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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林大姐端着飯,又遞了一碗湯給洛遙説:“多吃點,這幾天真是辛苦了!”

    一旁又有同事在説:“這工作還真是不見天日啊。”

    真是不見天日,沒有一點誇張,彷彿冬眠的穴居動物。

    因為陶瓷館重新佈置,又有新藏品的引進,有大量的文物需要清潔修補。工作室是在博物館地下,工作台上的幾個人都默不作聲,燈光打在文物上,碎片會有一種清晰的真實感,踏着歲月而來。每個人都屏着呼吸,手裏是細細小小的刷子,或者特殊的粘合劑,生怕一個不小心,手底的文物就會變形。

    其實大多數修補師傅歲數都有些大了,因為少有年輕人耐得住性子的。可白洛遙是例外,就連輕易不夸人的鐘師傅都翹起大拇指,還把她帶進了青銅器的修補室,放心的讓她打下手,清潔碎銅片。

    其實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之前老師有教她坐禪,那時候還小,怎麼也靜不下心。到了現在,再也沒興起過那個念頭,因為覺得心灰意懶,又因為心頭時時起的焦躁感。倒是這麼孜孜不倦的重複做一件事,比如修補,或者清洗,反倒讓心情平靜下來。

    這次修補的全是瓷器,而清洗碎瓷片需要很大的耐心,因為在粘補的時候,哪怕縫隙裏還有一小粒污泥也會影響最終瓷器的形狀。她戴着手套,小心翼翼的洗刷那些碎瓷,指尖的力道輕柔,偶爾聽到輕輕的水滴聲,她可以這麼坐着度過整整一天。

    今天的成果是修復完一件青白釉的四系罐,和一個越窯的刻花粉盒。都是用一種特殊的填充材料,將碎片拼接起來,又將縫隙填滿,最後由專家來驗收,幾乎看不出任何的痕跡。傍晚的時候,他們看着工作人員把幾件成品裝進了盒中,帶到展廳裏去,都笑着嘆口氣,彷彿大功告成。

    洛遙扶着發酸的脖子回到辦公室,才知道上次的劇組又來了,這次是來補幾個鏡頭離陶瓷館重新開幕越來越近,而開幕那天還有一個重要的活動,。同事們都焦頭爛額,不復向來悠閒的意態,行色匆匆,互相間連招呼都來不及打。

    她伸個懶腰,換下了工作服,手機一直沒帶到工作室裏,才看到好幾個未接電話和數條短信。都是李之謹的。

    有一條清晰明瞭的説:“五點半,我來接你,你沒忘吧?”

    她再也不敢忘了,趕忙回了個信,在廣場東側等到了他。李之謹等她坐上來,連聲嚷嚷:“先做正事,完了咱們去吃飯。”車子一徑開到了凱悦賓館,他直接就領着她上樓,一邊説:“你臉色怎麼這麼白?”

    洛遙不自覺的摸了摸,啊了一聲,忽然就笑了:“你試試在地下室坐上一個星期,保準白的和鬼一樣,都不用上粉。”

    他不做聲的瞅着她,彷彿看一個瓷娃娃,半晌才説:“年紀輕輕,喜歡這麼清冷寂寞的工作。”洛遙下意識的想要反駁他,可是一個“不”字到了舌尖,還是嚥了回去,只是彎了嘴角:“哪裏能和你比?在戲台上熱熱鬧鬧的唱一出,多風光。”

    一個六十多的老師傅在套房裏等着,見到洛遙,微笑着問:“是這位小姐?”拿了尺子,二話不説就開始替她量身段。

    洛遙退了一步,説話都有氣無力:“這是幹什麼?不是説替你對一對那些瓷器的解説詞麼?”

    李之謹雙手抱在胸前,有些好笑:“我曾祖百年誕辰,你答應了幫我忙要講解藏品的,怎麼能不穿得好看些?這位賈師傅可不輕易幫人裁衣服,還不是便宜你了。”

    洛遙目瞪口呆:“李先生的誕辰……我只是答應給你講解詞啊。”

    他卻執着起來,目光絲毫不肯放鬆:“你那天答應了我的。”又説,“那你總答應了那天陪我一起去吧?就在劇院外邊,你明明答應的。”

    當時他説:“過些日子是我曾祖父的百歲誕辰,你要不要一起來?。”她二話不説答應了,還答應替他搞定到時慶典上的講解詞。

    雖然像是小小的圈套,可自己確實是答應了,洛遙把包扔地下了,乖乖的任由賈師傅擺佈。

    李之謹在一旁看着,忽然就説:“賈師傅,我覺得上次那種白底紫花絲緞比較襯她膚色。”

    老師傅一邊讓助手記下數據,一邊説:“唔……可以。”

    很費時間,簡直比體檢還麻煩。李之謹隨口和賈師傅聊天,原來之前的崑曲裏,幾件極精美繁複的戲服都是出自賈師傅之手。洛遙看着他又拿出了厚厚一本材料簿,一眼望上去,花團錦簇,各色的花樣和綢緞,他遞給李之謹:“要不要再選一選?”

    李之謹嘴角微微一勾,篤定的説:“就白底紫花。”

    賈師傅説:“這位小姐身材清瘦,穿素色的確會好看,但是會不會顯得太單薄一些?”

    李之謹將本子遞給她:“你喜歡什麼?”

    她自然是信得過他的眼光的,好歹他算是藝術家,連忙擺手:“就聽你的。”

    洛遙從揹包裏取了大疊的資料和圖片,一項項的對他講解,哪些圖片可以在佈置會場上用到,哪些瓷器可以重點介紹,條理分明。她婉婉道來,簡直就是如數家珍。

    正在説一件龍泉窯的舟行硯滴,李之謹忽然説:“要不就在這裏隨便叫些吃的吧?邊吃邊説。”

    於是從抽屜裏翻出了菜單,隨便點了兩份。一碗薄皮雲吞竟然要六十塊錢,送來之後,其實也不過如此,只是一整套送上來,醬醋數碟,幾乎將桌子堆滿了。洛遙吃得心不在焉,又多倒了醋,只吃了幾隻就推開了,她拿了靠枕坐在軟塌上,問李之謹:“這次捐贈品裏還有什麼?”

    他聳聳肩:“有一件什麼明代釉裏紅……什麼杯的。”

    洛遙激動起來:“明代宣德的釉裏紅三魚紋高足靶杯?”

    這麼繞口的名字,她一氣説出來,彷彿是很好聽的詩歌吟唱。

    他挑挑眉毛:“你比我清楚的多。”

    她只是在資料上見過罷了。明代景德鎮的珍品釉裏紅瓷器,因為釉料中摻了紅寶石粉末,顏色鮮豔如紅唇,三條小小的鱖魚很活潑,彷彿正在沉浮游動。如果真的能捐獻給館裏,也就意味着,她可以親手觸摸一下那麼名貴的器物。

    多麼奢侈,可又分明不是夢想了,已經觸手可及。

    可是白洛遙卻撇撇嘴:“範館長真沒意思,他準是早就知道了,居然都沒告訴我。”

    輕輕的一句嗔怪,眼角微微眯起來,像是發了脾氣的小女孩,臉色嫩白,瑩潤的就像她手裏那張圖片。她剛才還説的,叫什麼來着?德州窯的白瓷執壺?的

    天知道他怎麼忽然有了那麼多的耐心,家裏的那些東西,他向來都是不想去弄懂的,瓷器也好,生意也罷,他從來是個自由自在隨性的人。如果父親知道他此刻坐在這裏,一心一意的籌劃這個活動,耐着性子弄懂一件件瓷器,會不會驚訝的眼鏡都落下來?的

    可其實一點都不難懂,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罷了。清清淡淡的一個女孩子,就像現在,只是靜靜坐着,只覺得沒來由的安心和快樂。

    冬夜,又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來,在玻璃窗上劃下一道又一道錯綜的痕跡,彷彿少女的心事。洛遙整理完畢,舒心的伸了懶腰。李之謹拿了鑰匙和大衣送她回家。她忽然覺得奇怪:“你一直住的是賓館麼?”

    他摁下電梯按鈕,一邊等,一邊説:“不是。這幾天我爸在這裏。前些天我都住工作室。”

    他家祖上是有個大宅子的。早就成了景點,安居在城市的一隅,笑看行人往來如織。洛遙也曾經去過,牆上有李老先生和當時政府要員們的書信往來,也有李家支持革命經費的單據。一幀幀的照片,老舊而黑白,那個時代的人們,在相機前拘謹而不自在,自然成像效果也不好,可偏偏照得出人們眼中的光亮,總叫人覺得還是有希望的。

    他們談談説説,電梯降到了底樓。還有人等着進來,李之謹伸手護住門,讓她先出去。她卡在人羣當中,似乎失神了一秒鐘,匆匆忙忙的轉頭對李之謹説了句:“我去趟洗手間,你等我一下。”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洗手間在哪裏,隨便抓了個服務員就問:“請問洗手間在哪裏?”

    小姐很耐心的給她指路,她來不及聽完,就往那個方向走去了。

    大理石鋪成的地板晶亮,璀璨如水,一盞盞的燈光落在腳下,彷彿就是淡黃色的芙蓉初開。

    最後還是沒找到洗手間,因為眼前是望不到盡頭的紅色地毯,和數不清的房間,總有一種相似卻陌生的感覺。

    她就停下了腳步,靠着走廊的窗台,靜靜的站着。好像已經很久很久,好像又只一會兒,她幾乎失去了時間的概念。直到有服務員走過來,笑容滿面:“小姐,請問需要幫忙嗎?”

    她説沒有,沿着一旁的大型盆栽和紅木根雕,又慢慢走回大廳。

    不知道能不能避開剛才的驚鴻一瞥,每一步都忐忑。

    幸好只有李之謹在等她,並沒有不耐煩,只是關切的看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臉色怎麼這麼差?”

    她搖頭:“走吧。”

    他卻忽然笑了,像個大男孩,眼神燦爛,出其不意的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哎,別急,我帶你去見見我爸。”

    她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不遠處的大堂吧,有一羣人站着低聲交談。

    她沒有看見別人,獨獨只一個男子,銀灰色的西服,挑着眉梢,望着自己的方向。

    他的表情彷彿被冰凍在很遠很遠的冰雪角落裏,面無表情的凝視着她,和她身邊的李之謹。

    彷彿會有一把冰刃,嘶啦一聲,劃過了心尖的地方。

    不會見血,因為傷口真的太冷太冷。

    原來真的避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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