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出院那天,所有的行李都安置妥當,佳南正要伸手去拉開後座車門,陳綏寧站在她身邊,忽然扣住她的手腕,輕輕往後一帶:“我們坐後面那輛。”
食指和大拇指能輕鬆地將她的手腕圍起來,陳綏寧腳步頓了頓,而佳南乖巧的跟著他的步伐,沒有出聲。
陳綏寧將暖氣開得很足,見她神色懨懨,便側身過去,替她將安全帶拉下來。她的身上有一種很潔淨的味道,說不出是什麼,只是乾乾淨淨的,他的動作緩了緩,咔嗒一聲,扣好,才駛出醫院的車庫。
深秋的天氣,淅淅瀝瀝的正在下雨。雨刷每隔一個空隙,便將玻璃擦拭得異常明淨。前頭的尾燈忽明忽暗,光影折射,在雨水中洇暈開,在這鬧市的車流中,卻顯得安寧。
一個月,她在病房中安安靜靜的養病,蒼白,寧靜。透明的點滴一粒粒的滾落進她的身體,她半睡半醒間,會看見床邊的年輕男人。他穿得很家居,深灰色的V領長袖體恤,同色系的長褲,彷彿這裡也是自己的家,而他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床上的病人,神色柔和。
那時,她安然沉睡,尚不清楚外邊的世界,發生了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OME的公關部幾乎日日加班,ANDY更是創下了五日不眠不休的鐵人新紀錄——與這個新紀錄相對應的,是財經期刊、娛樂期刊記者們暴漲的熱情,以及網絡搜索引擎上佔據排名榜首的兩個關鍵詞:陳綏寧,離婚。
而現在,她終於重新回到這個世界。
“我想先去看爸爸。”她在一個十字路口忽然出聲。
其實自從出事以後,她變得沉默,常常一整天,說的唯一一個詞語是“謝謝”,他亦不敢逼她,卻也悄悄諮詢了心理醫師,得到的答覆是需要慢慢恢復。
陳綏寧看她一眼,轉彎,不置一詞。
佳南得到允許之後,神情便很放鬆,徑自去開了車子的音響。
恰好是音樂電臺,這期的主打歌曲是當紅偶像少女的新歌,在這已經有了幾分寒意的深秋來聽,倒是歡快活潑。
陳綏寧的唇角有些不自然的抿起來,抬手去關,卻被她摁住。
她的指尖柔軟,微涼,有些固執的纏住他的手指,不許他關。
少女的聲音甜美軟糯,而車廂裡卻更似寂靜無聲。
直到這首歌播完,佳南認真的看著身邊的男人,語意微涼:“陳綏寧,你有多在意我?”
他聽到了,卻只皺了皺眉,不似不悅,俊美的側臉看不出任何表情。
“安琪那次告訴我,她從沒有去過那套公寓。”她慢慢的說,“CD,衣服……那些東西,陳綏寧,你是有多在意我,才會吩咐人關心這樣的細節……來刺激我?”
他的車依然開得平緩,卻一言不發。
佳南的神情有些怔忪,見他不回答,便將臉望向窗外。
他忽然踩下了急剎車,車子停靠在路邊,而她因為慣性,身子重重的往前。
“我在意你,的確超出了自己的預期。”他的聲音低沉和緩,“所以,許佳南,我不會放過你。”
她輕輕一笑:“我知道。”
陳綏寧修長的手指輕輕在方向盤上敲擊,抿唇良久,才微微抬起眉峰:“我們結婚吧。”
她真真切切的愣住,條件反射的看他,想從他的眼神中尋覓出一絲偽裝、鋒銳,或是譏誚。
可他直視她的雙眸,平靜得不可思議,只是又重複了一遍:“許佳南,嫁給我。”
佳南忽然笑出聲,彷彿聽到了一個再好笑不過的笑話,幾乎要劇烈咳嗽起來,斷斷續續的說:“你要和我結婚,然後在結婚前反悔?還是希望每個人都知道,我就是成功上位的第三者?”
他深邃的黑眸中倒映出她有些驚懼、有些扭曲、亦有些蒼白的笑,恍惚想起一年前的這個時候,眼前這個女孩一心一意的等著自己的求婚,他隨即舉辦了異常盛大奢華的婚禮,新娘卻不是她。
那時的她還很小,很天真,笑容明媚,世界裡都是美好。
現在的她,卻已經千瘡百孔,不再相信任何人。
“你討厭當第三者,我又不願意放開你。和我結婚,是最好的選擇。”他耐心的說,伸手替她理理額髮。
“那你的律師團有沒有告訴你,中國的法律當中,有一條叫做重婚罪?”佳南勾起唇角,好心提醒他。
他依舊面無表情:“從法律上說,我一直單身。”
到底還是驚訝的,佳南瞪大了眼睛:“什麼?”
佳南摔下樓梯的那一晚之後,直到她的體症平穩,陳綏寧才有餘力去處理這個早已炸開了鍋的世界。
當晚就有人在網絡上爆料關北酒店發生的這一幕,沒有得到指示的OME公關團隊等著上層的口風,不敢如何動作,於是各路媒體紛紛跟進,一時間“灰姑娘的破滅”、“岳父怒打小三”之類的新聞喧囂塵上,風頭立時蓋過了明星閃婚之類的頭條。
彼時陳綏寧離開醫院,與舒凌談了整整兩個小時。
在那間書房中,舒凌的神色遠比陳綏寧來得平靜,她看著眼前這個狼狽的、臉上甚至帶著傷痕的男人,得悉了事情所有的經過,卻沒有說出那三個字。
並不需要。
他們很像同一種人,發生的,不該發生的,既然木已成舟,往回看毫無意義。
她的目光注視著他,彷彿知道此刻他內心的掙扎,良久,才說:“交給我吧。”
陳綏寧笑了笑,笑容中彷彿有些苦澀:“你知不知道,之前,她的母親因為那個人包養的情婦,活活氣死?”
舒凌一愣,蹙眉,冷聲說:“你有時候真的很冷血,很不像一個人。”
“所以說是報應吧。”他輕笑,又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做什麼。
找舒衛國出氣?
他對一切都是一無所知。
還是找眼前這個女人出氣?
從結婚那一刻起,他們就默契的知道,這不過是一場障眼法。
那時她帶著最新的研發專利成果回國,OME遇到提出優渥條件邀請,她便同意在OME開發實驗室,共享機械智能的成果。
某一天,她加班至深夜,在停車場巧遇這個英俊理智的年輕人。他不知從何處打聽到她的近況,淺淺笑著問:“聽說舒工最近在到處相親?”
“年紀大了,不想當剩女。”她爽朗承認。
“那我呢?”他的表情坦然。
“齊大非偶。”舒凌笑著拒絕。
“你知不知道,有次我去香港,那邊的八卦雜誌將我和周毅惟並稱?”他依舊淡淡笑著,“他對你來說,是齊大非偶麼?”
提到周家,舒凌的表情變得冷淡起來。
“周家不接納你,逼他另行訂婚,你知道最好的刺激他的方法是什麼?”
她沉默,終至默許。只是不知這位鑽石王老五為何這般急著結婚。
“那你為什麼急著結婚?”
陳綏寧笑,依舊不動聲色:“想結婚了。舒工,你對我而言,簡直從天而降,天造地設。”
“陳先生,恕我直言,你是一直單身麼?假若是為了利用我來躲避什麼麻煩,我還需考慮。”
他的笑容英俊,卻又異常冷酷:“之所以找你,就是因為我知道你心有所屬。這樣彼此間的關係便容易理清。至於別的事,與你無關,你也不需要知道。”
她聳聳肩,全盤接受,亦沒有再去探究的興趣。
第二天,他帶她去見了自己的母親。
一個病入膏肓的女人,消瘦,枯槁。她仔細的打量她未來的兒媳,然後對兒子說:“不是她就好。”
後來舒凌才知道,這場婚禮的背後,牽涉到了很多人。而她履行著自己的承諾,從來都是旁觀,因為不需要自己親身捲入,總是分外輕鬆。日子過得飛快,於是一直走到今天。
“你要怎麼做?”陳綏寧問她。
“很簡單。”她嘆口氣,眉眼微微生動,“ANDY太辛苦了,我找人去幫他分擔一下。”
“周毅惟,如果你不想自己的兒子,周家的長孫一直活在身世風波中,你可以一直袖手旁觀。”她等他走後,慢條斯理地撥電話給另一個人。
當日下午起,情勢漸漸變化。
先是有人爆料,陳綏寧與舒凌的孩子剛剛登記了名字,竟然不姓陳。進而有人說這對夫婦根本是各玩各的,誰也懶得管誰,當初結婚,不過是OME想要舒凌實驗室的數項專利。
傍晚,周毅惟的發言人公佈得子的簡短喜訊,孩子的出生日期與舒凌生產的日期相符,將這幕精彩紛呈的好戲推向□。一開始的導火索許佳南,反倒被遺忘在了角落,無人提及。
鬧得那樣滿城風雨之時,許佳南全無知曉,如今聽他三言兩語的輕描淡寫,不禁愕然,繼而冷笑:“所以你們那時候,根本沒有註冊?”
他的聲音低沉:“是。”
“陳綏寧,去年這個時候,我等你向我求婚,望眼欲穿。”她沉默了一會,慢慢的說,“那個時候既然放棄了,為什麼現在……還要重來?”
他沉默,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用力,眸色錯綜複雜,良久,才說:“因為我當時,沒有辦法娶你。”
這一定是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佳南笑得連眼角都溼潤了,邊咳嗽,邊告訴他:“你忽然間糊塗了麼——我在你身邊,乖乖的哪裡都不會去。你已經可以隨心所欲的折磨我——又何必要結婚多此一舉?”
他依然淡淡看著她,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不知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
車門突然被推開,秋雨中,陳綏寧豎起了風衣的領子,靠在車門上,點了一支菸。
雨水很細很密,沾在臉頰上,成了一道道痕跡,蜿蜒而下。他卻恍然不覺,直到抽完這支菸,才重新拉開車門坐進去,捲進一道溼寒的風。
她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姿勢,沒有改變。
“要不要結婚,你不用現在答覆我。”陳綏寧的聲線微寒,並不準備解釋,“有什麼條件,也可以一起提出來。”
佳南倏然抬頭,看了他一眼,漠然:“我不會和你結婚。”她頓了頓,又笑:“孩子沒了,你也不用覺得對我愧疚。”
他只是發動汽車,開往許父所在的醫院方向,停下之後,才看著她解開安全帶,那句話像是在耐心的誘導她:“我說得話,你不妨仔細想想。”
佳南彷彿沒有聽見,固執的將臉轉向窗外。
因為確定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那一瞬間,之前的倦漠蒼白都彷彿只是一層紙,撕拉一聲被撕去了。而她的眼梢微微一勾,卻泛起若有似無的一點笑意。
第41章
他將她送到醫院的門口,看著她走進去,背影纖瘦,一時間便並未將目光移開,直到手機響起來。
助理小孫的電話。
“陳先生,許小姐的確在那天之前,去醫院檢查過身體。有醫生確診懷孕的證明,是在另一間醫院調出來的。已經比對過,沒有問題。還有,那天晚上的監控,也已經調出來。視頻已經發送到您的郵箱。”
他“嗯”了一聲,等她的時候,調出了那段光影模糊的視頻。
“……不,我要得更多,我要他們離婚,我要和他結婚。”
再然後就是滾下樓梯時發出的悶鈍聲響,他沒有再看下去,只是關了播放器,修長的指尖撫上了薄削的唇,慢慢闔上了眼睛。
沈容送佳南出來,兩人的臉色似乎都不大好,佳南只讓他送到門口,飛快的奔進車裡,剛剛坐下,陳綏寧便有些不悅:“你的傷口沒好得完全,醫生說不能劇烈運動。”
她本以為他早就離開了,是司機在這裡,卻不知道他有這份耐心,竟然一直等著自己,一時間便有些怔怔的。
“考慮好了麼?”
佳南“唔”了一聲,沒有回答。
“你不是說要我離婚,再娶你麼?”他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忘了?”
佳南臉色微微一白,卻很快的恢復過來:“那時不一樣——你知道,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私生子。“比他更為輕描淡寫的語氣,又不經意的看到他握著方向盤的手,青筋畢現,佳南轉開了目光。
“現在就沒有想要的東西了?”他再開口的時候,語氣依舊漠然,卻彷彿是在引導。
“有。”佳南深呼吸,轉過頭與他對視,“陳綏寧,一直以來,我都害怕。”
他“嗯”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我怕一醒來,爸爸就被帶走了,他的心血付諸一旦。”她的聲音漸漸變緩,“我不想這樣擔驚受怕下去。”
“好,你父親的案底,我會讓人消去,沒有人會拿這個來威脅你。”他淡淡的說。
他這樣爽快,佳南反倒躊躇,止步不前:“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我再不能拿這個牽掣你。”他從容的將這句話說完,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你……不怕麼?”
他輕輕笑出聲,搖頭:“還有什麼?”
佳南的雙手放在膝上,握拳,又鬆開,顯然在思考詞措。
“自從沈容接手公司後,你一直在為難他。”佳南臉色極差,“這些你自己清楚。”
陳綏寧卻笑了,不知為何,笑容中帶著淺淺的諷刺:“小囡,我最初接手OME,處境不會比他好。”
佳南亦笑:“我從沒說過沈容比你精明厲害。”
“好,你想怎麼樣?”他靜靜看著她。
“你不是一直對許家的一切虎視眈眈麼?”佳南抿了抿唇,“現在都給你,包括濱海在內。只是你的價格,要公道。”
陳綏寧黑眸中亮色一閃而逝:“這不是一筆小賬目的收購。”
“太小的賬目,你會放在眼裡麼?”她淺笑。
陳綏寧緩緩地說:“這個決定需要董事會的通過。”
“我知道,可我等不及了。”她低頭撥弄自己的指尖,長髮將她的側臉遮住了大半,只露出異常清冷的氣息。
這場角力,她本就一無所有,所依仗的籌碼,全是他的。
可正是因為如此,她才無所畏懼。
車子在街道上疾馳了許久,他終於在一個紅燈處停下:“好,回去我會讓人聯繫沈容,收購方案兩邊一起進行。”
佳南心底鬆了口氣,表情卻沒有什麼異樣,只盈盈添了幾分笑意:“你不問為什麼?”
他踏下油門,望了眼後視鏡:“我只要結果。”
回到住處,佳南在客廳坐下,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發現,屬於別人的痕跡,都已經被清理乾淨。飯菜早就準備好,照例是有利於她身體復原的。只是她一直以來胃口都不好,喝了碗湯,便去午睡。
剛剛躺下去,佳南便覺得床的一側微微凹陷下去,身體立刻僵硬住,她半坐起來,問:“你幹什麼?”
他伸手揉揉她的頭髮,看到她小刺蝟一般警惕,目光柔和。摁下窗簾遙控,屋子裡頓時漆黑一片,他帶了笑意:“沒什麼,睡吧。”
佳南翻了個身,沒再說話。
黯淡的光線之中,客廳裡響起了手機鈴聲,佳南暗暗鬆了口氣,果然,陳綏寧替她拉了拉被子,很快就出去了。
這間公寓在沉寂了數月之後,重新有人入住。家政十分細心的在桌上插了一束粉色的康乃馨,陳綏寧微微俯身,拿手指撥弄著,一邊聽著電話。
“……是,我已經這樣說了。但是明天,他們無論如何要見你。”秘書的聲音顯然有些焦頭爛額,“董事們的意見是,柏總主持的研發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如果比對手晚一步出成果,之前的鉅額投入就成泡影了。他們希望你在資金鍊短缺的情況下,慎重考慮收購的事。”
陳綏寧的聲音微微有些不悅:“我不需要你再重複一遍目前的形勢。”
那邊噤聲:“好的。”
“這些董事的名單你發過來,我會處理。”指間那支淡粉色的花彈回原位,陳綏寧慢慢的說,“另外,收購的事還是照我說的去辦。”
佳南在醫院的時候,無論室內多麼暖和,早上醒過來,腳都是冰涼的。然而這一覺,卻睡得異常溫暖。她輕輕挪了挪腿,觸覺溫熱,再動了動,才知道自己一直將雙腳貼著陳綏寧的腿部,而身子一直蜷在他懷裡——他只是將手鬆鬆放在她腰上,大約是怕她被壓到。這樣的姿勢,想來並不十分好過。
佳南睡意還很濃,拳頭抵在他的胸口,喃喃說了句:“走開。”
他輕笑,胸口微顫,撫在她後背的手卻動了動,索性將她貼近自己身體:“差不多起來了,晚飯想吃什麼?”
佳南皺了眉不說話,只是翻過身。
陳綏寧亦沒有再吵她,手放在她小腹的地方,觸上去,不經意有淺淺一道凸起。他低頭,薄唇擦過她單薄的肩胛,熾熱的呼吸落在她的後頸。
佳南閉著眼睛,過了許久,黑暗之中聲音有些迷惘:“我做了好多夢。”
他抱緊她,像是撫慰做了噩夢的孩子:“夢見什麼?”
“又好像不是夢……”她頓了頓,睜開眼睛,卻觸不到一絲光線,是很多很多忘不掉的往事。
忘不掉他那次“結婚”,她腹痛難忍,躺在車子裡求他,最終失去了那個孩子。
忘不掉在荷蘭,細雨火山灰中,她站在門口等他,足足三四個小時,直到髮絲皆盡溼透,他才讓她進門。她卑躬屈膝,他卻極盡淡漠:“跟著我的女人這麼多,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
忘不掉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看盡自己初入職場的狼狽,一次次肆意輕薄。
忘不掉他以父親為把柄,病房外那樣不堪的□,她咬著牙忍受,委曲求全。
……
一幕幕快速掠過,異常清晰。
這就是她曾經付出了一切去愛的男人。
許佳南忽然無聲地微笑,低低的說:“過去的那些……我全忘不掉,怎麼辦?”
她的腰肢忽然被他扣住,身子被強迫翻了個身,面對著身後的男人。她能隱約看到他挺直的鼻樑,狹長的眼睛,熟悉又陌生。
鼻尖是獨屬他的氣味,而他的胸口溫熱,肌理勻稱,佳南凝視半晌,忽然低下頭,冷不防一口咬住他脖子。
彷彿是絕望的小獸,最後的掙扎,死命的不願鬆開。
尖銳的痛感蔓延開,終至麻木。可這一刻,陳綏寧卻幾乎只注意到這個懷抱,充盈,滿足。
一年多的時間,他在苦苦尋覓一些東西而不得的時候,獨獨忘記了這一處。
就這樣吧……心底那堵厚重的牆轟然塌落,他罔視頸邊的疼痛,卻伸出手,抬起她的下頜。
黑暗中,年輕男人的視線無比精準的找到她的眼睛,下了決心,一字一句的說:“忘不掉麼?那正好——”
“許佳南,留在我身邊,從現在起,竭盡所能的……向我討回來。”
第42章
佳南病後有些嗜睡,除了每日去醫院看望父親,便窩在家中看看書,或看電影。這天下午,初冬天氣,室外極冷,唯有陽光淺淺落進屋中,撫在肌膚上,有一種蒼白的溫暖。
她隨手選的是一部歐洲藝術片,劇情緩慢,佳南幾乎要閉上眼睛睡過去,不防身後輕輕的腳步聲。
她幾乎習慣了陳綏寧隨時隨地會出現,沒有絲毫被驚動。他將她上半身抬起,放在自己膝上,修長的手指插入她的長髮,一下一下撫著,若有所思的說:“丫頭,我們搬去威萊路住吧。”
佳南本來幾乎在淺眠,被他驚醒,輕聲說:“什麼?”
“那邊的影院看起來比這裡舒服。”他依舊閒閒靠在沙發上,指尖從髮梢掠過,掌心微癢。
“你拿定了主意的事,什麼時候需要我的意見?”佳南幾乎冷笑,翻身坐起來就往臥室走去。
只跨出了一步,便被陳綏寧拉住。她腳步一頓,順從的站定。
陳綏寧的聲音微沉:“這段時間,我逼你做過你不願意的事麼?”
他的聲音中或許是有不悅的,可佳南並不在乎,她抿唇笑了笑,明眸中帶了諷刺:“是啊,你以前做得也不多。”
他低頭看她,眸色複雜,卻慢慢將手放開了。
佳南徑直回臥室換了衣服,再出來的時候,他站在落地窗前,不知在想些什麼,室內靜靜地,落日餘暉灑在他修長的身形上,隱約有些落寞。
“我出去見沈容。”她猶豫了一會,又回頭,“這裡沒什麼東西,想搬回去就搬回去吧。”
“今天天氣冷。”他走過去,隨手將自己的風衣披在她肩上,微笑著俯身親了親她的臉頰,“早去早回。”
“資產評估已經結束了,所有的文件都在這裡。”沈容將厚厚一疊資料遞給佳南,目光卻落在她隨意擱在沙發上的米色風衣上,神情顯是怔了怔。
“你既然都看過了,我很放心。”佳南微笑著合上卷宗,“辛苦你了。”
“小姐,你確定要這麼做麼?”沈容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你……覺得值得麼?”
她猶豫了一下,卻答非所問:“你覺得不值?”
“不是。OME給的條件很優越,不像他們之前的作風,我想……是上層在施壓吧。”沈容看著佳南,並沒有任何表情,卻直接問,“你們是不是私底下有什麼協議?”
佳南喝了一口茶,卻否認:“沒有。”
“那麼收購結束,陳綏寧要和你結婚也不算是協議?”他倏然失去冷靜,將那疊文件一摔,順勢站了起來。
持著茶杯的手輕輕抖了抖,有一滴水濺在手背上,輕微的刺痛。佳南將茶杯放下,聲音異常冷靜:“誰說的?”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這間辦公室裡只有彼此的呼吸聲,微微有些沉重。
“是我不夠強,不能保護你……”過了很久,沈容慢慢坐下,聲音中有著淡淡的無力。
“沈容,我知道這半年你也過得很艱難——如果不是因為你一直在,爸爸留下的幾個公司,只怕早就倒了。”佳南打斷他,目光中滑過一絲恨意,“爸爸之前曾經和我說過,他一直覺得虧欠你。”
“小姐……”
“不要再叫我小姐了。”佳南笑了笑,“這次收購完畢後,應該屬於你的那一部分,請你收下。”
她的語氣很淡,卻讓旁聽的人莫名起了一種驚悚的感覺——彷彿是在交待很多事,誠懇,切切。可沈容不敢打斷她,眼前這個許佳南,似乎變了很多,更從容,更無畏,也……更陌生。
“佳南,你想幹什麼?”他終於還是在她離開前叫住她,“先生還在醫院——”
佳南的手扶在辦公室的門上,纖細的身影停了下來,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不會再有人拿著爸爸的把柄來威脅你。”
“你……確定?”
“是我親手毀掉的資料。”她輕描淡寫地說,卻輕輕嘆了口氣,“現在,我只希望他的身體好起來。”
“你會嫁給他麼?陳綏寧——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
佳南並不回頭,卻笑了笑,聲音冰涼:“沈容,他不會放過我,我也沒有離開的打算——至少,我要看著他……得到報應。”
司機載著佳南離開許氏的大樓,徑直駛向了威萊道上的陳宅。而她恍惚了許久,在梧桐枝椏的疏影下,見到了那座寂靜的大宅。
陳家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百年前。陳家祖上一直是書香門第,出了不少經世大儒。皇權漸漸倒塌的年代,身居末世的老先生憤而投河,子孫們棄文從商,成為動盪年代赫赫有名的實業家。這家族延續至今日,這座宅子亦幾經起伏,便如同老人,靜靜佇立在此處,笑看風起雲落。
陳綏寧從小在這裡長大,直到父親病倒後回國,開始進入OME工作。佳南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搬離了此處。
老管家站在門口,滿頭銀髮,站姿筆直,典型的英式做派,向佳南微微鞠了一躬。
佳南客客氣氣的說:“你好。”
“先生還沒有回來,我先帶您去臥室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能帶我參觀一下嗎?”
一樓的起居室完全是老式做派的裝飾風格,色調是暗紅色,壁爐上方是一整排的照片。佳南拿起其中一張,大約是七八歲的男孩站在父母親中間,微微笑著,光線柔和。她放下,饒有興趣的看著空蕩蕩的壁爐:“這個,再冷一些能用嗎?”
“現在恐怕不行。上邊的煙囪已經封了。”老管家有些為難的頓了頓,“屋子裡已經鋪設了地暖,冬天不會冷。”
佳南“哦”了一聲。
“您想要用的話,我馬上請人來,重新開啟應該不難。”老管家沉靜的說,“先生希望您在這裡住得舒適,有什麼要求,許小姐不用客氣,請一一提出來。”
佳南輕鬆地擺擺手:“不用,我隨口問問的。誰知道我會住多久呢?”
管家抬頭看了他一眼,驚訝之色一現而過,隨即恢復如常。
三樓有一個極大的露臺,房間卻不多,左手的第一個緊緊閉著門,佳南走過的時候,腳步頓了頓:“這裡是?”
“許小姐,抱歉,這個房間是太太生前住的。先生吩咐過,不能隨便進去。”
“好,我知道了。”佳南淺淺笑了笑,“謝謝你。”
直到深夜,臥房的門輕輕被推開,陳綏寧走進來,站在榻邊,低頭望著佳南。即便睡著,她的眉心依然蹙著,他忍不住俯身,指尖撫上她的臉頰。
佳南眠淺,一下子便被驚醒,坐了起來,似乎心有餘悸:“你幹什麼?”
陳綏寧伸手將燈打開了,坐在她身邊,低聲笑了笑:“怎麼不去床上睡?”
佳南慢慢清醒過來,聞到淡淡的一股酒味,皺眉,有些嫌棄的避開了:“你喝酒了?”
他卻不容她抗拒一般靠過來,將她攬進懷裡,嗯了一聲。
“走開,我酒精過敏。”佳南掙了掙,抵在他胸口的手用力推了推。
“小囡,力氣變大了。”陳綏寧的手環繞過去,佳南身上原本嚴嚴實實的睡衣便被褪下了一半,他的薄唇向來有些涼,此刻卻帶著炙熱的溫度,印在她肩胛上,身體亦順勢壓了下去。
佳南想要出聲,他的臉微微一側,直接而精準的堵住了她所有的聲音。他的吻技素來極好,此刻察覺到她的勉強,便頓了頓,支起身子,聲音有些喑啞:“佳南……”
他的氣息無處不在,手也很不規矩的滑到她的胸口,佳南明白他的慾望,並沒有反抗,反而將身子放鬆下來,冷冷的說:“醫生說過的話你忘了麼?”
或許是因為喝了酒,他的眼神一直有些迷離,又似是□,此刻卻忽然驚醒過來了,眸色清亮且警醒。
他什麼都沒說,依舊將她圈在懷裡,雙唇在頰上緩緩滑過,最後落在她眉心。
溫熱的氣息將髮絲吹得忽起忽落,佳南屏住呼吸,一直等到……他最終離開她,起身去了浴室。她有些不自覺地拿手指撫著他吻過的那一處肌膚……那裡,是帶著一絲絲的眷戀麼?
陳綏寧頭髮溼漉漉的從浴室出來,似乎已經完全清醒過來,隨意拿毛巾擦了擦,一邊問:“今天和沈容談得怎麼樣?”
“嗯,很順利。”
“那麼,我是不是可以認為,我已經滿足了你的要求?”他一把抽走她手中的雜誌,在她身邊坐下,眸色深邃。
其實自從那一日之後,陳綏寧從未與他提起過結婚的話題,他不提,她自然樂得輕鬆——然而此刻,似乎避不開了。
他在她身邊躺下,伸手攬過她,卻不防佳南安安靜靜的望向自己:“你還欠我一個解釋。為什麼……恨許家?”
良久,他的聲音慢慢的說:“許佳南,沈容給你看那份清單的時候,你有沒有驚訝,原來許家家底這麼殷厚。”
佳南淡淡挑起眉梢:“我對那一串數字不敏感。有什麼話,你還是直說吧。”
“在我正式接手OME之前的那段過渡期,集團很多決策都是我父親病中指示給許彥海的。”陳綏寧的聲音冰涼,不帶絲毫情感,“很湊巧,你們許家的家底,一大半就是在那半年裡攢起來的。”
佳南的心一點點的沉下去,手腳冰涼,“所以,從最開始……我們在一起,你就恨我爸爸,你就在等那一天?”
他深深看她一眼,那一瞬間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可最終卻只抿了抿唇角:“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好,陳綏寧,過去的事你不想提。”她靜靜地說,手指有些不自覺地抓緊了被子,“那你現在又是何必呢?這麼大手筆的回購,就不心疼了?不覺得是便宜了許家?”
他的唇抿得如同刀鋒一般銳利,卻不解釋,只說:“我只要一個結果。”
“結果就是,陳綏寧,我不相信。”她冷冷推開他,“你在騙我。為什麼不願意說?”
打斷這場陷入僵局的對話的,是急促的電話鈴聲,佳南接起來,是醫院打來的。
“許小姐嗎?你父親醒了。”
聲音在黑夜中異常清晰,佳南唰地坐起來,似是難以置信,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佳南匆忙套上大衣的時候,陳綏寧已經站在房門邊,英俊的臉上面無表情:“我送你去醫院。”他頓了頓,又似乎有些倦漠,“你實在想知道,為什麼不去問你爸爸?”