,忙上去幫忙,又被餘嬸隔開:“我來我來。我們這地方啊,別看潮溼,滿山都是樹,可是水還是得從操場那邊的一個水龍頭接過來。上次來了個大學生,挺能吃苦的。後來走的時候,她還是對我抱怨說別的啥都能忍,就是忍不了每天往返幾次挑水。”
她放了幾壺熱水下來,又將杜微言的木板門帶上,笑著說:“頭天上來,早些休息吧。”
杜微言道了謝,洗漱完畢,躺在木板床上翻了個身,床還嘎吱作響。
或許是因為今天爬了山的緣故,她臉頰甫一觸到枕頭就昏昏欲睡。枕頭是蕎麥的,淡淡的香氣若有若無的傳來,彷彿是一劑良藥,將前些日子的失眠驅散得一乾二淨。
教四個年級的語文,對杜微言來說不是難事。轉眼過了半個月,她每天備課,上課,課餘的時間就挨家挨戶的收集語料。研究所的同事也常常打電話給她,彼此交換著信息、詢問進展。而杜微言並沒有估計錯,她所在的碧溪頭,確實是整個明武語言分佈最為複雜、也是最有層次的一個地方,的確值得好好研究。
批改完作業,杜微言又整理了些語料,隨意看了眼鏡子裡的自己,撥了撥頭髮,這才有些苦笑起來。
餘嬸說得沒錯,這地方,年輕的女孩子,大概都受不了好幾天不洗頭不洗澡。額前的劉海,幾乎已經結成一縷一縷了,幸好是短髮,否則會更加的油膩不堪。
天色還早,操場上還有學生跑過的身影,杜微言去餘嬸那邊拿了木桶,一邊燒水,一邊收拾,打算洗個澡。餘嬸幫忙灌了一桶水才離開:“有啥事就叫我。”
熱水澆在身體上,彷彿打開了每一個毛孔,杜微言的頭髮剛剛洗過,恰好夠著肩頭,有些微的涼意,彷彿是水鑽在□的肌膚上滾動。她細細擦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敲門聲。
餘嬸的聲音,似乎在說要進來拿東西。她在房間的最裡邊,又隔了一塊布,就聽不大清,只能喊了一句:“餘嬸,你有鑰匙,進來吧。”
門口又是悉悉索索的一陣動靜,然後就關上了。
杜微言洗得差不多了,直接拿了毯子裹住身體,一邊拉開簾子——
逆著光,小小的屋子裡只有她,和一個男人。
她一愣,眯了眯眼睛,溼潤的睫毛在眼瞼處壓出一道水印。
米色的風衣,身段修長,男人的眸子是近乎玄武岩的黑色。
此刻易子容和她一樣的訝異,挑著眉打量著她的衣不蔽體,目光還在她的肩處停留了很久。那條看起來像是床單的毯子裹在她年輕漂亮的軀體上,鎖骨很明顯,而肩膀不失圓潤。而亂簇簇的黑髮彷彿刺蝟一半胡亂立著,透了幾分小孩兒般的稚氣,將頭髮遮掩下的小臉襯得彷彿如新雪般光潔。
易子容的表情從驚訝,再到從容,終於挑起一絲鋒銳的唇線,似笑非笑。
而杜微言的理智在片刻之後終於回到了腦海中,她剋制不住的尖叫一聲,很快的轉身——“你怎麼進來的?出去出去!”
她躲進那塊掛起的布後,飛快的穿衣服。
而易子容似乎站在原地沒動,聲音清冷得像是一汪山泉,帶了輕輕的諷刺,哧溜一聲,撲熄了她如岩漿般往上湧的怒氣。
“有什麼好躲的?你的身體,那些該看到的不該看到的,我不是早就看過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