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的臉剎那間雪白,看著那片碎瓷,不自主的伸手去接過。那片瓷如同死物,靜靜被自己捏在手心,再也沒有之前的靈性暗湧。她微微張開嘴,不知所措:“這……不是……”
韓紅露卻比她鎮靜許多,若有所思的揚起眉梢,像是淬血的刀刃,光蘊暗藏,淡聲道:“這青花瓷也非凡品……”
紫蘇微怒,打斷他的話:“原本我身邊一直帶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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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裡紅殘片,定是被人換走了。”像是發怒的小獸,雙眼晶晶而亮,直直瞪著韓紅露,輕喘了口氣,又道:“你心中定然在笑我。那麼就算我騙你好了。”
韓紅露依然不動聲色,斂著目光,將胭脂雪牽回了馬廄之中,緩緩道:“誰說我不信你?我信你,所以請你再留幾日,我們好好查一查。”他微微回頭,嘴角的笑慵懶而隨意,“對了,你一過來,我便聞到了迷香的味道。”
紫蘇愕然,下意識的抬起袖子輕嗅,果然是一股極淡的香味,像是不小心被潑出的一滴玫瑰花露。耳邊卻聽黑衣男子開口詢問:“為什麼要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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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裡紅給我?”
並沒有聽到預期中的回答,韓紅露轉身的時候,紫蘇已經走到了遊廊盡頭,只見到白色的背影。他眼中的神色莫名的複雜難辨,明明譏誚,卻又不忍,垂在身側的一手無意識的輕輕拂過粗木欄杆,剎那間覆上了一層淺黑。
紫蘇在房中幾乎將被褥、梳妝檯翻遍,卻始終尋不到失蹤的瓷片。她心中也暗暗認同了韓紅露所說的迷香,心中微微滲起涼意。其實拋開這個,她對韓紅露也已經有了太多的疑問,韓垚殉身後,韓氏就此衰敗,那麼他現在為何又出現在這裡?風火仙中的婦人,他說是家族中的僕役,為何手上有著和魔鬼城的老人一般無異的血斑?他和遠在大漠的龍神窯血祭,究竟有沒有關聯?
她像是站在了雲霧繚繞的山頂,若是跨出一步,可能雲散雨霽,卻也有可能粉身碎骨。良久,她重又推開門,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被浸溼的思緒愈發的厚重,連韓紅露走到自己身邊都毫無知覺。
而他嘴角微微一撇,道:“過來。”紫蘇看他一眼,卻只見到挺拔的背影,腳步微快,走進正房。
藉著屋外的青白光線,紫蘇幾乎屏住呼吸,看見了桌上放置的器皿。
五寸左右的高足杯,唯有足部是完整的。杯壁一圈佈滿了裂紋,卻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修復起來,粘在一起。偏偏碎片皆似溢滿鮮紅,璨若珠玉。唯有在杯腹處缺了一塊,像是被活活剜去的一塊血肉,呈三角狀。
“就是它……”紫蘇幾乎要伸出手去撫摸那一塊三角形的缺口,心中莫名的失落:若是殘片沒有丟失,那麼這樣美麗絕倫的器皿又何至於這般殘破,透著慘烈的悽迷。
韓紅露手指微涼,攔住了她,溫然道:“碰不得。”又嘆道:“我尋找這塊殘片已經很久,如此說來,又失之交臂。”目光直視定定的看著桌上的高足杯,輕輕搖頭,無限嘆惋。
然而紫蘇心中卻起了疑惑:“為什麼我見過的殘片,只是有一點紅色?”她又仔細的看了看杯壁,淡淡反射著光線,紅色卻飽滿燦澤。
韓紅露的聲音像是遙遙從雲端傳來,清冷如水,卻帶了迷醉:“那是活物啊……你看……”
順著他修長的指尖,那些紅色彷彿被山間被吹散的濃霧,氤氳團簇著又向另一處湧去。她悚然一驚,原來真的是這樣,暗融的精血,活躍一如生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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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裡紅的美太妖冶迷離,有深入骨髓的邪魅,紫蘇在半夢半醒中恍然想起,或許隴萃堂不知哪裡得了邪方,學前人不當也未可知。而如今她自然知道韓紅露是極熟悉制瓷的,去問個明白也是上策。
於是披衣起來,窗子半開著,月光如同流水,輕輕瀉進這一方小室,也有比微風更淡更涼的氣息鑽進來,使人為之一暢。紫蘇往外看了一眼,一個淡綠的身影閃進了一側廂房。她幾乎以為是錯覺,彷彿綠色的樹葉瞬間落下,卻消卻了蹤影。而這一刻,極深的恐懼如同漩渦,將這幾日間對韓紅露逐些增加的信任卷得粉身碎骨。
這個背影,她絕不能認錯,那個在大漠中的美麗異族少女,偏愛綠色,有著詩一樣的名字:春水。
而在另一間屋內,暗得透不過氣來,唯有少女腕上一串小指甲般大小的夜明珠散發柔和光澤。依稀可見英俊的男子盤膝坐在榻上,雙手結成姿勢奇異的心訣。他淡淡睜開眼睛,聲音中不見喜怒:“你來做什麼?”
春水半跪著,微仰了頭,有一絲倔強:“主人,你要放她走。”
韓紅露雙手在撫平衣角的褶皺:“殘片呢?”
少女眼神中滑過一絲渴望和驕傲,靜靜將那一片碎瓷呈上。
修長而指骨凸顯的十指輕輕拂過那片碎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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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裡紅,瓷上的那滴紅釉霎時獲得了生命,隨著男子的指尖而開始輕輕飛舞。而他閉上雙眼,俊美的臉龐安詳而沉靜,彷彿和瓷片靈血交融。
春水不敢出聲打擾,立在一邊,悄悄望去,男子深邃的氣息彷彿與暗色融為了一體。
半晌,他終於睜開眼睛,微一點頭:“就是它。”
她臉色微喜,還未說話,卻聽見主人以漫不經心的聲音道:“春水,你僭越了。”他微微抬了抬手,似乎在嘆息:“你若不替我取來,它也還是我的。”
春水臉色發白,低聲道:“主人,不能放走那個女子……她……見到了白堂主主持的血祭。”
韓紅露一愕,眼神倏然睜亮,低聲笑道:“說到底,鴿血紅,擅闖龍神窯,原來就是她。”
“是。白堂主推測,盧長老那日帶著碎瓷逃走後,只有她和另外一個男子可能遇到。於是我們分了兩路尋來。只是春水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女子竟然就和主人在一起……”
“盧長老呢?”
“被埋在魔鬼城碎石下。”
韓紅露臉色複雜,站起身來,握緊了手中瓷片,喃喃自語:“他到底還是捨不得這瓷片隨他長埋地下。”像是為了掩飾這片刻的失神,等到春水再見到主人的臉色時,他已寧靜如常:“關於那個女子,此刻起,我不許你再插手擅作主張。”
翌日早上,天色略微放亮,紫蘇獨自坐在迴廊下,臉色微冷,一夜未能成眠。見到韓紅露信步而出,站起道:“我等你很久了。”
韓紅露沒等她說出下句話,相隨掠過她身側的修長身影,還有淡淡的話語:“你隨我來。”
他帶著她在景德鎮的大街小道穿行,沁人的涼霧沾得鬢角微溼,而最後在一家不甚起眼的小店前站住。
這是家賣粥的小鋪,因為甚早,寥寥幾個客人在喝粥,而老闆夫婦還在擦拭桌椅。
她幾乎以為時光錯亂而過往流轉,就像她在大漠的小客棧,第一眼見到那個年輕人,怠憊著蜷縮在角落,卻又有莫名的清軒不卓之氣息。而店中分明坐著那個青衫男子,背影落拓卻又挺直,聽聞到人聲卻依然坐著,並未回頭。
韓紅露回頭,微皺眉峰道:“怎麼?”只見到少女腳步急快,走到另一人面前,神情似嗔亦怒,連聲音都在顫抖:“你怎麼在這裡?”
事隔數月,重又見到他,紫蘇想要力持鎮靜,可眼神卻說了謊,連韓紅露都看出了這個對著自己表情鎮定而泊然的少女,此刻卻像一個孩子,對著心愛的玩具想要靠近,卻又不敢向前。他的嘴角譏誚著微微揚起,卻在眼中不經意間掠過陰霾。
林懷塵擱箸,因為清瘦,便愈加顯出了臉部輪廓的深邃。他並未移開目光,平靜道:“來尋你回去。”而眼角瞥到她身後立著的黑衣男子,一種莫名妖魅的氣息襲來,手已無聲無息的按上了授衣劍鞘。
紫蘇半晌沒有說話,臉色卻幽幽變幻,道:“你不用這樣子。這裡已是江南地界,我不會有事。”
林懷塵站起身子,去拉她手臂,輕輕皺眉道:“我出送燈峽找你,並非來看你耍孩子脾氣。”
紫蘇先時見到他,只有滿腔喜悅和意外,卻被這句話剎那間撲熄了心情,一時狼狽的站在那裡,只是反覆想到了他在秦州,面無表情的告訴自己不過是個“外人”。
她便後退了一步,倔強的揚起臉,語氣亦是不善:“你真是莫名其妙,這次我可求你出谷來找我了麼?當日逐客的是你,如今又讓我回去,你把我當作了什麼?”她愈是這樣,表情卻愈發稚氣,像是在和自己慪氣。林懷塵一言不發,上前去牽她手腕——紫蘇想要避開,又哪裡是他的對手?
然而一直站在她身後沉默的黑衣男子,卻驀然伸手一格,左手輕輕一掌,力道柔和,將紫蘇送後丈餘,立在兩人之間,微笑對林懷塵道:“這位姑娘不想和你回去,何苦咄咄逼人?”
林懷塵微微一驚,一個不留神,竟然被這個神秘男子的掌風逼得胸口有些滯漲,而那股不經意間交錯的力道卻又如此熟悉,彷彿先時在大漠與白榆火交手。只是白榆火的掌風老辣狠絕,而這個年輕人卻圓融得多,收發如意,進退有度。他凝神,目光如炬,打定主意不能讓紫蘇和這樣危險的男子在一起,於是以退為進,點頭道:“這位朋友,與你無關的事,還是莫要插手的好。”
韓紅露亦收手,負手而立:“這位姑娘是我朋友,又怎會和我無關?”
林懷塵眼中微有疑惑,問道:“他是你朋友?”
紫蘇此刻答得毫不猶豫:“不錯,韓公子是我在景德鎮上認識的朋友。”這樣爽脆利落,聽得韓紅露微一愕然,連眼神都溢出了細微笑意。
林懷塵更不多說,斜裡跨出一步,而韓紅露身法亦是迅捷,反客為主,順勢左掌封住其去路,微笑道:“不若出去試招,免得砸了老闆的生意。”
店中其餘數人,早已嚇得躲在一旁不敢吭聲。
而紫蘇已經轉身出門,清清脆脆道:“林懷塵,我走罷。我這就回到家中去,只是不勞您大駕相送,我有手有腳,自然回得去。”她將手放在唇間,傳出一聲口哨,只聽遠處青石板上馬蹄聲由遠及近,一眨眼工夫,胭脂雪已經奔到眼前。
於是再也不發一言,亦不理身後兩人,跨馬而上,翩然而去。
奔出小鎮,她下馬,也沒有辨明方向,胡亂走了約有一炷香時間,才在一株柳樹下坐下。微撅了嘴,一聲不吭掰了一根柳枝,開始剝嫩葉,想起那個驕傲而沉默的男子,更是心亂如麻,一腔怨氣也不知如何發洩出來。
直到身後咬字不準的清脆聲音鑽進耳朵,她渾身一激靈,尚不及站起,卻被按住了肩膀:“怎麼?紫姑娘又是不告而別麼?”
紫蘇心中暗自悔恨,竟然大意至此,微一沉肩,反手襲她下盤,順勢站起微笑:“春水姑娘,很久不見。”
其時紫蘇的手三陽經已被一種奇怪的力道鎖住,只是她強運清涼心訣,勉強掙脫了春水的制約。春水臉色一沉,怒道:“你乖乖跟我走,也免得我動一番手腳,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紫蘇纖長的身姿如箭竹般亭亭而立,昂然道:“又來偷襲,真是不要臉之至。怎麼你家主人就教出了這樣的奴婢,若我是韓紅露,我都臉紅。”春水大怒,臉漲得通紅,狠狠道:“你竟敢出言不遜辱及我的主人!”話未說完,手臂如蛇般探來,徑直探向她喉間想鎖其咽喉。
紫蘇側身避開,只是內力運行不暢,稍稍一慢,雪白如玉的頸側被劃下細微一道血痕,她冷聲問道:“昨天對我使迷香的也是你們主僕二人吧?”心中愈怒,只覺得世上最奸詐無恥的便是韓紅露。
忽然聽見遠處不緊不緩的傳來了男子的聲音:“春水,退下。”
春水聞聲一凜,昨晚韓紅露已吩咐她不要擅自動手,然而她見了紫蘇卻莫名的升起厭惡,這次又違背主人的囑咐,思及後果,立在一邊,竟是戰慄不能自己。
“還沒見過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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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裡紅,姑娘怎麼就先走了?”他竟問得若無其事,眼神只在掠過紫蘇頸側的傷痕時微微一頓,那樣雪白的膚色上,倒像戴上了瑪瑙色的項鍊,連容光中也帶了冽灩。
“碎瓷你已得了,枉我做小人,還巴巴得給你送個贗品。”她語氣中帶了強烈的譏諷和不甘,道:“至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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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裡紅,我也不稀得看,韓公子你留著自己慢慢玩賞。”
韓紅露緊盯著她的雙目,淡聲道:“那是婢子辦事不知分寸,我自會好好罰她。只是眼下姑娘走不得,你若實在要走,就莫怪我用強了。”他身形一晃,已在她身側,輕摟住她腰,音如珠玉:“聽話。”竟像是得了稀世珍寶一般,連大力也不敢用,只怕傷了這如明珠般美麗的少女,只是制住她腰間大穴,叫她全身無力,軟軟倚著自己。
紫蘇大駭,又掙脫不得,揚手便要往他臉上擊去。遠處又有一道青煙般的身影掠來,韓紅露皺眉看了一眼,輕輕咳嗽一聲。如鬼魅般出現五個男子,容顏慘敗,著白衣,紫蘇一眼便認出是龍神窯五芒星上的幾個男子,狠狠的一掌甩去:“你果然和隴萃堂是一夥的。”
他默不作聲的轉開頭,那一擊便落在他肩膀,他的笑容英俊而沉然,輕嘆道:“脾氣這樣不好。”旋即不再理她,示意五個老者:“五位長老辛苦了。”他勾起她的腰,躍起坐在了胭脂雪上,輕輕一催,胭脂雪歡快嘶鳴一聲,便要向前奔去。紫蘇眼看林懷塵奔近,拼命吹口哨示意胭脂雪停下步子,哪知素日一直極聽話的愛馬此刻竟然猶豫了一下,韓紅露輕輕一笑,並不屑去點紫蘇啞穴,只是俯下身子對著馬匹輕輕愛撫數下,馬兒身後揚起了一道煙塵,快逾閃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