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洗完澡,回到廚房一看,杯子和茶壺洗得乾乾淨淨,晾在潔白的瓷磚上。洛遙苦笑著拍拍自己的額頭,忽然覺得自己的習慣實在可怕。昨天等到李之謹走後,自己還是硬撐著整理完畢,才安心的回去睡覺。
屋外陽光燦爛,世界都是鮮活明亮的,恍如隔世,又像換了新顏,昨晚的一切,都像是過去了很久很久。講了那麼長的時間,又是那麼長的故事,把自己的激烈情緒,都沖淡了好幾分。
門口傳來嘎嘎的聲音,有人在敲防盜門。洛遙去開門,李之謹亦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我把你的東西拿回來了。”
原來是落在賓館裡的大衣,和一些亂七八糟的資料。洛遙請他進來,說了句謝謝,除此之外,因為有些尷尬,只好不說話。
“你吃飯了沒有?”李之謹隨隨便便的拉她一把,“出去吃飯吧。這麼好的天氣,就該出去走走。”
坐在車裡,大把大把的陽光灑落進來,給蒼白的肌膚踱上一層淡淡的金色。
李之謹扶著方向盤,並不看著她,卻淡淡的說:“昨天的事,如果你希望我不記得,我一定不會再記得。”他想了想,依然不去看她,“咱們就當喝醉了,說完就忘。”
洛遙抿嘴笑了笑,側頭去看他:“你這麼說,我倒覺得你是真的不會忘記。”
他笑了笑,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著,車裡不算大的空間,浮起一種特殊的韻律,他的唇側劃出清淺的堅毅,似是在讓她放心。
奇怪的是,他這麼一說,洛遙心裡還殘存著的尷尬卻一掃而空了。她忽然就興致勃勃的建議:“我們去買些菜自己做吧。”
洛遙是咬著白麵饅頭做飯的,因為實在太餓,需要充飢,於是此刻手下的動作愈加麻利了。培根片上夾上奶酪,再放上金針菇,用牙籤串起來,整整齊齊的疊成了一盤,放進微波爐裡烘烤。等到濃濃的奶味一直傳出了廚房的時候,耗油汁也已經淋上了生菜葉上。洛遙很久沒有這麼認真的做菜了,李之謹驚歎連連:“太賢惠了簡直。”
他很配合的將所有菜色一掃而空,洛遙的虛榮心很受到滿足,於是笑眯眯的謙虛:“也沒有很好吃啦,隨便做做的。”
杯盤狼藉,李之謹很積極的說:“我可以幫你洗碗。”說著就要站起來收拾。
“不要。”
話一出口,洛遙自己都嚇了一跳,她甚至下意識的去撣開他的手——於是訥訥的把手收回來,低了頭收拾:“你是客人。我自己來好了。”
剛才那一瞬,自己在想什麼?怕他洗不好麼?於是硬生生的拂去他的好意?她微微搖了搖頭,將一大摞餐具端回廚房。
她一個人在廚房忙,杯盤碗碟不時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重複的動作,有暖氣的冬天下午,叫人昏昏欲睡。洛遙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就看見李之謹靠在沙發的扶手上,大概是真的睡著了。
她默默的在李之謹身邊的地板上坐下。有大團的光亮,彷彿金色的絨線,落在了她面前的地板上,暖洋洋的撩撥著頭髮。她看見他的側臉,線條清爽,鼻樑很挺,睫毛因為輕緩的呼吸而輕輕的顫動。
洛遙忽然很想伸出手去,輕輕的描摹一下他鼻樑的形狀。手都伸出了一半,卻忽然驚醒,於是又收回來,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他的聲音卻出其不意的傳過來:“白洛遙,你剛才要是把我當作了那個人,我會很失望。”
她嚇得幾乎跳起來,大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卻只是不在意的坐直了身子,目光慢慢的落在她的身上,忽然笑了笑,額上還有散亂的頭髮,彷彿孩子一樣:“你忘掉他吧,我可以幫你。”
因為他常常笑,洛遙對他的笑容並不陌生,有太陽下青草的味道,可以很輕鬆的掃到人的心底。整個後背都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洛遙半邊臉頰壓在自己的膝蓋上,輕輕笑起來。
如果可以輕易忘記,誰不願意?
客廳安靜到只剩下一步一移的秒針走動聲音,空氣裡有微小的塵埃,像是小人在跳舞,洛遙並沒有回答他,站起來,很快活的說:“我泡蜂蜜紅茶給你喝。”
李之謹在想,這會是他最後一次提起這個話題,他亦很有信心,將來的時間這麼長,有些東西,他終是可以讓她徹底的淡忘。
週一正常上班。午休的時候林大姐和洛遙一起吃飯,又說起了上個週末的晚會。
“怎麼後來沒再見你啊?”
洛遙嘴裡還有飯沒吞進去,只囁嚅了一句。
其實林大姐沒有逼問的意思,善意的笑了笑:“吃完了?走吧,今天還要拍電視呢。”
洛遙放下餐盤,伸個懶腰,抱怨似的說了句:“今天才開館,人好像多了一倍。還拍電視,真是湊熱鬧。”
電梯正在飛速的上升,展澤誠微微仰著頭,似乎對牆上那塊液晶屏饒有興趣。
門已經打開了,清晰的映出他修長的身影,和專注冷峻的神色。
他似乎沒有要跨進去的意思,助理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於是只能伸出手去,摁了一下馬上要關閉的電梯門,一下不夠,又一下。
今天的液晶屏裡沒有廣告,正兒八經的放起了文島市的新聞。
其實是昨天的新聞了。文島市博物館的陶瓷館修整完畢,正式對外開放。頭一天,邀請了李徵遠先生的後人,著名的企業家李耀輝先生及夫人參觀新館。鏡頭一點點的拉遠,熱熱鬧鬧、卻又不失秩序的人群的後邊,他看見李之謹和他身邊的女孩子,穿著規規矩矩的藏青色套裝,側顏十分柔和……看起來,很般配。
奇怪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看見他們在一起,心底竟慢慢的被抽空了焦灼和怒氣。其實短短一則畫面早就跳過了,他的手插了口袋,卻依然沒動,彷彿神遊天外。
不斷有人從這裡經過,目光總是落在展澤誠身上,然後匆匆走開了。
展澤誠身後抱著大堆資料的秘書狠狠朝李助理使了個眼色,小李又一次摁下按鈕,又吞了口口水,勉強說了句:“展總,電梯裡……也有液晶屏可以看。”
秘書幾乎要笑出聲音來,連展澤誠也微彎了唇角,邁步進了電梯裡邊。
會議室裡除了李耀輝,還有李之謹。展澤誠在門口微微駐足,目光中有一絲興味。李之謹站在父親身後,微微向他點頭,亦沒有多餘的表情,彷彿這兩人都已經將那一晚淡忘了。
他開口的時候,已然帶著淺淺的讚賞:“我們的合作很需要藝術家的鑑賞力。”
李耀輝哈哈大笑,轉頭拍拍兒子的肩膀:“好好學著,幸好現在開始也不晚。”
李之謹只是點了點頭,眼中滑過一絲嘲諷,話到嘴邊,卻輕輕咳嗽了一聲:“我知道了。”
會議進行得很順利,只在李之謹第一次開口的時候,氣氛終於變了變。他漫不經心的指了指圖紙:“我有些不解。”
展澤誠坐在他的對面,微微揚起眉:“請說。”
“要配合宗教遊的方案我很贊同,可是為什麼要新造廟宇?西山歷史上就佛法興盛,這麼大一塊地方,難道你們沒有試著去找一個有些歷史的建築?”
其實李之謹是對著雙方的與會人員在說話,只是側了側臉,看似隨意的望進展澤誠眼裡,似乎有些挑釁,專注的等他回答。
只是展澤誠全無反應,他只是略略低下頭,翻了翻手裡的資料,轉頭便對一旁的人說:“記下來。修訂的時候考慮李先生的意見。”
行將中午,展澤誠率先合上了手裡的資料,前邊演示幻燈片的工作人員也已經把程序關閉。會議室一時顯得有些雜亂,李之謹站起來,在展澤誠身邊停了下來,微微俯下身去,說了句話。
旁人只當他們關係熟稔罷了,可是展澤誠卻倏然揚起眉峰,一貫面無表情的底下,忽然翻滾起駭浪。李之謹卻依然神態輕鬆,甚至友好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了。
回到辦公室,展澤誠將外套隨手便仍在了沙發上,似乎仍然覺得難受,於是將領帶一併扯了下來。手邊是一疊還未批閱完的文件,他煩躁的推到一邊,手指忽然觸到了滾燙的杯壁——是一杯秘書剛沏好的綠茶。
滾燙如同熱炭的杯子。他慢慢的拿起來,其實他並不渴,可是無法遏制憤怒,茶葉、茶汁,連同雨過天青色的瓷杯,劃出一道急促的弧線,咔嚓一聲,和牆上的字畫框碰撞,掉落下來,撞得粉碎。
李之謹臨走時似笑非笑的說了一句“如果雲初寺還在,現在就省力得多”。
他靠回了椅背,終於想明白,是什麼激怒了自己。
她在自己面前表現得那樣膽怯、彷彿不願去觸碰他們曾經的一切,原來可以這樣輕易的告訴一個相識不過月餘的陌生人。
秘書在門口敲了敲門,又探進了半個頭,目光掃到了一地的玻璃,連語氣都小心翼翼:“展總……”
展澤誠星眸中滑過愈來愈沉的寒意,沒有說話。秘書嚇得飛速關上了門。他下顎的線條越來越緊,滑開手機,撥了電話簿裡第一個號碼。
此刻的白洛遙,穿了工作服,正坐在工作室裡,給手裡的文物做清潔消毒。
工作室就她一個人,安靜得可怕。她屏著呼吸,半邊臉在口罩後邊,藥水有一種很奇特的味道,因為聞慣了,倒有幾分熟悉的親切。
同事推門進來:“洛遙,你的手機響了一個下午了。你看看吧,別是什麼重要的事。”
她哦了一聲,小心的將文物歸位,又摘下手套,從工作臺上下來:“謝謝你。”
她從來都不把手機帶進工作室的,因為幾乎沒人找她。瞥了一眼屏幕,已經數個未接來電了,號碼長長一串,很陌生的數字。
正要撥回去,忽然想到了什麼,手指一僵,連表情都冷淡下來。她皺了皺眉,把手機放在一邊,轉身繼續工作。
高口杯浸在藥水中,可以看見紅色的小魚,因為水波輕漾著折射,振了振尾翼,彷彿活了過來。
又是震動的聲音。洛遙微微偏過頭,不想去理會。可是手指一顫,幾步捏不住光滑的杯壁。
那個聲音不依不撓。
她試著專心,用特製的軟刷掃過杯壁,忽略一切嘈雜的聲音。然而震動似乎越來越劇烈,那個頻率發出瞭如同鋸木頭一般的乾澀聲音,又彷彿割在自己的神經上。她發現自己連一秒鐘都忍不下去了,很快的站起來,把三魚杯往工作臺上一擱,一邊焦躁的摘手套,打算去拔手機電池。
走出一步才發現滿手的水,溼漉漉的有些冰涼,於是將手套往工作臺上一擲。
離手的那一刻,她才像被驚醒了,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翻了一個多麼大的錯誤。
真像是慢動作的電影,一幀幀的在眼前發生。淡黃的橡膠手套碰到了那尊纖美的瓷器。
那個潔白如雪的瓷杯,杯壁上那幾尾嫣紅小魚彷彿要活潑潑的要躍出來,它開始傾斜,慢慢的往地上滑落。
彷彿所有的氣血一下子漲滿了自己的腦海中,洛遙瘋了一樣回身,踉蹌著試圖去抓過那個不斷往下掉的杯子。
——終究來不及了。
清清脆脆的“喀喇”一聲。
一地的素瓷,彷彿剛剛凋謝的、尚在風中顫抖的玉蘭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