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顏盤膝坐在月湖邊,冥想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
每到這個時候,連空氣都是一塵不染的,乾淨的叫人驚歎。然後那個聲音就會在他身邊輕聲響起,彷彿風聲低吟。
“年輕人,知道什麼是永恆麼?”
他撇撇頭,並不去理會。
這個聲音似乎只會問他這個問題,他也非聽不可。因為從部族中千挑萬選出的祭司,標準只有這一條:他須聽到神的指引。
莫顏想,原來神就是這麼百無聊賴的麼?或許永恆而毫不湮滅的時間中,它也只能這樣思考吧……
“快要出谷了吧?”那個聲音低低笑起來,“或許有一天你會回來找我,到時候再來回答這個問題……”
遠山青黛如長眉,天空碧溪如水眸。
異常清新而明媚的一天。
三三兩兩的少女揹著藥簍從山間走過,一邊低聲說著話兒。
“雲葉,你見過新來的祭司麼?”
少女雲葉正蹲在水渠邊,雙手捧了清水澆在臉上。剔透的水珠又順著晶瑩的肌膚滑至下頷,微微澆熄了因為趕路而帶起的炎熱感。
“是誰?”
女伴學著她的樣子洗了洗臉,才說:“是莫顏啊。你見過沒有?”她頓了頓,不知是不是水不夠涼,臉頰上一團紅暈遲遲難以消散。
“莫顏?”雲葉搖了搖頭,又輕快的將長髮束起來,“阿爸沒和我說過。”
“他是從木樨谷來的呢……”
“走吧!”雲葉拉起女伴的手,“我們還要趕回去呢。”
雲葉的父親是族長,家中常有人來議事。她悄悄走過側廳,想去找阿媽要些吃的,卻在天井停下了腳步。
此時是暮春,各種花木綻放到了最為濃烈的時刻,藤枝糾纏出大篷大篷的白色花朵,有一種肆意蔓延的繁盛。快步走過的時候,鼻尖會拂上揮之不去的馨香,再一回味,那香氣竟會慢慢變為濃烈,最是神奇不過。
“是誰?”她有些猶疑的站住,望向綠葉之下那若隱若現的人影。
果真有人慢慢的從那裡出來,從容澹然,竟是個年輕人。
他身材很高,像是族人敬畏的山峰一般,又很挺拔,迫得雲葉不得不抬起頭看著他。
族人說起哪家的男子好看,總愛說“他呀,只怕連太陽也不過這麼耀眼了吧”。可是在雲葉心裡,從沒覺得哪個男人真能像太陽這般耀眼,如果……如果她沒有見到他的話。
他也穿著族人常穿的白衫,可又和她見過的年輕人都不一樣——眸子的色澤是帶了玉石光亮的深琥珀,嘴唇很薄,而目光彷彿泛著冷冷光亮的湖水,總之,好看得不可思議。
她瞧瞧他,又瞧瞧天邊異常耀眼的太陽,輕快的笑起來:“你就是莫顏,對不對?”
莫顏看著這個忽然鑽出來的小姑娘,她有著烏黑秀密的長髮,黑白分明的眸子肆無忌憚的和自己對視。
他點了點頭:“我叫莫顏。”
“你來找我阿爸議事嗎?”雲葉好奇的看看他手中的羊皮冊子,“他就在前堂。”
或許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指間的冊子上,莫顏頓了頓,負手將那冊子放在了身後,點點頭:“知道了。”
按照族規,女子不能習字,也不能知曉族中的大事。雲葉雖是族長的女兒,也不能例外。她有些愣愣的看著他這個動作,忽然眸色清冷下來。
少女略帶驕傲的揚起了下巴,從適才的愉悅轉為有些刻意的冷漠:“你慢慢等吧。”
其實語氣裡還是有些稚氣的,連姣好的唇都抿緊了,彷彿受到了侮辱。
“你叫什麼?”莫顏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想起她抿唇時目中閃現的那絲生動怒色,忽然覺得有趣。
她頭也不回:“雲葉。”烏黑的長髮在身後甩出一道柔和弧度。
“雲葉?”莫顏微笑起來。
原來是族長的小女兒。
“莫顏?”身後有人輕喚他,“族長在等著。”
他回過神,隨著來人的步伐,走進了裡屋。
“雲葉,怎麼又不開心了?”阿媽坐在床邊繡著花,愛憐的摸摸女兒的臉蛋,“是不是又纏著你阿爸教你寫字了?”
“阿爸不肯的。”雲葉悶悶的說,“為什麼女人就不能習字呢?”
阿媽知道女兒倔強的個性,也不說話,銀光閃閃的針從布帛上穿過,發出嗤啦嗤啦的聲響,叫人覺得安心。
“阿媽,如果我們也能讀懂那些字,就可以把悄悄話繡在衣服上、手絹上了。”雲葉託了下頷,有些出神,長長的睫毛忽閃著,“阿媽……我要想一種字出來,只有女人才能懂……”
阿媽聽著女兒柔柔的語調,並不責怪她的奇思妙想,反倒溫柔的說:“雲葉要是想出來了,就教教阿媽。”
吃晚飯的時候,屋裡卻多了一個人。雲葉抬頭看看那個年輕人,輕輕哼了一聲。
兩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了,如今家中只剩下她一個,她阿爸又素來疼愛這個最小的女兒,於是拉她過來說:“這是莫顏。雲葉,我的小女兒。”
雲葉……族中人人都說,她是所有未嫁的女兒中最璀璨的珍珠,最絢爛的花朵。
莫顏突然發現自己的記憶力這樣好,連那些最瑣碎的語句都被拼湊起來,最後落在她身上,才發現這些讚譽並不過分。
“莫顏剛從木樨谷回來,以後就是我們的祭司。”
雲葉聽著父親說的話,突然有些豔羨的看了莫顏一眼:“你在那邊……學會了很多東西麼?”
每一位祭司,都是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選中,然後在木樨谷往上十數年,才能回到族人中間,也難怪雲葉之前從未見過他。
他一怔,隨即溫和的微笑:“是啊。”
雲葉吃了飯,急匆匆就往自己的屋子裡跑去,阿媽在後邊喊著她:“慢點。”
她不理,一道小小的黑影隨她竄了出去,糾纏在她腳邊。
雲葉俯身,抱起那條小黑狗,又摸了摸它的頭:“走,禎柙。”
那隻被喚作禎柙的小狗便乖順地靠在她胸前,一動不動了。
“禎柙,雖然我們都不懂那些字……可是我們會說呀!”少女蹲在沙地上,拿了樹枝寫寫畫畫,“你看,這個發音,我就用這樣的一橫一豎來表示。以後見到這個符號,你就知道只是水的意思了。”
禎柙蹲在她身邊,水汪汪的眼睛似懂非懂地望著主人,懶懶打了一個哈欠,又將身體盤起來了。
雲葉一個晚上,想了許多符號出來,又小心地用炭火棒記在了一卷粗麻上,揣在懷裡,心滿意足地抱起禎柙:“走吧,回去了。”
很多天之後,雲葉和莫顏已經很熟稔了,偶爾在屋外的樹蔭下遇到,她便抬起眉眼,微笑著跟他打招呼。往往她身側的少女,就已經羞紅了臉,將身子躲在了雲葉身後。
他也會停下腳步,看看她們繡的花樣,然後指著其中一行瞧不出形狀的花紋問:“這是什麼?”
雲葉清亮的眼中全是閃爍的笑意,帶了狡黠,說:“嗯?這是藤蘿的形狀啊,你瞧不出來嗎?”
莫顏掩飾不住唇角的笑意,只是沉沉地看她一眼,彷彿瞭然她的心事:“是麼?”
等他離開之後,女伴從雲葉身後鑽出來,目光追隨著那個英俊的年輕人,有些恍惚地說:“雲葉你說你想出來的這字兒,叫什麼名字?”
雲葉蹙著秀氣的眉想了很久,忽地如釋重負:“玲瓏!就叫玲瓏吧。”
她又壓低了聲音,對女伴說:“這是我們的秘密哦。你千萬別讓男人知道。你阿爸和阿弟都不行,以後有什麼事,我們可以拿這個悄悄記下來,就算有人見到了,也不會知道是什麼意思。”
男人不知道,女人們卻漸漸地都知曉了,於是纏著雲葉教她們,又都達成了默契,誰都沒有說出去,雲葉看著同伴們那些刺繡上忽然多出的一行行字符,秀氣的唇角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來:“禎柙,看見沒有?大家都很喜歡玲瓏啊。”
禎柙衝她汪汪幾聲,彷彿是讚許。
再往後,就是罕那節了。
雲葉將頭輕輕靠在莫顏的肩上,他身上有很好聞的味道,是一種草木的香氣,聞多了卻會醉,就像是喝多了掛花蜜一樣。
“是不是又有人給你遞花了?”莫顏攬住她的身子,讓她將有靠在自己的膝上,帶了笑意俯身問她。
罕那節,那是年輕人互示愛意的時刻,他們管這叫“遞花”。
“你還說……我還瞧見有人給你遞花呢!”雲葉有些赧然地測了側臉,微醺讓她的臉頰看起來像是染上了胭脂紅,宛如鳳仙花汁水般瀲灩。
“小丫頭,你這幾天在做些什麼?”莫顏指間纏了一絲她的頭髮,問,“這究竟是什麼?”
雲葉坐起來,看著他手中的那條手絹,幾束石榴花枝,栩栩如生。
一看這繡工,便知道是鄰家姐姐做的。
莫顏將旁邊的字符指給她看:“這是什麼?”
玲瓏……雲葉有些尷尬地笑笑,又仔細地辨識,半響,忽然“啊”的一聲,滿臉通紅。
“怎麼了?”莫顏冰涼的手指拂過她的額頭,“臉這麼紅。”
雲葉匆忙將手絹還給他——這樣的話,濃情蜜意的話,她可說不出口——她又覷了他一眼,幸好他不曉得是什麼意思。
四下無人,只有啾啾的蟲鳴聲音,由遠及近,密密結成一張巨大的網,網住了她與他。再也沒有旁人,雲葉看著他傾身過來,眉眼之間,全是笑意。她有些緊張,手指抓住他的衣角,不知是阻止……還是,小小的期待。
莫顏低了低頭,只叫她瞧見那俊挺的鼻樑。他的手指慢慢的纏在她的手上,握住,又慢慢的掰開,直到彼此扣合。
他的唇輕柔的觸在她的鼻尖,頓了頓,濡溼的氣息又緩緩往下,直到貼緊她的唇。
甘洌的氣息在摩挲中變成更為香醇的淺醉,雲葉有些不知所措的啟開了唇瓣,他低低一笑,於是趁機深入。她本就喘不過氣,此刻更是隻能軟軟的靠著他,任憑他掌握自己呼吸的節律。
“第一次見到我,為什麼忽然跑了?”他停下來,滾熱的氣息擦著她的唇瓣而過,“是生氣了麼?為什麼?”
雲葉想了許久,終於想起他那個小動作,於是便仍略有憤懣的說:“你們男人可以識字就很了不起麼?”
莫顏一怔之後,將她攬進懷裡,抑制不住的笑起來。
雲葉推推他,有些不悅:“你笑什麼?”
“你想學,我就教你啊……”他抿唇,眼神中卻勾出淺淺的醉意,“又不是什麼難事。”
雲葉雙手虛虛的環著他的腰,有些得意:“我不學。”
你不學……是因為玲瓏麼?莫顏嘴角的笑意在加深,又揉了揉她的長髮,卻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其實,那麼簡單的記音符號,他看到的第一眼,就能猜出大概了。不過,她若想要自己的秘密,就讓它保留著吧……
夜色靜好。
她枕著他的膝蓋,翻了個身,睡得很香甜。
莫顏靠著背後堅硬的山岩,殊無倦意。或者,罕那節過後,該向她的阿爸說起兩人之間的事了……瑩瑩白色妝點在她柔美的側臉上,偶爾飄過雲翳,落下深淺不一的光影。
手邊忽然有些小小的熱意,又慢慢的舔過莫顏的手背。
禎柙極為乖巧的在兩人身邊坐下,大約是看到了正在熟睡的雲葉,連叫聲都不曾發出來。這隻小黑狗很神奇,不論雲葉在哪裡,它總能找得到。就像這一晚,他們悄悄從人群中溜出來,沒有人知道,可它還是跟了過來,暖暖的靠著主人,心滿意足的樣子。
半夜的時候,雲葉醒過來,迷迷糊糊的抱住莫顏的手臂,低聲說:“有點冷。”
他便牽了她的手站起來:“回家去吧。”
月色拉長了兩個人高矮不一的身影,還有小黑狗蹦蹦跳跳的前後打轉。
雲葉低頭的時候,看見他手背上一塊紅腫,忽然停下腳步,皺眉說:“這裡怎麼了?”
他不甚在意:“被什麼蟄了吧。”
“是蜈蚣。”她肯定的說,睡意陡地消逝了,“你等等。”
小徑的兩邊都是繁密的草叢,她纖細的身影蹲在濃密的綠色中,長裙劃過,不知驚起了多少飛蟲。
莫顏看著她的背影,並沒有制止她。直到她歡呼一聲,手裡撥了數株草藥:“找到了。”
在溪水裡衝了衝,雲葉一樣樣指給他聽:“扁豆葉、鮮蒲公英、血腥草,回去搗爛了再敷上,馬上就能消腫。”
雲葉說不要學字,可到底對莫顏書寫的冊子充滿好奇,於是常常在沒人的時候翻看著他的筆跡,好奇的東問西問:“這是什麼?”
莫顏一個字一個字的教她,雲葉心服口服。這樣的文字,比起自己編的玲瓏,到底要難多了,也完備多了。
瞧著她怔怔的樣子,莫顏忽然微笑起來:“每天寫一點兒,大概很快就能掌握了。”
“寫什麼呢?”
他伸手握住她的右手,逐字的在空白的羊皮捲上寫下:瓦彌景書。
雲葉看著這四個字符,臉頰慢慢紅起來,微微仰頭看著他。
“我的雲葉……”他喃喃的說,扔下筆,濺了一地的炭屑,輕吻在她的額角,“我的雲葉。”
“你教我這些,真的沒關係嗎?”
他懶懶的抬起眉眼,似笑非笑的時候有一種難以遮掩的清俊光彩:“會有什麼關係?”
她想了想,又問他:“以前你在木樨谷,都做些什麼?”
莫顏看著她歪歪扭扭的寫下第一行字,含著笑意說:“那裡什麼都沒有。”
“嗯?”
他淡淡重複一遍:“真的什麼都沒有。若是你想去,下次我悄悄帶你進去。”
這也可以嗎?雲葉看著這個年輕男人,在他的臉上,找不出任何對族規束縛的敬畏……他和她見過的前任祭司不一樣,那個老頭古板而僵硬;而他,眉宇眸心間,似乎只有隨心所欲。
莫顏與雲葉的定親,是在罕那節之後最讓族人津津樂道的一件事。阿媽總是拉著雲葉的手,憂心忡忡的說:“你還這麼頑皮,怎麼嫁人呢?”
雲葉就揚了小臉,滿不在乎的說:“莫顏說沒關係。他說他會陪著我玩兒。”
阿媽微笑,小女兒清麗的臉上有一種之前不曾有過的光彩……大概,只有年輕人之間,才能互相給予吧。
然而云葉的阿媽並沒有等到女兒出嫁的那一天。一場異常迅猛的瘟疫席捲了整個部族。雲葉看著母親在床上閤眼,距離她染上病,不過短短的數日。
源頭或許便是北邊升起的那一片瘴氣。
霧沉沉的一片泥沼之地。沒有人敢走進去。蛇蠍橫行,腐爛的小動物身體膨脹扭曲,光是臭氣就足以叫人卻步。
所有人都儘量繞著那股瘴氣走路,只有莫顏似乎並不懼怕這樣可怖的力量,他常常駐足在霧氣邊,若有所思的看著這一切,卻一日日的無視那些來到自己屋前祈求他進行一場巫祝之舞的族人。
那股惡臭叫人無法忍受,儘管雲葉已經用浸過薄荷水的棉布捂住了口鼻,可是眼睛還是有辣辣的刺痛感,勉強只看的清那個白衣背影。
“莫顏!”她大聲喊他,卻又嗆進一口瘴氣,幾乎要嘔吐出來。
莫顏轉身,忽然看見她,濃濃的眉皺起來,低喝:“你怎麼來這裡?”
她睜不開眼睛,於是他半蹲下身體,把她背在背上,低聲說:“我揹你出去。”
他的後背寬厚而溫暖,雲葉將臉頰貼在他的頭頸邊,低低的說:“你為什麼在這裡?所有人都在等著你……”
“巫祝之舞麼?”莫顏輕輕笑起來,將她輕軟的身體往上託了託,並沒有回頭,“沒用的。”
他該如何告訴這個小丫頭,神明向來只願意做錦上添花的事,至於雪中送炭……難道不是需要付出了代價,才能得到的麼?
他的腳步輕緩,直到走出那一片沼澤,才發現這個世界已經變了模樣。
他剛從木樨谷出來時,族人的居住地青山綠水,飛泉疊瀑,是一卷再淡雅不過的絹紙畫。
而如今,因為那一片黑的詭異的瘴氣,這幅畫面變得沉重凝厚起來,像是有人拿著爛泥胡亂塗抹了,望之可怖。
過了良久,他才拍拍雲葉的手臂:“到了。”
她卻沒什麼反應,軟軟的趴在他背後,他一愣,小心將她放在地上。
雲葉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下,那圈青黑眼影鑲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牙關緊閉,竟然已經昏睡過去。
莫顏在溪邊沾了些水,輕輕拍在她的臉頰上。
“雲葉……雲葉……”他柔聲喚著她的名字,琥珀色的眸中泛起一層又一層不安的波瀾。
她最終還是沒有醒來,只是吐出了一些穢物。
症狀和族人一模一樣。
莫顏站起來,遙遙望向南方。
他從那裡來,寧靜的月湖和木樨谷。
那裡有一股叫人敬畏的力量。他不知它來自何處,又將湮滅於何處。它常常與他對話,他曾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它、聽到它的聲音……可如今……
他低頭看看蜷縮成小小一團的少女,那一刻彷彿下定了決心,俯身橫抱起她,在霧靄沉沉中辨了方向,大步向南邊走去。
“咦,你回來了?”那個聲音依然化作清風,上下撩動他的黑髮,似乎滿是興趣,“還帶了一個人來?你不知道族規麼?”
“怎麼才能救她?”莫顏直截了當的問。
“你是祭司啊……我以為你會求我救你的族人……原來只是為了救她麼?真有意思。”聲音輕笑起來,波亂了滿谷的樹葉。
月色之下,莫顏眼梢輕輕的挑起來,抿緊了唇,良久才說:“我只救她。”
“自作聰明的年輕人……只救她?你以為付出的代價就會小一些麼?不……不是這樣的。救她,就是救所有的人。”
莫顏的雙眼亮的驚人,他感受著風的試探,握緊了雙拳,極慢的說:“你要什麼?”
“知道什麼是永恆麼?”
他在來的路上想過這個問題,於是篤定的答它:“時間就是永恆。你就是永恆。”
“嗤……”那個聲音輕笑起來,“那麼我就是時間?不是的……我遲遲無法散去,只是因為我也在找這樣一個答案罷了……”
“你願意幫我去尋找麼?”那個聲音又說,清風撩撥起雲葉的長髮,“我幫你將她治好,將你的族人治好,還能給你許多你之前不曾想過的力量。”
“我只要治好她。”莫顏固執的說,又俯身,將她抱得更緊。
“那麼,你再考慮吧……”聲音幽幽的說,“想好再告訴我。不過,她的時間不多了……”
雲葉醒過來的時候,雖然精神萎靡,卻還是輕輕驚呼了一聲,她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
一汪如翡翠般的湖水,樹梢間那輪眉目,彷彿只要伸出手,便能觸及。她有些怯怯的伸出手,又側頭看看一直將自己攬在懷裡的莫顏:“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他也微微仰著臉,和她一道看著那輪彎月,微笑著說:“沒有誰。”
“我是不是得了和阿媽一樣的病?”她回身抱住他的腰,喃喃的說,“莫顏,你別難過好麼?”
她的眼神純淨,明明自己得了重病,卻只關心他是不是會難過。
他低頭看著她,忽然用吻封住她所有的話,唇齒間滿是溫柔。
晨曦微亮,幾縷光芒如鑽般灑落在這湖面上,冷冷的灼燒眼睛。
“我答應你。”他向著無邊的湖水說,“只要你救她。”
湖面倏然起了波瀾。像有一雙看不見的雙手在操縱,水紋緩緩地劃盪開去,又凝成了幾行透明的字。
“一者輪迴,一者永生。”
他默唸這句話,輕輕皺眉:“什麼意思?”
“你答應了……從此你就是族人的神……至於你愛的人,她還是她。”那個聲音滿是歡呼雀躍,“年輕人,帶著我,去找那個答案吧。”
三日後,所有的族人看著莫顏踏進那一片霧沼之地。
即便是最善於吟唱的詩人,也無法形容那樣的景象。
黑色翻騰的烏雲之中,他如神祗般站立著,氣勢凌人。純黑的眸子中泛著烏金色,側臉完美而雋永。
他的手掌輕輕翻起,那些瘴氣便如同被人驅趕著,一一被收進掌心。
老人們熱淚盈眶,年輕人則驚駭的難以言喻。
那不是巫祝之舞,那是神蹟的力量。
黑霧逐漸散去,天地間也沒有了異味,他們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發現這裡還原成了他們熟悉的家園。
族人們傾其所有,刻下莫顏無處不在的痕跡。
莫顏是神的名字,再也不容許任何人佔有;罕那節原本是為了祈禱農事順利,如今轉為敬祝神明的盛典;詩人將這種種編成歌謠,而畫師戰戰兢兢的將那些神蹟描繪在扎布楞的牆壁上。
時光變遷,或許詩人的歌唱變了音律,或許畫家筆下的顏料會褪色,又或許連牆壁都生出青苔。可他們一代一代傳承,虔誠得令人驚訝。
時光如果是永恆的,那麼從先祖開始,他們的信仰,亦如永恆,終不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