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遙都忘了自己後來是怎麼搪塞師兄的,胡亂的說了句要去便利店買些東西,也不管對方信不信,就下了車。他的車在馬路對面,恰好又隔了一個紅燈的時間,竟然凍得洛遙連手指都僵硬得毫無力氣。
車裡有一股淡淡的菸草味,展澤誠伸手去摸摸她的臉頰,抱歉的笑了笑:“我剛才抽了支菸。”
洛遙忽然想:如果她今晚不下來,他是不是就在這裡這麼等著,也不告訴她,就是一直等她?
他並沒有急著開車,一點點的向她俯身過去,安靜的抱住她:“我也是剛才知道的。”
她被他抱在懷裡,聲音有些驚惶:“我有沒有告訴你?雲初寺真的是很珍貴的建築……喻老師她找了一輩子,她說她找了一輩子……現在找到了……”
他輕輕的拍她的脊背,安慰她:“我知道。”
毫無預警的,或許是擔心老師,或許是因為他的安慰,洛遙覺得就是忍不住眼淚。他的氣息讓自己覺得安心,可愈是這樣,卻愈是心酸。
展澤誠由著她哭了一會兒,似乎有些心煩意亂:“雲初寺,也不是想拆就能拆的……好了,不要哭了。開發項目也有很多種,誰說一定要拆的?”
這句話說出口,自己倒先苦笑了一下,展澤誠強迫她看著自己:“今天太晚了,去我家好不好?有什麼事我們明天再說。”他小心的靠近她,慢慢的說,“我可以把開發計劃給你看,真的,目前也都是在勘測,你不要急。”
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阿姨跑來開門,關切的問了一句:“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你媽媽問了很多次了。”最後目光卻落在了洛遙身上,很是意外的樣子:“這位小姐……”
展澤誠輕描淡寫的說了句:“我朋友。”
他把洛遙領到一間客房,又讓阿姨給她拿了嶄新的睡衣,淡笑著說:“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睡一覺。”
她在熱水下衝了很久,長髮落在脊背上,滑滑的彷彿是絲綢,一道道暖流在肌膚上一路往下,直到在腳下匯成了溫熱的流水,身體也終於泛出了熱意。最後吹乾了頭髮出來,洛遙想找展澤誠,於是悄悄開了房門,恰好阿姨在門口走過,她猶豫了很久,總有些不好意思,最後還是沒敢出聲。
房子太大,她不知道展澤誠在哪裡,於是摸了電話出來,打電話給他。
他很快的接起來,聽起來精神奕奕,似乎也沒睡。洛遙忽然不知道怎麼開口,倒是展澤誠很善解人意的說:“我來看看你,你還沒睡吧?”
敲門聲很輕的響了數聲,她就赤著腳,奔過去開門。
他也是剛剛洗完澡,頭髮還是溼的,身上是寬鬆的T恤,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倒顯得越發的高大,影子能把她的完全覆住。
他徑直過去擰了檯燈,將手裡的資料放在桌上,厚厚一疊。洛遙站在他身邊,看見有些水印清晰,是公司絕密四個字。展澤誠翻開了其中一頁,安靜的說:“我看過了,原本這一塊是要開發成高爾夫球場,也就是說,所有的建築都要拆遷。”他抬眸看了洛遙一眼,不急不忙的說下去,“你先別擔心,這不是最終方案,如果你們A大的這個項目正式立項,我們就還要和文物保護的單位接洽,方案還可以變。”
洛遙咬了咬嘴唇,目光掠過圖紙,低聲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壓力也很大?”
展澤誠只是笑了笑,索性把她抱在膝上,柔聲說:“不會。”
洛遙不說話了,只是伸手攬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口。或許是因為沐浴露的香氣,她的身上有一股溫和的奶香味,他細緻的親吻她的頸側,薄唇微涼,她有些怕癢,就偏過了頭。
他的手指修長,一點點的把她的臉轉過來,看著她的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洛遙,你相信我。”
很輕很輕的聲音,他的笑容淡定而溫和,很英俊,幾乎讓人移不開眼睛。
她點點頭,重新埋在他的懷裡:“嗯,我知道。”
就像是彼此的允諾,那一刻,洛遙忽然一點都不再害怕,彷彿見到了很美好的明天。喻老師的病會好起來,努力也一定不會白費。
有涼涼的水滴從他的髮間落下來,一直落在她的臉頰上,卻不能讓她更清醒了,她真的已經很累,就這麼攀著他的肩膀,安靜的睡去。
窗簾沒有拉好,窗外的雪有些大了,像是薄薄的、撕碎的白紙,在雲層中被人隨便的一把把撒下,落地無聲。空調送著暖風,輕輕的炙烤著肌膚。
懷裡的女孩子身體柔軟而輕盈,他清醒的記得自己對她說過什麼,於是只在她看不見的時候皺起眉,眼中滑過躊躇,和深邃不見底的幽暗光影。
白洛遙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自己枕著展澤誠的手臂,於是又很快的閉了起來,一邊默默對自己說:“怎麼還不醒?”。
其實他早就醒了,索性把她搖一搖,逼得她睜開眼睛,他的半邊臉還掩在鬆軟的枕頭裡,神情有些慵懶的說:“什麼事都沒幹,你不好意思什麼?”言下似乎深以為憾。
洛遙從他懷裡掙出來,有些尷尬的轉過臉:“你起來啊,我要換衣服了。”
她就這麼抱膝在床上坐著,雪白的被子半堆在身上,彷彿是空地上新堆成的雪娃娃。他半支起身子,連著被子將她抱在懷裡,似乎還有些貪眷:“唔,我馬上起來。”
洛遙下樓的時候,意料之外的,在餐桌上第一次遇到了展澤誠的母親。其實她急著去醫院,本來連早飯也不願意吃。展澤誠卻神色從容,將她領到客廳,拉了她的手給方流怡介紹:“媽,這是我朋友,白洛遙。”
方流怡正在吃早飯,手邊是一杯乳白色的豆漿,她的手指扶在杯壁上,愕然了半晌,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微笑滿面,對洛遙說:“白小姐吃早飯了麼?”又回頭對阿姨說:“再準備一份早餐。”
洛遙坐下來,略帶客氣的說:“阿姨,您叫我洛遙就好了。”
方流怡的態度十分親切,又問起她的一些情況,只在洛遙說起自己的專業的時候怔了怔,轉頭對展澤誠說:“我先去公司。”
方流怡的背影依然苗條,珍珠色的套裝將她襯得愈發年輕。她走前將手放在洛遙肩上,俯身的時候有淡淡的香味:“洛遙,我很高興澤誠把你帶回來讓我認識。”
洛遙有些發窘,也不敢看展澤誠,幸好方流怡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馬上離開了。
“我爸去世之後,集團裡的事都是我媽在管理。我一直希望儘快接手,讓她休息一下。她很辛苦。”
洛遙不知道說什麼,默默的喝了一口粥,半晌才說:“她看起來……很年輕,也很和藹。”
展澤誠彎起嘴角,輕輕笑了笑:“是啊。你會很喜歡她的。”
車子停在醫院的門口,洛遙解下安全帶,轉頭問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見見喻老師?”
展澤誠微微搖頭:“現在見她不是很方便,等我處理完,會再來看她。”
洛遙搖頭糾正他:“喻老師說我要是有了男朋友,一定要帶給她看看。”她眨眨眼睛,“一起去吧……和雲初寺沒關係。”
走廊上消毒藥水的怪味道被早飯的香氣稀釋了不少,餐車和洛遙擦身而過,她透過玻璃,看見護士把早餐端在了喻老師床上的小桌上。
老師穿著藍白格子的衣服,側影清瘦,看到洛遙,微笑著說:“這麼早就來了?”
清晨的光線落在洛遙身後的年輕人身上,深邃英俊的五官,似曾相識。她手裡的勺子無意識的傾了傾,煮得很濃稠的粥就這麼落下在桌上,潔白雪糯,彷彿花朵。
洛遙很快的介紹了一下,喻老師已經神色如常,請他坐下,微笑著說:“原來那個開發項目是你們集團的。”
他並沒有侷促,點頭說:“是,昨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希望您儘快好起來,如果開發計劃有變,我想我們雙方還可以合作。”
說起這個,喻惠茹卻沒有了昨天的激動情緒,她默不作聲的看著展澤誠很久,目光如同潺潺流水,在記憶深處穿梭。清晨的光線落在他的臉側,在他挺直的鼻樑處淺淺的投下陰影。就像那個人,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見過他了,於是只剩下淡淡的惆悵。
她秀長的雙目微彎,柔和的笑了笑:“但願如此。”
洛遙很樂觀,她一邊削蘋果,一邊說:“老師,你別擔心了。開發成功的案例不是沒有啊,當年的大佛光寺不就是麼?”
喻老師的手指上還挾著脈搏傳感器,洛遙看著屏幕上的恆率的心跳,把蘋果遞給她,又強調了一遍:“一定沒事的。”
然而只到過了一天,事情變得急轉直下。
有一樣滑溜溜的東西落在展澤誠的掌心。
一粒黑曜石。
洛遙很認真的說:“我送你的禮物。”
她沒說這粒念珠得來的機緣多麼巧妙,也沒說它多麼珍貴,可是她知道,只要是她送的東西,他一定會珍惜。
展澤誠手中的珠子還有微熱,不知在她手中攥了多久。
月光很皎潔,彷彿是夜明珠折射出的明潤光線,繾綣的落在在洛遙的的臉上。她的睫毛在月華下微閃,彷彿有看不見的精靈撒下了銀色的碎屑,美麗的動人心魄。
他想開口說什麼,卻被突兀的電話鈴聲打斷。王敏辰的聲音很著急:“洛遙,你導師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此時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
一路都是暢通無阻,她卻只覺得展澤誠開得慢,心急如焚。車裡的暖氣吹在身上,手足卻都是冰涼。他瞥了她一眼,沉聲說:“不會有事的。”
恰好到了醫院,洛遙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一聲不吭的就跳了下來。大廳里人來人往,電梯下來,偏偏前面又等著別的病人,磨磨蹭蹭的走得慢,眼看著那扇門要合上了,自己又要等下一批,洛遙急得說不出話來。
驀然一隻手從一旁伸出來,適時的插入了見窄的兩門縫隙之間,。那門似乎遲滯了一會兒,終於又緩緩打開了。展澤誠拉著她一道進去,無聲的將手按在她的肩頭。洛遙看見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紅色的印痕。雖說電梯並不會夾傷人,可想必剛才他太過匆忙,磕得有些狠了。
叮的一聲,門一打開,就看見幾個人在服務檯不遠的地方低聲說著什麼,護士很不耐煩的走過去:“這裡是醫院,病人要靜養,麻煩你們去外邊說話。”
她認出來裡邊有自己的一位師兄,其餘的人則是全不認識。一時間也顧不上那麼多,抓住護士就問病房號。
護士面無表情的指指掛鐘:“今天過了探視時間了。”
她急得快要哭出來,下意識的要找展澤誠幫忙:“我就在外邊看一眼,好不好?”
一回頭,卻看見他走到另一邊去了,正和那幾個陌生人低低的交談。她怔怔的站著,一片茫然。
展澤誠在片刻後回到洛遙身邊:“你導師沒事。今天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和她說話,似乎不願意聽到她拒絕,又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她只需要聽他的,什麼也不用顧慮。
他的聲音很低沉,帶了不經意的威嚴,攬在她肩頭的手微微帶了力道:“走吧。”
可是洛遙沒動,固執的站在那裡,對護士說:“那病人現在怎麼樣了?”
展澤誠微微踅起眉,卻沒有再催她,直到洛遙的師兄喊她過去。
她迅速的看了一眼展澤誠:“你回去吧,我還想再呆一會兒。”她指了指師兄,“我會和師兄一起回學校。”
他淡淡的抿起唇,又看了一眼幽靜的醫院長廊,什麼都沒說,點了點頭。
展澤誠先走之後,那些人陸續也走了,只剩下洛遙和師兄兩個人,在椅子上坐下,師兄的臉色也不好看:“真是巧,你和他們老總一起上來了。”
師兄簡單的對她說了些情況。
就在下午的時候,考證工作有了重大的突破,喻老師攀著簡陋的手扶架,在一根梁的根部處發現了“唐天寶十四年”的印記。在場的人不多,可是每個人都欣喜若狂。一旦確切的證明了這是唐代的古建築,接下去的申報項目就水到渠成了。
只是想不到,回來的時候遇上了一隊人馬在勘測地形。一旁有人告訴他們這一大塊地都已經圈走,說是要改建開發,連整個村落都要遷走。
洛遙的心慢慢的沉了下去:“你們起爭執了?”
“稍微爭執了幾句,然後喻老師她一急……她的心臟不大好,下午實在是太激動了,唉……”
她繼續問:“是易欽麼?”
其實不用師兄點頭,因為她聽展澤誠說起過他們公司的開發項目是在西山。她怔怔的靠回了牆上了,連下文都沒有問。師兄只以為她累了,拍拍她的肩膀:“也別太擔心,這麼重要的發現,我們和開發商協調好,是可以保存下來的。國家法律也不允許他們擅自拆除古建築。至於老師那邊,醫生說了,靜養一段時間,不要太操勞就好了。”
她茫然的點點頭,想說什麼,可是頭腦一片混亂。
恰好有人提著東西上來,問護士:“有沒有一位白小姐?是外賣,客人說送到十一樓的。”
魚片粥,一盒熱好的牛奶,洛遙此時才想起自己一晚上什麼都沒吃。她捧著牛奶,慢慢的啜飲完,只想這麼坐著,一動不動。
護士無奈的看了他們很多眼,終於還是不再理會,靠著桌子小寐。而師兄再三勸說,終於還是拖著她下樓了。因為是凌晨,醫院空落落的,只有急診的燈大開著,紅色好似鮮血,很刺眼。好不容易攔到一輛出租車坐進出租車,她手中一直握的手機卻震動起來。
展澤誠的聲音彷彿很近:“我在你對面,下車。”
她望了一眼,那輛車無聲的伏在暗色中,車燈打開著,映出無數落下翩躚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