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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回去的路上,夏朵一點一點的給杜微言補課。杜微言勉強聽明白了一些。莫顏是闐族神祇般的人物,他很少在族人中出現——可按照夏朵的說法,即使他出現了,也沒人敢抬起頭望上一眼。他們會恭恭敬敬的對他行闐族最高的禮節,雙手在胸□叉,然後半俯下身,敬若神明。

    杜微言皺眉說:“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你們的祭司?世襲的?”

    夏朵顯然不可能明白什麼是“祭司”,什麼是“世襲”。

    “唔,就是這樣。我們民族在很久之前有一位大英雄。他治水救了大家。人民尊敬他。他的家族,就世代的成為了我們的領袖。”杜微言說的是大禹治水再到夏啟家天下的事,儘可能簡潔明瞭,“當然,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不。我們的莫顏,就只有一個。”夏朵固執的說,“他不常出現,可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這個莫顏,聽起來有些像耶和華啊。杜微言忍不住笑了笑,也無意和夏朵爭辯。倒是有些好奇起來,於是忍不住問夏朵:“那你們為什麼這麼尊重他?”

    夏朵低聲說:“他使我們免於災難,他是我們的英雄。”

    她小麥色的肌膚在陽光下顯得青春美麗,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雙眸璨璨的,似是浸潤著光輝。

    杜微言愣了愣,然後才想到,這就是信仰麼?一種……她可以理解,卻無法追尋的東西。她的注意力很很快的又被好奇給佔據了:“夏朵,他為你們做了些什麼?”

    夏朵猶豫了一下:“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們不可以隨便說的。但是,過幾天就是罕那節啦,微言,扎布楞開始的時候,你可以聽到大家的讚歌。”

    杜微言暗中聳聳肩,其實一個民族的神話不外乎幾種模型,這一點,早就有人類學家總結過了。她倒是對扎布楞很感興趣:“那麼莫顏會出現在扎布楞麼?”

    夏朵笑了笑,露出潔白漂亮的牙齒:“我希望他能來。我從沒見過他。”

    “這麼神秘?”

    “見過他的人寥寥無幾。他可能會在我們中間,可他從來都不會說。”夏朵像是想起了什麼,笑得很開心,“微言,你不是說你要找一些寫的東西?我知道我們的瓦彌景書,那是莫顏的。我們族人傳唱的歌謠,都來自那裡。如果你能見到他就好了。”

    杜微言沒有說話,可是心跳卻突的加快了。

    夏朵不明白什麼是文字,杜微言回想起有一次看見她的刺繡,上邊是一連串古怪的符號。她當時興奮不已,連聲音都顫抖了:“夏朵,這是你們的文字麼?”

    夏朵茫然。

    杜微言慢慢的解釋:“就是你有記住不的東西,就拿這個來提醒自己。”

    夏朵猶豫了一會兒,羞澀的笑笑:“不是的。這些是祈福攘惡用的。”

    原來是符咒。

    杜微言覺得失望,這個民族,有著這麼神蹟般的語言,卻沒有文字……真是不可思議。

    而如今,杜微言雖然覺得夏朵的話並不是那麼可信,那本什麼景書更是拗口又難記,可是……萬一真的有呢?

    一想到真的可能有,她眉梢眼角便彎成了小小的月牙。即便掌握的闐族語並不多,可是僅僅憑著現有的基礎,她幾乎可以認定這是一種了不起的語言,甚是……可能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可以填補喬姆斯基普遍語法的語言。

    她反覆的聽著錄下的語料,就會想起《聖經.創世紀》中的記錄:“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耶和華說,看吶,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裡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

    這是巴別塔的故事。

    那個時侯人們使用著一樣的語言,他們齊心協力要蓋起通天的高塔。於是耶和華阻止他們,使他們語言變得各異。於就這樣,巴別塔成了傳說。而如今,世界上有著無數種不同的語言,還有一種職業專門用於彌補這條裂痕,叫做翻譯。

    杜微言有些懷疑的想,闐族語會不會就是巴別塔之前的那種語言呢?為什麼她所瞭解的所有的語言結構都可以從這裡找到發展的軌跡?

    它像一枚種子。在這個之後,枝繁葉茂的各種果實,就是人類如今使用的種種語言。

    但是,她沒有證據。

    沒有任何的書面證據。

    於是一切就只是一個年輕學者的推想罷了。

    這個晚上,杜微言在枕頭散發的蕎麥香中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的嘟囔了一句:“瓦彌景書……真的會有這個東西麼?”

    第二天就是罕那節。

    罕那,是“重生”的意思。人人都會在這一天穿戴一新,然後去扎布楞虔誠的祈福。而只有罕那節的十四天,扎布楞才是對族人開放的。

    扎布楞是一座外形極為獨特的建築,每年才開放一次,彷彿吸收了節日裡女人們裙裾中的光芒色澤,外觀異樣的繽紛絢爛。

    杜微言第一次見到,忍不住讚歎了一句:“真好看。”

    夏朵微笑:“你要一起進去麼?”

    只要是有著闐族血統的族人,紛紛從外地回到這裡。男人們穿著薄麻料的淡色衣裳,而女人們則是顏色跳脫飛揚的長裙,色澤鮮麗。他們蜂擁著進入扎布楞,感謝先祖的庇佑,祈禱來年的安樂。

    杜微言尊重他們的信仰,可她沒有辦法像他們那樣跪在那裡,全身心融進這樣的虔誠之中。於是在扎布楞外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對夏朵說:“我在外邊轉轉,你進去吧。”

    夏朵並不勉強她,笑著和她告別。

    扎布楞外飄逸飛揚的長裙,彷彿是正當盛夏時節綻開的花朵,翩躚如流雲。

    遠處有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目不轉睛的看著杜微言,嘴角的笑容熱情,卻又羞澀。這個年輕人是夏朵家的鄰居,她看著有幾分面熟,於是對他微笑著點點頭,不著痕跡的離開。

    她記起來了,罕那節的第二日,便是年輕的男女互相表白的日子。這樣的習俗,雖然也在逐漸的改變,但是這裡的人,還是比現代社會的年輕人直率的多。杜微言嘴角的微笑漸漸的消逝了,她有些苦澀的想起了自己那次算是失敗的告白,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裙襬,忽然有些無精打采起來。

    江律文的事,不能不說是她在年輕而意氣奮發的時候,生活所給予她的重重一擊。很多時候,杜微言都在想,自己為什麼不願意這麼快回學校而執意來這裡呢?她只是不願意去面對罷了。回想起他們的相處……難道自己不像個白痴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她回過神的時候,人群已經開始往外湧了。想必這一輪的儀式已經結束。只一會兒,外邊的世界又活躍起來,大家開始攀談、說笑,而杜微言則逆著人流,悄悄的踏進這個神秘的建築。

    初春的天氣有些微熱。

    此刻的大殿裡空無一人。杜微言看著正中的那塑像,忽然覺得有些無語。她本以為,他們叩頭膜拜的,會是一個威武剛猛的英雄吧?

    可是,為什麼塑像只是一隻怪獸?

    她仔細的研究了一會兒,基本判定,就是一條巨大的黑狗,呲著牙,眼睛像是兩枚銅鈴。

    有趣的是,在塑像的旁邊,用帷幔圍起的一塊空地,竟然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鞋子,只是沾塵已久,彷彿已經過了很多年。

    杜微言又將目光緩緩的移向了塑像後邊的壁畫,其實這裡光線有些暗沉,她瞧不清,於是往裡邊走了幾步。

    想不到塑像後邊有人。

    闐族男人們的衣服大都有些寬鬆,很薄,天然的麻質。那個人也穿著這樣的衣服。杜微言望著他的背影,卻能清晰的看見他寬闊的肩,往下,是漸漸收窄的緊實腰身。她想,這應該是個年輕男人。

    他負手站在壁畫前,微仰著頭。

    周遭都是昏暗,可他的白衣彷彿暈染出了淺淺的光亮,讓一切都變得柔和起來。

    那一刻,杜微言屏住了呼吸,而時光,彷彿靜止。

    大殿裡的溫度彷彿在倏然之間又涼卻了一些。

    杜微言不知道站了多久,彷彿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可又像是很久很久——當她猶疑著去靠近那人那牆那畫的時候,那人卻已經離開了。

    走得很快很急,在這之前,杜微言一直不知原來後殿還有一扇側門。他推開的時候,光線一閃而過,像是一把鋒銳的刀,切開了她有些混沌的神經,讓她忽的驚醒。

    杜微言下意識的上前了幾步,就站在他適才站的地方。而她的腦海裡始終有著一副剪影,白衣的男人髮絲清爽,微仰頭的時候背脊挺直,驕傲而孤寂。這樣的身影在這個彌散著潮溼、光線陰暗的後殿裡顯得這樣卓絕。

    杜微言站到壁畫前時,有數秒的時間一直在恍惚,以至於難以辨識這畫上斑駁的圖案究竟代表了怎樣的含義。

    她睜大眼睛觀察,許是因為氧化的關係,壁畫的色澤已經有些黯淡而生出黑色。右下角被剝蝕了大塊,只剩下粗糲的層巖。夏朵曾經告訴她:“扎布楞就是倚靠一塊完整的巨巖鑿空出來的。”從這樣的細節來看,果真如此。

    這樣近乎殘破的畫,原始碎裂的線條,像是直劈進人心深處,杜微言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驚心動魄。

    第一幅,畫上的那一個人,一手往前,似是在承接著什麼。他的身後,黑霧滔滔,席捲而來的是一種絕望而沉悶的氣氛,像是一頭暴怒的巨獸,能吞噬天地。

    第二幅,構圖中央的人看得出是個女子,身段柔軟,像是一片纖雲,飄飄蕩蕩的立著,她的手似乎在輕擺,而隨之拂起的,有金色的淺澤光線,是黯沉的牆上唯一的亮色。

    ……

    她還要仔細的看下去的時候,忽然意識到這可能就是闐族的神話。他們以讚歌的形式一代代傳承下去,可惜的是,以杜微言目前的語言水平,她聽不懂那些時而蕩氣迴腸、時而婉轉溫柔的民謠。而每次她問夏朵,夏朵總是堅決的搖頭:“那不是神話,那是我們的源頭。對不起,微言,我不能這樣隨便的說給你聽。”

    這一瞬間,分外的喪氣,手頭的資料如此零碎,杜微言想不出一個框架,可以讓它們變成一項足以震驚學界的研究成果。

    出了扎布楞,外頭的陽光有些刺眼。而夏朵正四處找她:“微言,你去哪裡了?我們回家吧,晚上可以去木樨谷。”

    杜微言隨著她走了幾步,慢慢的說:“我過幾天可能就回去了。夏朵,這些天謝謝你。”

    夏朵沒聽清,回頭:“什麼?”

    她便抿唇笑笑,說:“沒什麼。”又略略的振奮了情緒,問夏朵,“你見到莫顏了麼?”

    夏朵烏黑的長髮在金色的陽光下燦燦的生出光芒來,她笑嘻嘻的說:“當然沒有。莫顏從來不會告訴我們他是誰。”

    杜微言忽然想起了後殿裡那個男人,莫名的問了一句:“他……和你們長得一樣麼?”

    夏朵“噗嗤”一下笑了:“當然。他不是妖怪。”

    “可你沒見過他,你怎麼確定呢?”杜微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明明知道夏朵無法回答這些問題,可她就是不依不饒,“你們誰能證明真的有莫顏在呢?”

    夏朵微微咬了唇,有些生氣了,臉頰上洇出淺淺的紅暈。

    “有人見過的。莫顏……是最好看的人,誰也比不上。”

    “那他究竟是人,還是神?”

    杜微言忽然有些醒悟過來,她這是在幹什麼?在試圖用自己的觀點去說服另一個人?其實在她一直以來的觀念裡,強迫別人去接受既成的觀點,不啻於□另一個人的思想。更何況是這樣一個沒有接受過系統教育的少數民族姑娘?

    典型的以強凌弱。

    “夏朵……對不起。”她訥訥的說,“我只是有點好奇。”

    夏朵看了她幾眼,微笑著說:“沒關係。我們去木樨谷吧,上次叔叔他們說,是在月湖那邊見到了她。這下你就能相信了。”

    杜微言站在街道上,眯起眼睛打量這座此刻顯得分外寧靜的小鎮。她聽到自己心不在焉的答應:“好啊。”

    所有的煩惱,在晚上見到月湖的時候,都煙消雲散了。

    柔軟淡黃的月光鋪灑而下,一方如琥珀的碧潭,纖塵不染的空靈之景。身邊是喧鬧的人聲,還有焰焰的火光不時的竄起,將樹影烘烤得如同精靈般舞動。

    杜微言在接到旁人遞來的酒碗時愣了愣,夏朵歡笑著向她解釋:“這是我們的桂花蜜,是用上一年釀下的桂花漿汁做的。微言你試試。”

    因為口味極好,又不顯酒性,杜微言一口氣喝了很多。最後一個年輕人上來邀她去篝火邊跳舞,她微笑著認出這就是在扎布楞外盯著自己看的那個人。她向他搖頭,然後舉著酒碗往湖邊走去。

    有人在月湖邊用原木修了長長一條棧道,草木的氣息帶著新鮮的腥氣,和著水色撲面而來,讓人胸口雲翳頓開。

    等到再也聽不見分毫煙火的喧囂時,杜微言已經往木樨谷里走了很遠。湖水極靜,只有石壁邊的淙淙滴水,像是落在玉盤上的冰粒,剔透可人。

    杜微言臉上泛起了淡紅,酒力一陣陣的湧上來,她忽然有大喊大叫的衝動,於是將雙手圍在口邊,向著湖水大聲呼喊:“有人嗎?”

    有人嗎……

    ……

    聲音隨著泛起的湖波漸漸的傳遞開去,又隨著石壁反彈回來,斷斷續續的回到自己耳中。杜微言覺得很爽快,她想了想,又喊了一個名字,那個名字讓她有片刻的清醒,可旋即,她又用盡了力氣大喊:“杜微言,你是個笨蛋!”

    “杜微言,你喜歡江律文,你就是個笨蛋!”

    一遍又一遍。

    直到筋疲力盡。

    她用最後的力氣,彷彿發洩:“這裡沒有人!”

    空曠的四周,這是最後的聲響,隨著泠泠波光,忽上忽下的漾起光澤,直到沉寂。

    有道低沉好聽的聲響在微醺的少女身後破空而出,彷彿漂亮至極的銀箭劃破氣流:“有人。”

    發音標準而漂亮的漢語,杜微言在聽到的瞬間竟不是害怕,而是親切熟悉——她說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用漢語和人順暢的交流了。以至於在瞬間的恍惚之後,她才開始發抖。

    依然是那個背影。

    卻無比的熟稔於心。

    那人並沒有立刻轉過身,在山壁的陰影中站了很久,微微低了頭,彷彿在醞釀著某種奇異的情緒。

    杜微言握了拳,剋制住轉身就跑的慾望,大聲問:“你是誰?”

    而他最後轉過身來的時候,聲音淡然如清風:“我叫莫顏。”

    藉著月光,杜微言呆呆的看著他,竟說不出話來。她看到的,是怎樣一個英俊得近乎完美的年輕男人?腦海中找不到相應的形容詞,於是只覺得驚豔,一再的驚豔,連天地間此刻的美景都為之失色。

    而那句話在片刻之後才被送進了意識層流中。杜微言想:他是莫顏?——哦,他是莫顏!

    難解的傳說,族人的敬畏,古怪的壁畫,白天的驚鴻一瞥,原來都是他。

    那句話在唇齒間衝口而出,難以剋制:“你真的是莫顏?……你怎麼這麼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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